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雅舍

人生忽如寄:跟梁實秋品味雅致人生 作者:梁實秋 著


雅舍

到四川來,覺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經(jīng)濟?;馃^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地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面編了竹篦墻,墻上敷了泥灰,遠遠地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xiàn)在住的“雅舍”正是這樣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說,這房子有磚柱,有竹篦墻,一切特點都應(yīng)有盡有。講到住房,我的經(jīng)驗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茆草棚”“瓊樓玉宇”和“摩天大廈”等各式各樣,我都嘗試過。我不論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fā)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舍不得搬。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fēng)雨,并不敢存奢望,現(xiàn)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并不能蔽風(fēng)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fēng)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v然不能蔽風(fēng)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遠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旁邊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說地點荒涼,則月明之夕,或風(fēng)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蛠韯t先爬幾十級的土階,進得屋來仍須上坡,因為屋內(nèi)地板乃依山勢而鋪,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來無不驚嘆,我則久而安之,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

“雅舍”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墻不固,門窗不嚴(yán),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臺,或攀援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棹腳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對于鼠子,我很慚愧地承認(rèn),我“沒有法子”。“沒有法子”一語是被外國人常常引用著的,以為這話最足代表中國人的懶惰、隱忍的態(tài)度。其實我的對付鼠子并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guān)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洞。試問還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沒有法子”?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把派帷钡奈檬ⅲ俏仪八匆姷?。“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dāng)黃昏時候,滿屋里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瓷筋^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細雨蒙蒙之際,“雅舍”亦復(fù)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霧,一片彌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頂濕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素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jīng)驗,已數(shù)見不鮮。

“雅舍”之陳設(shè),只當(dāng)?shù)煤啒愣郑珵叻魇?,不使有纖塵。我非顯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y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yè)理發(fā),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亦不復(fù)他求。但是陳設(shè)雖簡,我卻喜歡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譏笑婦人喜歡變更桌椅位置,以為這是婦人天性喜變之一征。誣否且不論,我是喜歡改變的。中國舊式家庭,陳設(shè)千篇一律,正廳上是一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兩旁是兩把靠椅夾一只茶幾。我以為陳設(shè)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

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劉克莊詞:“客里似家家似寄?!蔽掖藭r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志因緣。

孩子

蘭姆是終身未娶的,他沒有孩子,所以他有一篇《未婚者的怨言》收在他的《伊利亞隨筆》里。他說孩子沒有什么稀奇,等于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到處都有,所以有孩子的人不必在他面前炫耀。他的話無論是怎樣中肯,但在骨子里有一點酸——葡萄酸。

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因為我親見孩子到處在做現(xiàn)在的主人翁。孩子活動的主要范圍是家庭,而現(xiàn)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為中心的。一夫一妻不能成為家,沒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結(jié)果實的樹,總?cè)秉c什么;必定等到小寶貝呱呱墮地,家庭的柱石才算放穩(wěn),男人開始做父親;女人開始做母親,大家才算找到各自的崗位。我問過一個并非“神童”的孩子:“你媽媽是做什么的?”他說:“給我縫衣的?!薄澳惆职帜兀俊毙氊惙籽郏骸鞍职质强磮蟮?!”但是他隨即更正說:“是給我們掙錢的?!焙⒆拥幕卮鹑珜?。爹媽全是在為孩子服務(wù)。母親早晨喝稀飯,買雞蛋給孩子吃;父親早晨吃雞蛋,買魚肝油精給孩子吃。最好的東西都要獻呈給孩子,否則,做父母的心里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般。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適,成為家庭一切設(shè)施的一個主要先決問題。這種風(fēng)氣,自古已然,于今為烈。自有小家庭制以來,孩子的地位頓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順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謂“孝子”乃是孝順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要孝他!

“孝子”之說,并不偏激。我看見過不少的孩子,鼓噪起來能像一營兵;動起武來能像械斗;吃起東西來能像餓虎撲食;對于尊長賓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時撒潑打滾有如羊癇,玩得高興時能把家俱什物狼藉滿室,有如慘遭洗劫……但是“孝子”式的父母則處之泰然,視若無睹,頂多皺起眉頭,但皺不過三四秒鐘仍復(fù)堆下笑容,危及父母的生存和體面的時候,也許要狠心咒罵幾聲,但那咒罵大部分是哀怨乞憐的性質(zhì),其中也許帶一點威嚇,但那威嚇只能得到孩子的訕笑,因為那威嚇是向來沒有兌現(xiàn)過的?!懊宪沧訂栃ⅲ釉唬骸疅o違。’”今之“孝子”深韙是說。凡是孩子的意志,為父母者宜多方體貼,勿使稍受挫阻。近代兒童教育心理學(xué)者又有“發(fā)展個性”之說,與“無違”之說正相符合。

體罰之制早已被人唾棄,以其不合兒童心理健康之故。我想起一個外國的故事:

一個母親帶孩子到百貨商店。經(jīng)過玩具部,看見一匹木馬,孩子一躍而上,前搖后擺,躊躇滿志,再也不肯下來。那木馬不是為出售的,是商店的陳設(shè)。店員們叫孩子下來,孩子不聽;母親叫他下來,加倍不聽;母親說帶他吃冰激凌,依然不聽;買朱古力糖去,格外不聽。任憑許下什么愿,總是還你一個不聽;當(dāng)時演成僵局,頓成膠著狀態(tài)。最后一位聰明的店員建議說:“我們何妨把百貨商店特聘的兒童心理學(xué)家請來解圍呢?”眾謀僉同,于是把一位天生成有教授面孔的專家從八層樓請了下來。專家問明原委,輕輕走到孩子身邊,附耳低聲說了一句話,那孩子便像觸電一般,滾鞍落馬,牽著母親的衣裙,倉皇遁去。事后有人問那專家到底對孩子說的是什么話,那專家說:“我說的是:‘你若不下馬,我打碎你的腦殼!’”

這專家真不愧為專家,但是頗有不孝之嫌。這孩子假如平常受慣了不兌現(xiàn)的體罰,威嚇,則這專家亦將無所施其技了。約翰孫博士主張不廢體罰,他以為體罰的妙處在于直截了當(dāng),然而約翰孫博士是十八世紀(jì)的人,不合時代潮流!

哈代有一首小詩,寫孩子初生,大家譽為珍珠寶貝,稍長都夸作玉樹臨風(fēng),長成則為非作歹,終至于陳尸絞架。這老頭子未免過于悲觀。但是“幼有神童之譽,少懷大志,長而無聞,終乃與草木同朽”——這確是個可以普遍應(yīng)用的公式。小時聰明,大時未必了了。究竟是知言,然而為父母者多屬樂觀。孩子才能騎木馬,父母便幻想他將來指揮十萬貔貅時之馬上雄姿;孩子才把一曲抗戰(zhàn)小歌哼得上口,父母便幻想著他將來喉聲一囀彩聲雷動時的光景,孩子偶然撥動算盤,父母便暗中揣想他將來或能掌握財政大權(quán),同時兼營投機買賣……這種樂觀往往形諸言語,成為炫耀,使旁觀者有說不出的感想。曾見一幅漫畫:一個孩子跪在他父親的膝頭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親的頭,父親瞇著眼在笑,那表情像是在宣告:“看看!我的孩子!多么活潑,多么可愛!”旁邊坐著一位客人裂著大嘴做傻笑狀,表示他在看著,而且感覺興趣。這幅畫的標(biāo)題是:《演劇術(shù)》。一個客人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覺興趣,這真確實需要良好的“演劇術(shù)”。蘭姆顯然是不歡喜演這樣的戲。

