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的一個星期

謝謝你曾經(jīng)的款待 作者:蕭紅 著


最后的一個星期

剛下過雨,我們踏著水淋的街道,在中央大街上徘徊,到江邊去呢?還是到哪里去呢?天空的云還沒有散,街頭的行人還是那樣稀疏,任意走,但是再不能走了。

“郎華,我們應(yīng)該規(guī)定個日子,哪天走呢?”

“現(xiàn)在三號,十三號吧!還有十天,怎么樣?”

我突然站住,受驚一般地,哈爾濱要與我們別離了!還有十天,十天以后的日子,我們要過在車上、海上,看不見松花江了,只要“滿洲國”存在一天,我們是不能來到這塊土地。

李和陳成也來了,好像我們走,是應(yīng)該走。

“還有七天,走了好啊!”陳成說。

為著我們走,老張請我們吃飯。吃過飯以后,又去逛公園。在公園又吃冰激凌,無論怎樣總感到另一種滋味。公園的大樹,公園夏日的風(fēng),沙土,花草,水池,假山,山頂?shù)臎鐾?,……這一切和往日兩樣,我沒有像往日那樣到公園里亂跑,我是安靜靜地走,腳下的沙土慢慢地在響。

夜晚屋中又剩了我一個人,郎華的學(xué)生跑到窗前。他偷偷觀察著我,他在窗前走來走去,假裝著閑走來觀察我,來觀察這屋中的事情,觀察不足,于是問了:

“我老師上哪里去了?”

“找他做什么?”

“找我老師上課。”

其實那孩子平日就不愿意上課,他覺得老師這屋有個景況:怎么這些日子賣起東西來,舊棉花、破皮褥子……要搬家吧?那孩子不能確定是怎么回事。他跑回去又把小菊也找出來,那女孩和他一般大,當(dāng)然也覺得其中有個景況。我把燈閉上了,要收拾的東西,暫時也不收拾了!

躺在床上,摸摸墻壁,又摸摸床邊,現(xiàn)在這還是我所接觸的,再過七天,這一些都別開了。小鍋,小水壺,終歸被舊貨商人所提走,在商人手里發(fā)著響,閃著光,走出門去!那是前年冬天,郎華從破爛市買回來的?,F(xiàn)在又將回到破爛市去。

賣掉小水壺,我的心情更不能壓制住。不是用的自己的腿似的,到木柈房去看看許多木柈還沒有燒盡,是賣呢?是送朋友?門后還有個電爐,還有雙破鞋。

大爐臺上失掉了鍋,失掉了壺,不像個廚房樣。

一個星期已經(jīng)過去四天,心情隨著時間更煩亂起來。也不能在家燒飯吃,到外面去吃,到朋友家去吃。

看到別人家的小鍋,吃飯也不能安定。后來,睡覺也不能安定。

“明早六點鐘就起來拉床,要早點起來。”

郎華說這話,覺得走是逼近了!必定得走了。好像郎華如不說,就不走了似的。

夜里想睡也睡不安。太陽還沒出來,鐵大門就響起來,我怕著,這聲音要奪去我的心似的,昏茫地坐起來。郎華就跳下床去,兩個人從床上往下拉著被子、褥子。枕頭摔在腳上,忙忙亂亂,有人打著門,院子里的狗亂咬著。

馬頸的鈴鐺就響在窗外,這樣的早晨已經(jīng)過去,我們遭了惡禍一般,屋子空空的了。

我把行李鋪了鋪,就睡在地板上。為了多日的病和不安,身體弱得快要支持不住的樣子。郎華跑到江邊去洗他的襯衫,他回來看到我還沒有起來,他就生氣:

“不管什么時候,總是懶。起來,收拾收拾,該隨手拿走的東西,就先把它拿走?!?/p>

“有什么收拾的,都已收拾好。我再睡一會兒,天還早,昨夜我失眠了?!蔽业耐韧础⒀?,又要犯病的樣子。

“要睡,收拾干凈再睡,起來!”

