正文

我們的園地 作者:吳曉東,王麗麗,金銳 編


《早晨》系1978年成立的文學社團“早晨”文學社的社刊,主要登載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yè)77級本科生的文學作品,為16開油印本,共出4期。1978年出版創(chuàng)刊號,1979年出版2—4期,主編黃子平。

—給獄中情人

陳京松

我不僅不能探望你—我親愛的哥哥,

而且連愛的權利也要被剝奪:

要么,退回我的入黨申請;

要么,斷絕關系,用筆向你的傷口猛戳。


我知道,這決不僅是踐踏愛情的花蕾,

而是要用失戀的痛苦摧毀你鋼的骨骼。

因為你用正義的呼喊揭露了當代女皇,

因為你成為妖魔眼中的鐵釘一顆。


此刻,我正受著“愛”的折磨:

為什么我沒和你把他們的監(jiān)牢同坐?

我也是毛主席看著長大的孩子,

我也是總理像前潔白的小花一朵!


現(xiàn)在,你不能坐在我身邊把戰(zhàn)斗的詩篇刻寫,

但你留下的利劍卻在我手中緊握。

誰說愛情只是幾滴醉人的甜酒?

在敵人面前,她是一團無情的烈火!


愛情的聲音被監(jiān)獄的高墻阻隔,

但她定能匯入戰(zhàn)斗的壯曲,把鐵門沖破!

誰也休想把你從我的心中拉走,

因為呵,我和你一樣,酷愛著我們的祖國……

(刊于《早晨》1979年1月第2期)

陳京松,北京大學中文系1977級本科生。

記憶的碎片

頻…歌

喉管

在最需要真話的年代里,

我用假話保護了它。


挨打、挨罵,我一聲不吭。

呵,哪怕抬起頭來。

望望斜在窗外天空的雁陣!


不等式

9億+3千萬>4

卻只能“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


懷著太多沉重的愛,

墜向祖國廣漠的大地。


眼睛

所有消失在腦海的夢境,

所有瘖啞在喉頭的歌聲,

都在瞳仁深處凝成冰凌。


法律

潔白如雪,閃著神圣的光華,

可別挨近特權,怕化!

(刊于《早晨》1979年第4期)

頻歌,本名黃子平,北京大學中文系1977級本科生,1981級碩士生。

秋天交響樂

陳建功

我真慘,高考又落榜了。這已經是第二次失敗了。兩次的分數都差不多,連體檢的資格都沒有。

我心里很亂。和上次失敗時一樣,心里又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和憤怒。我在家里坐不住,在廠里什么也不想干。我總喜歡躲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沒頭沒腦地想啊想啊。

昨天,我到香山去了。在松林餐廳喝了兩升啤酒,帶著幾分醉意撲進了黃櫨樹林。正是紅葉流丹的季節(jié),林間小徑中,不時傳來姑娘們的喧笑聲,小伙子們的歌聲。特別是那些掛著“北大”、“清華”?;盏男麓髮W生們,操著南腔北調,發(fā)出初賞紅葉的羨嘆……我半靠在黃櫨樹下,閉上眼睛,又一次對自己說:“真慘!”

是的,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被遺棄的孤獨者。當年,我還自命為叱咤風云的時代闖將?,F(xiàn)在,我醒過來了:生活多捉弄人啊,我被時代遺棄了,被生活遺棄了,連美好的大自然都遺棄我……一個人被騙去了奇珍異寶,他可以奪回,也可以再積攢。一個人被騙去了青春,他找誰哭訴?十幾年前,我才十五歲,初二的學生。我可以一口氣背下全部學過的數學公式,可以拿出使老師驚嘆的演算稿,物理、化學……我可以拿到一連串的百分??墒牵@一切都過去了。我把以后十幾年的青春,用在“叭叭”響的皮帶上,用在危言聳聽的大字報上,還有長矛、藤帽……現(xiàn)在,我二十七歲了,已經二十七歲了!那些公式呀,定理呀,全忘了,再撿起來,是那樣生疏,仿佛從未相識過。我這背爛了語錄的腦袋,在外語單詞面前變得這樣遲鈍……是的,那些斷送了我們青春的丑類得到了歷史的應有處罰。可是,誰成了這場悲劇的主角呢?—我!是已經二十七歲的我呀!

我該怎樣面對生活的道路?

我在紅葉林中想了整整一下午。

在我身后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老人。他穿著淺灰色中山裝,在閉目養(yǎng)神,看樣子是個有學識的長者。在我來的時候,他就在那里了。他仿佛一直沉醉在山林景色之中,枯瘦的手叩動著紅葉樹干。開始,他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墒?,有一次我偶然回過頭,看見他睜開了眼睛。我驚訝地看見:他在身邊摸索著,拿過自己的皮包,摸出一張紙,又摸出一支錐子似的東西,哆哆嗦嗦地往紙上扎著。我不由得站起來,仔細盯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失神無光的眼睛啊。我?guī)缀鹾俺鰜恚禾炷?,瞎子!是個瞎子!既然是瞎子,這霞彩似的紅葉,湛藍的天空,對他有什么價值!他整整在這里呆了一下午,他何必對此久久留連!