孩子中之比較最蠢、最懶、最刁、最潑、最丑、最弱、最不討人歡喜的,往往最得父母的鐘愛。此事似頗費解,其實我們應(yīng)該記得《西游記》中唐僧為什么偏偏歡喜豬八戒。

諺云:“樹大自直”,意思是說孩子不需管教,小時恣肆些,大了自然會好??墒菑澢男?,長大是否會直呢?我不敢說。

音樂

一個朋友來信說:“……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煩惱過。住在我的隔壁的是一群在×××服務(wù)的女孩子,一回到家便大聲歌唱,所唱的無非是些××歌曲,但是她們唱的腔調(diào)證明她們從來沒有考慮過原制曲者所要產(chǎn)生的效果。我不能請她們閉嘴,也不能喊‘通’!只得像在理發(fā)館洗頭時無可奈何地用棉花塞起耳朵來……”

我同情于這位朋友,但是他的煩惱不是他一個人有的。我常想,音樂這樣?xùn)|西,在所有的藝術(shù)里,是最富于侵略性的。別種藝術(shù),如圖畫雕刻,都是固定的,你不高興欣賞便可以不必寓目,各不相擾;唯獨音樂,聲音一響,隨著空氣波蕩而來,照直侵入你的耳朵,而耳朵平常都是不設(shè)防的,只得毫無抵御的任它震蕩刺激。自以為能書善畫的人,誠然也有令人不舒服的時候;據(jù)說有人拿著素扇跪在一位書畫家面前,并非敬求墨寶,而是求他高抬貴手,別糟蹋他的扇子。這究竟是例外情形。書畫家并不強迫人家瞻仰他的作品,而所謂音樂也者,則對于凡是在音波所及的范圍以內(nèi)的人,一律強迫接受,也不管其效果是沁人肺腑,抑是令人作嘔。

我的朋友對隔壁音樂表示不滿,那情形還不算嚴(yán)重。我曾經(jīng)領(lǐng)略過一次四人合唱,使我以后對于音樂會一類的集會輕易不敢問津。一陣彩聲把四位歌者送上演臺,鋼琴聲響動,四位歌者同時張口,我登時感覺有五種高低疾徐全然不同的調(diào)子亂擂我的耳鼓,四位歌者唱出四個調(diào)子,第五個聲音是從鋼琴里發(fā)出來的!五縷聲音攪作一團,全不和諧。當(dāng)時我就覺得心旌戰(zhàn)動,飄飄然如失卻重心,又覺得身臨歧路,彷徨無主的樣子。我回顧四座,大家都面面相覷,好像都各自準(zhǔn)備逃生,一種分崩離析的空氣彌漫于全室。像這樣的音樂是極傷人的。

“音樂的耳朵”不是人人有的,這一點我承認(rèn),也許我就是缺乏這種耳朵。也許是我的環(huán)境不好,使我的這種耳朵,沒有適當(dāng)?shù)陌l(fā)育。我記得在學(xué)校宿舍里住的時候,對面樓上住著一位音樂家,還是“國樂”,每當(dāng)夕陽下山,他就臨窗獻技,引吭高歌,配著胡琴他唱:“我好比……”在這時節(jié)我便按捺不住,頗想走到窗前去大聲地告訴他,他好比是什么。我頂怕聽胡琴,北平最好的名手××我也聽過多少次數(shù),無論他技巧怎樣純熟,總覺得唧唧的聲音像是指甲在玻璃上抓。別種樂器,我都不討厭,曾聽古琴彈奏一段《梧桐雨》,琵琶亂彈一段《十面埋伏》,都覺得那確是音樂,唯獨胡琴與我無緣。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里曾說起有人一聽見蘇格蘭人的風(fēng)笛便要小便,那只是個人的怪癖。我對胡琴的反感亦只是一種怪癖吧?皮黃戲里的青衣花旦之類,在戲院廣場里令人毛發(fā)倒豎,若是清唱則尤不可當(dāng),嚶然一叫,我本能地要抬起我的腳來,生怕是腳底下踩了誰的脖子!近聽漢戲,黑頭花臉亦唧唧銳叫,令人坐立不安;秦腔尤為激昂,常令聽著隨之手忙腳亂,不能自已。我可以聽音樂,但若聲音發(fā)自人類的喉嚨,我便看不得粗了脖子紅了臉的樣子。我看著危險!我著急。

真正聽京戲的內(nèi)行人懷里揣著兩包茶葉,踱到邊廂一坐,聽到妙處,搖頭擺尾,隨聲擊節(jié),閉著眼睛體味聲調(diào)的妙處,這心情我能了解,但是他付了多大的代價!他聽了多少不愿聽的聲音才能換取這一點音樂的陶醉!到如今,聽?wèi)虻纳?,看戲的多。唱戲的亦竟以肺壯氣長取勝,而不復(fù)重韻味,唯簡單節(jié)奏尚是多數(shù)人所能體會,鏗鏘的鑼鼓,油滑的管弦,都是最簡單不過的,所以缺乏藝術(shù)教養(yǎng)的人,如一般大腹賈,大人先生,大學(xué)教授,大家閨秀,大名士,大豪紳,都趨之若鶩,自以為是在欣賞音樂!

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中,我們的音樂(戲劇除外)也在蛻變,從“毛毛雨”起以至于現(xiàn)在流行×××之類,都是中國小調(diào)與西洋某一級音樂的混合,時而中菜西吃,時而西菜中吃,將來成為怎樣的定型,我不知道。我對音樂既不能做絲毫貢獻,所以也很坦然地甘心放棄欣賞音樂的權(quán)利,除非為了某種機緣必須“共襄盛舉”不得不到場備員。至于像我的朋友所抱怨的那種隔壁歌聲,在我則認(rèn)為是一種不可避免的自然現(xiàn)象,恰如我們住在屠宰場的附近便不能不聽見豬叫一樣,初聽非常凄絕,久后亦就安之。夜深人靜,荒涼的路上往往有人高唱:“一馬離了西涼界……”我原諒他,他怕鬼,用歌聲來壯膽,其行可惡,其情可憫。但是在天微明時練習(xí)吹喇叭,則是我所不解?!按颉睢蟆巍币宦暠纫宦暩?,高到聲嘶力竭,吹喇叭的人顯然是很吃苦,可是把多少人的睡眠給毀了,為什么不在另一個時候練習(xí)呢?