鋪在地板上的小行李也卷起來了。墻壁從四面直垂下來,棚頂一塊塊發(fā)著微黑的地方,是長時間點蠟燭被燭煙所熏黑的。說話的聲音有些轟響??樟?!在屋子里邊走起來很曠蕩……

還吃最后的一次早餐——面包和腸子。

我手提個包袱。郎華說:

“走吧!”他推開了門。

這正像乍搬到這房子郎華說“進(jìn)去吧”一樣,門開著我出來了,我腿發(fā)抖,心往下沉墜,忍不住這從沒有落下來的眼淚,是哭的時候了!應(yīng)該流一流眼淚。

我沒有回轉(zhuǎn)一次頭走出大門,別了家屋!街車,行人,小店鋪,行人道旁的楊樹。轉(zhuǎn)角了!

別了,“商市街”!

小包袱在手上挎著。我們順了中央大街南去。

祖父死了的時候

祖父總是有點兒變樣子,他喜歡流起眼淚來,同時過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過去那一些他常講的故事,現(xiàn)在講起來,講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說:“我記不得了?!?/p>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經(jīng)過這一次病,他竟說:“給你三姑寫信,叫她來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沒看過她嗎?”他叫我寫信給我已經(jīng)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離家是很痛苦的。學(xué)校來了開學(xué)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變樣起來。

祖父睡著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旁邊哭,好像祖父已經(jīng)離開我死去似的,一面哭著一面抬頭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我的心被絲線扎住或鐵絲絞住了。

我聯(lián)想到母親死的時候。母親死以后,父親怎樣打我,又娶一個新母親來。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蜌馐窃娇蜌饬?,但是冷淡了,疏遠(yuǎn)了,生人一樣。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說了這話之后,在我的頭上撞了一下,“喂!你看這是什么?”一個黃金色的橘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間不敢到茅廁去,我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p>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把眼睛從眼鏡上面看著我。

冬天,祖父已經(jīng)睡下,赤著腳,開著紐扣跟我到外面茅廁去。

學(xué)校開學(xué),我遲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門,里面小弟弟嚷著:“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大門開時,我就遠(yuǎn)遠(yuǎn)注意著祖父住著的那間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閃現(xiàn)在玻璃窗里。我跳著笑著跑進(jìn)屋去。但不是高興,只是心酸,祖父的臉色更慘淡更白了。等屋子里一個人沒有時,他流著淚,他慌慌忙忙的一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一邊抖動著嘴唇說:“爺爺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險沒跌……跌死?!?/p>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聽不見,按電鈴也沒有人來,就得爬啦。還沒到后門口,腿顫,心跳,眼前發(fā)花了一陣就倒下去。沒跌斷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處!爺爺是八十一歲呢?!?/p>

“爺爺是八十一歲?!?/p>

“沒用了,活了八十一歲還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著爺爺了,誰知沒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p>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來那天一樣,白色的臉的輪廓閃現(xiàn)在玻璃窗里。

在院心我回頭看著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門口,在大門口我仍可看見,出了大門,就被門扇遮斷。

從這一次祖父就與我永遠(yuǎn)隔絕了。雖然那次和祖父告別,并沒說出一個永別的字。我回來看祖父,這回門前吹著喇叭,幡桿挑得比房頭更高,馬車離家很遠(yuǎn)的時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桿了,吹鼓手們的喇叭愴涼地在悲號。馬車停在喇叭聲中,大門前的白幡、白對聯(lián)、院心的靈棚、鬧嚷嚷許多人,吹鼓手們響起嗚嗚的哀號。

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沒有靈魂地躺在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樣看呢!拿開他臉上蒙著的紙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會動了,他真的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了?我從祖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沒有感覺了。祖父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裝進(jìn)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園里玫瑰花開放滿樹的時候。我扯著祖父的一張被角,抬向靈前去。吹鼓手在靈前吹著大喇叭。

我怕起來,我號叫起來。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

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后我跑到后園玫瑰樹下去臥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墒鞘昵八懒藡寢?。媽媽死后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斗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面孔的,對于仆人也是沒有好面孔的,他對于祖父也是沒有好面孔的。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

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

我飲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列巴圈”掛在過道別人的門上,過道好像還沒有天明,可是電燈已經(jīng)熄了。夜間遺留下來睡朦的氣息充塞在過道,茶房氣喘著抹著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經(jīng)醒了,同時再不能睡去。

廁所房的電燈仍開著,和夜間一般昏黃,好像黎明還沒有到來,可是“列巴圈”已經(jīng)掛上別人家的門了!有的牛奶瓶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在別的房間外。只要一醒來,就可以隨便吃喝。但這都只限于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guān)。