老人寫過幾行盲文,放下紙筆,又閉上了眼睛。我心慌地盯著這個怪人,這個十足的怪人。他很瘦小,臉上掛著老年斑,已經全脫光了。壽眉的毫尖很長,向下耷拉著,那神情可以想象這是一個慈祥的,又很堅毅的老人。我倒覺得他有些面熟,可是我從來也沒結識過盲人。在我仔細觀察他的時候,他的全身忽然戰(zhàn)栗起來似的。他的嘴唇顫抖著,像是在無聲地吟唱著什么,隨即,他伸出枯黃的雙手,用力往身前一按。而后,他雙手緩緩地落在雙腿上,有節(jié)奏地剛勁地上下彈動起來。他的頭在微微晃動,眼睛還是閉著,干燥的嘴唇一翕一合……你想象得出我是什么樣子嗎?我盯著這只有音樂家才有的舉動,再細細端詳著這張似曾相識的面龐。我的心也隨著他戰(zhàn)栗起來了呀!

生活呀,真會捉弄人。你怎么能把兩個悲劇主角放在這咫尺之隔的地方,讓他們相遇呢。

我認識他。是他!他變化多大呀!十幾年前,他的頭發(fā)還未曾白,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潤澤的手指又細又長。可是現(xiàn)在呢,要不是他這彈琴的動作牽動了我的回憶,我怎么敢相信這瘦老人就是他呀!他是音樂學院的教授,住在后海。十幾年前,是我率領人去抄了他的家。是我把他的唱片像掰山楂片一樣掰得粉碎,是我把他堆得等身高的五線譜稿扔進了大火……我還記得,一開始他顫抖地看著這一切,可是,當我把一本寫著“秋天交響樂”的樂譜扔進火里的時候,他撲過來向我哀求:“這本留給我吧,這是我的心血??!”我推開他,罵了他一句粗話,說他想留“文藝黑線”的“變天賬”。他看著樂譜熊熊地燒起來,竟像孩子似的嗚嗚哭了,臉頰上爬滿了淚水……當年,十五歲的我啊,以為我所干的,就是“階級斗爭”,就是“革命—暴動”,望著他那眼淚,我還發(fā)出過冷笑?,F(xiàn)在,望著他那失明的雙眼,我的心里該是什么滋味?。?/p>

是的,我們都是悲劇的主角。只不過一個早些進入了悲劇角色,另一個呢,現(xiàn)在才明白了自己所扮演的一切?,F(xiàn)在,我們相遇了。他失去了他的眼睛,他的樂譜。我失去我的青春。想到這一切,我真想跑過去,拉著他的手,請他原諒我十年前的無知、粗魯??墒牵覜]有動。我有必要和他一起重溫十年前那可悲的一幕嗎?教授的手還在彈著身前那架無形的鋼琴。他也許就在回憶著那首“秋天交響樂”?我想象得出他的悲哀!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拖著風燭殘年的軀體,在這瑟瑟的紅葉叢中,回味自己不可復得的輝煌樂章。就和我的青春無法彌補一樣,他的悲哀,是我道歉就可以彌補的嗎?

我懷著深深的內疚望著他。落日銜山的時候,他好像彈完了,站起身,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樹干,走上了不遠的便道。

他走得很慢,顫顫巍巍的。深秋的晚風吹來,那枯瘦的身體仿佛要倒。不知怎的,我失神地輕輕跟在他后面,像有一根無形的線牽著我似的。

教授走過香山寺舊址,一步一挪地下了臺階。走到聽法松旁,他踢在一小塊石頭上,絆了一下,我心里一緊,終于忍不住跑上去扶住了他。他忙不迭地道謝,用我十幾年前曾經聽過的江浙口音問我說:“您是什么人?。俊?/p>

我心里一震,不由得朝他那失明的眼睛望了一眼。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哦,我是過路的。”

老人笑起來:“我還不知道你是過路的!……我聽出來了,你是個小伙子?好吧,小伙子,你不用管我,去鉆你的紅葉林,跑吧!跳吧!”

他把我看成了一個生活的驕子。他不會想到我有和他相通的悲哀,更不會想到我內心的負疚。我?guī)缀跸肓⒖滔蛩f出一切,和他一起在這颯颯秋風中感嘆人生的不幸。我對他說:“并不是每個小伙子都有心思跑呀跳呀的……”

“哦?”他的眉毫疑惑地聳動了兩下,隨即哈哈大笑:“怎么這么傷心?和女朋友鬧別扭了?還是沒長成工資?要不,就是考大學名落孫山了吧?”

他猜中了,這是不難的,現(xiàn)在青年人的苦惱無非就是這些。不知由一種什么心情驅使,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荒廢了學業(yè),連大學都沒考上,可是青春是不復來了。

他不笑了,站在那里,點燃了一支煙,默默地抽著。忽然,他問我:“你多大了?”

我告訴了他。

他又沉默了一會,又很突然地問:“哦,那就是說,你是十幾年前唱過‘造反歌’那一代人了?”

我的心陡然被刺了一下。我輕聲回答他說:“是的?!?/p>

他又問:“你是不是也曾經對那些無罪的人晃過皮帶,罵過粗話?”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是向他講清我們之間的一切,還是給他一個籠統(tǒng)含混的回答?想了想,我回答他的還是那句話:“是的。”

“你還干過什么?”