在原則上,凡是人為的音樂,都應(yīng)該寧缺毋濫。因為沒有人為的音樂,頂多是落個寂寞。而按其實,人是不會寂寞的。小孩的哭聲,笑聲,小販的吆喝聲,鄰人的打架聲,市里的喧豗聲,到處“吃飯了嗎”“吃飯了嗎”的原是應(yīng)酬而現(xiàn)在變成性命交關(guān)的回答聲——實在寂寞極了,還有村里的雞犬聲!最令人難忘的還有所謂天籟。秋風(fēng)起時,樹葉颯颯的聲音,一陣陣襲來,如潮涌,如急雨,如萬馬奔騰,如銜枚疾走;風(fēng)定之后,細聽還有枯干的樹葉一聲聲地打在階上。秋雨落時,初起如蠶食桑葉,悉悉索索,繼而淅淅瀝瀝,打在蕉葉上清脆可聽。風(fēng)聲雨聲,再加上蟲聲鳥聲,都是自然的音樂,都能使我發(fā)生好感,都能驅(qū)除我的寂寞,何貴乎聽那“我好比……我好比”之類的歌聲?然而此中情趣,不足為外人道也。

早起最快意的一件事,莫過于在案上發(fā)現(xiàn)一大堆信——平、快、掛,七長八短的一大堆。明知其間未必有多少令人歡喜的資料,大概總是說窮訴苦、瑣屑累人的居多,常常令人終日寡歡,但是仍希望有一大堆信來。Marcus Aurelius曾經(jīng)說:“每天早晨離家時,我對我自己說,‘我今天將要遇見一個傲慢的人,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一個說話太多的人。這些人之所以如此,乃是自然而且必要的,所以不要驚訝。’”我每天早晨拆閱來信,亦先具同樣心理,不但不存奢望,而且預(yù)先料到我今天將要接到幾封催命符式的討債信,生活比我優(yōu)裕而反來向我告貸的信,以及看了不能令人喜歡的喜報,不能令人不喜歡的訃聞等。世界上是有此等人、此等事,所以我當(dāng)然也要接得此等信,不必驚訝。最難堪的,是遙望綠衣人來,總是過門不入,那才是莫可名狀的凄涼,仿佛是有被人遺棄之感。

有一種人把自己的文字潤格定得極高,頗有一字千金之概,輕易是不肯寫信的。你寫信給他,永遠是石沉大海,假如忽然間朵云遙頒,而且多半是又掛又快,隔著信封摸上去,沉甸甸的,又厚又重——放心,里面第一頁必是抄自《尺牘大全》,“自違雅教,時切遐思,比維起居清泰為頌為禱”這么一套,正文自第二頁開始,末尾于頓首之后,必定還要標(biāo)明“鵠候回音”四個大字,外加三個密圈,此外必不可少的是另附恭楷履歷硬卡片一張。這種信也有用處,至少可以令我們知道此人依然健在,此種信不可不復(fù),復(fù)時以“俟有機緣,定當(dāng)馳告”這么一套為最得體。

另一種人,好以紙筆代喉舌,不惜工本,寫信較勤。刊物的編者大抵是以寫信為其主要職務(wù)之一,所以不在話下。因誤會而戀愛的情人們,見面時眼睛都要迸出火星,一旦隔離,焉能不情急智生,煩郵差來傳書遞簡?Herrick有句云:“嘴唇只有在不能接吻時才肯歌唱?!蓖瑯拥模槿藗冎挥性诓荒茑秸Z時才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所以亦不在話下。我所說的愛寫信的人,是指家人朋友之間聚散匆匆,暌違之后,有所見,有所聞,有所憶,有所感,不愿獨秘,愿人分享,則乘興奮筆,借通情愫。寫信者并無所求,受信者但覺情誼翕如,趣味盎然,不禁色起神往。在這心情之下,朋友的信可作為宋元人的小簡讀,家書亦不妨當(dāng)作社會新聞看??葱胖畼罚^于此。

寫信如談話。痛快人寫信,大概總是開門見山。若是開門見霧,模模糊糊,不知所云,則其人談話亦必是丈八羅漢,令人摸不著頭腦。我又曾接得另外一種信,突如其來,內(nèi)容是講學(xué)論道,洋洋灑灑,作者雖未要我代為保存,我則覺得責(zé)任太大,萬一庋藏不慎,豈不就要湮沒名文。老實講,我是有收藏信件的癖好的,但亦略有抉擇:多年老友,誤入仕途,使用書記代筆者,不收;正文自第二頁開始者,不收;橫寫或在左邊寫起者,不收;有加新式標(biāo)點之必要者,不收;沒有加新式標(biāo)點之可能者亦不收……因為有這樣多的限制,所以收藏不富。

信里面的稱呼最足以見人情世態(tài)。有一位業(yè)教授的朋友告訴我,他常接到許多信件,開端如果是“夫子大人函丈”或“××老師鈞鑒”,寫信者必定是剛剛畢業(yè)或失業(yè)的學(xué)生,甚而至于并不是同時同院系的學(xué)生,其內(nèi)容泰半是請求提攜的意思。如果機緣湊巧,再加上銓敘合格,連米貼、房貼算在一起足夠兩個教授的薪水,他寫起信來便干干脆脆的稱兄道弟了!我的朋友言下不勝唏噓,其實是他所見不廣。師生關(guān)系,原屬雇傭性質(zhì),焉能不受階級升黜的影響?

書信寫作西人嘗稱之為“最溫柔的藝術(shù)”,其親切細膩僅次于日記。我國尺牘,尤多精粹之作。但居今之世,心頭縈繞者盡是米價漲落問題,一袋袋的郵件之中要揀出幾篇雅麗可誦的文章來,談何容易。

謙讓

謙讓仿佛是一種美德,若想在眼前的實際生活里尋一個具體的例證,卻不容易。類似謙讓的事情近來似很難得發(fā)生一次。就我個人的經(jīng)驗說,在一般宴會里,客人入席之際,我們最容易看見類似謙讓的事情。

一群客人擠在客廳里,誰也不肯先坐,誰也不肯坐首座,好像“常常登上座,漸漸入祠堂”的道理是人人所不能忘的。于是你推我讓,人聲鼎沸。輩分小的,官職低的,垂著手遠遠地立在屋角,聽候調(diào)遣。自以為有占首座或次座資格的人,無不攘臂而前,拉拉扯扯,不肯放過他們表現(xiàn)謙讓的美德的機會。有的說:“我們敘齒,你年長!”有的說:“我常來,你是稀客!”有的說:“今天非你上座不可!”事實固然是為讓座,但是當(dāng)時的聲浪和唾沫星子卻都表示像在爭座。主人腆著一張笑臉,偶然插一兩句嘴,做鷺鷥笑。這場紛擾,要直到大家的興致均已低落,該說的話差不多都已說完,然后急轉(zhuǎn)直下,突然平息,本就該坐上座的人便去就了上座,并無苦惱之相,而往往是顯著躊躇滿志顧盼自雄的樣子。

我每次遇到這樣謙讓的場合,便首先想起聊齋上的一個故事:一伙人在熱烈地讓座,有一位扯著另一位的袖子,硬往上拉,被拉的人硬往后躲,雙方勢均力敵,突然間拉著袖子的手一松,被拉的那只胳臂猛然向后一縮,胳臂肘尖正撞在后面站著的一位駝背朋友的兩只特別凸出的大門牙上,咯吱一聲,雙牙落地!我每憶起這個樂極生悲的故事,為明哲保身起見,在讓座時我總躲得遠遠的。等風(fēng)波過后,剩下的位置是我的,首座也可以,坐上去并不頭暈,末座亦無妨,我也并不因此少吃一嘴。我不謙讓。

考讓座之風(fēng)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讓來讓去,每人總有一個位置,所以一面謙讓,一面穩(wěn)有把握。假如主人宣布,位置只有十二個,客人卻有十四位,那便沒有讓座之事了。第二,所讓者是個虛榮,本來無關(guān)宏旨,凡是半徑都是一般長,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圓桌)都可以享受同樣的利益。假如明文規(guī)定,凡坐過首席若干次者,在銓敘上特別有利,我想讓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從不曾看見,在長途公共汽車車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沒有木制的長柵欄,而還能夠保留一點謙讓之風(fēng)!因此我發(fā)現(xiàn)了一般人處世的一條道理,那便是:可以無須讓的時候,則無妨謙讓一番,于人無利,于己無損;在該讓的時候,則不謙讓,以免損己;在應(yīng)該不讓的時候,則必定謙讓,于己有利,于人無損。

