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靈均

（一）

中國的詩歌，發(fā)生很早。如今所流傳的篇章，有堯、舜時的《擊壤歌》《南風歌》等這些作品，有人說是真的；有人說是假的；也有人說連堯、舜，都沒有這些人，又何況《擊壤歌》和《南風歌》。

這些作品，是真是假，雖不可知；然但就孔子所刪定的三百篇看，已可算是洋洋大觀了。不過三百篇的詩，到如今雖然存在；三百篇的作者是誰，到如今已不可考了。而且那時候雖然有偶爾作詩的人，卻沒有以作詩著名的詩人。中國有專門詩人，要算是從屈原起。屈原的生卒年月、事跡、文學作品等，在今日也發(fā)生了疑問。許多名人，如胡適之、梁任公等，都細細地研究討論過。我所見過的，有下面所列的幾種：

胡適之的《讀楚辭》，在《努力周報》附刊的《讀書雜志》內(nèi)。

梁任公的《屈原研究》，在《梁任公學術講演集》第三輯內(nèi)。

謝無量的《楚辭新論》，《國學小叢書》本。

陸侃如的《屈原》，單行本。

他們四位先生，已說得很詳細了，我沒有再說的必要。就是再說，也不能超出他們的范圍以外。不過他們四位先生，對于《楚辭》和中國詩學的關系，比較的說得太少，至多說了一句《詩經(jīng)》是北方的文學，《楚辭》是南方的文學罷了。

我如今便揀他們所不曾說及的，來說一說，以補他們之缺。便是說一說《楚辭》和漢、唐以后詩學的關系。至于屈原事跡等，他們已經(jīng)說過了的，我不再說。讀者要知道時，可以參看他們的大作。除了胡適之《讀楚辭》一篇，如今不容易購得而外，其他三種，都是很容易購買的。

（二）

屈原的事跡，我們所拿來做考證的根據(jù)的，是《史記》里的一篇《屈賈列傳》。這篇傳，有許多話是空話，也有許多話是不可相信的話。這話說起來很長，現(xiàn)在不必多說，只將謝無量考定了重做的一篇簡單的《屈原小傳》，錄在這里，以見屈原之為人。

屈原，楚同姓。事楚懷王，頗見信任。因草憲令，被讒見疏。不久召還，參與外交事務；他的主張，是拒秦，聯(lián)齊。曾出使齊國。懷王將入秦，他也力諫，不聽。后懷王久留秦，楚國無主；屈原憤恨他的政策不行，作《離騷經(jīng)》，有怨刺的意思。襄王即位，屈原又被讒再放逐，在沅湘之間，九年不返。因自沉汨羅江死。

謝無量這篇簡單的《屈原小傳》，很為適當。讀者只須讀了這篇小傳，差不多已經(jīng)夠了。不過“屈原名平，字靈均”，這幾個字，是應補入的。

屈原的作品，自然是以《離騷》為主要。此外再有《卜居》《漁父》等篇。再有《九歌》，本為楚人祀神的樂歌，而屈原替他改作的。后來他的弟子宋玉、景差及漢朝賈誼等，仿他所做的作品，統(tǒng)名為《楚辭》。如今流傳的，以王逸注的《楚辭》，為最古的本子。再后來注解的人很多，不及遍舉。關于這一層，可參看胡適之的《讀楚辭》第二段，及謝無量的《楚辭新論》第三章。我這里不多說了。下文單說屈原和漢、唐以后詩學的關系。

（三）

《楚辭》所包涵的第一種特點，就是說神話?！毒鸥琛繁緛頌殪肷穸?，不消說了。就是《離騷》，也有許多的神話。如云：

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

……

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

鸞凰為予先戒兮，雷師告予以未具。

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

又云：

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又云：

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羲和、望舒、飛廉、豐隆、雷師等，都是后世神怪小說（如《封神傳》）里的名詞。宓妃、有娀佚女也是神話?！毒鸥琛防锏氖裁礀|皇太一，什么湘夫人，什么國殤等等，更不必說了。這些神話，是《詩經(jīng)》里所絕對沒有的?！对娊?jīng)》里的神是天，《詩經(jīng)》里的鬼是祖宗。從天與祖宗的方面演不出離奇怪誕的神話來，從東皇太一、湘夫人一方面，便可以演得出離奇怪誕的神話來了。

從此以后，中國的詩歌里，便添了許多神話。首先受屈原的影響的，就是曹子建，他的《洛神賦》，不就是神話么？

再后詩歌里夾雜神話的，要算李太白和李義山，最為顯著。李太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云：

……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

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

李太白的風為馬、鸞回車，不就是《離騷》里的鸞凰為先戒、望舒（望舒風神名）先驅(qū)么？

李義山的《嫦娥》云：

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義山的嫦娥，不就是《離騷》里的宓妃、有娀佚女之流么？

（四）

《楚辭》的第二種特點，就是說牢騷話，表現(xiàn)孤僻的性情。說牢騷話，在《國風》《小雅》里也有的。后人拿詩歌發(fā)牢騷，不單是受了屈原的影響。表現(xiàn)孤僻的性情，在《詩經(jīng)》里沒有的。在《楚辭》里，卻隨處表現(xiàn)出他自己孤僻的性情來。如云：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又云：

