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進島之前

偶爾遠行 作者:周國平 著


第一部分 進島之前

天上掉下一個機會

如果在半年前,有某占卜者攔住我,預言我將要去南極,我一定會斥為信口胡言。然而,五個月前,確實有一個人特地飛到青島,親口對我說了這話。他不是一個占卜者,而是鷺江出版社的編輯阿正。

當時,我正在青島出差,給一項競賽擔任評委。評委之中,還有葛劍雄教授。在我們下榻的旅館里,阿正興奮地向我們談了他的計劃。他的想法是,組織若干位人文學者去南極體驗生活,然后每人從自己的學科視野出發(fā)寫一本書,這項活動的經費將由鷺江出版社贊助。他引以自豪的是,這一舉動在世界上是首創(chuàng)性的,迄今為止還不曾有組織地讓人文學者去南極。至于人選,我和葛是他心目中的首選,其余的尚未確定。

去,還是不去?他等著我的表態(tài)。

我猶豫片刻,給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心中的想法是:答應了再說,誰知道能不能辦成呢。在我看來,這個計劃雖非信口胡言,卻也夠得上是癡人說夢、異想天開了。老天,那是南極啊,要花多少旅費,還要經過怎樣繁復的審批程序。即使得到批準,像我這樣的體格能否通過體檢,也還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回北京后,我照常做著我的工作,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墒?,在那一頭,阿正認真地推進著他的計劃。忽一日,他通知我們到國家海洋局極地辦公室開會。坐在那間樸素的辦公室里,看著他招募來的其他各位好漢,聽著極地辦主任介紹南極科學考察情況,我發(fā)現(xiàn)事情越來越像是真的了。接著,心理測試和體檢順利通過。接著,國家海洋局的批件下來,我們被列入中國第十七次南極考察隊正式隊員的名單。公務護照業(yè)已辦妥,日程業(yè)已確定,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要動身了。至此,事情的真實性已經無可懷疑。

這么說,我真的要去南極了?

我應該承認,我壓根兒沒有做過南極探險夢,因此,現(xiàn)在也就沒有夢想成真的感覺,反倒覺得身不由己地掉進了一個夢境里。

“你說一說你決定去南極的三個最主要的理由?!奔磳⑼澳蠘O的邵濱鴻給我出題。

我回答:“第一,是因為南極的特別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景觀,第二,是因為機會難得,至于第三個理由……沒有了,也不需要了?!?/p>

的確不需要了。天上掉下一個機會,恰好掉在我的頭上。如果不是這樣,我不會想到要去爭取,即使爭取也未必爭取得到?,F(xiàn)在既然掉在了我的頭上,我也就沒有理由推辭。


有關消息通過媒體傳開以后,朋友們普遍感到驚奇,驚奇之余,有的表示羨慕,有的表示擔心。這兩種反應都很正常,因為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南極是一片既神秘又危險的土地。

南極的魅力不容置疑。閉著眼睛想象一下吧:在那個晶瑩的冰的世界里,沒有人煙,沒有污染,空氣無比潔凈;冰架向大海伸展,海面上布滿大小不等的冰山,在陽光下閃射奇異的光芒;海灘上棲息著無數(shù)憨態(tài)可掬的企鵝,海豹在岸邊自由地嬉戲。

可是,南極的危險也不容忽視。張開耳朵聽一聽南極的“世界之最”吧:最冷,年平均氣溫-17℃,冬季低于-40℃,最低曾測到-89.2℃;風暴最頻繁最猛烈,局部地區(qū)風速可達每秒85米以上;冰雪最多,占全球總儲量的90%,冰蓋終年覆蓋整個大陸,平均厚度2450米,最大厚度4750米;最干旱,有“白色沙漠”之稱,會使你的指甲一片片脆落。

何況還有全球最大的臭氧洞,在紫外線直射之下,用不了幾小時,你的臉就會脫皮和變黑。

與在南極長期生活過的老隊員聊一聊,每個人都會告訴你一些較輕微的驚險的經歷。那些最嚴重的驚險的經歷無人能夠告訴你,然而記錄在案。冰蓋下有許多冰縫,大者深幾百米,寬幾十米,皆被茫茫白雪掩蓋著,某年某月,某國考察隊連車帶人掉了進去,從此永遠消失。暴風雪常常突如其來,如白色幕布推進,剎那間把人裹住,能見度為零,加上不可抵擋的風速,某月某日,某人被困凍死或者被刮得不見蹤影。