我告訴他,我抄過人家的家,我喊過‘誓死保衛(wèi)江青”的口號,我燒過人家珍貴的藏書……但是,我唯獨沒有勇氣告訴他,我燒過一個音樂家的“秋天交響樂”的樂譜。

他又沉默了。我等待他送來嚴厲的責罵。雖然他不知道我是誰,但是我想,我所說的一切已經足以勾起他心中的悲哀和憤怒了。他會向我發(fā)泄的。這倒好,對于我來說,不是罪有應得嗎?

沒想到他沒說什么,又抽了一口煙,問我:“那么,丙辰清明,就是一九七六年的四月五日,你也去天安門了嗎?”

我說:“去了。”

他點點頭,用緩慢的深沉的口氣說:“你看,從某種意義上說,悲劇是我們自己開始的,又由我們自己來承受了。這,也許就是我們民族的可悲之處。可是,悲劇還是我們自己來結束的,這更是我們民族的偉大之處。”

我愕然了。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迸出這哲理式的奇思異想??墒俏易屑毾肓讼?,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不僅僅因為這句話等于原諒了我,原諒了我這樣的青年人,更因為我覺得它概括了我們民族的十幾年。這話里有沉痛之感,也有激昂之情,有辛酸,也有自豪。我不禁由衷地說:“你說得真好?!?/p>

他笑了:“我只說了一半,還應該說,新的生活,新的一頁,還是要靠我們自己開拓啊?!前?,我們每個人都付出了十幾年的代價??墒俏覀兛偹忝靼祝瑧摾侠蠈崒嵉胤叛凼澜缌?,總算明白應該靠科學而不是靠迷信管理我們的國家了。也許,這又是我們民族值得慶幸的地方!所以,我看,關鍵在于我們要自信,要向前看,要進??!我們會用前進的腳步,彈出最美妙的奏鳴曲的!……”

這些話簡直是一段音樂,因為老人把拐杖掛在臂彎上,隨著感情的節(jié)奏,揮動起枯瘦的雙手向我比劃著。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像我一樣自命為悲劇的主人公,反而像一個充滿了青春活力的斗士。

“怎么,我說的不對嗎?”可能因為我沒吱聲,他追問我。

我若有所思地回答他:“對的,你說的是對?!?/p>

他又問:“能使你深思嗎?”

我很奇怪,一般人問話似乎沒有這種問法的??墒俏疫€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是的,我在想?!?/p>

他微微地笑著,可是可以看出,他高興得幾乎顫抖起來:“謝謝你,謝謝你小伙子!你有代表性,你是我第一個征求意見的人,你肯定了我的‘秋天交響樂’的主題!”

“‘秋天交響樂’?”我這才明白他和我談這一切的用意?!澳瓕憽锾旖豁憳贰??”

“是的,我要重寫我的‘秋天交響樂’!”他興致勃勃地糾正我的話,然后,就像對一個完全陌生的路人一樣講起自己來。他講了十幾年前那一切(他講的時候,好像知道我的心思,輕描淡寫,臉上還帶著微笑)。他告訴我,他早已不滿足于十幾年前那支樂曲了,他要給她傾注更富于活力、富于理想的音符。而紅葉林中,不僅有飛紅流丹的色彩,在音樂家的耳朵里,會聽得見紅葉與凝霜勁風搏擊的音響,聽得見頑強生命的謳歌,聽得見理想的火焰在熊熊燃燒……他簡直在作詩了。在他氣喘吁吁地講完這一段話以后,他笑著拉開我的手,又一次謝絕我的幫助。

我告訴他,我要送他出門,上車。

他說:“謝謝??墒恰憧矗液腿思掖蛑€哪!”

“打賭?”我很奇怪?!按蚴裁促€?”

他開懷地笑著告訴我,他的老伴與他為難,禁止了他的創(chuàng)作,更不讓他這個瞎子到大自然去遨游。他是逃出來的。而臨逃出來的時候,他給老伴留了條子,說自己將不用一個人攙扶著去,也不用一個人攙扶著回。實現(xiàn)了這個諾言,完成了這次“長征”,老伴必須給他重新創(chuàng)作“秋天交響樂”的權利……老人說:“你看,我需要幫助。可是,我和老伴結婚五十年,還沒騙過她哪……”

他又爽朗地笑了。

就這樣,這個瘦弱的失明音樂家,帶著動人肺腑的笑聲遠去了。

我倚在“聽法松”上,久久望著他的背影。當初,我懷著同病相憐的心情跟在他的身后,可是現(xiàn)在呢,他遠去了,去醞釀他的“秋天交響樂”了……

我覺得自己更加孤獨,也有幾分慚愧。樂觀的音樂家啊,他的心我并不能全理解,但是,我想,才二十七歲的我,至少應該回到那剛剛坐過的紅葉林中,再一次好好思索自己生活的道路。

(刊于《早晨》1979年第2期)

陳建功,北京大學中文系1977級本科生。

最初的流星

小…楂

阿彌陀佛,這一天從一開始就煩死人啦!

“萌萌,把拖把拿到陽臺上去,怎么供在門口??!”

