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轉航站

奧登詩選:1948-1973 作者:[英] W.H.奧登 著;馬鳴謙,蔡海燕 譯;王家新 校


中轉航站[1]

經(jīng)許可走出,來到了兩種恐懼交織的地帶,

 一個由作戰(zhàn)參謀和工程師共同選定的地點,

周遭一片濕地,面朝著從未受到愷撒們或

 笛卡兒式懷疑[2]侵擾的兇暴海洋;我站著,

面色蒼白,半睡半醒,大口吸入新鮮空氣,

 泥土與草葉、苦役與男性的氣味聞著如此濃郁,

可時間并不長:近旁一個管事朋友,微笑著

 將我們帶回了室內(nèi);我們魚貫跟隨,


服從了那溫和而斷然的語調(diào)——此種語調(diào)

 專為應付神經(jīng)質(zhì)的病人和不可信的孩子,

以防他們跳水塘尋短見,或是從流浪兒那里

 學來某種惡心把戲。透過現(xiàn)代風格的窗玻璃,

我在觀賞一座未獲允許去攀登的石灰?guī)r山岡

 和珍珠色的霞云(我覺得日落似乎來得

異常早):一個躊躇滿志的少年轉身凝望,

 或許正夢想著遠方和我們神圣的自由。


在某個地方,我們真正存在過,可貴的空間里存有

 我們的行跡和面容,記憶中的風景不會改變,

因為改變的惟有我們自己,在那里商店各有字號,

 躲在暗處的狗會對著陌生人的腳步聲吠叫,

莊稼會成熟,牛羊會長膘,

 當?shù)氐纳耢`會施與仁慈的庇佑,

分配神的愛意,留心它們的需求,

 也會在天堂里為其特殊處境作辯護。


在某個地方,每個人都獨一無二,當游走在

 分隔過去與未來的邊界線,也不會受到警告:

立于那橋頭,一位年老的毀滅者正接受最后的敬禮,

 他的背后,所有對手都在巴結討好,要么身系囚籠,

要么已死去,而前方是一個憤怒地帶;那羊腸小道上,

 一個年輕的創(chuàng)造者因悒郁的童年而遲到,服膺于

孩子般的狂喜而熱情洋溢,頭頂是哥特式的荒涼群峰,

 腳下是意大利的驕陽、意大利的軀體。


但此刻我們哪兒都不在,與白晝、與愛恨糾結的

 大地母親已沒有任何關聯(lián);我們駐留此處

不會留下絲毫痕跡,在它完全密閉的空間里

 人們彼此不相識,只是如對象般曝露著

引發(fā)猜測,攻擊性的生物各自走向他們的獵物,

 但此刻已非常溫順,他們乖乖聽話,等待著,

時不時地,受到一個聲音的轄制,

 某個等級的靈魂們還會聽命在艙門口聚集。


聲音召喚我再次登機,很快我們就飄浮在一個

 瘋魔、擁擠的地表上空,俯瞰整個世界:下方的所在,

動機和自然進程已被春天喚醒

 謬誤與墳墓已披上了新綠;采石場的奴隸們

違背了自身意愿,因小鳥自由的歌聲感到了

 重獲新生的希望,經(jīng)由無知圣徒的祈禱,

卑污的城市已被寬恕,而伴隨著河流的解凍,

 一個古老的仇怨[3]已再度開啟。

1950年春?

石灰?guī)r頌[4]

對于不專情的我們,如若它構成了

  常常引發(fā)我們思鄉(xiāng)的一種風景,

多半因為它溶解于水。留意這些圓形山坡,

  巖面上散逸著百里香的氣息,底下,

一個洞窟和水道的隱秘系統(tǒng):到處都能聽聞泉水

  歡快地噴涌而出,

每一支都注入了僻靜魚塘,一路沖刷出

  小小溪谷,而它的峭壁招引了

蝴蝶和蜥蜴:巡視這片近距離

  且方位明確的區(qū)域:

它更像是一位母親,至于她的兒子

  有一個更為恰當?shù)谋尘?,陽光?/p>

斜倚在石巖上的浪蕩兒,有那么多缺點,

  卻從不懷疑自己仍受寵愛;他的工作

只是盡情施展他的魅力?[5]從風化的裸露巖石

  到山頂?shù)慕烫?,從地表顯露的水流

到引人注目的噴泉,從荒野到布局規(guī)整的葡萄園,

  一個步履靈巧的孩子幾步就能走完,

當他希望比他的兄弟們吸引更多注意,

  不管是經(jīng)由討好還是逗笑。


瞧,爭強好勝的一群人在陡直的鋪石巷爬上走下,

  三三兩兩,有時臂膀挽著臂膀,

但是,感謝上帝,步調(diào)從不一致;要么是

  正午時約好了在廣場的蔭涼處

口若懸河地閑聊,只因彼此太過熟識,

  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重要秘密,

既無法理解某位神祇的火爆脾氣乃合乎道義,

  也不會為一行精巧詩句或一支好聽曲子

就安靜下來:只因習慣了發(fā)出回聲的石頭,

  當面對一座怒不可遏的熾熱火山口,

他們從來不必害怕地掩住面孔;