小時候讀到孔融讓梨的故事,覺得實在難能可貴,自愧弗如。一只梨的大小,雖然是微屑不足道,但對于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其重要或者并不下于一個公務(wù)員之心理盤算簡、薦、委。有人猜想,孔融那幾天也許肚皮不好,怕吃生冷,樂得謙讓一番。我不敢這樣妄加揣測。不過我們要承認(rèn),利之所在,可以使人忘形,謙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兹谧尷娴墓适拢l(fā)揚光大起來,確有教育價值,可惜并未發(fā)生多少實際的效果:今之孔融,并不多見。

謙讓作為一種儀式,并不是壞事,像天主教會選任主教時所舉行的儀式就滿有趣。就職的主教照例的當(dāng)眾謙遜三回,口說“Nolo cpiscopari”意即“我不要當(dāng)主教”,然后照例地敦促三回終于勉為其難了。我覺得這樣的儀式比宣誓就職之后再打通電聲明固辭不獲要好得多。謙讓的儀式行久了之后,也許對于人心有潛移默化之功,使人在爭權(quán)奪利奮不顧身之際,不知不覺地也舉行起謙讓的儀式??上覀?nèi)祟惖奈拿魇飞卸?,潛移默化尚未能奏大效,露出原始人的猙獰面目的時候要比雍雍穆穆地舉行謙讓儀式的時候多些。我每次從公共汽車售票處殺進殺出,心里就想先王以禮治天下,實在有理。

衣裳

莎士比亞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顯示人品?!庇钟幸痪洌骸叭绻覀兂聊徽Z,我們的衣裳與體態(tài)也會泄露我們過去的經(jīng)歷?!笨墒俏也挥浀檬钦l了,他曾說過更徹底的話:我們平常以為英雄豪杰之士,其儀表堂堂確是與眾不同,其實,那多半是衣裳裝扮起來的,我們在畫像中見到的華盛頓和拿破侖,固然是奕奕赫赫,但如果我們在澡堂里遇見二公,赤條條一絲不掛,我們會要有異樣的感覺,會感覺得脫光了大家全是一樣。這話雖然有點玩世不恭,確有至理。

中國舊式士子出而問世必須具備四個條件:一團和氣,兩句歪詩,三斤黃酒,四季衣裳??梢娨律咽且o的。我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普羅”一些,曾隨著一伙人在上海最華貴的飯店里開了一個房間,后來走出飯店,便再也不得進去,司閽的巡捕不準(zhǔn)他進去,理由是此處不施舍。無論怎樣解釋也不得要領(lǐng),結(jié)果是巡捕引他從后門進去,穿過廚房,到賬房內(nèi)去理論。這不能怪那巡捕,我們幾曾看見過看家的狗咬過衣裳楚楚的客人?

衣裳穿得合適,煞費周章,所以內(nèi)政部禮俗司雖然繪定了各種服裝的式樣,也并不曾推行,幸而沒有推行!自從我們剪了小辮兒以來,衣裳就沒有了體制,絕對自由,中西合璧的服裝也不算違警,這時候若再推行“國裝”,只是于錯雜紛歧之中更加重些紛擾罷了。

李鴻章出使外國的時候,袍褂頂戴,完全是“滿大人”的服裝。我雖無愛于滿清章制,但對于他的不穿西裝,確實是很佩服的??墒俏餮b的勢力畢竟太大了,到如今理發(fā)匠都是穿西裝的居多。我憶起了二十年前我穿西裝的一幕。那時候西裝還是一件比較新奇的事物,總覺得是有點“機械化”,其構(gòu)成必相當(dāng)復(fù)雜。一班幾十人要出洋,于是西裝逼人而來。試穿之日,適值嚴(yán)冬,或缺皮帶,或無領(lǐng)結(jié),或襯衣未備,或外套未成,但零件雖然不齊,吉期不可延誤,所以一陣騷動,胡亂穿起,有的寬衣博帶如稻草人,有的細腰窄袖如馬戲丑,大體是赤著身體穿一層薄薄的西裝褲,凍得涕泗交流,雙膝打戰(zhàn),那時的情景足當(dāng)?shù)闷稹般搴锒凇彼膫€字。當(dāng)然后來技術(shù)漸漸精進,有的把褲腳管燙得筆直,視如第二生命,有的在衣袋里插一塊和領(lǐng)結(jié)花色相同的手絹,儼然像是一個紳士,猛然一看,國籍都要發(fā)生問題。

西裝是有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的。譬如,做褲子的材料要厚,可是我看見過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穿夏布西裝褲,光線透穿,真是駭人!衣服的顏色要樸素沉重,可是我見過著名自詡講究衣裳的男子們,他們穿的是色彩刺目的寬格大條的材料,顏色驚人的襯衣,如火如荼的領(lǐng)結(jié),那樣子只有在外國雜耍場的臺上才偶然看得見!大概西裝破爛,固然不雅,但若嶄新而俗惡則更不可當(dāng)。所謂洋場惡少,其氣味最下。

中國的四季衣裳,恐怕要比西裝更麻煩些。固然西裝講究起來也是不得了的。歷史上著名的一例,詹姆斯第一的朋友白金翰爵士有衣服一千六百二十五套。普通人有十套八套的就算很好了。中裝比較的花樣要多些,雖然終年一兩件長袍也能度日。中裝有一件好處,舒適。中裝像是變形蟲,沒有一定的形式,隨著穿的人身體變。不像西裝,肩膊上不用填麻布使你冒充寬肩膀,脖子上不用戴枷系索,褲子里面有的是“生存空間”;而且冷暖平勻,不像西裝咽喉下面一塊只是一層簿襯衣,容易著涼,褲子兩邊插手袋處卻又厚至三層,特別郁熱!中國長袍還有一點妙處,馬彬和先生(英國人入我國籍)曾為文論之。他說這鐘形長袍是沒有差別的,平等的,一律地遮掩了貧富賢愚。馬先生自己就是穿一件藍長袍,他簡直崇拜長袍。據(jù)他看,長袍不勢利,沒有階級性,可是在中國,長袍同志也自成階級,雖然四川有些抬轎的也穿長抱。中裝固然比較隨便,但亦不可太隨便,例如脖子底下的紐扣,在西裝可以不扣,長袍便非扣不可,否則便不合于“新生活”。再例如雖然在蚊蟲甚多的地方,褲腳管亦不可放進襪筒里去,做紹興師爺狀。

男女服裝之最大不同處,便是男裝之遮蓋身體無微不至,僅僅露出一張臉和兩只手可以吸取日光紫外線,女裝的趨勢,則求遮蓋愈少愈好?,F(xiàn)在所謂旗袍,實際上只是大坎肩,因為兩臂已經(jīng)齊根劃出。兩腿盡管細直如竹筷,扭曲如松根,也往往一雙雙地擺在外面。袖不蔽肘,赤足裸腿,從前在某處都曾懸為厲禁,在某一種意義上,我們并不惋惜。還有一點可以指出,男子的衣服,經(jīng)若干年的演化,已達到一個固定的階段,式樣色彩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了,某一種人一定穿某一種衣服,身體丑也好,美也好,總是要罩上那么一套。女子的衣裳則頗多個人的差異,仍保留大量的裝飾的動機,其間大有自由創(chuàng)造的余地。既是創(chuàng)造,便有失敗,也有成功。成功者便是把身體的優(yōu)點表彰出來,把劣點遮蓋起來;失敗者便是把劣點顯示出來,優(yōu)點根本沒有。我每次從街上走回來,就感覺得我們除了優(yōu)生學(xué)外,還缺乏婦女服裝雜志。不要以為婦女服裝是瑣細小事,法朗士說得好:“如果我死后還能在無數(shù)出版書籍當(dāng)中有所選擇,你想我將選什么呢……在這未來的群籍之中我不想選小說,亦不選歷史,歷史若有興味亦無非小說。我的朋友,我僅要選一本時裝雜志,看我死后一世紀(jì)中婦女如何裝束。婦女裝束之能告訴我未來的人文,勝過于一切哲學(xué)家,小說家預(yù)言家,及學(xué)者?!?/p>

