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待軍重見尋芳伴

四海一生踏歌行:蘇軾詞傳 作者:仗劍天涯 著


江山有限情無限

寶馬配金鞍,才子對佳人。蘇軾一生中,先后有王弗、王閏之、朝云三位女子伴隨身邊。她們在正史中出場不多,但卻是打開蘇軾心門之鎖的鑰匙。佳人是遠(yuǎn)行時的牽掛,是寒冬里的溫暖,更是生死相約的伴兒。三人之外,蘇軾也與許多女子相遇江湖、逢場作戲,但始終發(fā)乎情,止乎禮。

待軍重見尋芳伴

一斛珠

洛城春晚。垂楊亂掩紅樓半。小池輕浪紋如篆。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自惜風(fēng)流云雨散。關(guān)山有限情無限。待君重見尋芳伴。為說相思,目斷西樓燕。

那年那日是唐朝,那君那人是玄宗。

唐明皇在花萼樓恰逢外使覲見,奉獻(xiàn)頗豐,遂命貼身太監(jiān)從貢物中取珍珠一斛,悄悄給梅妃送去。一斛者,十斗也。這位“尤知音律”的“梨園鼻祖”,同時命樂府官用新聲譜曲,名“一斛珠”。該詞牌名由此便傳了開來。

梅妃者何人?梅妃不姓梅,而姓江,名采蘋,開元中被選入大唐后宮。妃淡妝明秀,慧敏能文,又性喜梅,于是唐玄宗賜名梅妃,寵愛有加。后來,梅妃遭楊玉環(huán)妒忌,被迫遷居上陽東宮。唐玄宗思念梅妃,在夜里滅燭召見,被楊貴妃發(fā)覺,引起風(fēng)波。之后乃有上述“一斛珠”的典故。結(jié)果如何?梅妃并不領(lǐng)情,寫詩答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闭渲槟耸菬o情物,怎慰朝朝暮暮心?

這是宋人傳奇小說中記載的故事,未必全真,也未必全假。蘇軾這闋《一斛珠》乃是同樣不真不假,卻有情有意有韻味的妙品。

情之于詩詞,就像茶之于水,不可或缺,但難以捉摸。詩詞中的情,往往難以確指,于是就難壞了各朝各代有考據(jù)癖的索隱派,大家各執(zhí)一詞,各有其理,卻難定于一。以這首《一斛珠》為例,有人認(rèn)為蘇軾是追憶舊友,有人認(rèn)為是思念新婚妻子王弗。為故事的美麗起見,從后解。

這年(宋仁宗嘉祐元年,即1056年),二十一歲的蘇軾與父蘇洵、弟蘇轍父子三人離蜀赴京趕考,過關(guān)中,至洛陽時正當(dāng)(閏)三月,乃暮春時節(jié)。

垂楊生綠,已可成蔭,半掩紅樓,搖曳參差。小池清淺,波紋如篆,如斯美景,誰人顧盼?景動人心,瞬息萬里,他年他月,燭下花前。不醉美酒醉離歌,何時執(zhí)手再重說?風(fēng)流已散情不散,他日尋芳君為伴。此情此景誰可擬,斜陽一半西樓燕。

蘇軾與鄉(xiāng)貢進(jìn)士王方之女王弗成婚時十九歲,王弗十六歲。這樁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中有父母的深遠(yuǎn)之慮。蘇軾、蘇轍兄弟兩人快到二十歲的時候,家里就籌備讓他們進(jìn)京趕考了。趕考之前,要把婚姻大事解決了。因為他們?nèi)羰俏椿檫M(jìn)京,并且一考而中,有可能就要娶外地老婆了。

北宋年間有一種求婚習(xí)俗,京都中家有未婚之女的富商,每年都眼巴巴地等著考試出榜,榜單一下,便立即向新得功名的未婚舉子提親。所以科舉考試的季節(jié),就是婚姻大事活躍進(jìn)行的季節(jié)。蘇軾的父母想讓兒子娶個本地姑娘,他們對姑娘的家族知根知底,要比迎娶不知根底的京都富商的千金好得多。于是就有了蘇軾與王弗的婚姻,和第二年蘇轍與另一位本地姑娘的婚姻。