我渾身的筋節(jié)都在往下癱,沙發(fā)“咯吱吱”地響起來。

“這孩子!”陽臺上飄過一聲輕輕的嘆息。連媽媽都不再嚷了。

哼,忙什么呀,就瞧瞧這張寶貝寫字臺吧,抽屜把手磕剩了半個,桌面磨得毫無光澤……

墨綠臺布,黑絨大沙發(fā),青玉色的瓷煙缸,冷光幽幽?!邦伾涞糜悬c不合適?”呸!真見鬼,腦子怎么老往這兒繞。盯住夏老師!眼球真酸得受不住。怪我嗎?“留學生要到你家去做客?當然。當然。不過……”這“不過”后面包括接待室里的三次談話。家庭情況,居往環(huán)境,黨的政策,需要掌握的分寸、原則,種種注意事項。夏老師娓娓而談,有時會忽然激動起來,三根青筋脹起的手指把煙頭擰在煙缸里,慢慢碾著。這總使我感到,這只手是在擰著我腦袋里的某一根發(fā)條,越這樣想,腦筋卻越發(fā)轉得不對頭了?!八刻於歼@樣辦公么?留辦的李老師,林主任也健談得很。他們倒都是好人。夏老師一定是家庭里的嚴父。兒子,像小貓咪那樣乖……蟬叫得震天響,這些可憐的東西!”《離騷》里說“神高馳之邈邈”,我現(xiàn)在就陷入這種悲慘境況了,像有一個醉漢在腦袋里騎自行車,東扭一下,西撞一下……

“萌萌呀,來幫我挪挪電視機?!?/p>

死一般的寂靜。

“唉……”

罵我都行,干嗎老嘆氣!我“繃”地跳起來,走到電視機前,“媽媽,您也累了?!甭曇粝褡儜蚍ㄒ粯?,那么輕,像在討?zhàn)垺?/p>

她慈愛地看了我一眼,“街道里昨晚就大掃除了,今早又挨家通知不讓小孩子出來亂跑,居委會這么重視,家里還能隨隨便便?”是慢悠悠的語氣。

又提這個!我要是個男子漢,非氣得三尸神跳,七竅生煙不可。芬原,他知道了會怎么說呢?我要讓艾弗琳看看樓下歡蹦亂跳的孩子們,聽聽左鄰右舍風趣的談話,品品中國人生活里的人情味兒,讓她做個自自然然、普普通通的客人。可是現(xiàn)在……

“篤篤。”是叩門聲。媽媽怔住了。怎么搞的,才九點,不是說好,十點鐘在車站?

敲門人自己推門而入。

一張極漂亮的面孔立刻攫住了我全部注意力。只在一剎那,我隱約覺得媽媽的影子一閃,就不見了。

“坐吧。”我說。

他笑了。他早坐在沙發(fā)上了,倒是我在站著。

“不速之客?!彼岩粭l腿架到另一條上。

我如夢初醒地背轉身去,咬住嘴唇,“多傻氣,萌萌,不害臊么?就算他來了……可是,這是第一次呀!”我兩臂交疊,緊緊地抱在胸前,這個習慣動作,按下了野馬的籠頭,我輕盈地掉過身來?!翱窗桑@兒就是,我的家。喝茶么?”

他臉上掠過一層笑影。真倒霉,我今天講話怎么這樣蠢。

“自己的表哥來做客,這種介紹,配上這副神氣,夠漂亮!”他探身去倒茶。這個人!我又一次領教了這種若無其事的親近。換了別的男孩子,我肯定要嚴辭厲色了??墒强纯此?,冷冰冰的臉,絕不像在巴結你。喝斥他么?叫他別放肆么?哦,表哥。表哥?要不是那一次……

文化樓禮堂,高高的穹頂,燈光輝煌而柔和,走進去,恍若置身古樸的教堂。黎教授正在開講西方文學,我躡手躡腳走到最后一排。一陣掌聲,休息。我遲到得太久了,一個敞開的本子伸到我面前來,帶著文質彬彬的聲音:“你要補筆記么?”猝不及防,真嚇著了,滿本漂亮的英文直在眼前跳。這位鄰座!好家伙,多美的臉部輪廓,讓人一下子聯(lián)想起大衛(wèi)雕像。神經質地轉過頭,翻著他的筆記,不禁又掃了他一眼:“你,西語系的?”“不,園大中文系。來旁聽的?!眻@大?我說:“要騎半個小時車呢!”“我只要十八分鐘足夠?!彼転⒚摰匾恍?,給我介紹起剛才的課來。

他總是比我到得早,大大方方地朝我點頭,命令么?反正幾次講座,我們都坐在最后一排。

他待人接物的分寸,可以說不卑不亢,熱情,又不趨奉承。口才不錯,用詞相當美,機智……還有什么呢?何必堆上這么多副詞,形容詞?

有一次,他竟替我占了座位,用一種大膽的目光迎著我:“你走路的樣子像個吉普女郎?!蓖蝗缙鋪淼挠H近感卷上一股燥熱的浪,這是恭維呢?還是挑剔?來不及想,他已經在講莫里哀了,好像那是句最尋常的客套。那天課間休息,他談鋒縱橫,十分鐘內竟從古希臘悲劇談到了現(xiàn)代西方的戒煙日,而且居然給每件事都留下了獨特印記?!绑@人的敘述才能!有一個西塞羅式的額頭?!蔽覍W⒌囟⒅?,心里卻在胡想。不知怎么三談兩扯,竟然發(fā)現(xiàn)我的舅舅和他的伯父有些瓜葛。他的眼珠靈活地睒睒:“可以做表哥么?”我無聲地笑了。不是拘謹,是默認。世界這么大,純粹的巧合處處皆有。不過,我們的相識也是偶然的么?……

“給主人帶來回憶,客人就只有冷板凳了?!币粋€清晰的低音,就在我身旁。見鬼!他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

“見見我母親怎么樣?”