衣裳是文化中很燦爛的一部分。所以裸體運動除了在必要的時候之外(如洗澡等),我總不大贊成。

魯迅曾幻想到吐半口血扶兩個丫鬟到階前看秋海棠,以為那是雅事。其實天下雅事盡多,唯有生病不能算雅。沒有福分扶丫鬟看秋海棠的人,當(dāng)然覺得那是可羨的,但是加上“吐半口血”這樣一個條件,那可羨的情形也就不怎樣可羨,似乎還不如獨自一個硬硬朗朗到菜圃看一畦蘿卜白菜。

最近看見有人寫文章,女人懷孕寫作“生理變態(tài)”,我覺得這人倒有點“心理變態(tài)”。病才是生理變態(tài)。病人的一張臉就夠瞧的,有的黃得像訃聞紙,有的青得像新出土的古銅器,比髑髏多一張皮,比面具多幾個眨眼。病是變態(tài),由活人變成死人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因為病是變態(tài),所以病是丑的。西子捧心蹙顰,人以為美,我想這也是私人癖好,想想海上還有逐臭之夫,這也就不足為奇。

我由于一場病,在醫(yī)院住了很久。我覺得我們中國人最不適宜于住醫(yī)院。在不病的時候,每個人在家里都可以做土皇帝,傭仆不消說是用錢雇來的奴隸,妻子只是供膳宿的奴隸,父母是志愿的奴隸,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一旦他老人家欠安違和,抬進醫(yī)院,恨不得把整個的家(連廚房在內(nèi))都搬進去!病人到了醫(yī)院,就好像是到了自己的別墅似的,忽而買西瓜,忽而沖藕粉,忽而打洗臉?biāo)?,忽而灌暖水壺。與其說醫(yī)院家庭化,毋寧說醫(yī)院旅館化,最像旅館的一點,便是人聲嘈雜,四號病人快要咽氣,這并不妨礙五號病房的客人的高談闊論;六號病人剛吞下兩包安眠藥,這也不能阻止七號病房里扯著嗓子喊黃嫂。醫(yī)院是生與死的決斗場,呻吟號啕以及歡呼叫囂之聲,當(dāng)然都是人情之所不能已,圣人弗禁。所苦者是把醫(yī)院當(dāng)作養(yǎng)病之所的人。

但是有一次我對于我隔壁房所發(fā)的聲音,是能加以原諒的。是夜半,是女人聲音,先是搖鈴隨后是喊“小姐”,然后一聲鈴間一聲喊,由原板到流水板,愈來愈促,愈來愈高,我想醫(yī)院里的人除了住了太平間的之外大概誰都聽到了,然而沒有人送給她所要用的那件東西。呼聲漸變成號聲,情急漸變成哀懇,等到那件東西等因奉此地輾轉(zhuǎn)送到時,已經(jīng)過了時效,不復(fù)成為有用的了。

舊式訃聞喜用“壽終正寢”字樣,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家里養(yǎng)病,除了病不容易治好之外,不會為病以外的事情著急。如果病重不治必須壽終,則壽終正寢是值得提出來傲人的一件事,表示死者死得舒服。

人在大病時,人生觀都要改變。我在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感覺得人生無常,對一切不免要多加一些寬恕,例如對于一個冒領(lǐng)米貼的人,平時絕不稍予假借,但在自己連打幾次強心針之后,再看著那個人貿(mào)貿(mào)然來,也就不禁心軟,認(rèn)為他究竟也還可以算作一個圓顱方趾的人。魯迅死前遺言“不饒恕,也不求人饒恕”。那種態(tài)度當(dāng)然也可備一格。不似魯迅那般偉大的人,便在體力不濟時和人類容易妥協(xié)。我僵臥了許多天之后,看著每個人都有人性,覺得這世界還是可留戀的。不過我在體溫脈搏都快恢復(fù)正常時,又故態(tài)復(fù)萌,眼睛里揉不進沙子了。

弱者才需要同情,同情要在人弱時施給,才能容易使人認(rèn)識那份同情。一個人病得吃東西都需要喂的時候,如果有人來探視,那一點同情就像甘露滴在干土上一般,立刻被吸收了進去。病人會覺得人類當(dāng)中彼此還有聯(lián)系,人對人究竟比獸對人要溫和得多。不過探視病人是一種藝術(shù),和新聞記者的訪問不同,和吊喪又不同。我最近一次病,病情相當(dāng)曲折,敘述起來要半小時,如用歐化語體來說半小時還不夠。而來看我的人是如此誠懇,問起我的病狀便不能不詳為報告,而講述到三十次以上時,便感覺像一位老教授年年在講臺上開話匣片子那樣單調(diào)而且慚愧。我的辦法是,對于遠路來的人我講得要稍為擴大一些,而且要強調(diào)病的危險,為的是叫他感覺此行不虛,不使過于失望。對于鄰近的朋友們則不免一切從簡諸希矜宥!有些異常熱心的人,如果不給我一點什么幫助,一定不肯走開,即使走開也一定不會愉快。我為使他愉快起見,口雖不渴也要請他倒過一杯水來,自己做“扶起嬌無力”狀。有些道貌岸然的朋友,看見我就要脫離苦海,不免悟出許多佛門大道理,臉上愈發(fā)嚴(yán)重,一言不發(fā),愁眉苦臉,對于這朋友我將來特別要借重,因為我想他于探病之外還適于守尸。

下棋

有一種人我最不喜歡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養(yǎng)的人。殺死他一大塊,或是抽了他一個車,他神色自若,不動火,不生氣,好像是無關(guān)痛癢,使你覺得索然寡味。君子無所爭,下棋卻是要爭的。當(dāng)你給對方一個嚴(yán)重威脅的時候,對方的頭上青筋暴露,黃豆般的汗珠一顆顆地在額上陳列出來,或哭喪著臉做慘笑,或咕嘟著嘴做吃屎狀,或抓耳撓腮,或大叫一聲,或長吁短嘆,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詞,或一串串的噎嗝打個不休,或紅頭漲臉如關(guān)公,種種現(xiàn)象不一而足,這時節(jié)你“行有余力”,便可以點起一支煙,或啜一碗茶,靜靜地欣賞對方的苦悶的象征。我想獵人因逐一只野兔的時候起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點道理,和人下棋的時候,如果有機會使對方受窘,當(dāng)然無所不用其極,如果被對方所窘,便努力做出不介意狀,因為既不能積極地給對方以痛苦,只好消極地減少對方的樂趣。

自古博弈并稱,全是屬于賭的一類,而且只是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略勝一籌而已。不過弈雖小術(shù),亦可觀人。相傳有慢性人,見對方走當(dāng)頭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邊的馬好,還是跳右邊的馬好,想了半個鐘頭而遲遲不決,急得對方拱手認(rèn)輸。是有這樣的慢性人,每一招都要考慮,而且是加慢地考慮,我常想這種人如加入龜兔競賽,也必定可以獲勝。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賽跑,噼噼啪啪,草草了事,這仍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一貫作風(fēng)。下棋不能無爭,爭的范圍有大有小,有斤斤計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節(jié)而眼觀全局者,有短兵相接做生死斗者,有各自為戰(zhàn)而旗鼓相當(dāng)者,有趕盡殺絕一步不讓者,有好勇斗狠同歸于盡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誚罵者,但最不幸的是爭的范圍超出了棋盤,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無聲響,排闥視之,原來他們是在門后角里扭作一團,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車呢。被挖者不敢出聲,出聲則張口,張口則車被挖回,挖回則必悔棋,悔棋則不得勝,這種認(rèn)真的態(tài)度憨得可愛。我曾見過二人手談,起先是坐著,神情瀟灑,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勢吃緊,兩人都站起來了,劍拔弩張,最后到了生死關(guān)頭,兩個人都跳到桌上去了!