現(xiàn)在我最經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你的身體能行嗎?”問者大致是指南極的冷,擔心我不能適應。我原先也以為最嚴峻的考驗是寒冷,在了解情況后,這一層顧慮解除了。事實上,我們將要去的長城站位于南極洲最溫暖地區(qū)之一的喬治王島上,又正值那里的夏季,平均氣溫在零度上下,比北京的冬季還暖和。那個地區(qū)氣候的最大特點不是冷,而是極地氣旋的活動劇烈,暴風雪頻繁。在夏季,還要留心冰蓋和冰架的邊緣融化,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險。

天平的兩端,一邊是誘惑,一邊是危險,孰重孰輕?

對于探險家來說,危險也是誘惑,甚至是最大的誘惑。可是,我不是探險家。即使是探險家,快樂也在于征服危險,勝利歸來。上世紀初英國著名探險家沙克爾頓幾度遠征南極和北極,名垂史冊,而他在征途上寫信給妻子說:“我猜你寧愿要一頭活驢,也不要一頭死獅?!蔽倚蕾p他的幽默和健康。我深知我連說這話的權利也沒有,對于我來說,死了也不成其為獅子,選擇只在活驢和死驢之間進行。

所以,在出征之前,我要向我的妻子及剛兩歲多的女兒保證,我一定把安全放在首位,平安歸來。


我?guī)缀跏且粋€地理盲,因為要去南極,才認真查看了一下世界地圖。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地球上的陸地都集中在北半球,南半球陸地極少,基本是連綿的海洋。北極無洲,但是被有人居住的陸地環(huán)繞著。南極有洲,但是與有人居住的陸地遠隔重洋。難怪南極洲的發(fā)現(xiàn)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了。

最早斷言南極洲的存在的是哲學家。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認為,已知世界的反面必有一塊土地,以維持平衡,他們稱之為對應地(Antichtone)。希臘人用Arktos一詞指大熊星座,也指其下的北極地區(qū),于是造出Antarktos一詞指相反的地區(qū)。

可是,從這個詞的存在,到這個詞所指的地區(qū)的發(fā)現(xiàn),經過了漫長的兩千多年。

一直到十八世紀,又是哲學家率先開始空想,把南半球大陸描繪為新的伊甸園,一片炎熱富饒之地,那里住著純真、自由、未被文明污染的“高貴的野蠻人”,過著幸福而又悠閑的生活。

為了尋找這個烏托邦,一批又一批探險家啟程了。1773年,英國海軍上校庫克第一個穿越南極圈,但是未發(fā)現(xiàn)陸地。1819年,俄國探險家別林斯高津到達了離岸比較近的海面,他很可能是第一個看見南大陸的人。

在南極探險史上,挪威的阿蒙森是幸運兒,他于1911年12月首先到達南極點,那個南緯90°的地方。與他同時,英國的史考特也在向同一地點跋涉,困于暴風雪而遲到了一個來月。他在極地讀到阿蒙森留下的語含得意和諷刺的信:“親愛的史考特隊長,你們很可能是在我們之后最先到達這里的人,我可以請您把附在此信內的一封信送給哈康七世國王嗎?留在帳篷里的裝備,如果還能對你們有點兒用處,請不要猶豫,取去用吧。衷心祝愿返程一路順風?!辈恍业氖牵房继氐姆党瘫葋沓谈硬豁?,他和他的同伴都死在了返途上。后來,人們在一頂帳篷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和一封寫給全體英國人民的絕筆信,信中的話語令人肅然起敬:“我并不后悔做這次探險,它證明了今天的英國人仍能勇敢面對死亡。”

為了一窺極地的秘密,多少探險家前赴后繼,創(chuàng)下了可歌可泣的業(yè)績。法國的夏爾科幾乎畢生漂流在兩極地區(qū),最后終于船沉北冰洋。在探險生涯中,連他自己也對這種不可遏止的探險熱情的來由感到困惑,曾經如此自問:“兩極地區(qū)荒涼可怕,那空前的誘惑力從何而來?”哲學家和探險家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人,前者以沉思為人生至樂,后者渴望最直接的行動。現(xiàn)在,作為一名哲學的學生,我要去一切探險家最向往的那個地方了。這次行動與我以往的全部生活形成了巨大反差,我不敢斷定的是,最后我是否也會領略到哲學家所陌生的和探險家所熱衷的那種空前的誘惑力。