“好吧。”

媽媽一定猜到了“表哥”是誰。因為他的話音未落,那瘦小的身體已經從套間急急地蹣跚而出。

“伯母!”他很恭敬地叫了一聲。

“來了?你叫……對,芬原。聽許萌萌提起過,說你聰明……”母親的樣子有點慌張,仿佛不敢長久打量他,明明對他講話,眼睛卻往我這兒瞟,像一個捅了漏子的孩子,偷偷望母親的臉色,全顛倒了。

“一會兒家里還要來貴客呢,一個外國人,學校里和街道……”媽媽開始絮絮叨叨地重復我昨晚告訴她的一切,不過帶著完全不同的感情。

“不是件小事……可不是,外國人……我看這塊桌布挺文雅,對,不會出洋相……”媽媽的絮語中夾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應和。他微傾身子,語氣謙卑、恭順,最后竟和媽媽討論起屋里的擺設了。

過分的恭敬是一種揶揄,因為它挑動了旁觀者的滑稽感??晌腋緵]有想到笑。他常講西方人,贊嘆歸贊嘆,卻從來不把他們當做神秘的動物。現(xiàn)在是什么意思呢?他真和媽媽一樣誠惶誠恐?胡扯,他像在逗一個小孩子,像學者為了表示高貴,在俯就、敷衍愚昧的晚輩。這個意識馬上刺傷了我,啊,萌萌,一涉及媽媽,你就變得這么敏感、尖刻了?!?/p>

爸爸永遠不再理睬我了。盡管我仍用圓圓的手指去捅他那深凹的兩頰,那兩個動人的酒窩,是我每天娛樂的功課。爸爸太愛笑了,對媽媽笑,對我笑,對世界笑,可是人家對他橫眉立目。投之以桃,報之以黃連。這苦澀的黃連呵!

恩愛夫妻處處昭示和諧。媽媽陪斗時高呼領袖萬歲的口號,以示抗議;爸爸卻在微笑,以示坦然。但是和諧不是永恒的,終于只剩下我和媽媽了。爸爸死得凄慘,卻很堂皇,像皇帝一樣,他的“謚號”你明白么—“中國××研究中心里通外國的高級特務!”

我代替了爸爸的位置。我們像所有相依為命的母女那樣一往情深。愛的小溪在人妖混沌的狂暴的歲月里平靜地淙淙流淌,它舐潤著母親凝血的咽喉,也熔鑄了我溫柔而又倔強的性格。和諧又在繼續(xù)。十年了,它像是我們這個小家庭的生命線。媽媽前年從機關總務科退休了。病是慢性的。對已過中年的婦女算不得什么??墒悄笎鄣纳詈?,竟越加變得神經質了。周末,我倚著涼臺欄桿為媽媽奏小提琴,月光水一樣淌在纖細的弦上。“萌萌!”媽媽突然喚道,聲音異樣,琴聲戛然而止。“沒什么,唔,拉吧。我是說,你的臉白得這么……怕人?!蔽彝铝丝跉猓骸昂牵颇?,月亮是粉紅的么?”媽媽笑了,像爸爸的笑容一樣孩子氣。弓上的馬尾顫栗起來,媽媽蒼白的頭發(fā)在我眼前模糊了……

“……她讓我?guī)Ыo你們這個。”

媽媽捧著印花紋的明信片,瞇縫起眼睛來,笑了:“孩子,我可認不得這些花體字啦!”

我一把抓過來。艾弗琳的信!嗯?大使館突然找她有急事,不能來了,他去平大找過我了??伤麨槭裁床辉缒贸鲂??

“這下好了,謝天謝地,我這幾夜都沒睡好覺。真懸著口氣。外國人哪!萬一……”媽媽輕輕搗著胸口,瞟了我一眼,趕忙打住話頭。

“不過她可能下星期來呢!”他說。

“唉呀,天!對了。我還得去找居委會……”媽媽又驚惶起來。

“媽媽!外國人也是人?!蔽覊阂种鵁┰?,同時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飄過嘲諷的笑。蛇一樣的東西在我心里蠕動,他站起來。

“伯母,我該走了,還有朋友在等我。”他轉向我:“今晚有個舞會,在×街口,能請你做個舞伴么?”

媽媽的臉龐映在對面墻上的鏡子里,什么意思?她干嗎用哀求的神氣望著我?

