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12月
1942年1月1日
這是新的一年的開始。雖然以綿亙的時間長河看來,從昨天到今天,并不和其他的日子兩樣,但人類卻一定要強加給它一個大帽子,作為另一“年”的開始。每個人都有他的感想,這些感想都差不太多,大概總不外是“對過去的檢討”、“對將來的希望”……我,似乎也不例外。我不愿說什么,也沒有什么可說的。只是,當我偶然想起今后永遠不能用1941年,不禁有些難過,像是傷心,像是留戀,像是追悔,更像是茫然。我用一種不愿意的心情來迎接這一年的來臨。說實話,我不歡迎它。但它自然而然地走到我面前,奈何!今天很沉悶地過了一個白天,除了到白家吃面,就是坐在房里看歷史書,這樣好像有點兒對不起這新年元旦。我想很少有人會像我這樣念書吧!媽媽很晚才回來,我和弟弟到馬路上接她。今晚的霧很大,是她的腳步聲使我們分辨出來的。媽媽一回,馬上就熱鬧了。吃過晚飯,我們玩骰子,擲猴子,用花生作籌碼。
1942年1月4日
今天是年假的最后一天,早上起來就忙著出門。媽媽、弟弟和我走到半邊街,給我買了一雙皮鞋,150元。真沒想到這么貴,可是不得不買,如果再挨挨,也許又漲上一倍了。
1942年1月5日
今晚有號外報道湘北三次大捷,殲滅鬼子兵三萬五千人,?。≌媪瞬坏?!但不知婆和大伯、三叔怎樣了,希望有好消息來。
1942年1月7日
下午還了四封信的債。抓著一本《俠隱記》〔大仲馬的小說《三個火槍手》〕,看得丟不下。我覺得它像中國的《水滸傳》,雖然是敘事體裁,沒有多少情感的發(fā)揮,但是寫得那么動人,翻譯得也恰到好處,所以迷人極了。它比《水滸傳》更好。中國小說免不了有那些俗套,尤其是章回小說,就是《水滸傳》這樣的名著也不能脫俗。外國小說就是這一點好,別出心裁,不受格式的限制。里面的對話可愛極了,天真極了,自然極了。抒情小說中的對話往往過于深刻,過于矜持。雖然這是它的好處,但看起來不如這種小說來得舒服、輕松。伍光建的翻譯是夠格了,他不讓你覺得你在看一本翻譯小說,他盡量用本國的術(shù)語,非常通俗,但一點兒不粗俗。我對《俠隱記》里的人物,向來是有感情的,所以現(xiàn)在看它,好像老友重逢。雖然是下冊,一點兒不感覺沒頭沒腦。
1942年1月21日
今晚真是不平凡的一夜。我們同桌八個人大談特談,談各人的情感,牽涉到愛情。我大大地激動了,現(xiàn)在才慢慢平復(fù)渾身的戰(zhàn)栗。開始是由曼青談她的羅曼史引起的。我們鬧她,要她的信看,她也給我們看了。一封是“光頭”的,一封是“胖臉”的。于是引起她談往事,這兒不能細寫了??傊且粋€極重感情的人,她的熱情,使她自己受盡痛苦。講完后,謝菁贈給她一句話:“你不要把你的心完全托在男女愛情上,世界上還有許多事情值得你注意。”她回答她現(xiàn)在早已改了,一切都看得比較淡了。接著她批評我們幾個人誰的感情最熱,誰最冷。她說我最冷。我也不否認,也不承認,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屬于怎樣一種性格。但是,這些話激起我的狂熱,我不顧一切地告訴她們我幼年的秘密。那是一直蘊藏在深深的心中,從來沒有透露給任何人的。我告訴她們,我在九歲時開始愛一個男孩,那真是一種奇怪的愛,從來沒有告訴過一個人,連父母都不知道,而那個男孩更是一點兒不知道。我私下狂愛著他。無論在屋里,在路上,在任何狀態(tài)下,我都希望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希望他和我要好。