我們的這次行動有一個題目,叫作“極地沉思”。針對于此,常有人問我:“你打算如何沉思,沉思什么?”我的回答永遠是: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在這方面,我沒有任何打算,不做任何計劃。我無法預先去設計一種“沉思”,尤其是一種在我從未到達過的地方的“沉思”。一切都要到時候再說。到時候我也不擺“沉思”的姿態(tài),一切都順其自然。

當然,書是要寫的。我應該寫,也愿意寫。在那樣一個極端環(huán)境里,我應該會看見前所未見的事物,獲得前所未有的感受。我一定要勤快地記下我的所見所感,因為那是一筆不該丟失的財富。我從來喜歡思考一些世界和人生的道理,到了那里,我的思考大約不會中斷,我要一如既往地記下我的思考。這些就是我要寫的書的素材了。

也許人們有一種期待:為了這不尋常的經歷,你的思考應該發(fā)生一個飛躍,你應該寫出一本不尋常的書。不,我不許這個諾。會不會發(fā)生飛躍,也要順其自然。頓悟不可制造,制造出來的絕不是頓悟。

據說現(xiàn)在流行“走的文學”,走西藏,走新疆,走歐洲,走世界文明源頭,如此等等。然而,迄今為止的事實證明,精心策劃的走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文學的奇跡,誰是什么樣的人,誰就依然寫出什么樣的東西。我非常感謝阿正和他所在的出版社,讓我一下子走得比許多人都遠,走到了地球的末端,我的報答就是保持真實,寫出一本如我所是的書來。

在亞布力訓練

在距哈爾濱260公里的地方,有一片名叫亞布力的山林,一年的積雪期長達半年,現(xiàn)已辟為中國最好的滑雪場。在亞布力滑雪場內,極地辦設有中國南極考察訓練基地,供每年訓練越冬隊員之用。我們是度夏隊員,本不必去那里受訓,但阿正想讓我們有盡量完整的經歷和體會,便請求極地辦專為我們安排了一次訓練活動。

乘飛機到達哈爾濱,走出機場,迎接我們的是迷漫的大雪。極地辦派來的教練一直在擔心訓練場地的雪量不足,面對這場大雪頓時松了一口氣。然而,大雪卻也增加了行車的難度,使行駛時間大為延長。中巴載著我們顫顫巍巍,由于天氣和緯度,天黑得很早,車前燈小心地照亮一小截又一小截積雪的路,然后把它們拋在越來越濃的黑暗里。

車終于停在一座燈光微弱的樓房前。我們住的這個招待所屬基地所有,設施簡樸,為了節(jié)省能源,不供暖氣和熱水。當?shù)氐臍鉁?,白?17℃,夜晚-24℃,其冷可知。雪花仍在飛舞,周圍一片漆黑。不遠處,有一家賓館燈火通明,歌廳娛樂廳齊備,高音喇叭播放著流行歌曲,據說主要是接待當?shù)貦噘F的。訓練和享樂,功能不同,咫尺天涯,該是在情理之中的吧。

訓練——

在亞布力住了三個整天。按照教練的安排,每天早晨6時半,我們便集合,排著隊在雪地上跑步。整個白天,訓練項目也是排得滿滿的。畢竟是散漫慣了的書生,對于這種準軍事化的生活方式很不適應了。不過,另一方面,走出書齋,在雪地上撒一撒野,又真感到是一種解放。