我堅定地點點頭,朝著鏡子里的媽媽。

他走了。他的背影幻化成綠幽幽的楊柳……

“走走吧,沿著湖邊。你也變得激烈起來了。”我們沿著湖邊的垂柳走著,他的落落大方,已經使我越來越厭惡自己嬌羞的“女兒態(tài)”。

還說吉普女郎呢,你一定心里罵過我標準的封建淑女。

“呵,不,你并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目不邪視,心里不知懷著什么鬼胎呢!”他皺起眉頭,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什么人。我笑了。

那時候,思想解放運動已開始席卷全國,西單民主墻磁鐵一樣吸引著大批熱心的讀者,各種民刊在大街小巷一售而空,爭相傳閱,關于最高層思想斗爭的消息不脛而走,從中央到一般市民,都在經歷一場深刻的思想震蕩。青年的血最熱,平大排隊買飯的長龍里,學生們甩著飯兜交換新聞;熄燈之后,宿舍里常常爆發(fā)激烈的辯論。甲稱乙是凡是派,乙又指甲是懷疑派,丙出來調解了,自稱穩(wěn)健派。

不管芬原怎么想,我反正總愿意和他談民主,法制,人權,一切剛冒出來的想法,談文學,談音樂,喜歡聽他那些新鮮、獨特的議論,平靜了十年的心怦然跳動著,那是一種興奮的享受,拼命地讀書,思考,為許多社會現(xiàn)象激動、困惑,剛剛接觸的新名詞從我心里冒出來。舊時代的迷信一去不復返了,我渴望能有獨立的思想,渴望成為他辯論的勁敵。他比我自己還早注意到這種變化,誰知道他怎么揣度我呢?我漸漸發(fā)現(xiàn),每當問題談到一定程度,我提出更深的疑問,期待地望著他時,他臉上總現(xiàn)出一種微妙的神情,給我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顧左右而言它。這是什么意思?也許,他的見解將是爆炸性的?或者是難以用通俗語言表達清楚?

呵,在他看來,我太嫩了,他不愿意向我講。委屈和崇拜一起充塞了我的心靈。我賭氣不再追問他,晚上回到宿舍里,更加沒命地看書。我覺得自己在飛,空氣“呼呼”地拂著臉頰向后。

有許多女孩子喜歡無掖無藏,清澈見底的性格??伤麑ξ覅s一直是個謎。日復一日,我想走到他心里去的欲望在增強。我并沒有看清他靈魂深處,我明白??墒亲屓瞬虏煌傅准殻@本身就具有無法抗拒的魅力。感情永遠是個生氣勃勃的怪物,它橫掃一切矛盾、疑問,要求心的一角,甚至全部,有些閱歷很深的人也要被擊敗,何況我,何況他是帶著一股全新氣息,如一束強光,毫不客氣地射入我的心扉。

“愛情好比小偷,春天好比窩主?!辈挥浀檬悄奈晃暮勒f的了,真有意思。和他漫步在初春的湖邊,我模糊地覺得,一種神秘的東西,在遍地幽靜的小草中悄悄滋生了……

烏黑發(fā)亮的瀑布瀉下來。媽媽嘆息著:“萌萌,你的頭發(fā)嘖嘖……”我長吁了一口氣。

風暴總算過去了。從他走后,媽媽就一直在嘮叨,說:“風頭出足了要招禍,尤其是現(xiàn)在,亂哄哄的,別裹在里面,小年輕不懂世事,講話不知深淺,不懂得防人,等大禍臨頭哭都晚了。成天開口就叫民主啊,解放啊,懂沒懂這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還不夠民主?這民主又是誰給的?凡事都有個限度??!光知道看不慣,這么大個國家,要讓你們去治理,你們還不給搞得天翻地覆?大學也上了,咱們從來沒在功課上叫人說,老老實實念書吧,又不滿意了,討論啊,招外國人啊,如今更好,大晚上去參加舞會。媽媽也不愿意讓你窩窩囊囊,可是別忘了,你爸爸……”

經驗的積累有助于增加辯證法,也可減少辯證法,這我也是才懂。當然,媽媽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多少年了,她從沒有講過這么多責難的話,她準憋了好久。

“我要去?!遍L江大河般的諄諄勸誡只換得這么三個字,我真從心里可憐母親。一陣沖動,想去吻她。我忍住了。

果然,她的雙頰顫抖起來,卻沒有嘆氣。沉默?!芭畠捍罅?,都要變的。我早就想過,我該想到的……”她夢囈般地翕動著嘴唇。沉默。我該不該解釋一下?“就從你認識了他,就是他呵!”突然地,母親用力嚷起來。

我的心震蕩了。他?!是呵,他。

我為什么此刻才意識到?近來幾次小小的口角,媽媽總偷偷在我身上打轉的驚疑的眼神,剎時都涌上來了。事實像鐵一樣冰冷,你害怕承認也不行。和諧被打破了,起因呢?他!可我是不情愿的么?難道我該永遠做個小雞雛?雞雛是什么?軟絨絨的毛兒,一團……可是,媽媽!

什么也沒講出來。刺傷那顆飽經風霜的愛心,自己揚長而去尋快樂,未免太殘酷。我竭盡全力安慰她,說這是公開舉行的舞會,參加的都是正經人,最一般的文娛活動,況且有,他。

媽媽靜下來了,女兒的倔強隱在棉花套里。她知道。

癡呆地愣了半晌,她說:“梳梳頭發(fā)吧?!?/p>

鏡子里的少女是那樣年輕。認識他以后,我才突然注意到自己的美。芬原喜歡我漂亮,這一點他直言不諱。從前,美這個概念我理解得簡單之極,只不過是從“臭美妞”到“濃眉大眼”,現(xiàn)在才懂得原來竟有那么豐富的內涵。

媽媽給我戴上一支黑發(fā)卡?!昂每?,又不顯眼?!彼凉M意地打量我。猶豫了一下,又從衣架上挑了件淺灰色上衣幫我穿,“還是莊重點,省得惹人家議論,襯衫領子翻出來就行了。”

我苦笑著,堅決不去瞟一眼衣架:媽媽買來的花呢夾克在那上面孤零零地垂著。要說潮水不進海邊的小屋,那也真是冤枉。夾克就在提醒人,媽媽那時說:“不怕了,萌萌也該穿件艷的啦!”母親希望女兒是全世界最美的,可是她怕……

一圈“快四步”下來,有點心跳。他的舞姿真美,只是有點軟綿綿的。熱烘烘的呼吸拂著我的臉,這種感覺多么生動!我沒想到,這是個高干家里舉行的一個私人舞會。大家好像在慶祝一件什么高興事兒。管它呢?