父母之命,未必全錯;媒妁之言,未必不美。先婚姻后愛情,亦可成為一種美麗與浪漫,甚至更有可能化成朝朝暮暮的陪伴、年年歲歲的依念、生生死死的愛戀。

每一份真摯而深沉的感情,起航點都是漫不經(jīng)心的偶然,而結(jié)果與起點卻未必那么吻合?!懊ブ框浚Р假Q(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般的愛情固然充滿野性、新奇、刺激,催你“泣涕漣漣”“載笑載言”,但最后的結(jié)果也有可能是“老使我怨”“不思其反”“亦已焉哉”!同樣,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也可以是命運(yùn)大神的溫柔點撥,從此兩個生命日夜廝磨、相融相合、生死難割。蘇軾與王弗的愛情,無疑就是這一種。

王弗嫁入蘇家,事舅姑“以謹(jǐn)肅聞”,她出身于書香門第,但并不以詩書自矜?!捌涫迹磭L自言其知書也。見軾讀書,則終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后軾有所忘,君輒能記之。問其他書,則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靜?!边@段文字出自蘇軾多年后所作《亡妻王氏墓志銘》。

“敏而靜”是蘇軾給愛妻的評價。這是一位聰慧而低調(diào)的女子,知書而不自言,但她顯然很喜歡自己夫君沉浸于讀書時的模樣。專注的男人最有魅力,大概古今一理?!耙娸Y讀書,終日不去”,這個簡單的細(xì)節(jié)讓人陶醉而感動。念念有詞的蘇軾,在讀書間隙,抬眼四望,不經(jīng)意看到凝神望著自己的妻子,和她嘴角淺淺的微笑,這是怎樣的溫馨?

王弗的內(nèi)斂、賢淑自始而終,她的聰慧卻日久方顯,蘇軾不小心遺忘的文章書籍,她“輒能記之”,對其他書也“略知之”?!奥灾睉?yīng)該也是謙語。蘇軾至此方知這位妻子不僅秀外,而且慧中,不僅達(dá)禮,而且知書。心里當(dāng)陶陶然,樂不可禁。

這位蘇軾鐘愛一生、牽掛一生的女子,不只是蘇軾居家、讀書的良伴,還是處世交游的賢內(nèi)助?!拜Y與客言于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讯弧!蓖ㄟ^察言觀色來識人辨人,這方面女人的天賦往往比男人更出眾。

“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洛城暮春,楊柳搖曳,草長鶯飛。蘇軾覽美景,思佳人,難免“江山有限情無限”起來。在那萬里之外的蜀地眉州,是否也有一位佳人,“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呢?

也許,有后世女子會說:“來生嫁給蘇東坡,哪怕歷盡千年的情劫?!蔽覀儾恢劳醺ズ吞K軾的緣分耗了多少前世的劫難,但王弗嫁給蘇軾時,肯定沒有想到自己的夫君將成為光芒萬丈的人物。王弗和蘇軾的故事,溫馨多過浪漫,凝望多過誓言,沒有感天動地,也不求感天動地。它是有人間煙火味的,就像蘇軾身上的味道一樣。

常有人把蘇軾看作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其實是誤讀。蘇軾其詩其詞其人的可貴與可愛,在于他總是在人間尋找自在和快樂,而不追求什么幻境、彼岸、烏托邦。

注釋

①蘇東坡:即蘇軾,號東坡居士。

江上哀箏遣誰聽

江城子 江景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fēng)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shù)峰青。

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攜眷離京往杭州任通判。從此,這位瀟灑多情的才子便與杭州的湖山結(jié)下了畢生難解之緣。林語堂說杭州是蘇軾的第二故鄉(xiāng)。豈止第二故鄉(xiāng)?“數(shù)典忘祖”的蘇軾,初到杭州便作詩“獻(xiàn)媚”: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