  適應了山谷地帶的本地需求,

此地的每樣事物靠步行就可以去觸碰

  或去了解,他們的眼睛從未越過

游牧民的柵欄格子去探究無限的空間;

  天生幸運,他們的雙腿從未碰到叢林的

菌類和毒蟲(這些丑怪的生命,我們自以為

  與它們毫無共同之處)。

于是,當他們中某個人開始墮落,其心智作用的方式

  總是不難理解:會變成個皮條客,

會售賣假首飾,為博得滿堂喝彩的效果會糟蹋掉

  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這會在所有人身上發(fā)生:

除了我們當中的圣人與惡徒……

             這就是為何,我猜想,

  此地的圣人和惡徒從來待不長久,只會尋找

放縱無度的溫床,在這兒,美不是那么淺表,

  燈火會稀疏一些,而生活的意義

不僅等同于一次狂歡野營?!皝戆?!”

               花崗石荒野叫道:

  “你的幽默多么隱晦,你善意的吻多么意外,

而死亡是如此永恒?!保ㄎ磥淼氖ト藗儑@息著,

 已悄悄溜走)“來吧!”黏土和礫石愉快地叫喚:

“我們的平原有足夠空間可讓軍隊操練;河流

  等著被馴服,而奴隸們會用最氣派的樣式

為你造起一座墳塋:人類與大地一樣溫和,而兩者

  都需要被改造。”(執(zhí)政官愷撒起身走開,

砰地一聲關上了門。)但真正的冒失鬼,會被一個

  古老又陰冷的聲音吸引——那來自海洋的低語:

“我就是孤獨,我不會要求什么,也不作任何許諾;

  如此我會讓你獲得自由。世上本沒有愛;

惟有各色各樣的嫉妒,無一例外地可悲?!?/p>


  它們是對的,我親愛的,這些聲音說得沒錯,

眼下仍是如此;這片土地,不像它看上去那般美妙宜居,

  它的安寧也不似一處平靜的歷史遺址,

有些東西已就此塵埃落定:一處落伍、殘敗的

  外省鄉(xiāng)間,通過一條隧道聯(lián)結了

宏大而喧騰的世界,帶有某種不體面的

  吁求,它現(xiàn)在還是這副模樣?也不盡然:

它已肩負起它未敢忽略的一個世俗性責任,

  不顧及它自己,反而操心起

所有大國操心的問題;這妨礙了我們的權利。詩人[6],

  稱太陽為太陽,稱他的思想為謎題,

因誠摯的品性而廣受稱頌,卻被這些大理石像

  攪擾得心神不安,正是它們,那么明顯地

質(zhì)疑了他的反神話的神話;還有這些流浪兒,

  在鋪石柱廊里追纏著科學家,

如此熱情地開出價碼[7],指責他對自然界

  最遙遠方位的關切:而我也被責備,原因和程度

恰如你們所知。不要耽誤時間,不要被捉住,

  不要被人甩到后面,請不要!要效仿

喃喃自語的野獸或行為可被預知的某樣東西

  如水流或石頭,這些才是我們的

日常祈禱詞,它們提供的最大撫慰

  即是隨處可以奏響的音樂,眼目看不到,

也無法嗅聞。我們預期死亡是一個客觀事實,

 就此而言,無疑我們是對的:然而,

倘若惡行可被寬恕,倘若軀體可以死而復生,

  倘若事物的這些變形只為了取樂,

可以化身為不諳世故的運動員和姿態(tài)萬千的

  泉水[8],即可進一步地申明:

有福的人不會在意自己如何被人品評,

  沒有什么要去隱瞞。親愛的,我對此也一無所知,

但是,當我試著想象一種完美無瑕的愛

  或此后的人生,我所聽到的是地下溪流的

潺潺聲,我所看見的是一片石灰?guī)r風景。

1948年5月

伊斯基亞島[9]

(致布萊恩·霍華德[10]