他拉著我擠出圈子,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他開了茶幾上一瓶汽水遞給我,朝舞圈里不知什么人揚揚手。

舞會的節(jié)奏使我頭暈目眩。日本的立體聲大“三洋”擰到最大音量,

旋律極快的流行輕音樂和抒情的古典名曲同時播放,在幾間不很大的房子里炸雷般地轟轟鳴響。白頭發(fā)老練地踏著細步,很有味道地隨曲搖擺;黑頭發(fā)和黃頭發(fā)陶醉在青春的霓光里,瞄準一條空隙就旋風般地轉過去,“三接頭”踏住了橘紅的喇叭褲腳,虎背熊腰和婀娜的脖頸撞在一起:一方扭過頭來,用中國腔的英文道歉,對方嫣然一笑—在文明的世界里,人們都彼此了解。

歐洲的影子在這里熠熠閃光,可是夏老師,媽媽呢……

“媽媽,還背下去么?”

“哦,宋詞真是的,好好學吧?!薄叭思叶颊f這東西太夫子氣呢?”

“什么?誰?”

“其實我也不贊成貶它們,古人的愛國心真感人,民族文化里有好有壞……”

“萌萌,心事不該瞞媽媽。”……

他用鼓勵的目光望著我:“跳得挺好!”我用小手絹擦去鼻尖上細細的汗珠。

一種不協(xié)調的東西隱隱梗在心里。什么呢?當然,他在這個天地里如魚得水,顯得出奇的漂亮和風雅,正像我被燈光襯得黯然失色,露出土氣一樣。可是還不止這個。我拼命捕捉這記憶的游絲。

終于,從遙遠的地方,一張爬滿皺折的中年人的臉孔推近了,老樹皮粗壯的手掌捏著把刃口鋒而闊的大鋤:“傻閨女,你當使這把大鋤照跳舞那么輕省哪!先要弓腰,可也不能軟搭拉拉的,朝后拉鋤的功夫得繃住勁……”金大伯!我怎么偏這時候想起了插隊時的老農!

我嘲笑自己,可是金大伯的面孔卻無限度地擴大起來?;液稚耐恋?,秫秸桿和泥圍起的小院,扯著黑襖袖抹鼻涕的孩子,接二連三的鏡頭頑強地疊現(xiàn)出來,變換著角度,旋轉著……

一塊巧克力遞過來,我機械地放進嘴里。

“噼叭”—李寡婦摔碎了瓦盆,合家老小放聲哭起來。……

“好一位夢游的仙女?!泵悦5囊暰€聚成一個光點。芬原又在毫無顧忌地贊嘆我。

“我想起了農村……”

他怔了一下,馬上嘲諷地緊盯住我:“呵,原來你在想這個。形式和內容的矛盾喲—”

“你說什么?”

“我說你的外貌和思維。我比你在農村還多呆過兩年。一場惡夢,我夠了!”他用手指彈了下茶幾?!拔蚁矚g米勒的農民畫,僅此而已?!?/p>

“老鄉(xiāng)看到這種場面,倒挺開眼……你不覺得,有點別扭么?”

他呵呵大笑。“大人物做他們愿意做的,平頭小百姓做他們應該做的。自古如此?!彼Q起一根指頭貼近嘴唇,“噓,這可不是我說的,是雨果?!?/p>

“是么?可是我們呢!我們……”

“我們?”他又遞給我一塊巧克力?!拔覀?yōu)槭裁床辉撚錁返厣?,不該追求美?!?/p>

這兩句話,混著春天蓓蕾的馨香,曾經喚醒我心靈深處多么熱烈的共鳴和憧憬!可是現(xiàn)在我卻冷笑了:“甩掉億萬老百姓的快樂和美?”

他撮起嘴唇。他的嘴唇紅紅的,血色充足,看得出他是在吹口哨,可是被舞樂完全淹沒了。

“是么?”我固執(zhí)地追問。

“舞場上談藝術,談政治,看來我們都是未來的大人物?!本o接著,是意味深長的微笑,那個微笑到來了。

“是么?”我的聲音里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倔強和恐懼。

“我不知道。”他無可奈何地說,終于。

呵,這就是那神秘的微笑的答案么?是么?!

一塊金光燦燦的東西塞到我手里。我強笑了一下:“你的巧克力倒是源源不斷!”