扭開了燈,郎華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靜,連呼吸也不震動空氣一下。聽一聽過道連一個人也沒走動。全旅館的三層樓都在睡中,越這樣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堅決。過道尚沒有一點聲息,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脹我:去拿吧!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輕輕扭動鑰匙,門一點響動也沒有。探頭看了看,“列巴圈”對門就掛著,東隔壁也掛著,西隔壁也掛著。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去拿,我心里發(fā)燒,耳朵也熱了一陣,立刻想到這是“偷”。兒時的記憶再現(xiàn)出來,偷梨吃的孩子最羞恥。

過了好久,我就貼在已關(guān)好的門扇上,大概我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紙剪成的人貼在門扇。大概這樣吧:街車喚醒了我,馬蹄嗒嗒、車輪吱吱地響過去。我抱緊胸膛,把頭也掛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說:“我餓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開門,這次我決心了!偷就偷,雖然是幾個“列巴圈”,我也偷,為著我“餓”,為著他“餓”。

第二次失敗,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決心,爬上床,關(guān)了燈,推一推郎華,他沒有醒,我怕他醒。在“偷”這一刻,郎華也是我的敵人;假若我有母親,母親也是敵人。

天亮了!人們醒了。做家庭教師,無錢吃飯也要去上課,并且要練武術(shù)。他喝了一杯茶走的,過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見,都讓別人吃了。

從昨夜到中午,四肢軟一點兒,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

窗子在墻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臨在我的腳下,直線的,錯綜著許多角度的樓房,大柱子一般工廠的煙囪,街道橫順交織著,禿光的街樹。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fēng)吹亂我的頭發(fā),飄蕩我的衣襟。市街像一張繁繁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們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撒了一層銀片。

我的衣襟被風(fēng)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像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shù)陌姿?,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嚴(yán)寒的東西在吸我,像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現(xiàn)到窗口,那不是全身,僅僅是頭和胸突在窗口。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著孩子,衣襟裹著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像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yīng)該餓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來,因為我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很近。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可是看不見她在逐誰,雖然是三層樓,也聽得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顛顛斷斷地呼喘:“老爺老爺……可憐吧!”

那女人一定正像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地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地呼叫……

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曬著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著呵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guān)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條的,后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像在行人道上討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像餓在籠中的雞一般,只想合起眼睛來靜著、默著,但又不是睡。

“咯,咯!”這是誰在打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xué)校里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只是胖了一點兒,眼睛又小了一點兒。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兒不耐煩的樣子:“爸爸,我們走吧?!毙」媚锬睦锒萌松⌒」媚镏恢烂?,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問:“你一個住在這里嗎?”

“是——”我當(dāng)時不曉得為什么答應(yīng)“是”,明明是和郎華同住,怎么要說自己住呢?

好像這幾年并沒有別開,我仍在那個學(xué)校讀書一樣。他說:

“還是一個人好,可以把整個的心身獻(xiàn)給藝術(shù)。你現(xiàn)在不喜歡畫,你喜歡文學(xué),就把全心身獻(xiàn)給文學(xué)。只有忠心于藝術(shù)的心才不空虛,只有藝術(shù)才是美,才是真美。愛情這話很難說,若是為了性欲才愛,那么就不如臨時解決,隨便可以找到一個,只要是異性。愛是愛,愛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愛藝術(shù),比較不空虛……”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這屋子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床上只鋪一張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說,眼睛指著女兒,“你看我,十三歲就結(jié)了婚。這不是嗎?曹云都十五歲啦!”

“爸爸,我們走吧!”

他和幾年前一樣,總愛說“十三歲”就結(jié)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學(xué)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歲結(jié)婚的。

“爸爸,我們走吧!”

他把一張票子丟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寫信去要的。

郎華還沒有回來,我應(yīng)該立刻想到餓,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讀書的時候,哪里懂得“餓”?只曉得青春最重要,雖然現(xiàn)在我也并沒老,但總覺得青春是過去了!過去了!