曾有個時代承認刀劍的決定性力量,

無數(shù)號角齊齊向征服者致敬,

  皺巴巴的旗幟下,坐騎上的他

 面無表情,披著斗篷,身形偉岸。


心靈的改變亦能引發(fā)歌聲,

譬如他自十字軍的港口返回,

  就永久性地改變了

 我們的好斗習性,第一個


將所有赤貧者視作我們的同胞。于是,

任何時候都適宜去贊頌明耀的大地,

  無論我們選擇承擔責任,還是去做

 某件可怕的事,我們都同等珍視。


人總是最看重他的出生地;

那綠色山谷,夏夜蘑菇正肥,

  銀柳會模仿溪流的彎度,

 可今天一想起它


我卻并不怎么高興:此刻,被陽光普照的

帕爾瑟諾佩亞所感動[11],我要感謝你,

  伊斯基亞島,島上的清風

 為我?guī)砹藖碜猿鞘形廴驹吹?/p>


親愛的朋友們。你很好地修正了我們

受損的視力,又如此溫和地訓導我們

  在你恒常不變的光線下

 去正確地觀察事物與人類。


腳踏實地的工程師繪出了宏偉藍圖,

但運氣,如你所言,才更有效。

  座座漁港依偎著豐美的埃波梅奧峰[12]

 守住了山腳邊緣的固定褶線,


何種設計令如此柔和的黃色、粉色和綠色

沖刷著這些港灣?沸騰的泉水

  泄露了她的隱秘狂熱,

 令痛風的僵硬關節(jié)變得靈活


還能改善性生活;你周邊的寧靜

無論如何是一種療救,因為

  急欲出人頭地的想法已終止,

 我們學會了漫無目的地閑逛


而蜿蜒小路隨時展現(xiàn)一片遠景

提供某個確定目標;往東看,

  維蘇威火山如一塊巨大的布丁

 或許就突然現(xiàn)身,聳起在日光和煦的


明亮海灣的那頭,圍繞著南面某處,

巖面陡峭的卡普里島[13]

  獨自守護著享樂的異教,

 一個善妒、有時殘忍的神祇。


在某個涼爽或有樹蔭遮蔽的地方,

你也總是可以找個理由坐下;當品嘗著

  蜜蜂從開花的栗樹采來的

 咖啡色蜂蜜或是體態(tài)勻稱的


黑發(fā)男子從阿拉貢葡萄蒸餾來的

琥珀色美酒,我們就會相信

  我們樂于接受這樣的生活,

 正如你們的圣人歡迎迸發(fā)的激情。


并不是說你編造了關于痛苦的謊話,

或自詡黑暗與驚叫的時刻不會卷土重來;

  站在你的碼頭上,快樂的異鄉(xiāng)客

 會想起一切遠非那么美好,


有時一頭驢子會突然發(fā)出窒息般的哀號

抗議當下的處境,有時它的主人

  會為某處叫布魯克林[14]的地方嘆息,

 那里,襯衫是絲綢的,褲子是新的,


也遠離了雷斯蒂圖塔[15]過于警覺的目光,

她每年的惠顧,據(jù)他們說,乃是由鮮血換來。

  這位神圣而令人生畏的女士,

 我們希望她并不真實;可是,既然天底下


沒有免費的午餐,欠你的每筆賬都必得償付,

于是在每個人的有生之年,充滿異國奇景的

  這些時日,或會像沖積平原里

 那些大理石路標一樣醒目。

1948年6月

天狼星下

是的,這是酷暑天,福蒂納圖斯[16]

   山間的石楠了無生氣地趴著,

 翻滾的山洪變作了

  緩緩流淌的細流;

軍團的槍矛已生銹,隊長胡子拉碴,

  學者頂著只大帽子

  頭腦一片茫然,

 西比爾[17]也許已經(jīng)服藥,卻還在餐桌邊

  滔滔不絕地扯談。


你自己也是一個受苦人,

   得了感冒,肚子在痛,

  中午前一直躺在床上,

   還有賬單未付,大肆宣傳的史詩

還未動筆。一整天,你都在告訴我們,

  你在期待某次駭人的地震,

  你說圣靈翅膀下生出的風

 將打開牢獄的門,也會讓疏忽大意者

  變得注意力集中。


昨晚,你說你夢到了那個瓦藍色的早晨,

   山楂樹籬開滿了花,

  而三個聰慧的馬利[18]化身為

   乳白色的人形現(xiàn)身,

由海馬和體形優(yōu)美的海豚引導,

   慵懶穿行于一望無際的水面:

   哦!大炮的怒吼多么喧鬧,

  鐘聲又多么的滑稽,

   因她們已赦免有罪的海岸。


當然,抱著希望、虔誠地相信到最后

   一切終會圓滿也很正常,

  但是,首先要記住,

   如那些圣典所預言,

壞掉的果子應被搖落。你的希望是否合理,

   倘若今天就是那個靜默時刻?