人與地的緣分往往是相互的。蘇軾的詩情,非杭州的畫意不能盡其才;杭州的畫意,非蘇軾的詩情不能極其妙。蘇軾得杭州,如魚得水,生命再不枯燥;杭州得蘇軾,如水得魚,從此有了靈魂。此后的數(shù)年里,蘇軾便一直耽溺于湖光山色間。蘇軾所住的公館位于鳳凰山頂,恰可俯瞰西湖。不管獨自憑欄,還是攜友同游,皆可盡興。所謂一石一木都含情,一亭一寺皆成跡。漫不經(jīng)意的足跡漸漸把蘇軾和杭州纏繞成一體。

是日午后,陰雨多日的天空終于放晴。陽光刺破云層將山水點亮,西湖上也漸漸多起了游船和游人。蘇軾正要出門,忽見張先老先生家的仆人叩門而入,原來是張先邀蘇軾共游西湖。同去,同去!美景自當(dāng)與良朋共賞。

張先,字子野,詩風(fēng)清麗,尤擅填詞,因三個名句“云破月來花弄影”“浮萍破處見山影”“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被稱為“張三影”。張先年長蘇軾四十七歲,致仕后居于杭州,此時已年過八旬,但仍精力旺盛、興致不減,常與蘇軾酬唱應(yīng)答。蘇軾曾贈詩與張先曰:“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以形容這位老翁年過八旬仍在家中蓄養(yǎng)歌妓的盛舉。

張先、蘇軾一眾人游西湖。掠過湖面的清風(fēng),不知不覺已被水汽浸濕,吹拂人面時便覺清涼無限。雨已歇,云未散,斜掛西天的太陽,把云朵照射得五彩斑斕。眾人言笑晏晏,走走停停。先繞湖而行,然后到西湖湖心的孤山上去憑吊白居易的祠堂。終于累了,于是在孤山竹閣前臨湖亭歇下腳步。

孤山四面環(huán)水,島上多梅花。蘇軾等人談?wù)撝拙右椎恼乒试娫~,也沒忘記隨時品嘗近湖遠(yuǎn)山的可餐美色。水面搖曳,舟行如梭,山色青翠,霧靄蒙蒙。談?wù)撝暆u漸止住,仿佛每個人的魂魄都被水天一色的奇境攝了去。

眾人的目光逐漸集于一只彩舟之上,它朝臨湖亭翩翩駛來。近了,近了,可以看清了。那小舟華彩非常,舟上有靚裝女子數(shù)人,其中一人尤為惹眼。這女子并非妙齡,看上去應(yīng)該已三十多歲,但風(fēng)姿綽約,儀態(tài)嫻雅。那舟從哪里來?舟上這位女子是誰?她又為何而來?

在岸上好奇的人群中,有兩位客人望著彩舟早已直了眼。而且當(dāng)時這兩位劉姓客人有孝在身,舉止輕浮是大忌。不過孔子說過“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被美麗吸引乃人之常情,算不得輕浮。蘇軾也不自覺地朝彩舟多看了幾眼。一望不打緊,一望而不可禁。

十三四歲的女子是豆蔻年華,含苞未放,楚楚動人;二十多歲的女子,初知人事,流盼傳情;三十多歲的女子呢,則像已經(jīng)綻放的荷花,雖已開過,卻仍盈盈翹立。當(dāng)然,有的女子到了三十來歲便深居簡出,全身心地相夫教子。而有的女子并不愿輕易雪藏自己的美麗,雖已過了所謂的“最佳時節(jié)”,但由于經(jīng)歷過的風(fēng)雨化成了風(fēng)韻,便顯出另一番風(fēng)味。

如果說這女子是一朵“開過尚盈盈”的荷花,那兩位“癡心客”就是慕美而來的兩只白鷺。白鷺很安靜,只是默默地望著,不言不語、不動不驚。這一切都成了蘇軾眼中的風(fēng)景。

箏聲忽然起于水面,是舟上的女子在彈。聲聲箏鳴盡凄婉,仿佛有無盡的心事想要訴說,她要訴給誰聽呢?在這陌生的地方,對著陌生的人,每一件心事都隨著箏聲傳遞開去。一句話都沒說,可心思卻一點兒都未保留?!爸艺咧^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p>