我冥想了一個長時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陣。

追逐實際吧!青春唯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饑寒,沒有青春?!?/p>

幾天沒有去過的小飯館,又坐在那里邊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蔽覇査?/p>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滿足,我也很滿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個飯館,我已經(jīng)習(xí)慣,還不等他坐下,我就搶個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記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蕻豆腐啦……什么醬魚啦!怎么叫醬魚呢?哪里有魚!用魚骨頭炒一點兒醬,借一點兒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簡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這些菜也超不過一角錢。因此我用很大的聲音招呼,我不怕,我一點兒也不怕花錢。

回來沒有睡覺之前,我們一面喝著開水,一面說:

“這回又餓不著了,又夠吃些日子。”

閉了燈,又滿足又安適地睡了一夜。

歐羅巴旅館

樓梯是那樣長,好像讓我順著一條小道爬上天頂。其實只是三層樓,也實在無力了。

手扶著樓欄,努力拔著兩條顫顫的不屬于我的腿,升上幾步,手也開始和腿一般顫。

等我走進(jìn)那個房間的時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慢擦著臉。他——郎華,我的情人,那時候他還是我的情人,他問我了:“你哭了嗎?”

“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淚呀!”

不知是幾分鐘過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是如此的白,棚頂是斜坡的棚頂,除了一張床,地下還有一張桌子、一張?zhí)僖?。離開床沿用不到兩步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開門時,那更方便,一張門扇躺在床上可以打開。住在這白色的小室,我好像住在幔帳中一般。

我口渴,我說:“我應(yīng)該喝一點兒水吧!”

他要為我倒水時,他非常著慌,兩條眉毛好像要連接起來,在鼻子的上端扭動了好幾下:“怎樣喝呢?用什么喝?”

桌子上除了一塊潔白的桌布,干凈得連灰塵都不存在。

我有點兒昏迷,躺在床上聽他和茶房在過道說了些時,又聽到門響,他來到床邊。我想他一定舉著杯子在床邊,卻不,他的手兩面卻分張著:

“用什么喝?可以吧?用臉盆來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著才帶來的臉盆時,毛巾下面刷牙缸被他發(fā)現(xiàn),于是拿著刷牙缸走去。

旅館的過道是那樣寂靜,我聽他踏著地板來了。

正在喝著水,一只手指抵在白床單上,我用發(fā)顫的手指撫來撫去。他說:

“你躺下吧!太累了?!?/p>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撫來撫去,床單有突起的花紋,并且白得有些閃我的眼睛,心想:不錯的,自己正是沒有床單。我心想的話他卻說出了!

“我想我們是要睡空床板的,現(xiàn)在連枕頭都有?!闭f著,他拍打我枕在頭下的枕頭。

“咯咯——”有人打門,進(jìn)來一個高大的俄國女茶房,身后又進(jìn)來一個中國茶房:

“也租鋪蓋嗎?”

“租的。”

“五角錢一天?!?/p>

“不租?!薄安蛔狻!蔽艺f不租,郎華也說不租。

那女人動手去收拾軟枕、床單,就連桌布她也從桌子扯下去。床單夾在她的腋下。一切都夾在她的腋下。一秒鐘,這潔白的小室跟隨她花色的包頭巾一同消失去。我雖然是腿顫,雖然肚子餓得那樣空,我也要站起來,打開柳條箱去拿自己的被子。小室被劫了一樣,床上一張腫脹的草褥赤現(xiàn)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點和白圈顯露出來,大藤椅也好像跟著變了顏色。

晚飯以前,我們就在草褥上吻著抱著過的。

晚飯就在桌子上擺著,黑“列巴”和白鹽。

晚飯以后,事件就開始了:

開門進(jìn)來三四個人,黑衣裳,掛著槍,掛著刀。進(jìn)來先拿住郎華的兩臂,他正赤著胸膛在洗臉,兩手還是濕著。他們那些人,把箱子弄開,翻揚(yáng)了一陣:

“旅館報告你帶槍,沒帶嗎?”那個掛刀的人問。隨后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個長紙卷,里面卷的是一支劍。他打開,抖著劍柄的紅穗頭:

“你哪里來的這個?”

停在門口那個去報告的俄國管事,揮著手,急得漲紅了臉。

警察要帶郎華到局子里去。他也預(yù)備跟他們?nèi)ィ炖锊蛔〉卣f:“為什么單獨用這種方式檢查我、妨礙我?”