   當圖謀叛亂的潮水

  威脅了沉睡的城鎮(zhèn),

   即將奔決而淹沒一切。

當巫師們的玄武巖墳墓崩裂瓦解,

   他們的守衛(wèi)如巨型長腿蟹般

  啪嗒啪嗒地尾隨跟來,

   你將如何觀看,你會做些什么?

當永生的仙女尖叫著自不安的春天飛來,

  全能天主謎一般的聲音

  響徹在裸裎的天空:

“你是誰,為何如此?”

  你又將如何作答?


因為,當復活者在蘋果樹下

   唱起頌歌,翩然起舞,

  福蒂納圖斯,那兒也會出現(xiàn)

   各種拒絕機會的人,此刻,

他們在樹蔭下閑逛,在采鹽場發(fā)著牢騷,

   說笑逗趣時略有些傷感,

   對他們來說,這無所事事的酷暑天

  似已戴上了橄欖枝的桂冠,

   因自我夸耀而顯得極其美好。

1949年

壞天氣[19]

熱風[20]帶來了小魔鬼:

凌晨四點鐘

響起的撞門聲

宣告它們已返回,

尼拜爾[21]

糊涂和愚蠢的魔鬼,

塔布維勒斯,

流言與怨毒的魔鬼,

在低俗文學

和陳腐戲劇中,

它們變得粗魯又肥碩。


尼拜爾走去寫字間,

振振有詞的耳語

幾近動人,

貌似真理;

要當心它,詩人,

免得他站在你身后

瞄上一眼,恰好發(fā)現(xiàn)

讓他高興的東西——

傲慢自大的文風,

含糊不清的意思,

一首壞詩。


塔布維勒斯走去餐室

留神細聽,

等著他的出場提示;

要當心他,朋友,

免得談話受了他的蠱惑

轉向錯誤的方向——

管不住的調(diào)皮舌頭

脫口說出了

不中聽的話,

有趣變成難堪,

玩笑造成了傷害。


不要低估它們;僅僅

撕掉詩稿

和閉嘴不說

都打不敗它們。

你一個人獨處

把自己關在臥室里,

出于淫邪或自得,

在那兒炮制出某個

難以自控地悲嘆抱怨的

鬼玩意兒,那也意味著

它們的巨大成功。


正確的回應是令它們不勝厭煩:

讓無聊的筆

草草寫完無聊的信;

用混雜的意大利語

搖唇鼓舌說些刻薄話;

問些問題,讓傾向社會主義的

理發(fā)師去費勁猜測,

或是讓主張君主制的漁民告訴你

風向何時會改變,

以人類的明晰,

機智地戰(zhàn)勝地獄。

1949年

狩獵季

一聲槍響:從懸崖到懸崖

  震蕩著明顯的回聲;

某個長滿羽毛的“他”或“她”[22]

  現(xiàn)在已是無生命的一捆,

之后,我們部族的某個典范

會得意洋洋地走進廚間。


驚恐不已的山谷下面

  兩個愛人正分手[23]

他聽到一個女巫的心臟

  如烤爐在轟響;

當他低聲喚著她的名字,

她看到了正在瞄準的神槍手。


回想起那個時刻,

  那時座椅有些硬,

不朽的詩篇半已完成,

  這個被打擾的詩人

因一只盛著幾條死魚的碟子

延遲了他的死期。

1952年

艦隊來訪

從艦艇內(nèi)艙里爬出,

水手們上了岸,

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男孩,

讀連環(huán)漫畫,長相和善;

五十個特洛伊[24]算不得什么

他們更喜歡一場棒球賽。


在這個非美國的地方落座,

他們看著有些悵然若失,

走過身邊的本地人

自有另一套法律和未來;

他們并不在這里,只因

抱著到此一游的心態(tài)。


妓女和一無所長的蠢材

連哄帶騙地糾纏著他們,

雖然可鄙,至少還在

服務所謂的社會人士;

他們不事生產(chǎn)也不售賣——

難怪他們已爛醉如泥。


但在這座海水湛藍的港口,

他們的艦艇確實因為

無所事事而有所獲益;

并沒有一種人類的意志

會告訴它們要殺死誰,

它們的構造合乎人道


而外表毫無迷惘感,

出自圖樣與線條大師之手

看上去就像是

純粹的抽象設計,

它們必定所費不貲,

也確實是物有所值。

1951年

島上墓地

這個栽種著傘松的墓地

位勢上比葡萄園低,

即便新到的客人還在擁入,

也定會保持它恒常的尺度。


人多地少,頗受限制,

死者交出的骨殖

恰如農(nóng)田里的種子,

也必須要小心培植。


死去之人,十八個月后

才會成形為一具骷髏,

經(jīng)過清洗,盤攏,會被塞進

墓地墻上挖出的一個小壁龕。


好奇心令我止步,

當教堂司事翻掘著莊稼;