剎那間,煙斂云收,天空像藍(lán)玻璃一樣澄澈透明。霧靄不見了,彩霞不見了,湖面上其余的船也像是有意閃開了似的,只剩下一湖清水、兩只彩舟,一只在水上,一只在水下。蘇軾再去看舟上的女子,只見她雙手熟練地?fù)芘傧?,箏聲凄婉,她臉上卻露出難以形容的肅穆、平靜。

她不是誰家的女子,她是遠(yuǎn)道而來的湘靈。湘靈,湘水之神,是古代堯帝之女、舜帝之妃娥皇和女英的靈魂所化。舜帝死時,二妃啼哭,淚灑竹上,竹子從此斑斑點點,湘妃竹是也??奁?,她們躍入湘江,為夫殉情。湘妃化為神后,每次現(xiàn)身都盡顯哀怨。這次也沒有例外。

哀怨從來不是無緣故的,哀怨的背后總是有說不盡的故事??墒沁^于沉重的故事卻往往說不出來。所有的內(nèi)容都融進(jìn)了箏聲。你聽得出哀怨,卻聽不出為什么哀怨,你好像又知道為什么哀怨,可是你知道了也說不出口。音樂是最好的傳情方式,傳情是音樂的唯一目的。出她的心,入她的箏,經(jīng)你的耳,入你的心。

聽音樂時人容易閉眼,當(dāng)你閉上眼,你才能看見更多。閉著眼的蘇軾和“雙白鷺”,等著音樂停止的那一刻,去打聽“湘靈”的情況??墒?,當(dāng)他們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彩舟已逝,湘靈已遠(yuǎn),唯青峰數(shù)座,倒影幽然。

懷戀,遺憾。這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的邂逅,本不需要有什么結(jié)果?!叭瞬灰姡瑪?shù)峰青”,此時無聲勝有聲。

注釋

①芙?。╭ú):荷花。

②哀箏:箏是一種弦樂器。因其聲哀婉,故曰哀箏。

③苦:甚,極。

④湘靈:古代傳說中的湘水之神。

⑤?。褐~。

頭白鴛鴦失伴飛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公之夫人王氏先卒,味此詞,蓋悼亡也。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乙卯年,也就是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年),蘇軾剛到密州上任。熱鬧的元宵節(jié)過去后,人都顯得有些寥落。在充實而歡快的日子里,人往往不怎么做夢,而在窘迫寂寥時,心中卻最容易浮想聯(lián)翩、幽夢不斷。

密州是一個窮僻的地方,與杭州簡直有天壤之別。蘇軾又向來不善理財,他自己說“平生未嘗作活計……俸入所得,隨手輒盡”,幾乎沒有余錢。這時又趕上官員俸祿下調(diào),蘇軾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十分拮據(jù)。他在密州寫的《后杞菊賦》中說:“予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p>

做了十九年官,家里一天比一天窮,俸祿又減少。到了膠西,也就是密州,連吃飽都成了奢望。為了填飽肚子,蘇軾每天被迫跟同僚去古城荒廢的園圃里找杞菊吃,邊吃邊相對苦笑。這日子過得不能不叫辛苦。

正月二十這天晚上,蘇軾夢到了原配妻子王弗。王弗十六歲時嫁給比她大三歲的蘇軾,婚后兩人恩愛情深,生有一子蘇邁。王弗是一位賢惠的妻子,侍奉舅姑十分謹(jǐn)肅,而且每次見蘇軾讀書,便陪伴左右。舉案齊眉乃題中之意,紅袖添香是禮中之情。

誰也沒有料到,王弗在二十七歲上就年輕殂謝,不幸病逝于京師。蘇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中記了一件事,父親對他說:“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cè)。”父親告誡蘇軾,糟糠之妻不可忘,還叮囑一定要把她葬在蘇軾母親的墳?zāi)惯吷?。其實,這些事何須父親叮囑?蘇軾只是以父親之口,言心中之念而已。