笠翁《閑情偶寄》說弈棋不如觀棋,因觀者無得失心。觀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雞、斗蟋蟀一般。但是觀棋也有難過之處,觀棋不語是一種痛苦。喉間硬是癢得出奇,思一吐為快??匆娨粋€人要入陷阱而不作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一個人要怨恨你,暗暗地罵一聲:“多嘴驢!”另一個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走!”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一齊嗤之以鼻:“無見識奴!”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耳光之后還要捂著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

下棋只是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這樣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為他頗合于人類好斗的本能,這是一種斗智不斗力的游戲。所以瓜棚豆架之下,與世無爭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對,消此永晝;鬧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閑階級的人士下棋消遣,“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過身最后隱退東山的大人先生們,髀肉復(fù)生,而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只好閑來對弈,了此殘生,下棋全是“剩余經(jīng)歷”的發(fā)泄。人總是要斗的,總是要鉤心斗角地和人爭逐的。與其和人爭權(quán)奪利,還不如在棋盤上多占幾個官;與其招搖撞騙,還不如在棋盤上抽上一車。宋人筆記曾載有一段故事:“李訥仆射,性卞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詳,極于寬緩,往往躁怒作,家人悲則密以弈具陳于前,訥睹,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矣。”(《南部新書》)下棋,有沒有這樣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說,不過有人下起棋來確實是把性命都可置之度外。我有兩個朋友下棋,警報作,不動聲色,俄而彈落,棋子被震得在盤上跳蕩,屋瓦亂飛,其中一位棋癮較小者變色而起,被對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輸了?!贝斯畹闷逯兄?。

中年

鐘表上的時針是在慢慢地移動著的,移動得如此之慢,使你幾乎不感覺到它的移動。人的年紀(jì)也是這樣的,一年又一年,總有一天你會驀然一驚,已經(jīng)到了中年,到這時候大概有兩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訃聞不斷地來,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經(jīng)先走一步,很殺風(fēng)景,同時又會忽然覺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現(xiàn),從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晃,磕頭碰腦的盡是些昂然闊步滿面春風(fēng)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自己的伙伴一個個地都入蟄了,把世界交給了青年人。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寫照。

從前雜志背面常有“韋廉士紅色補丸”的廣告,畫著一個憔悴的人,弓著身子,手拊在腰上,旁邊注著“圖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對于青年人是相當(dāng)深奧的。可是這幅圖畫都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腦里涌現(xiàn),雖然他不一定想吃“紅色補丸”,那點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黃松的柱子,都有彎曲傾斜的時候,何況是二十六塊碎骨頭拼湊成的一條脊椎?年輕人沒有不好照鏡子的,在店鋪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總覺得大致上還有幾分姿色。這顧影自憐的習(xí)慣逐漸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攬鏡,突然發(fā)現(xiàn)額上刻了橫紋,那線條是顯明而有力,像是吳道子的“莼菜描”,心想那是抬頭紋,可是低頭也還是那樣,再一細看頭頂上的頭發(fā)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鬃角上發(fā)現(xiàn)幾根白發(fā),這一驚非同小可,平素一毛不拔的人到這時候也不免要狠心地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發(fā)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但是沒有用,歲月不饒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著急。哪個年輕女子不是飽滿豐潤得像一顆牛奶葡萄,一彈就破的樣子?哪個年輕女子不是玲瓏矯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動得那么輕靈?到了中年,全變了。曲線還存在,但滿不是那么回事,該凹入的部分變成了凸出,該凸出的部分變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變成為金絲蜜棗,燕子要變鵪鶉。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張臉,從“魚尾”起皺紋撒出一面網(wǎng),縱橫輻輳,疏而不漏,把臉逐漸織成一幅鐵路線最發(fā)達的地圖,臉上的皺紋已經(jīng)不是熨斗所能燙得平的,同時也不知怎么在皺紋之外還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蒼蠅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糞土之墻,沒有不可污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張臉上再罩上一張臉,本是最簡便的事。不過在上妝之前、下妝之后,容易令人聯(lián)想起《聊齋志異》的那一篇《畫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齊松懈下來往下堆攤,成堆的肉掛在臉上,掛在腰邊,掛在踝際。聽說有許多西洋女子用搟面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亂搓,希望把浮腫的肉壓得結(jié)實一點;又有些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緊褲帶,活生生地把自己“餓”回青春去。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別以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峰,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揩”地往上爬。再仔細看看,路上有好多塊絆腳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多處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之蛙?;叵霃那埃约鹤鲞^撲燈蛾,惹火焚身;自己做過撞窗戶紙的蒼蠅,一心愿奔光明,結(jié)果落在粘蒼蠅的膠紙上!這種種景象的觀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滸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應(yīng)再娶;四十未仕,不應(yīng)再仕?!逼鋵崱叭ⅰ薄ⅰ笆恕倍际切∈?,不娶不仕也罷,只是這種說法有點中途棄權(quán)的意味。西諺云:“人的生活在四十開始?!焙孟袼氖郧?,不過是幾出配戲,好戲都在后面。我想這與健康有關(guān)。吃窩頭米糕長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經(jīng)蒸發(fā)殆盡。這樣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維他賜保命”都嫌來不及了。我看見過一些得天獨厚的男男女女,年輕的時候愣頭愣腦的,濃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澀的毛桃子,上面還帶著挺長的一層毛。他們是未經(jīng)琢磨過的璞石??墒堑搅酥心辏麄冏兊脻櫇闪?,容光煥發(fā),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一看就知道是內(nèi)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是在飲窖藏多年的陳釀,濃而芳洌!對于他們,中年沒有悲哀。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如果年屆不惑,再學(xué)習(xí)溜冰踢毽子放風(fēng)箏,“偷閑學(xué)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當(dāng)作踩高蹺般地練習(xí)走路,那也是慘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當(dāng)?shù)恼J(rèn)識人生,認(rèn)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瓢嗟耐嬉擞诔镜拇笪鋺?,中年的演員才能擔(dān)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nèi)容。

送行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遙想古人送別,也是一種雅人深致。古時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見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驪歌,灞橋折條楊柳,甚至在陽關(guān)敬一杯酒,都有意味。李白的船剛要啟碇,汪倫老遠地在岸上踏歌而來,那幅情景真是歷歷如在眼前。其妙處在于淳樸真摯,出之以瀟灑自然。平素莫逆于心,臨別難分難舍。如果平常我看著你面目可憎,你覺著我語言無味,一旦遠離,那是最好不過,只恨世界太小,唯恐將來又要碰頭,何必送行!