詩人們覺得這不太正常:

亞歷山大們[25]竟是這樣的下場。


無論我們的一眾名人去往何處

(說實話,我們確實也不清楚),

他們留下的可靠實體

倒并非我們?nèi)祟惖男邜u。


哀悼者會想念某個面容,的確如此,

但他們對以下事實毫無知覺:

魚一般的欲念、哺乳動物的發(fā)情期

提示了我們?nèi)馓シ曹|的粗糲本質(zhì)。


人們將引以為恥,只因

默認了一種形同木石的耐心,

我們心里這隱晦之物

任何時候都能應付裕如?


考慮到我們動機的性質(zhì),

我們應該感謝我們的好運氣:

愛一騎絕塵必會抵達它的終點,

一座孤峰并不需要什么友伴。

或于1956年

旅行指南補遺[26]

羅馬征服以前這里曾有過鉛礦

(是否還有尚未消失的“遺址”?),

于是礦藏就讓大宗地產(chǎn)成為婚禮嫁妝

和遺囑糾紛里揮之不去的一個詞

(曾經(jīng)它在紙牌游戲里變換了所有者),

隨后是蒸汽機的時代,它們的全盛期

已到來(一個維多利亞王朝早期的旅行者,

上帝保佑他,為我們留下了一段描述文字,

他寫道:礦石的搬移,留下了

一個可怕的深坑。那荒涼景致

惟有薩爾瓦多·羅薩[27]的畫筆才堪描繪。

目光會充滿敬畏,當看到

異常豐富的礦藏和作業(yè)面的

超大尺度),之后,到了某一天

(無論對時間還是礦石來說,

所謂儲量豐富也就只有那么多,命該結束的

總會在某個確切時刻結束),它們的末日、

最后咽氣的一日、真實的一日

終于來臨,距今大約六十年[28]以前,

引擎和所有附屬設備停止了運轉。今天,

你得有地理學家般的眼光,才能猜出

這些山丘曾為某些大教堂提供了穹頂[29]

(其中一座已被炸彈無可挽回地摧毀),

還曾為政治家和女演員們(都已

換了角色)的棺柩提供了防水襯墊,

也沒人有可能發(fā)現(xiàn)

比此地更好的財運現(xiàn)在轉向了

何處或是何人(因為金錢

自有其古怪的滋生習性

和更古怪的游移癖好)。

某個地方業(yè)已退回到無名鄉(xiāng)村的狀態(tài)

(大地之形貌多由時間塑造而成)。


不管如何,人類仍在這些山地

勉力維持著生計(為阻止

不切實際的想法令天地萬物

或任何勞作與愛的結合蒙上陰影),


現(xiàn)在也并非令人沮喪:湊合著養(yǎng)些綿羊,

采集泥炭苔蘚(在拉丁國家

它們?nèi)匀槐挥糜谥委煒寕?/p>

甚至過往的傳統(tǒng)也并未就此消失

而會在每年一度的節(jié)日得以復生

(這發(fā)生于柳樹抽枝的月份),

圣鈷伯特[30]表情陰郁的畫像,筆法粗糙,

但確屬中世紀風格,會被抬著

出現(xiàn)在繞行教區(qū)的歡慶隊伍中,

在如今已被填埋的每座機井前稍作停留,

穿白衣裳的小女孩尖著嗓子唱著贊美詩,

而本地巴士司機在冷嘲熱諷

(他頭發(fā)上抹了發(fā)油,夢想著

停車時能載到一位衣著考究的神秘客,

而那人立刻會提議帶他去美國)。


的確,這個地方以它自己平靜的方式,

幾乎能奏出所有可能的歷史音符,

甚至包括了臨時記號(何種地方不能?):

某個九月的星期四,兩個英格蘭人騎著自行車[31]

為了喝酒找樂子曾在此處停下,之后,

沿著不再污濁的溪流漫步

一直走到了鑄鉛塔[32](它對自己時代

美德的死亡間接地負有責任,也知道

有多少只松雞、野鴨和勇健的雄鹿),

在那兒,更年輕的那個(他允諾的事

你也許已猜中,即便隨后不了了之)

把朽敗搖晃的樓座

當作教堂的讀經(jīng)臺來用,

為逗樂他的朋友,模仿過

一個豁嘴牧師的模樣。

1949年

蓋婭頌[33]