訓練項目是針對在南極可能遭遇的險情設計的,內容包括冰雪中登山、滑落停止、挖雪洞、冰縫中脫險、野外宿營、路途定向。

季節(jié)尚早,只有零星的游客來滑雪,亞布力暫時成了我們的天下。天已轉晴,明麗的陽光下,這幾個人穿著統(tǒng)一的紅色登山服,在雪地里忙碌地做著外人一定覺得奇怪的事情。他們用粗繩串成一串,在積雪的陡坡上蜿蜒而行。這是冰雪中登山。他們爬到坡頂上,一個接一個、一次又一次順坡滑下,在途中突然翻身,舉起冰鎬扎向坡面,有的人停住了,有的人停不住一直滾到了坡底。這是滑落停止和滑落停止之失敗。他們蹲在造雪機造出的厚雪堆上,用鋸子和鏟子向下挖出了一個四方形深坑,然后又趴在坑底繼續(xù)向一側坑壁挖進去。這是挖雪洞——如果在南極曠野突遇暴風雪,雪洞便是唯一的避難所。他們依次把自己吊在一棵大樹下,靠一種小機械沿著繩索向上躍。這是冰縫中脫險——南極冰蓋多冰縫,這里沒有冰蓋,從樹梢到地面的這一段距離就做了冰縫的替代。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一棟樓前的空地上支起兩頂帳篷,鉆進里面,坐在睡袋上,閑聊了一個小時。這就算是象征性的野外宿營了。有人原先雄心勃勃要住個通宵,這時都隨了眾,因為氣溫太低,也因為明知我們在南極不會野營。其實,我們所有的訓練項目對于度夏隊員都未必用得上。

第三天又是大雪天,預定項目是依靠GPS衛(wèi)星測位儀去尋找一個確定了經緯度的地點。我們在雪中跋涉了一段路程,測試表明方向正確,但離目標尚遠。不茍言笑的教練終于也沾染了游戲心情,同意我們折往一個錯誤的方向。錯誤的結果十分令人愉快,我們來到一個開闊的湖面,湖已結冰,覆蓋著厚厚的雪,我們在上面打滾、畫字、照相,就此結束本次集訓中的最后一項訓練。

滑雪——

三天之中,安排了兩次滑雪。教練說,滑雪不是訓練項目,而是旅游項目。對于我們來說,滑雪的確是三天之中最快樂的節(jié)目。

我們六人,除邵外,都從來不曾滑過雪。在走向租滑雪具的小木屋時,我的心情是緊張的,怕自己學不會。穿上那雙硬邦邦、沉甸甸的滑雪鞋,宛如穿上了一雙鐵鞋,肩上還扛著一對笨重的滑雪板,真正是舉步維艱。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走向滑雪場,活像是戴著枷鎖腳鐐走向刑場。從腳踩在滑雪板上的那一刻開始,看吧,一個個東倒西歪,摔成一片??墒?,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在雪地上摔跤并不可怕,只要順勢摔下去,不痛更不會受傷。這使我的膽子變大了。膽子一大,反而容易掌握平衡了。事實上,怕摔跤就最容易摔跤,往往覺得滑行速度太快,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于是慌忙改變姿勢,這時候必摔無疑。

出乎我自己和所有人意料的是,在六人之中,我的成績上乘,能夠滑行很遠,基本上不摔跤了。作為初學者,當然技能還差得遠,例如在快速時若要停住或轉彎,就仍然一定摔跤。從陡坡下滑時,我只能一口氣沖到底,速度越來越快,心中未嘗不緊張,但只好硬著頭皮,聽天由命了。攝影師的鏡頭始終追隨著我們,據他說,在鏡頭里,但見我的身后一溜煙飛揚的雪塵,漂亮極了。他哪里知道,在每次下滑時,我都像一個賭徒,心中充滿豁出去的絕望,當然,還有豁出去的快樂。也許一切冒險都混合著豁出去的絕望和快樂吧。

我對自己在體育上的潛能常常估計偏低。前不久,在新疆喀納斯湖區(qū),也是生平第一次騎馬,也是不敢相信自己學得會,結果也是成績不壞,能夠輕松地騎馬上山了。這使我想到,許多事情,如果不去做一做,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其實是能夠做的。當然,同時我明白,無論什么事情,淺嘗都比較容易,精通都很難。

好在我在任何體育項目上都沒有野心,我只是產生了一個覺悟,便是意識到了以前那種長年累月囚禁在書齋里的生活是不健康的,今后不該再舍棄種種戶外運動的樂趣。

雪景——

在亞布力,我的第一個驚喜得自窗戶。那是在到達后的翌日清晨,起床后,我走到走廊里,一眼瞥見了朝向院子的每一扇窗玻璃上都結著冰花。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它們那么精致,像巧工的編織,像玉雕,卻又具有仿佛透著內在生命的非人工的美。最神奇的是,它們毫無重復,每一扇窗上的冰花都有著完全不同的結構、圖案和風格,好像許多藝術家各送來一幅作品,在這里聯(lián)合舉辦了一個展覽。

