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怕新聞記者的文學(xué)家
“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所謂“為己”者,是極力求自己獲得實際的學(xué)問,“為人”者即有了一知半解,或竟一無所知,卻不患無知,但患人之不已知。前者是腳踏實地的做工夫,后者則憧憧往來,以濫出風(fēng)頭自擾心志。像震動科學(xué)界的發(fā)明家安斯坦極不愿意有人替他做廣告,很不喜歡看見新聞記者把他的相片登在報上?,F(xiàn)在又有一位極怕新聞記者的文學(xué)家,比安斯坦還要厲害。這位文學(xué)家就是罕姆森(Kunt Hamsum),挪威人,以能深刻描寫農(nóng)民生活聞于民,曾于1920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挪威國得到這位在國際上替祖國爭光的文學(xué)家,簡直把他當作國寶,今年8月4日是他的七十壽辰,挪威全國替他慶祝,簡直好像是一件有關(guān)全國的大事。這是由于全國人民敬仰他而出于自動的行為,并不是由政府出了什么命令指使的。這總算得是一件很出風(fēng)頭的事情,但是這位文學(xué)家卻是著名的怕出風(fēng)頭,極怕有人替他吹,因此極怕新聞記者。
這次逢他七十大慶的機會,挪威國的許多新聞記者又想包圍他,弄點談話的材料刊登出來,但是還是失敗。在將近他生日的那幾天,有許多新聞記者各處尋他,都被他躲掉,后來在他壽辰的前一天,居然有三個新聞記者在克立斯坦孫(Christians and系挪威南部一個??冢┑胤綄ひ娝退姆蛉爽斃?。但他們夫婦倆一覺得有新聞記者追蹤,立刻躍入汽車,向樹林中急馳,三個記者雖分途趕去,還是趕得一場空。
比較的有點記載登出來的要算是哥本赫根(Copenhagen丹麥國的京城)有一家報紙,名叫(Afterposten)。這家報館最近有一個新聞記者知道罕姆森因旅行到了該處住在一個旅館里,他不待通報,闖入旅館里去自動的尋覓,忽在一個走廊上瞥見罕姆森,當時罕姆森正要步入走廊旁的一個房間。這位眼靈腿敏的新聞記者三步改作兩步的追上去,先把自己介紹后,不敢說出他所厭聞的一個字,就是“接談”(“interview”),只不過臨時問他幾個問句,那位文學(xué)家對這個新聞記者相了一會兒,回答道:“務(wù)請你做個好事,讓我安寧罷。我告訴你,我并不住在這里。再會,先生!”說了就走,這就算是這家報紙所得到的和他“接談”的記載了!
照我們看起來,罕姆森的怕宣傳似乎未免過分些,但以他這樣在世界文壇上鼎鼎大名的文學(xué)家,而生性卻如此之不喜張揚,也無非寧愿過心安理得腳踏實地的生活,而不愿過表面浮華而內(nèi)心感覺空虛的生活。世之但知熱中鉆營欺世盜名而一點不肯反躬自省,一點不想到自己能力怎樣,一點不想做點實際工夫的人,對之似乎不能無愧。
(原載1929年10月27日《生活》周刊第4卷第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