但當我實際遇見他,卻什么話也說不出,只感到滿心的羞恥,好像什么人都洞悉了我的心情。我簡直想他想瘋了,可是我從來沒有一點兒表示。直到十六七歲,忽然我不想他了。那種變化的突如其來,和它的起始一樣奇特。從此,我的心理比較健康了,再不想什么人。她們給我解釋,說我那時根本沒把他當個實在的人,他在我心中只是一個完美的、理想的偶像。后來我和他接觸較多,發(fā)覺他并不是一個理想的,于是淡了。我現(xiàn)在想起來,真不能斷定,如果那時他向我表示什么,我會怎樣?是讓理智冰住,還是任熱情燒毀?我更不能斷言,如果將來遇見同樣令我動心的情形,是理智還是感情占上風?我的生活太平淡了,沒有遇到過一點兒波動,所以一點兒經(jīng)驗也沒有。接著,鐘慧念了一段她的日記。說到一雙明亮的眸子曾引起她的愛慕,但后來她的對象死了,她的愛情也隨著死了。說到劉年芬、敬婉,她倆完全是平平地長大的,她們的世界,除了家庭外什么也不包含,所以她們是一點兒心思也沒有。至于俊賢,我們都不知道她將要變成怎樣,現(xiàn)在尚沒有長定。最后是謝菁。她,我一直覺得是有許多內(nèi)容的,因為她在我們中間經(jīng)歷最豐富。她告訴我們她吃過的苦,受到的物質(zhì)壓迫。有一個時期經(jīng)濟來源完全斷絕,有一兩年窮得連買郵票的錢都沒有,苦得不能忍受,她說這種苦我們都是吃不消的。
1942年1月23日
上國文課后在圖書館外石廊上坐著看書、曬太陽。當我靠近那幾桶沙子時,隨手抓了一把沙子玩,忽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許多云母片,在太陽下閃光,于是就把它們費力地揀出來,放在紙上。我想如果能揀出許多來,粘在紙上,不是極美的嗎?我仔細看那沙子,發(fā)覺它們每一粒都有美麗的顏色,紅紅綠綠,十分好看,但現(xiàn)在混在一起,只見一片灰色。原來宇宙間有的是美,只要我們用心去領(lǐng)略就可得到。像沙子的美,大概誰也會忽略過去的吧!
1942年1月31日
回家。晚上在床上和媽媽談話,說到這次的戰(zhàn)事,想來覺得奇怪。怎么希特勒一個人可以把整個世界顛來倒去,一個人可以殺死幾萬萬人,可以使全人類痛苦!在我們中國,日本幾個鬼軍閥,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使兩國的人民這樣痛苦,而他們自己又得到些什么好處?毀了無數(shù)的財物,他們并不能享受到。殺死無數(shù)的人,他們的壽命并不能增加。為什么德國人要以為除了他們自己外都不是人?為什么科學如此發(fā)達的國家會有這種荒誕的思想?就是因為他們把別人全當奴隸,所以使全世界流血痛苦。唉!如果把這次戰(zhàn)爭制造軍火的錢拿來造福,還怕不夠嗎?這就好像幾兄弟搶一些錢,本來可以大家均分的,但他們不,每人都要獨占,于是花錢打官司,雇人打架,打得頭破血流,花的錢比那些錢還要多,這不是可笑到極點嗎?不單是德、日,其他帝國主義者又何嘗不是這樣?他們侵略殖民地,還不是拿殖民地的人不當人?世界大同的境界真是可能的嗎?什么時候會來?
1942年2月1日
晚上在床上又和媽媽談話。
我:“中國抗戰(zhàn)以來幸虧連年沒有荒年,只要有一次災(zāi)荒,就慘了?!?/p>
媽:“去年不是差一點兒?”
我:“什么?去年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