最后警察溫和下來,他的兩臂被放開,可是他忘記了穿衣裳,他濕水的手也干了。

原因日間那白俄來取房錢,一日兩元,一月六十元。我們只有五元錢。馬車錢來時去掉五角。那白俄說:

“你的房錢,給!”他好像知道我們沒有錢似的,他好像是很著忙,怕是我們跑走一樣。他拿到手中兩元票子又說:“六十元一月,明天給!”原來包租一月三十元,為了松花江漲水才有這樣的房價。如此,他搖手瞪眼地說:“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華說:“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經(jīng)理?!?/p>

郎華從床下取出劍來,指著白俄:

“你快給我走開,不然,我宰了你?!?/p>

他慌張著跑出去了,去報告警察,說我們帶著兇器,其實劍裹在紙里,那人以為是大槍,而不知是一支劍。

結(jié)果警察帶劍走了,他說:“日本憲兵若是發(fā)現(xiàn)你有劍,那你非吃虧不可,了不得的,說你是大刀會。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來取?!?/p>

警察走了以后,閉了燈,鎖上門,街燈的光亮從小窗口跑下來,凄凄淡淡的,我們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國人,倒比日本憲兵強(qiáng)得多啊!

天明了,是第二天,從朋友處被逐出來是第二天了。

同命運(yùn)的小魚

我們的小魚死了。它從盆中跳出來死的。

我后悔,為什么要出去那么久!為什么只貪圖自己的快樂而把小魚干死了!

那天魚放到盆中去洗的時候,有兩條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來。那么只用那三條死的來燒菜。魚鱗一片一片地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剝開,腸子流出來。我只管掀掉魚鱗,我還沒有洗過魚,這是試著干,所以有點兒害怕,并且冰涼的魚的身子,我總會聯(lián)想到蛇;剝魚肚子我更不敢了。郎華剝著,我就在旁邊看,然而看也有點兒躲躲閃閃,好像鄉(xiāng)下沒有教養(yǎng)的孩子怕著已死的貓會還魂一般。

“你看你這個無用的,連魚都怕?!闭f著,他把已經(jīng)收拾干凈的魚放下,又剝第二個魚肚子。這回魚有點兒動,我連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魚活啦,魚活啦!”

“什么活啦!神經(jīng)質(zhì)的人,你就看著好啦!”他逞強(qiáng)一般地在魚肚子上劃了一刀,魚立刻跳動起來,從手上跳下盆去?!霸趺崔k哪?”這回他向我說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從水中摸出來看看,好像魚會咬了他的手,馬上又丟下水去。魚的腸子流在外面一半,魚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p>

魚再被拿到手上,一些也不動彈。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干凈。直到第三條魚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邊,怕看,又想看。第三條魚是全死的,沒有動。盆中更小的一條很活潑了,在盆中轉(zhuǎn)圈。另一條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時又橫在水面?;馉t的鐵板熱起來,我的臉感覺烤痛時,鍋中的油翻著花。

魚就在大爐臺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鍋里去。我跑到二層門去拿油瓶,聽得廚房里有什么東西跳起來,噼噼啪啪的。他也來看。盆中的魚仍在游著,那么菜板上的魚活了,沒有肚子的魚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響。

這時我不知該怎樣做,我怕看那悲慘的東西。躲到門口,我想:不吃這魚吧。然而它已經(jīng)沒有肚子了,可怎樣再活?我的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我轉(zhuǎn)過身去,面向著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房東的使女小菊挨過打以后到墻根處去哭……

這是兇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

晚飯的魚是吃的,可是很腥,我們吃得很少,全部丟到垃圾箱去。

剩下來兩條活的就在盆里游泳。夜間睡醒時,聽見廚房里有乒乓的水聲。點起洋燭去看一下??墒俏也桓胰ィ欣扇A去看。

“盆里的魚死了一條,另一條魚在游水響……”

到早晨,用報紙把它包起來,丟到垃圾箱去。只剩一條在水中上下游著,又為它換了一盆水,早飯時又丟了一些飯粒給它。

小魚兩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憂郁起來,看了幾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魚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訴郎華。

他敲一下盆沿,小魚走動兩步;再敲一下,再走動兩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去。

又過一天,小魚的尾巴也不搖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動一動尾巴。

“把它送到江里一定能好,不會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

“怎么送呢?大江還沒有開凍,就是能找到一個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凍死,再不然也要餓死?!蔽艺f。