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茍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又云：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時俗之所服。

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

又云：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吾不知其亦已兮，茍予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

諸如此類的地方很多，都是充分地表現(xiàn)他高潔的性情。屈原自殺，一半固由于受了環(huán)境的逼迫，一半也由于他的天性是孤僻，不和俗人相投。這種孤僻的性情，充分地在詩歌里表現(xiàn)出來，這是《詩經(jīng)》里所沒有的?；蛘哂羞@樣的作品，也被孔子刪掉了，因為孔子要拿《詩經(jīng)》做教化的工具。這樣的充分表現(xiàn)孤僻的性情，和處世接人，很不相宜，所以一例刪掉了。就是前節(jié)所說的神話，照理在初民時代的詩歌里，也不能沒有。《詩經(jīng)》里沒神話，一定也是被孔子刪掉了?！墩撜Z》里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痹姼枥锏纳裨?，哪有不刪去的道理呢？

自從《離騷》出現(xiàn)以后，屈原拿它將自己孤僻的性情，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后人讀了他的作品，當然要受了他的感化，犯了傳染病。其中受傳染病最深的，要算是唐朝的孟東野（孟郊）、李長吉（李賀）二人。

孟郊的性情，非常寒酸；李賀的性情，非常幽怪。但看蘇東坡“郊寒島瘦”四字的批評，和后人稱“長吉是鬼才”的一句話，便可以知道了。而且孟郊、李賀二人詩歌的外表，也是出于《離騷》，這是可以舉他們的詩來證明的。如孟郊的《巫山高》云：

見盡數(shù)萬里，不聞三聲猿。

但飛蕭蕭雨，中有亭亭魂。

千載楚襄恨，遺文宋玉言。

至今青冥里，云結深閨門。

按《九歌》云：“令飄風兮前驅(qū)，使凍雨兮灑塵；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睎|野從這里四句，化成“但飛蕭蕭雨”兩句。又云“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野從這里兩句，化成“至今青冥里，云結深閨門”兩句，痕跡顯然可見。又東野的《獨愁》云：

前日遠別離，昨日生白發(fā)。

欲知萬里情，曉臥半床月。

?？职傧x鳴，使我芳草歇。

按《離騷》云：“恐鶗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睎|野從這句化成“?？职傧x鳴”兩句，也極容易看得出。這樣相似的地方很多，不及遍舉。

再說李賀，他的《蘇小小墓》一首，最容易看得出他所受的《楚辭》的影響?！短K小小墓》的詩云：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翦。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竹，勞光彩。

西陵下，風雨吹。

（吹字讀去聲，與彩、待等字為韻，俗作“吹雨”非是。）

按這首詩，詞旨凄絕，滿紙鬼氣，固然似《楚辭》中之《九歌》；而草茵、松蓋、風裳、水珮，都是《離騷》中的字眼。

本來李長吉的詩，出于《離騷》，在以前已有許多人說過了?！稘O隱叢話》曾說：“李長吉詩出于《離騷》?！倍拍了龅摹堕L吉集序》，已經(jīng)說道：“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騷》可也?！辈贿^孟東野詩，出于《離騷》，前人卻沒有說過，這是我最近看出來的。大概東野的性情寒酸，長吉的性情幽怪?？傊际枪缕В际遣唤饲?，和屈原是一樣的。

再后梅堯臣的簡淡，黃庭堅的生硬，又是從孟郊、李賀變化而來的了。凡后世不近人情的個性，發(fā)表在詩歌里，多少總和屈原有些關系。

個性是天生成的，假使沒有屈原也會有孟郊、李賀、梅堯臣、黃庭堅等人的個性。但是沒有《離騷》，恐怕他們受了《詩經(jīng)》的陶冶，潛移默化，便不會將個性表現(xiàn)在詩歌里。便是表現(xiàn)出來，也不會有這樣的充分。

這種充分的表現(xiàn)個性，照新文學說起來，當然算是好，不算是壞。若拿詩教的眼光來看，卻又不能說是好。因為充分地發(fā)展不近人情的個性，到后來變成曲高和寡，彼此不相投洽；而社會上必現(xiàn)出一種冷淡的狀態(tài)來。這不是好現(xiàn)狀。

兩樣的說法不同，到底誰是誰非，我也不敢下一句斷語。

（五）

《楚辭》里的第三種特點，就是喜用艷麗的字。后來經(jīng)過李義山、溫飛卿、韓致堯等人的仿效，而演為后世香艷詩。義山尚有寄托，飛卿則但得浮艷；此后香艷詩，更不足道了。

后世做艷體詩的人，無論做得如何壞，無論做得如何淫蕩，在自己說起來：總是開口溫、李，閉口屈、宋。這可算是屈原害了他們。然屈原是“好色不淫，怨誹不亂”，后人好色而至于淫，這應是屈原所痛恨的事了。

由《楚辭》的一部，而流為后世的艷體詩，差不多人人都知道，這里不必引詩為證。

據(jù)我的觀察，《楚辭》和后世詩歌的關系是如此。謝無量先生說：《楚辭》里有兩種思想：一種是愛國的思想，一種是超人間的思想，也與后世的詩歌有很大的關系。他所說的超人間的思想，就是我所說的神話。他所說的愛國思想，他也有他的理由，讀者可以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