“不敢,那是歐洲人的幸福。否則我也不至于牢騷滿腹了。中國算是沒救了,都壞在這幫特權官們手里,民主少得可憐,老百姓蠢而迂,民族的劣根性……”

蛇一樣的東西又開始蠕動,腦海里充滿了他對母親嘲諷的笑臉和慷慨激昂的聲音,像要溢出來。我突然感到無言以對。一股巨大的失望和厭惡涌上來,仿佛一個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久羨嘆的綠潭,竟不過是一個淺淺的水洼,而且底下鋪滿了膩人的霉苔。失望使我更真切地意識到感情的存在,不過它現(xiàn)在不是黏黏糊糊地纏在身上,而是無比清晰地映在眼前。

他又去跳舞了。這種地方不適于多發(fā)議論。幾個女孩子朝他送著媚笑。這有什么關系?他總是討人喜歡的,盡管他只是個中級干部的兒子。

“和你談話我開始神經緊張了,哈哈!”他離開我的時候扮了個鬼臉。

別假裝開玩笑,這大概是老實話吧!可我卻不愉快,要在幾天前,我該得意得跳起來了。

有個小伙子總在我跟前轉,邀請了我?guī)状危铱涂蜌鈿獾卣f,我累壞了,坐在月影里吧,這樣頭皮似乎不那么發(fā)脹。我漫無邊際的目光在閃動的人影上滑來滑去。我在看誰?這些陌生人跟我什么相干?我真的累了。……

筒子河水活像一條蟒蛇,油亮的黑背上閃著點點鱗光。我仰起頭來,星星竟有這樣秀氣,“一顆,兩顆……”看來腦子還沒出毛病。剛才真像是鬼使神差,竟能準確無誤地走出那幾重門,摸到這座橋上。心里的某一部分裂開了,驟然地,無聲地。人能看見自己的心幕上的這種慢鏡頭真是可怕!直到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愛得多深。愛和恨都結同一種果子—失常的痛苦。

“不辭而別,這倒是最不拘禮節(jié)的做法……”誰的聲音?心里的念頭會有回聲么?我毛骨悚然地晃晃腦袋,突然像被彈開來似地退了一步—

他優(yōu)雅地、懶洋洋地站在我身旁。

我用自己也難以說清的復雜目光死盯著他:“對不起,丟了你的面子了?!?/p>

他的臉色蒼白了?!澳恪€不太習慣,該多參加幾次。這是生活,實實在在的美好的生活,不是夢……”

他的話都等于重復。這個人已經不再是個捉摸不定的光點,不再是謎。

我瞇起眼睛,笑出聲來:“你—撒—謊?!?/p>

靜謐的夜,狠狠地把這令人寒心的字眼拋在橋上的鐵燈柱上,引起一串錚錚作響的回聲。

……

一場夢。它是什么時候開始的?起點和終點的白線如此模糊。要是有一把在苦辣汁里淬足了火的牛耳尖刀,輕輕那么一割,它就從云端里滾落下來,那倒還好!即便是還殘存著迷離的微笑,逼得你使勁地閉上眼睛。呵,莫非真有一顆小流星隕落了,它曾給你帶來最初的光輝。你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它劃破天際,消逝在冥冥之中,你的心在痛苦地悸動,你從頭到腳地戰(zhàn)栗著、喘息著,可是,你打算為此放棄這浩渺美麗的星空么?

“星星邁著金腳漫游,

膽子小,步履輕,

大地睡在夜的懷里,

它們怕把它驚醒……”

又是外國人的詩?我也洋化了么?誰說的,我問你!國界在地上,而我的心只跟這世界誠實的、形象的東西親吻。

脖梗開始發(fā)酸,有一個小時了吧,月牙兒偏著頭看我。我不想動,難得一個人,面對靜靜的筒子河,思路清晰得像一張方格網……

背后又有人,我敢肯定!而且這個人……我急促地轉過身來,“媽媽!”

“好孩子,媽媽在這里……”老人愛撫地抹著我滿臉冰涼的淚水。她的眼里閃著感動的淚光。饒恕的快樂將她的臉染上圣母般莊嚴、慈愛的色彩。不必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要女兒回到她身邊。地球旋轉著,它有它自己的軸。

寂寞又開始抽打我的心。不,不?。寢尣焕斫?,不理解我的失望??!我掉開眼睛。

“明白了就好。這會兒是不好過,以后你就靜下心了,還像從前一樣……”

電流觸遍了每一根神經!我睜大驚惶的眼睛,凝視面前這個蒼老瘦小的人兒:“像從前一樣?!”我重復著,淚音顫動了夜。媽媽充滿憐憫和柔情的眼光突然使我心底涌起受辱般的感覺:毛絨絨的雞雛搖搖擺擺走來,我狠狠咬住嘴唇。星光,在臉上,清涼如水。可是在心里,夢想、追求、初戀的激情,全都轟然一聲,重又燃燒起來,美麗得令人暈眩。胸口一陣灼痛。星空顫動著急速地旋轉、旋轉,每一顆都像流星,每一顆又都不是。

呵!思想解放不是為了自私的精神,它是為全民族奮起,它是熱烈的舞步、崇高的愛情,更是一代人的思考、探索、拋棄、奮斗,直到殷紅的血。苦么?苦?;诿矗坎?!我已經永遠不是那個乖孩子了。

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愛我,愛得這樣深,像我愛腳下這片土地一樣,可是我們卻不能彼此理解了……

我悲哀地垂下眼睛,筒子河水潺潺流去,像一個激動不安的勇士……

1979年11月1日于北大

(刊于《早晨》1979年第4期)

小楂,本名查建英,北京大學中文系1977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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