拜航空新文化所賜,最終我們領略了[34]

如此突出的成就,我們的母親、

   卡俄斯最出色的女兒,

 若她能透過望遠鏡觀看,也會贊嘆,


她眼中所見,是蒙昧自然:而我們視之為

一種古老而高貴的姿態(tài),當她北方的海洋

   裹挾起充滿寒意的波濤

  開始了春天的冒險,


突然,她的荒蕪水面如鮮血般發(fā)咸,

綿綿無盡又快速,已被大片

   迷人的浮游生物所覆蓋,

  此時,在她的固態(tài)領域,


點滴的美味養(yǎng)分活躍地散播擴展,

伴生關系變成一種不穩(wěn)定的激情,

   而遮蔽了遠近無數(shù)雜色卵石的

  樹葉很快也會遮蔽鳥類。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她的樣貌,她看上去

比過往更神秘,那時在她的不信教地區(qū),

   我們曾描繪狂怒的龍,

 巫師們顛三倒四地誦讀,


卻令人費解:是她畫出了鉛藍色的蜿蜒曲線

將人耳狀的湖泊、鳥足狀的三角洲連結起來,

   當然,這意味著一種價值判斷,

  “純凈之物,水為最佳”,


但她如何安排造車匠?人們會懷疑,她是否知道

有些蠢笨的亞種生物特別擅長

   制造出那些漂亮小玩意,

  而在那個巴掌大小的平原上


句法規(guī)則已改變:睡意朦朧地凝視著下方

那個鋸齒狀海岸,疲倦的老外交家

   變得有些窘迫——他該為

 “我們的大好人聯(lián)盟”面帶微笑?

而對“那個可惡的龐大帝國”,是皺起眉頭還是

選擇譏諷?——這種語氣本為某些南方國度保留:

   “先生,我們對當?shù)氐臓顩r和道德風氣

  壓根沒有要去仿效的想法?!?/p>


我們在山地驅(qū)車旅行時會覺得被人忽視,在森林里

也不受歡迎,個中原因很明白;老一輩的人

   不想乖乖聽命站成一排

 或是立在墻角:下方,


它筆直的鐵道,斜穿過一個實證主義者的

共和國,兩條沼澤提示了魔鬼堤道[35],以前,

   正是經(jīng)由這里,為朝圣者們

  招來了十三個神祇[36]


而在第九次大災難[37]降臨前,在這個充斥了

耳語和電話竊聽的前夜,方形柱石

   仍然使高貴列王的城堡

  與荒蠻山巖判然有別。


誘引凡界的人類,是天庭諸神三心二意的愛好,

其中一位無聊的雷神[38],剛還為特洛伊

   心痛不已,一會兒便又轉去觀看

  斯基泰人[39]喝他們的馬奶,


在他看來,這是多么合理:有朝一日當我們

面對此番奇景,可能只會晃動一只無力的拳頭,

   我們的短途旅行如命定般很快就返回了

  堅實的地面,而多年之后天空的魔力


仍將縈繞心頭。地面上六英尺就算很高,

好脾氣的人會給出簡單的謎題,諸如:

  “為什么所有最喧鬧的進行曲

  和最惡毒的抑揚格詩都是那些瘸腿牧師


創(chuàng)作的?”醉酒的詩人[40]會詛咒一個嬰兒,

過后又為之嘆息,相比之下,他們從不搬弄口舌,

   不會引發(fā)更嚴重的災禍。

  于是我們被如此教導:


在更強大的引擎和與它們匹配的警察

到來之前,當蜿蜒長河平靜地流過,

   甚而惡語相向的人們

  仍然敬畏言辭的神圣律,


那么,對地面世界而言,禮儀或許就比

康德的良知對我們更有裨益。從高空看去,

   大規(guī)模破壞清楚可辨,

  露天農(nóng)場和港口設施已在第二波攻擊中


被摧毀;豐沃的大地依然率直地注視著

表情漠然的天空,因為曾被施暴者

   玩弄于股掌而深陷恐懼,

  少數(shù)地方還保有


幾間小雜貨店,而主顧都是同一類人,

虔誠農(nóng)夫的獨子,很多都過度肥胖,

   他們將皺巴巴的臉望向了腐蝕天真的

  路頭盡處,對城市仍抱有幻想,


希望圍在身邊的不是奶牛而是妓女。當智者

在幽靈的瞪視下變得畏縮,信念堅定者建議

   獻上頌詞,心胸寬廣者

  已開始胡言亂語,


而在瓦爾哈拉殿堂[41]過道里站到最后時刻的

那些人,興許會聽到普雷德的詩歌

   或羅西尼的詠嘆調(diào),

  在卡雷姆呈上的兩道主菜之間。[42]


我們?nèi)绱讼M?汕鸨忍匾坏綀觯l還愿意去打賭?