在現(xiàn)代人的生活里,送行是和拜壽送殯等一樣的成為應(yīng)酬的禮節(jié)之一?!熬局u尾巴”起個大早,迷迷糊糊地趕到車站碼頭,擠在亂哄哄人群里面,找到你的對象,扯幾句淡話,好容易耗到汽笛一叫,然后鳥獸散,吐一口輕松氣,噘著大嘴回家。這叫作周到。在被送的那一方面,覺得熱鬧,人緣好,沒白混,而且體面,有這么多人舍不得我走,斜眼看著旁邊的沒人送的旅客,相形之下,尤其容易起一種優(yōu)越之感,不禁精神抖擻,恨不得對每一個送行的人要握八次手、道十回謝。死人出殯,都講究要有多少親友執(zhí)紼,表示戀戀不舍,何況活人!行色不可不壯。

悄然而行似是不大舒服,如果別的旅客在你身旁耀武揚威地與送行的話別,那會增加旅中的寂寞。這種情形,中外皆然。Max Beerbohm寫過一篇《談送行》,他說他在車站上見一位以演劇為業(yè)的老朋友在送一位女客,始而喁喁情話,俄而淚濕雙頰,終乃汽笛一聲,勉強抑止哽咽,向女郎頻頻揮手,目送良久而別。原來這位演員是在做戲,他并不認(rèn)識那位女郎,他是屬于“送行會”的一個職員,凡是旅客孤身在外而愿有人到站相送的,都可以到“送行會”去雇人來送。這位演員出身的人當(dāng)然是送行的高手,他能放進感情,表演逼真??腿思{費無多,在精神上受惠不淺。尤其是美國旅客,用金錢在國外可以購買一切,如果“送行會”真的普遍設(shè)立起來,送行的人也不虞缺乏了。

送行既是人生中所不可少的一件事,送行的技術(shù)也便不可不注意到。如果送行只限于到車站碼頭報到,握手而別,那么問題就簡單,但是我們中國的一切禮節(jié)都把“吃”列為最重要的一個項目。一個朋友遠別,生怕他餓著走,餞行是不可少的,恨不得把若干天的營養(yǎng)都一次囤積在他肚里。我想任何人都有這種經(jīng)驗,如有遠行而消息外露(多半還是自己宣揚),他有理由期望著餞行的帖子紛至沓來,短期間家里可以不必開伙。還有些思慮更周到的人,把食物攜在手上,親自送到車上船上,好像是你在半路上會挨餓的樣子。

我永遠不能忘記最悲慘的一幕送行,一個嚴(yán)寒的冬夜,車站上并不熱鬧,客人和送客的人大都在車廂里取暖,但是在長得沒有止境的月臺上卻有一堆黑查查的送行的人,有的圍著斗篷,有的腳尖在洋灰地上敲鼓似的亂動。我走近一看全是熟人,都是來送一位太太的。車快開了,不見她的蹤影,原來在這一晚她還有幾處餞行的宴會。在最后的一分鐘,她來了。送行的人們覺得是在接一個人,不是在送一個人,一見她來到大家都表示喜歡,所有惜別之意都來不及表現(xiàn)了。她手上抱著一個孩子,嚇得直哭,另一只手扯著一個孩子,連跑帶拖。她的頭發(fā)蓬松著,嘴里噴著熱氣,像是冬天載重的騾子。她顧不得和送行的人周旋,三步兩步地就跳上了車,這時候車已在蠕動。送行的人大部分手里都提著一點東西,無法交付,可巧我站在離車門最近的地方,大家把禮物都交給了我:“請您偏勞給送上去吧!”我好像是一個圣誕老人,抱著一大堆禮物,一個箭步躥上了車。我來不及致辭,把東西往她身上一扔,回頭就走。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打了幾個轉(zhuǎn)才立定腳跟。事后我接到她一封信,她說:“那些送行的都是誰?你丟給我那些東西,到底是誰送的?我在車上整理了好半天,才把那些東西聚攏起來打成一個大包袱。朋友們的盛情算是給我添了一件行李,我愿意知道哪一件東西是哪一位送的,你既是代表送上車的,你當(dāng)然知道,盼速見告。”

計開

水果三筐,泰康罐頭四個,果露兩瓶,蜜餞四盒,餅干四罐,豆腐乳四盒,蛋糕四盒,西點八盒,紙煙八聽,信紙信封一匣,絲襪兩雙,香水一瓶,煙灰碟一套,小鐘一具,衣料兩塊,醬菜四簍,繡花拖鞋一雙,大面包四個,咖啡一聽,小寶劍兩把……

這問題我無法答復(fù),至今是個懸案。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對于自己真正舍不得離開的人,離別的那一剎那像是開刀,凡是開刀的場合照例是應(yīng)該先用麻醉劑,使病人在迷蒙中度過那場痛苦,所以離別的苦痛最好避免。一個朋友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fēng)多大雨,我要去接你?!蔽易钯p識那種心情。

書房

書房,多么典雅的一個名詞!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一個書香人家。書香是與銅臭相對待的。其實書未必香,銅亦未必臭。周彝商鼎,古色斑斕,終日摩挲亦不覺其臭,鑄成錢幣才沾染市儈味,可是不復(fù)流通的布泉刀錯又常為高人賞玩之資。書之所以為香,大概是指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從不大通風(fēng)的書房里散發(fā)出來的那一股怪味,不是桂馥蘭薰,也不是霉?fàn)€餿臭,是一股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這種怪味只有書房里才有,而只有士大夫人家才有書房。書香家之得名大概是以此。

寒窗之下苦讀的學(xué)子多半是沒有書房,囊螢鑿壁的就更不用說。所以對于寒苦的讀書人,書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豪華神仙世界。伊士珍《瑯?gòu)钟洝罚骸皬埲A游于洞宮,遇一人引至一處,別是天地,每室各有奇書,華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wù)?,問其地,曰:‘瑯?gòu)指5匾??!边@是一位讀書人希求冥想一個理想的讀書之所,乃托之于神仙夢境。其實除了赤貧的人饔飧不繼談不到書房外,一般的讀書人,如果肯要一個書房,還是可以好好布置出一個來的。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yǎng)來亨雞,也有人分出一間房子養(yǎng)狗,就是勻不出一間做書房。我還見過一位富有的知識分子,他不但沒有書房,也沒有書桌,我親見他的公子趴在地板上讀書,他的女公子用一塊木板在沙發(fā)上寫字。

一個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個孩子應(yīng)該擁有一個書桌,主人應(yīng)該擁有一間書房。書房的用途是庋藏圖書并可讀書寫作于其間,不是用以公開展覽借以驕人的?!罢煞驌碛腥f卷書,何假南面百城!”這種話好像是很瀟灑而狂傲,其實是心尚未安無可奈何的解嘲語,徒見其不丈夫。書房不在大,亦不在設(shè)備佳,適合自己的需要便是。局促在幾尺寬的走廊一角,只要放得下一張書桌,依然可以作為一個讀書寫作的工廠,大量出貨。光線要好,空氣要流通,紅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沒有香,“素腕舉,紅袖長”反倒會令人心有別注。書房的大小好壞,和一個讀書寫作的成績之多少高低,往往不成正比例。有好多著名作品是在監(jiān)獄里寫的。