走出小樓,站在凜冽清新的空氣里,我得到了第二個驚喜。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向東望去,晨曦恰好照在積雪的山頂上,把那山頂照得白里透紅,宛如一大塊半透明的寶石。

要觀賞雪景,當然最好是登上峰頂。有一天上午,我們乘纜車上山,便得著了這樣的機會。隨著纜車上升和地勢增高,可以看到山林的積雪越來越厚實。到了頂上,所有的樹都裹著雪袍,蓋著雪被,雪填滿了樹枝之間的孔隙,遮住了天,使整個樹林變成了一個曲徑勾連的大雪洞,一座雪的迷宮。當你在其中穿行時,你一定會覺得,倘若遇見七個小矮人該是多么自然的事情。走出這個童話世界,映入我眼簾的又是另一種景象。眼前是懸崖,崖頂上平鋪著許多白色的凌厲之物,細看才知是裹著雪的亂石,在寥廓的天空下沉默地閃著白光。我頓時駐步肅立,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一個沒有生命的星球上,面對的是萬古不變的寂寞。

啟程

在去亞布力之前,有一天,我感到心臟不適,到同仁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心電圖有改變。從亞布力回來,按照預約,我又去做了運動試驗,即檢測運動狀態(tài)下的心電圖,結果仍是陽性。近幾年里,同仁醫(yī)院已三次診斷我可能有冠心病,我自己將信將疑。最近常有胸悶背痛的癥狀,看來應該正視了。

到南極去,心血管病是最忌諱的疾病,因為那里沒有急救的醫(yī)療條件。曾經有一個患冠心病的話劇演員去長城站,在返途的船上心梗而死。那么,還去不去呢?我不禁猶豫起來。

其實,即使沒有健康方面的原因,我內心里對這次去南極也并非很堅定的。在那里待兩個月,對于我是太長了。我舍不得離開我的愛妻和幼女這么久,也放不下手頭正在做的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我既不是去進行科學考察,也不是去探險,只是去那里看一看,獲得一點兒實地的感受,有半個來月就足夠了。我想象得到,長久地待在那樣一片氣候惡劣的荒土上,我一定會感到單調。

好友正來曾經如此責問我:“別人寫不出東西來,所以需要走這個地方那個地方,找些貌似驚人的材料以吸引讀者。你是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自己想寫的東西還來不及寫,你為什么要去什么南極?”我聞言語塞。由于這件事成了新聞熱點,我就更感到自己好像做了錯事,有口莫辯。在內心中,我唯一能夠原諒自己的理由是,我對南極畢竟懷有一種真實的好奇。

我?guī)缀鯖Q定要打退堂鼓了。我無須考慮如何向媒體交代,也毫不在乎媒體會如何反應,因為這是我自己的事,媒體說什么都與我無關。但是,我仍有一個顧忌,便是怕阿正為難。他辛苦數(shù)月,好戲終于要開場,在這節(jié)骨眼上,主角之一的我卻突然拆臺,未免對不住他。

事實上,極地辦的負責人和本次考察隊的隨隊醫(yī)生知道了我的身體情況,已經明確表示,如果排除不了冠心病,就絕不能讓我去南極。所以,阿正一再體諒地表示,如果真有病,就不要勉強,一切善后事宜由他去處理。同時,他卻也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焦慮,叮囑我立即做冠脈造影,以確診有無冠心病,如果有,立即做搭橋手術,可保兩年內不發(fā)生心梗。那意思是明白的,就是無論如何希望我成行。做冠脈造影要在小腿上開一個洞,把一根管子插進去一直通到心臟,我可不想在并非十分必要的情形下受這個罪。湊巧的是,剛從報紙上看到一個消息,說安貞醫(yī)院進了一臺專做心功能檢測的磁共振掃描儀,能夠毫無痛苦地查明心肌是否缺血以及缺血的部位。阿正知道后,囑我立即去做這個檢查。令人高興的是,檢查結果正常。醫(yī)生解釋說,這不能排除冠脈硬化,但至少能夠說明即使有硬化也尚未嚴重到使心肌缺血。這個結果在客觀上已足以中止我的猶豫了。