郎華笑了。他說我像玩鳥的人一樣把鳥放在籠子里,給它米子吃,就說它沒有悲哀了,就說比在山里好得多,不會凍死,不會餓死。

“有誰不愛自由呢?海洋愛自由,野獸愛自由,昆蟲也愛自由?!崩扇A又敲了一下水盆。

小魚只悲哀了兩天,又暢快起來,尾巴打著水響。我每天在火邊燒飯,一邊看著它,好像生過病又好起來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貴一點兒,更愛惜一點兒。天真太冷,打算過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里去。

我們每夜到朋友那里去玩,小魚就自己在廚房里過個整夜。它什么也不知道,它也不怕貓會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會使它驚跳。我們半夜回來也要看看,它總是安安然然地游著。家里沒有貓,知道它沒有危險。

又一天就在朋友那里過的夜,終夜是跳舞、唱戲。第二天晚上才回來。時間太長了,我們的小魚死了!

第一步踏進(jìn)門的是郎華,差一點兒沒踏碎那小魚。點起洋燭去看,還有一點兒呼吸,腮還輕輕地抽著。我去摸它身上的鱗,都干了。小魚是什么時候跳出水的?是半夜?是黃昏?耗子驚了你,還是你聽到了貓叫?

蠟油滴了滿地,我舉著蠟燭的手,不知歪斜到什么程度。屏著呼吸,我把魚從地板上拾起來,再慢慢把它放到水里,好像親手讓我完成一件喪儀。沉重的悲哀壓住了我的頭,我的手也顫抖了。

短命的小魚死了!是誰把你摧殘死的?你還那樣幼小,來到世界——說你來到魚群吧,在魚群中你還是幼芽一般正應(yīng)該生長的,可是你死了!

郎華出去了,把空漠的屋子留給我。他回來時正在開門,我就趕上去說:“小魚沒死,小魚又活啦!”我一面拍著手,眼淚就要流出來。我到桌子上去取蠟燭。他敲著盆沿,沒有動,魚又不動了。

“怎么又不會動了?”手到水里去把魚立起來,可是它又橫過去。

“站起來吧。你看蠟油??!……”他拉我離開盆邊。

小魚這回是真死了!可是過一會兒又活了。這回我們相信小魚絕對不會死,離水的時間太長,復(fù)一復(fù)原就會好的。

半夜郎華起來看,說它一點兒也不動了,但是不怕,那一定是又在休息。我招呼郎華不要動它,小魚在養(yǎng)病,不要攪擾它。

亮天看它還在休息,吃過早飯看它還在休息。又把飯粒丟到盆中。我的腳踏起地板來也放輕些,只怕把它驚醒,我說小魚是在睡覺。

這睡覺就再沒有醒。我用報紙包它起來,魚鱗沁著血,一只眼睛一定是在地板上掙跳時弄破的。

就這樣吧,我送它到垃圾箱去。

回憶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見得……”

魯迅先生生的病剛好了一點兒,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大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彼阉b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兒,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wù),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于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p>

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并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p>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jù)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來呢?現(xiàn)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p>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兒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fā)。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jīng)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fā)上,并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guī)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yán)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兒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fā)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他們,這種眼光是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nóng)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么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guān)于美學(xué)的?!?/p>

“什么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么?”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么書都看的?!?/p>

在魯迅先生家里做客,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shù)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么,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鐘,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么再坐一會兒?!痹S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么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鐘以后,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濛濛的小雨,弄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并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后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后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fēng)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后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diào)羹舀了一兩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jī)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后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兒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只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zhuǎn)身他又做了一只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贊美,若一贊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后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shù)目并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與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dāng)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于學(xué)費有點兒補(bǔ)助,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xué)校又遠(yuǎn),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fēng)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沖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后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的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后必吃“脾自美”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jìn)臥室去,從那圓轉(zhuǎn)椅上魯迅先生轉(zhuǎn)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兒。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币贿呎f著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么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么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zhuǎn)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節(jié),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么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p>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于沖破憂郁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fā)或拉我的衣裳。

為什么他不拉別人呢?據(jù)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么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闭f著就來拉我的頭發(fā)。

魯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里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里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位同鄉(xiāng),是商人?!?/p>

初看似乎對的,穿著中國褲子,頭發(fā)剃得很短。當(dāng)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tài)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后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刮著熱風(fēng),雖然黃昏了,客廳后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發(fā),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盤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面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么樣,苗人什么樣,從西藏經(jīng)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么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并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并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料壬3;貋淼煤苓t,從魯迅先生家里出來,在弄堂里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里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面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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