我看見過的考究的書房當(dāng)推宋春舫先生的楬木廬為第一,在青島的一個小小的山頭上,這書房并不與其寓邸相連,是單獨的一棟。環(huán)境清幽,只有鳥語花香,沒有塵囂市擾。《太平清話》:“李德茂環(huán)積墳籍,名曰書城?!蔽蚁肽菚俏幢啬芎蜆H木廬相比。在這里,所有的圖書都是放在玻璃柜里,柜比人高,但不及棟。我記得藏書是以法文戲劇為主。所有的書都是精裝,不全是buckram(膠硬粗布),有些是真的小牛皮裝訂(half calf,ooze calf,etc.),燙金的字在書脊上排著隊閃閃發(fā)亮。也許這已經(jīng)超過了書房的標(biāo)準(zhǔn),微近于藏書樓的性質(zhì),因為他還有一冊精印的書目,普通的讀書人誰也不會把他書房里的圖書編目。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八道灣的書房,原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不離苦的味道。小小的一幅橫額是沈尹默寫的,是北平式的平房,書房占據(jù)了里院上房三間,兩明一暗。里面一間是知堂老人讀書寫作之處,偶然也延客品茗。幾凈窗明,一塵不染。書桌上文房四寶井然有致。外面兩間像是書庫,約有十個八個書架立在中間,圖書中西兼?zhèn)?,日文書?shù)量很大。真不明白苦茶庵的老和尚怎么掉進了泥淖一輩子洗不清!

聞一多的書房,和“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樣,充實、有趣而亂。他的書全是中文書,而且?guī)缀跞蔷€裝書。在青島的時候,他仿效青島大學(xué)圖書館庋藏中文圖書的辦法,給成套的中文書裝制藍布面,用白粉寫上宋體字的書名,直立在書架上。這樣的裝備應(yīng)該是很整齊可觀,但是主人要做考證,東一部西一部的圖書便要從書架上取下來參加獺祭的行列了,其結(jié)果是短榻上、地板上,唯一的一把木根雕制的太師椅上,全都是書。那把太師椅玲瓏梆硬,可以入畫,不宜坐人,其實亦不宜于堆書,卻是他書齋中最惹眼的一個點綴。

潘光旦在清華南院的書房另有一種情趣。他是以優(yōu)生學(xué)專家的素養(yǎng)來從事我國譜牒學(xué)研究的學(xué)者,他的書房收藏這類圖書極富。他喜歡用書護,那就是用兩塊木板將一套書夾起來,立在書架上。他在每套書系上一根竹制的書箋,箋上寫著書名。這種書箋實在很別致,不知杜工部《將赴草堂途中有作》所謂“書箋藥里封塵網(wǎng)”的書箋是否即系此物。光旦一直在北平,晚年喪偶,又復(fù)失明,想來他書房中那些書箋早已封塵網(wǎng)了!

汗牛充棟,未必是福。喪亂之中,牛將安覓?多少愛書的人士都把他們苦心聚集的圖書拋棄了,而且再也鼓不起勇氣重建一個像樣的書房。藏書而充棟,確有其必要,例如從前我家有一部小字本的圖書集成,擺滿上與梁齊的靠在整垛山墻的書架,取上層的書須用梯子,爬上爬下很不方便,可以充棟的書架有時仍是不可少。我來臺灣后,一時興起,興建了一個連在墻上的大書架,鄰居綢緞商來參觀,嘆曰:“造這樣大的木架有什么用,給我擺列綢緞尺頭倒還合用?!彼脑捠遣诲e的,書不能令人致富。書還給人帶來麻煩,能像郝隆那樣七月七日在太陽底下曬肚子就好,否則不堪衣食之?dāng)_,真不如盡量地把圖書塞入腹笥,曬起來方便,運起來也方便。如果圖書都做成“顯微膠片”納入腹中,或者放映在腦子里,則書房就成為不必要的了。

年齡

從前看人作序,或是題畫,或是寫匾,在署名的時候往往特別注明“時年七十有二”“時年八十有五”或是“時年九十有三”,我就肅然起敬。春秋時人榮啟期以為行年九十是人生一樂,我想擁有一大把年紀(jì)的人大概是有一種可以在人前夸耀的樂趣。只是當(dāng)時我離那耄耋之年還差一大截子,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有資格在署名的時候也寫上年齡。我揣想署名之際寫上自己的年齡,那時心情必定是揚揚得意,好像是在宣告:“小子們,你們這些黃口小兒,乳臭未干,雖然幸離襁褓,能否達到老夫這樣的年齡恐怕尚未可知哩?!表氈靡獠豢赏危诳涫靖啐g的時候,未來的歲月已所余無幾了。俗語有一句話說:“棺材是裝死人的,不是裝老人的。”話是不錯,不過你試把棺蓋揭開看看,里面躺著的究竟是以老年人為多。年輕的人將來的歲月尚多,所以我們稱他為富于年。人生以年齡計算,多活一年即是少了一年,人到了年促之時,何可夸之有?我現(xiàn)在不復(fù)年輕,看人署名附帶聲明時年若干若干,不再有艷羨之情了。倒是看了富于年的英俊,有時不勝羨慕之至。

裸子植物和雙子葉植物,其莖部的細胞因春夏成長秋冬停頓之故而形成所謂年輪,我們可以從而測知其年齡。人沒有年輪,而且也不便橫切開來察驗。人年紀(jì)大了常自謙為馬齒徒增,也沒有人掰開他的嘴巴去看他的牙齒。眼角生出魚尾紋,臉上遍灑黑斑點,都不一定是老朽征象。頭發(fā)的黑白更不足為憑。有人春秋鼎盛而已皓首皤皤,有人已到黃耈之年而頂上猶有“不白之冤”,這都是習(xí)見之事。不過,歲月不饒人,冒充少年究竟不是容易事。地心的吸力誰也抵抗不住。臉上、頸上、腰上、踝上,連皮帶肉地往下墜,雖不至于“載跋其胡”,那副龍鐘的樣子是瞞不了人的。別的部分還可以遮蓋起來,面部經(jīng)常暴露在外,經(jīng)過幾番風(fēng)雨,多少回風(fēng)霜,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好像有些女人對于臉上的情況較為敏感。眼窩底下掛著兩個泡囊,其狀實在不雅,必剔除其中的脂肪而后快。兩頰松懈,一條條的溝痕直垂到脖子上,下巴底下更是一層層的皮肉堆累,那就只好開刀,把整張的臉皮揪扯上去,像國劇一些演員化妝那樣,眉毛眼睛一齊上挑,兩腮變得較為光滑平坦,皺紋似乎全不見了。此之謂美容、整容,俗稱之為拉皮。行拉皮手術(shù)的人,都秘不告人,而且諱言其事。所以在飲宴席上,如有面無皺紋的年高名婆在座,不妨含混地稱贊她駐顏有術(shù),但是在點菜的時候不宜高聲地要雞絲拉皮。

其實自古以來也有不少男士熱衷于駐顏。南朝宋顏延之《庭誥文》:“煉形之家,必就深曠,友飛靈,糇丹石,粒精英,所以還年卻老,延華駐采?!钡兰覠捫勿B(yǎng)元,可以尸解升天,豈只延華駐采?這都是一些姑妄言之的神話。貴為天子的人才真的想要還年卻老,千方百計地求那不老的仙丹??磥碇挥袝x孝武帝比較通達事理,他飲酒舉杯屬長星(即彗星):“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可是一般的天子或近似天子的人都喜歡聽人高呼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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