在此之前一整個世界的煩惱已被消除,當他吟誦起

   感恩贊美詩,正義卻悲嘆著,

  悄悄離開了英雄的座席,


而大地,自始至終都習慣獨處,除了安菲翁[43],

她從未被任何人打動,至于那些演說家,

   自從誤入歧途的雅典在堅如磐石的西西里

  遭遇毀滅[44],就一直毫無進步:


老虎與鹿和諧共處、樹根永不枯死的那些樹林,

孩子們在金色岸灘上扮主教玩的那個平靜海灣,

   哦,對她這個唯一的真神來說,

  我們的這些美景會不會只是個謊言?

1954年8月

田園組詩[45]

1.風

(致阿萊克西斯·萊熱[46]

我們的天父、他的侍衛(wèi)

和眾多妙齡侍女,如此安靜地

 深藏在我們的暴行的底面,

可是,法院和寺廟周圍

 刮起的無精打采的風

令這個中心人物[47]回想起了

 上新世[48]的那個禮拜五[49],

當他呼出神圣的氣息時[50]

?。ㄌ热羲麚破鹨粭l真骨魚

或一個節(jié)肢動物為之賦予靈神,

 我們會不會早就滅絕了?)

一個愚蠢的生靈曾說,

 “我已受愛,故我存在”;

倘若他遵循了那個邏輯,

 如今陪護在孩子身邊的

很可能就是獅子。


 風造成了天氣;對于天氣

惡毒之人會惡毒地詛咒,

 而善良之人

普遍都會樂于觀察:

 當我為我們真實的城市

尋找一個意象,

?。ㄗ哌^怎樣的恐怖窄橋[51]

跌入怎樣的幽暗地坑,

 我們定會趔趄或是爬行

直到大叫一聲:“哦,瞧”?)

 我看到了這樣的畫面:

老人們在廊道里敲打著氣壓計,

 而某個心急的家伙

吃過早飯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跑去草坪上

檢查他的雨量計。


風與智慧的女神,

 當某個無風的憂郁白天,

你的詩人既無法

 擬定篇名也無法構思,

渾身抽搐著,

 牙齒咯咯打戰(zhàn),

抓耳又撓腮,

 下意識地祈求于你,

請表現(xiàn)出你的好脾性,允許

 公雞或吹笛的侍女

去為他請來“船頭的亞瑟王[52]”;

 之后,假如那個圓臉的話癆、

博學的造假者,大搖大擺地

 走過七個王國,

請讓你的白楊樹晃動一下

 以提醒你的雇傭文士,


免得他像舊禮儀派教徒[53]那樣

 因某個錯誤釋讀而死去:

不管他在八面來風中會聽到

 你的十二門徒中誰的聲音,

是午夜里掠過海濱野草的

 強勁季風的哀號聲,

還是仲夏時節(jié)

 一個無云的午后

松林發(fā)出的低弱的沙沙聲,

 請讓他感覺到你的在場,

如此,在對往昔榮光的

 追憶中,

每一個語言的儀式

 或許才能恰當?shù)赝瓿桑?/p>

大地、天空、幾個珍愛的名字

 也依然有形可見。

1953年9月


2.樹林

(致尼古拉斯·納博科夫[54]


西爾文[55]這個詞意指原始叢林里的兇猛生物,

皮耶羅·迪·科西莫[56]很喜歡此類創(chuàng)作,

赤裸的野獸,熊、獅子、長著女人頭的母豬,

交媾,謀殺,還彼此生吞活剝,

也不曾想到去降伏燒著了的灌木叢,

只會驚恐地逃離,卻不知火焰的功用。


被捕獲后,淪為了鄉(xiāng)紳的獵物,

村子里有烤爐,也有枷鎖,

它們?nèi)詴Σ黄鹧鄣幕鹈缧÷曕止荆?/p>

雖然君王和主教已告誡他們的蠢嘍羅:

要認可牧場單調(diào)乏味的作息方式,

還要遠離恣意蔓生的野林子。


犯罪意圖一直在尋找落腳地,

無需任何細節(jié),不放過任何目標;