終于到了動身的這一天了。

早晨8時許,我和妻把兩只大箱子拖出家門。小寶貝在沙發(fā)上玩兒,我對她說再見,她看著我,也說了一聲再見。合上門,朝電梯走去,心里甚感落寞。這次南極之行,最使我牽掛的是這個僅兩歲五個月的女兒,她太小,令我放心不下,她太可愛,令我舍不得。沒想到的是,她好像也意識到了我這次出門不同往常,小小的年紀竟會表達戀戀不舍之情了。近些日子,由于我們經常談論,她已經知道爸爸要去一個叫南極的地方,也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遠的地方。昨天,我們帶著她去了一趟海洋局,她看見記者采訪的場面,好像明白了我很快要走。返途的汽車里,她坐在我懷里,突然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爸爸不要去南極了吧,我不讓你去南極。我想你,想得不得了?!比缓?,仿佛自言自語似的,把“想得不得了”這句話重復了十幾遍。

妻開車送我到機場。一路上,我們話語不多。自結婚后,這是我們第一次長久的離別,我又是去那么遙遠并且在傳說中那么險惡的地方。她是始終不愿意我去南極的,可是一旦成行,她十分配合,還特地請了兩天假,替我做行前的準備。此刻我坐在她身邊,悄悄端詳著她的神情專注的臉龐,心中彌漫開依戀之情。據說去南極的人有必要給親人留下遺囑,我終于沒有留。我沒有留,因為我一定要平安歸來,和我的親人團聚。不要說什么萬一,我不允許萬一發(fā)生。

在踏上征途之時,我想念的還有我的朋友們,行前的忙亂使我無暇與他們一一道別。在北京時,我們各人忙自己的事情,見面也并不多,但一旦遠別,他們的影子便在我眼前盤旋不去。

進了安檢口,送行的人被擋在外面?;仡^望,妻和另一女子并肩而立,她們各朝自己的丈夫不停地揮手,妻笑著,那女子哭著。我暗暗贊賞妻,她這時顯得很有器度,甚至沒有忘記無人送行的何懷宏,亮亮的嗓音喊著我和何的名字,一聲聲道再見。


你一走進國際出發(fā)的門廳,便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很熱鬧,身著統(tǒng)一藍色羽絨服的考察隊員聚集在一條紅布橫幅周圍,扛著攝影器材的記者們在其間穿梭忙碌。若干名不知何方的記者在大門口就把你截住,你以為是要你談臨行的感想,正欲推辭,沒想到他們問的是你對唐師曾參加南極考察的看法。你知道唐是有傳奇經歷的名記者,在同行眼里是一個英雄,于是你寬容地一笑,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了幾句好話。你巴不得記者們都去包圍別人,把你留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

就在出發(fā)前幾天,你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就叫《不再輕信媒體》。當今一些媒體記者喪失起碼的職業(yè)道德,把采訪得來的材料先斷章取義,后添油加醋,任意搓捏和歪曲,以滿足自己和庸眾的低級趣味,已令你忍無可忍。即如對于這次人文學者南極之行的報道,也多在編花絮、弄噱頭,個別記者已到了肉麻當有趣的地步。所以,在勉強接受過一次采訪之后,你便拒絕采訪,并且懶得再看有關的報道,只覺得這一切都和你無關。在你心目中,南極的價值恰恰在于它的千古純凈,超越于人類的一切污染包括新聞污染之外。如果說你珍惜這次南極之行,那也正是因為你預期著一個前所未有的安靜的機會,可以安心靜思。你絕不愿意把一次心靈旅行蛻變?yōu)橐粋€新聞事件,一次安靜的心靈旅行可以使你終身受益,而一切吵吵嚷嚷的新聞事件都僅是過眼煙云罷了。


我們乘法國航空公司的班機,7日11時左右從北京起飛,當?shù)貢r間8日下午2時飛抵圣地亞哥。智利是離中國最遠的國家,這次航行是我生平歷時最久的一次飛行,全程兩萬余公里,飛行二十八個小時,途中在巴黎停留九個小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停留一個小時,總計三十八個小時。