這位“敏而靜”的賢內(nèi)助撒手西去,讓蘇軾覺得自己成了被遺棄在世間的孤兒,他說“余永無所依祜”,再也沒有人與自己親密無間地去面對風(fēng)風(fēng)雨雨。

這首《江城子》是古往今來最知名的悼亡詞之一,但并不是蘇軾第一次寫詞懷念亡妻。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即王弗去世的當(dāng)年,蘇軾就寫過一首《翻香令》:

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馀薰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

背人偷蓋小蓬山。更將沈水暗同然。且圖得,氤氳久,為情深、嫌怕斷頭煙。

這首詞,上片寫蘇軾在靈柩前燒香憶舊。蘇軾回憶王弗生前因為愛惜而用寶釵翻動殘余未盡的香。很久之后,原來燒香的地方還有香氣余存,氣味甚至勝過從前。下片描述蘇軾在殯儀時精心添香的情態(tài)。他背著人偷偷蓋起小蓬山模樣的香爐,不過是為了氤氳的香氣能持久一點兒。一向通達(dá)的蘇軾,甚至信了“斷頭煙”的說法。斷頭香是指未燃燒完就熄滅的香,俗傳以斷頭香供佛,來生會得與親人離散的果報。蘇軾未必全信這個說法,但因為“情深”,還是從了這不明不白的規(guī)矩。

十年前,死神斬斷了連理枝,拆散了雙飛鳥,殘忍而無情。

之后蘇軾遵父命葬王弗于家鄉(xiāng)眉山的祖塋。從前夫妻攜手共同度過了十年,而今幽明路隔又是十年?!败筌鄱褐x,寒暑忽流易”,時間從來不會照顧人的感受。

人生在世就好比寄宿旅店的行人,有的人會跟自己有緣同行,但沒有什么緣分是永恒不變的。下一站,說不定剛剛親密起來的人就要分道揚(yáng)鑣。然而,有的東西會變,也有些東西不會變,比如記憶。

“不思量。自難忘。”真正的刻骨銘心,從來不會形諸口口聲聲的碎碎念,只會默默埋藏于方寸之間那塊柔軟之地。思念,就像潛流于地表之下的暗河,在無痕無跡中默默流淌,在風(fēng)景變幻里始終如一,但一遇出口,就會噴涌而出、波浪滔滔。對蘇軾來講,今夜的夢就是出口。

假如兩人再見面,王弗還會不會認(rèn)得自己?這十年,蘇軾過得并不順意,雖然文名如日中天,但在官場上卻屢屢不順。就在此前,他還上書論列呂惠卿擾民之罪,但之后從京城傳來的消息卻是彈劾,反對這個小人的正義之士接連受到懲處。蘇軾自然不會跟王弗講這些瑣事,但這些世事滄桑在蘇軾臉上留下的痕跡,不可能逃過愛妻的眼睛?!皦m滿面,鬢如霜”的自己,會不會嚇到妻子?

若不是每日暗暗系念著千里之外的孤墳,今夜蘇軾的魂魄也不會突然還鄉(xiāng)。暗自“回鄉(xiāng)”的蘇軾,是不是本打算去愛妻墳前拜祭?但夢常是無邏輯的,他突然來到故宅,來到兩人一起居住過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樹,那走廊,那小窗,竟然還有在窗前梳妝打扮的她!

驚喜,是的,驚喜萬分。即使知道這是夢,蘇軾也感到十分滿足,他要趕在夢醒之前,抓住每一分每一秒,跟妻子傾訴衷腸。他要好好問一問,這十年她過得怎么樣。他要仔細(xì)看一看她的模樣。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即使是夢,也要夢個圓滿。

可是,那么多話,從何說起呢?或者,既然相見了,又有什么話非說不可呢?要表達(dá)什么,千行淚水不夠,但一個眼神足矣。

蘇軾知道,過了今天,自己還要回復(fù)平靜的生活,照舊要把思念埋在心中。埋在哪兒呢?明月夜,短松岡。

悼亡詩寫得最有名的,一是潘岳,一是元稹。

潘岳在喪妻之后“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他看到的是:“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辈还芪锸侨朔?,還是人、物皆非,都只能在心中勾起憂傷。潘岳感慨道:“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p>

