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據(jù)一九二五年十月商務(wù)印書館版排印
自序
一九一九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圍爐讀泰戈?duì)枺≧.Tagore）的《迷途之鳥》（Stray Birds），冰仲和我說：“你不是常說有時(shí)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寫成篇段么？其實(shí)也可以這樣的收集起來?！睆哪菚r(shí)起，我有時(shí)就記下在一個(gè)小本子里。
一九二〇年的夏日，二弟冰叔從書堆里，又翻出這小本子來。他重新看了，又寫了“繁星”兩個(gè)字，在第一頁上。
一九二一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說，“姊姊！你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紙上么？”我就寫下末一段，將他發(fā)表了。
是兩年前零碎的思想，經(jīng)過三個(gè)小孩子的鑒定?！斗毙恰返男蜓?，就是這個(gè)。
冰心
九，一，一九二一。
繁星
一
| 繁星閃爍著—— |
| 深藍(lán)的太空， |
| 何曾聽得見他們對語？ |
| 沉默中， |
| 微光里， |
| 他們深深的互相頌贊了。 |
二
| 童年呵！ |
| 是夢中的真， |
| 是真中的夢， |
| 是回憶時(shí)含淚的微笑。 |
三
| 萬頃的顫動—— |
| 深黑的島邊， |
| 月兒上來了， |
| 生之源， |
| 死之所！ |
四
| 小弟弟呵！ |
| 我靈魂中三顆光明喜樂的星。 |
| 溫柔的， |
| 無可言說的， |
| 靈魂深處的孩子呵！ |
五
| 黑暗， |
| 怎樣的描畫呢？ |
| 心靈的深深處， |
| 宇宙的深深處， |
| 燦爛光中的休息處。 |
六
| 鏡子—— |
| 對面照著， |
| 反而覺得不自然， |
| 不如翻轉(zhuǎn)過去好。 |
七
| 醒著的， |
| 只有孤憤的人罷！ |
| 聽聲聲算命的鑼兒， |
| 敲破世人的命運(yùn)。 |
八
| 殘花綴在繁枝上； |
| 鳥兒飛去了， |
| 撒得落紅滿地—— |
| 生命也是這般的一瞥么？ |
九
| 夢兒是最瞞不過的呵！ |
| 清清楚楚的， |
| 誠誠實(shí)實(shí)的， |
| 告訴了 |
| 你自己靈魂里的密意和隱憂。 |
一〇
| 嫩綠的芽兒， |
| 和青年說： |
| “發(fā)展你自己！” |
|
| 淡白的花兒， |
| 和青年說： |
| “貢獻(xiàn)你自己！” |
|
| 深紅的果兒， |
| 和青年說： |
| “犧牲你自己！” |
一一
| 無限的神秘， |
| 何處尋他？ |
| 微笑之后， |
| 言語之前， |
| 便是無限的神秘了。 |
一二
| 人類呵！ |
| 相愛罷， |
| 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 |
| 向著同一的歸宿。 |
一三
| 一角的城墻， |
| 蔚藍(lán)的天， |
| 極目的蒼茫無際—— |
| 即此便是天上——人間。 |
一四
一五
| 小孩子！ |
| 你可以進(jìn)我的園， |
| 你不要摘我的花—— |
| 看玫瑰的刺兒， |
| 刺傷了你的手。 |
一六
| 青年人呵！ |
| 為著后來的回憶， |
| 小心著意的描你現(xiàn)在的圖畫。 |
一七
| 我的朋友！ |
| 為什么說我“默默”呢？ |
| 世間原有些作為， |
| 超乎語言文字以外。 |
一八
| 文學(xué)家呵！ |
| 著意的撒下你的種子去， |
| 隨時(shí)隨地要發(fā)現(xiàn)你的果實(shí)。 |
一九
| 我的心， |
| 孤舟似的， |
| 穿過了起伏不定的時(shí)間的海。 |
二〇
| 幸福的花枝， |
| 在命運(yùn)的神的手里， |
| 尋覓著要付與完全的人。 |
二一
| 窗外的琴弦撥動了， |
| 我的心呵！ |
| 怎只深深的繞在余音里？ |
| 是無限的樹聲， |
| 是無限的月明。 |
二二
二三
二四
| 向日葵對那些未見過白蓮的人， |
| 承認(rèn)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
| 白蓮出水了， |
| 向日葵低下頭了： |
| 她亭亭的傲骨， |
| 分別了自己。 |
二五
| 死呵！ |
| 起來頌揚(yáng)他； |
| 是沉默的終歸， |
| 是永遠(yuǎn)的安息。 |
二六
| 高峻的山巔， |
| 深闊的海上—— |
| 是冰冷的心， |
| 是熱烈的淚； |
| 可憐微小的人呵！ |
二七
| 詩人， |
| 是世界幻想上最大的快樂， |
| 也是事實(shí)中最深的失望。 |