在巴黎停留時,因為沒有簽證,不能出機場。天下著細雨,更令人有一種幽幽的惆悵。正是北京入夜時分,無聊加上瞌睡,幾乎每個人都在候機廳的椅子上睡著了一會兒。候機廳的設計別具一格,像一個巨大的透明機艙。巴黎機場的設施十分先進,僅舉一個小例子:把旅客從飛機接到機場大廳的汽車,底盤是一個折疊式的升降機,可以把汽車一端的出口與候機廳的入口銜接得天衣無縫。我不禁想起不久前發(fā)生在這個戴高樂機場的協(xié)和飛機空難。人們很容易輕信技術,在先進技術的伺候下產生一種安全感,哪里想得到最慘烈的災難會降落在享受最先進設備的幸運兒頭上。

從巴黎起飛,已是當?shù)氐纳钜?。我得到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透過小窗戶,我看見巴黎的燈火像一串串明亮的珍珠散落在黑夜里。飛機漸高漸遠,珍珠漸漸稀少,光芒漸漸微弱。終于,窗外是深不可測的無邊的黑暗了。

在座位前的電視熒屏上隨時可以查看飛機的飛行方位。我們始終飛行在一萬余米的高空,在飛越西班牙和葡萄牙之后,于當?shù)貢r間23時許進入大西洋上空。次日凌晨4時許,飛越赤道。5時許,進入南美洲大陸上空。人們大多在沉睡,我發(fā)現(xiàn)東側有一個小窗戶的擋板打開了,框出了一塊亮麗的朝霞,接著便是噴薄的日出。

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到圣地亞哥只有不到兩小時的航程,在這最后一程中,卻看到了整個旅程中最美的景色。天氣異常晴朗,從一萬米的高空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地上的景物。丘陵和田野向后退去,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了。突然,機翼下出現(xiàn)了連綿的暗紅色山脈,山頂皆覆蓋著白色的積雪,沿山谷向下輻射,仿佛白色斗篷裹著強健的肌肉。那是安第斯山脈。越過安第斯山,就進入智利境內了。飛機降落時,又看見了海。從地圖上看,智利正是夾在安第斯山脈與太平洋之間的一個狹長條。


抵達圣地亞哥之后,濱鴻通過一個轉彎抹角的關系,與這里的一個華人聯(lián)系上。來了兩個人,各開一輛車,帶我們去游覽。

先到圣母山,山頂有一座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圣母雕像,還有一座小巧的圣母教堂。那座圣母雕像豐滿而家常,像一個普通婦女,很有人情味。在另一處的一個教堂里,我也發(fā)現(xiàn)圣母的雕像比耶穌的雕像大。智利是一個天主教國家,但我尚不明白,為何盛行圣母崇拜。圣母山是市區(qū)的制高點,從這里可以俯瞰市景。據介紹,智利共1500萬人口,其中600多萬居住在圣地亞哥。房屋密集而散布面卻很寬,看上去比較陳舊。乘車穿行市區(qū)時,我也發(fā)現(xiàn)這里的建筑陳舊卻不古老,這是一個沒有悠久歷史的發(fā)展中國家。不過,一些富人區(qū)的幽靜美觀已趕上了發(fā)達國家。

在一家餐館里大吃烤肉。然后,驅車穿過圣地亞哥西北方向的城市瓦爾帕萊索,到達與之毗連的海濱小城維尼亞-德爾馬。這個城名直譯是“海的葡萄園”,使我想起了聶魯達的一本題為《葡萄園的和風》的詩集。我們在海灘上坐下。海上浪很大,邵和何下海了,在浪里跳躍著。我沒有帶游泳鏡,怕海浪會把輕飄飄的樹脂眼鏡沖跑,就只在離岸不遠的淺水里站了一會兒,被譏為滌足。海灘上滿是躺著曬太陽的人,基本上是智利當?shù)厝?。有兩個姑娘在打沙灘板球,剪影很優(yōu)美。一個小販扛著貨架兜售紙做的小玩具,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尾隨著他,眼巴巴地盯著他肩上的貨架。

在圣地亞哥住了兩個整天,住在極地辦的招待站里。第二天,因為新任駐智利大使要來看望大家,讓大家別離開。大使是中午來的,談到長城站的艱苦,瀟灑地說,二月份中央代表團到那里的時候,不要特意招待,就讓他們睡地鋪。這話引起了一陣喝彩。大使在這里吃午飯,他自己受到了特意招待,我們借光吃到了比平時豐盛得多的伙食。


晨6時離開住地去機場。8時15分,飛機起飛。一個多小時后,在一個叫Valdivia的地方停留半小時,我們不下機。12時許到達地球上最南端的城市彭塔阿雷那斯。全程兩千余公里。