元稹則寫過著名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比這句人人皆知的誓言更催淚的,是他與妻子生前共同經(jīng)歷的回憶: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蘇軾與王弗同樣是“貧賤夫妻”,但他們的生活總體也算歡樂。不過王弗不是才女,與“賭書消得潑茶香”的趙明誠、李清照相比,有人會覺得缺了些什么。但他們?nèi)鄙俚牟⒉皇莾?nèi)心的默契,而只是形而上的交流罷了。這并不是什么缺憾。心心相印的兩個人,不需要留下什么可供傳誦的佳話。如果需要,蘇軾的這個夢就是佳話。

注釋

①十年:詞人妻子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去世,到寫作此詞已經(jīng)十年。

②小軒窗:小室的窗前。

③短松岡:植滿松樹的小山岡。此指墓地。

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

南歌子感舊

寸恨誰云短,綿綿豈易裁。半年眉綠未曾開。明月好風(fēng)閑處、是人猜。春雨消殘凍,溫風(fēng)到冷灰。尊前一曲為誰哉?留取終一拍、待君來。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七月,兇神惡煞般的朝廷使者來到湖州“捉拿要犯”的時候,蘇軾全家人都被嚇得不知所措。雖然前幾天已經(jīng)收到蘇轍送來的消息,可他們?nèi)匀粺o法接受一代名士轉(zhuǎn)瞬間淪為階下囚的變故。使者的蠻橫態(tài)度加深了全家的不安,目擊者云:“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p>

面對哭泣不已的夫人和孩子,逐漸平靜下來的蘇軾笑著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

宋真宗在位時,想要在林泉之間訪求真正的大儒。有人向宋真宗推薦隱居在鄭州的楊樸。宋真宗于是下詔,讓楊樸出來做官。

楊樸實在不情愿出仕,但皇宮侍衛(wèi)非要他到京城親自向皇帝說明。于是,楊樸就在侍衛(wèi)的陪伴下啟程前往京師。

在皇宮里,宋真宗問:“我聽說你會作詩?”

楊樸回答道:“臣不會?!彼胙陲椬约旱牟艑W(xué),他是抵死不愿做官的。

宋真宗又問:“朋友們送你時,贈給你幾首詩沒有?”

楊樸回答道:“沒有。只有拙荊(妻子)寫了一首?!?/p>

宋真宗又問:“是什么詩,可以告訴我嗎?”

于是楊樸把臨行時妻子作的詩念了出來:

更休落魄貪酒杯,且莫猖狂愛詠詩。

今日捉將宮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聽完這個故事,蘇夫人破涕為笑。這位夫人即蘇軾的繼配,是原配王弗的堂妹,名叫王閏之,在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嫁給三十三歲的蘇軾。王閏之并非名門閨秀,但和王弗一樣賢惠柔順。結(jié)婚之后,她陪伴蘇軾“天涯流落”般宦游各地,從來沒有怨言。直到這回蘇軾得罪朝廷,不知將會受何等處罰,王閏之才忍不住跟孩子一起大哭起來。

蘇軾講的故事本身并不能消除妻子心中的恐懼,但蘇軾的鎮(zhèn)靜和泰然是一粒難得的定心丸。寒冷中的人,不得不互相取暖。妻子需要蘇軾的寬慰,對妻子的思念也是蘇軾挨過在御史臺和黃州最難熬的日子時僅存的柴火之一。

開頭這首《南歌子》是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二月,蘇軾剛到黃州時寫的。

自去年七月被捕,與妻子分別,年底獲釋,到今歲正月謫來黃州。這半年多來,愛妻閏之想來日日眉心緊蹙,未曾開顏。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不是熱戀,只因牽掛。半年,長似一生。寸心生恨,誰敢云短?綿綿無窮,豈易剪裁?明月清風(fēng)是否能猜到她的心思呢?

“春雨消殘凍,溫風(fēng)到冷灰”,實寫二月的春景,暗映自己已度過命懸一線的極寒。春天終要到來,春風(fēng)春雨終要在冰天雪地中滌蕩出一片生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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