二八
| 故鄉(xiāng)的海波呵！ |
| 你那飛濺的浪花， |
| 從前怎樣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盤石， |
| 現(xiàn)在也怎樣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 |
二九
| 我的朋友， |
| 對不住你； |
| 我所能付與的慰安， |
| 只是嚴(yán)冷的微笑。 |
三〇
| 光陰難道就這般的過去么？ |
| 除卻縹緲的思想之外， |
| 一事無成！ |
三一
| 文學(xué)家是最不情的—— |
| 人們的淚珠， |
| 便是他的收成。 |
三二
| 玫瑰花的刺， |
|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
| 是她自己的慰樂。 |
三三
| 母親呵！ |
| 撇開你的憂愁， |
| 容我沉酣在你的懷里， |
| 只有你是我靈魂的安頓。 |
三四
| 創(chuàng)造新陸地的， |
| 不是那滾滾的波浪， |
| 卻是他底下細(xì)小的泥沙。 |
三五
| 萬千的天使， |
| 要起來歌頌小孩子； |
| 小孩子！ |
| 他細(xì)小的身軀里， |
| 含著偉大的靈魂。 |
三六
| 陽光穿進(jìn)石隙里， |
| 和極小的刺果說： |
| “借我的力量伸出頭來罷， |
| 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
|
| 樹干兒穿出來了， |
| 堅(jiān)固的盤石， |
| 裂成兩半了。 |
三七
| 藝術(shù)家呵！ |
| 你和世人， |
| 難道終久的隔著一重光明之霧？ |
三八
| 井欄上， |
| 聽潺潺山下的河流—— |
| 料峭的天風(fēng)， |
| 吹著頭發(fā)； |
| 天邊——地上， |
| 一回頭又添了幾顆光明， |
| 是星兒， |
| 還是燈兒？ |
三九
| 夢初醒處， |
| 山下幾疊的云衾里， |
| 瞥見了光明的她。 |
| 朝陽呵！ |
| 臨別的你， |
| 已是堪憐， |
| 怎似如今重見！ |
四〇
| 我的朋友！ |
| 你不要輕信我， |
| 貽你以無限的煩惱， |
| 我只是受思潮驅(qū)使的弱者呵！ |
四一
| 夜已深了， |
| 我的心門要開著—— |
| 一個(gè)浮蹤的旅客， |
| 思想的神， |
| 在不意中要臨到了。 |
四二
| 云彩在天空中， |
| 人在地面上； |
| 思想被事實(shí)禁錮住， |
| 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
四三
四四
| 自然呵！ |
| 請你容我只問一句話， |
| 一句鄭重的話： |
| “我不曾錯(cuò)解了你么？” |
四五
| 言論的花兒 |
| 開得愈大， |
| 行為的果子 |
| 結(jié)得愈小。 |
四六
| 松枝上的蠟燭， |
| 依舊照著罷！ |
| 反復(fù)的調(diào)兒， |
| 彈再一闋罷！ |
| 等候著， |
| 遠(yuǎn)別的弟弟， |
| 從夜色里要到門前了。 |
四七
| 兒時(shí)的朋友： |
| 海波呵， |
| 山影呵， |
| 燦爛的晚霞呵， |
| 悲壯的喇叭呵； |
| 我們?nèi)缃袷鞘柽h(yuǎn)了么？ |
四八
| 弱小的草呵！ |
| 驕傲些罷， |
| 只有你普遍的裝點(diǎn)了世界。 |
四九
| 零碎的詩句， |
| 是學(xué)海中的一點(diǎn)浪花罷； |
| 然而它們是光明閃爍的， |
| 繁星般嵌在心靈的天空里。 |
五〇
| 不恒的情緒， |
| 要迎接他么？ |
| 他能涌出意外的思潮， |
| 要?jiǎng)?chuàng)造神奇的文字。 |
五一
| 常人的批評和斷定， |
| 好像一群瞎子， |
| 在云外推測著月明。 |
五二
| 軌道旁的花兒和石子！ |
| 只這一秒的時(shí)間里， |
| 我和你 |
| 是無限之生中的偶遇， |
| 也是無限之生中的永別； |
| 再來時(shí)， |
| 萬千同類中， |
| 何處更尋你？ |
五三
五四
| 我的朋友！ |
| 起來罷， |
| 晨光來了， |
| 要洗你的隔夜的靈魂。 |
五五
| 成功的花， |
| 人們只驚慕她現(xiàn)時(shí)的明艷！ |
| 然而當(dāng)初她的芽兒， |
| 浸透了奮斗的淚泉， |
| 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
五六
五七
| 冷靜的心， |
| 在任何環(huán)境里， |
| 都能建立了更深微的世界。 |
五八
| 不要羨慕小孩子， |
| 他們的知識都在后頭呢， |
| 煩悶也已經(jīng)隱隱的來了。 |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