飛機剛離開圣地亞哥,可以看見下面是丘陵和農田,天邊是雪山。隨著高度增加,雪山也降到了我們的腳下,仿佛有一層看不見的玻璃罩在大地上空,在這玻璃上面,這里那里堆著一簇簇白云,而雪山的尖頂穿破玻璃聳立著,像一頂頂白帳篷。有的雪山四周堆滿了云,云也像雪堆,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雪。不知何時,窗外只見連綿的云層了。我注意到,如果下面是山谷,云就稀少,地面景物歷歷可辨,如果是平原,則往往有濃密的云層遮蔽。

當飛機再次下降時,透過小窗看見了大海。飛機在海面上轉了一個彎兒,降落在簡陋的機場上。機場外的公路緊鄰大海,天格外開闊,也格外藍,滿天白色的云朵。大巴載著我們穿越城市,駛向旅館。這是一家叫Savoy的小旅館,是中國考察隊固定的下榻點,居室還算整潔舒適。

住處也近在海邊。也許,這個小城市的任何位置離海都不遠。我們到海邊去。不知什么原因,近岸的大片海水都呈鐵銹色。海灘上到處是垃圾。從海邊小巷拐到主街,主街是一條林蔭路,一頭通往機場,另一頭連著全城主要的商業(yè)街。林蔭路上有一些雕塑,印象最深的是麥哲倫雕像和牧羊人群雕。路側有一個墓園,栽著許多按照意大利風格精心修剪和排列的柏樹。商業(yè)街的盡頭是軍人廣場,又有一座很氣派的麥哲倫雕像。當年麥哲倫正是從這里經過,發(fā)現(xiàn)了南美洲大陸。從地圖上看,彭塔與火地島之間的海峽也是以麥哲倫命名的。

彭塔多軍人,是個軍事基地。這里是從智利通往南極的跳板,看到旅游商店出售的紀念品多企鵝形象,令人想到南極已經不遠了。


第二天,因為要趕飛機,清晨4時就起床了。早餐后,走出旅館,城市仍在安睡,街上靜悄悄。朝東望,街的盡頭連著大海,海面金光耀眼,街角的一棟房子沐浴在這光芒中,宛如鑲著金子的邊框。我想起了尼采的句子:在霞光里,連最貧窮的漁夫也搖著金槳。

6時許,大巴把我們運往機場。我們在一座像倉庫一樣的大房子前下車,把行李搬進這大房子。那里有許多穿著迷彩軍裝的智利軍人,是機場的服務人員。還有若干個穿黃色軍裝、佩戴智利考察隊標志的年輕人,包括三名女性,將和我們同赴喬治王島。臨登機前,我們每個人在一張被稱作生死狀的紙上簽了名,其中寫明,如發(fā)生意外的事故,乘機者愿意認命。在簽名時,大家說說笑笑,使這誓死的儀式化作了游戲。倘若不是集體行動,每個人皆作為個別的人簽這樣的名,一定會有完全不同的心情吧。

我們乘坐的那架大力神軍用運輸機就停在不遠處,綠色的機身,看上去很精悍。登機了。機艙里光線幽暗,艙壁上只有不多幾個小窗口,客艙與駕駛室之間沒有阻隔,連成一體。坐定后環(huán)顧,整個機艙像一個長形的帳篷,內壁繃滿了帆布,有四排豎向的座位,也是帆布的,靠背用紅布帶編結而成,大約可以載五六十人。8時起飛,飛行十分平穩(wěn),但發(fā)動機的噪音極大,智利軍人都戴上了耳機,我們則用法國航班上發(fā)的小耳塞塞住了耳朵。兩個多小時后,飛機穿越云層下降,從身后的小圓窗可以看見海,接著看見一塊大雪糕,那是冰蓋的一角。喬治王島到了。

飛機降落在智利站的機場上。走出機艙,立刻遭遇大風,吹得人直不起腰。可是,天氣十分晴朗,映入眼簾的是遼闊的藍天、巨大的雪堆和盤旋的大黑鳥。那大風,那異樣的景象,使人感覺好像是在別的星球著陸了。

俄羅斯站出動了兩輛破舊的裝甲車,我們擠在里面,一路顛簸,到達長城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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