一棵樹,也可以用來增添魔力,

而很多并非無辜的失敗者已在指責

樹上的夜鶯懶于行動只會唱歌,

甜美歌聲里充溢了貪心的快樂[57]。


當然,那些鳥兒并沒有做這樣的事,

至于自然林木,如果你在野餐時

拍張照片,哦,這群人看上去如此

矮小又低等,與之恰成對比,

那些巨型生命從不結伴外出,

也不害怕神靈、鬼魂或者繼母。


進入這片不久會變成棺材的樹林

(海灘上則不行),公眾可以控制自己

回避閃躲、討價還價、追名逐利的眼睛,

在它的蔭涼世界里,

一個嚴肅的語言學者可以放松休憩,

他探究的領域就生成于此。


當潘神的啄木鳥[58]突然敲出

一連串難以破解的莫爾斯碼,

布谷鳥操起威爾士語嘲笑挖苦,

而鴿子為了他們新式的兩口之家

竭盡所能說著鄉(xiāng)土英語,這些古老的

聲響會再次馴化已變得粗鄙的聽覺。


時而這里,時而那邊,某個松脫的部分,

一枚茁壯果實或一片枯葉,落地之前

會說出私密的隱語,而后,當人們

為排遣近來的煩愁側耳傾聽,便會聽見

自己早年的歡樂心聲,或遠或近,

喧嚷的水聲一如往日。


一處原生態(tài)森林祈求圣母[59]的恩典;

某個人并未感到厭煩,至少也會

繼續(xù)將賭注押在人類的這邊

到死都要保住足夠的顏面;

鄉(xiāng)間漫步者與樹木的偶然相逢

充分揭示了一個鄉(xiāng)村的靈魂。


遭難的小樹林成了余燼一堆,

一棵蛀空的橡樹將秘密泄露:

這個偉大的社會正日漸破碎;

他們不能憑著他們的彼此估價、他們的速度,

也不能假借神的名義再來愚弄我們。

所謂的文化并不比它的樹林更完美。

1952年8月


3.山脈

(致海德薇·佩佐爾德[60]


 我認識一個退休牙醫(yī)[61]他只畫山脈,

  大師們對此題材很少會這么上心,

 他們在畫圣徒頭像或某個兇險大人物時

  才會將它們補入遠景;

 而在常人眼中它們?nèi)缤橛谏茞褐g的一堵墻,

譬如法國這邊的一個孩子挨了罵,就會希望

自己正在阿爾卑斯山的意大利一側號啕大哭:

  當崇山峻嶺讓地圖變得黑乎乎一片,

   愷撒不會高興,女士們

 也是這樣。為何會如此?一個嚴肅的人

  迫切需要一個缺口。


 真是奇怪,在地勢陡峭處你常會碰到

  某類家伙,矮小,皺著眉,

 會用手杖不停打去雛菊的花冠:

  小混混們在大城市里如魚得水,

 可懸崖上的城堡——請記住德拉庫拉[62]——

才是馴養(yǎng)魔鬼的合宜地點。那些不茍言笑的人

帶著神秘裝備于黎明時出發(fā),成群結伙

  要登臨高處,看著著實有些嚇人;

   他們有平衡能力,有膽量,

 也有屬靈的習性,可他們的修道會侍奉了

  什么樣的上帝?


  文明人即公民。那么

   我會在湖區(qū)[63],看到比如說

  鋼琴,另一個資產(chǎn)階級的發(fā)明?

   哦,我不會。怎么可以?

  當你將在彭里斯、蘇黎世或隨便哪個

樞紐站點從快車轉乘慢車,列車很快就要轉彎

拐進一處路塹,此刻我只希望站在月臺上。

  很快就穿越隧道,紅色的農(nóng)莊退后不見,

   樹籬換作了石墻,

 奶牛變成了綿羊,你聞到了泥炭或松木的味兒,

  你第一次聽到了瀑布聲,


  而看似巨墻的山體最終呈現(xiàn)出

   一個自我度量的世界和

  一種散漫風格。為實施控制,

   冰與石的天使們

  憎惡任何形式的生長,也不鼓勵

遮遮掩掩的嘗試,它們的日夜監(jiān)視令肉體變得

如此平庸:在這里,路邊的耶穌受難像

  見證了施于人身的暴行,

   而小夜曲只忠于基本事實:

 “哦,我的女孩得了甲狀腺腫脹,

  我的鞋底有個破洞!”


  陰郁。但仍是個絕佳避難所。那牧羊童

   有個祖?zhèn)鞯膱A腦殼,之前他的家族

  因畏懼武力更強大的敵人逃來此地,

   還有個安靜的老先生

  在黑鷹[64]有一間廉價寓所,過去他名下

擁有三份報紙,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被社會接納:

而這些農(nóng)莊總會看到某個氣喘吁吁的內(nèi)閣大員光臨;

  我自認是個北歐人,

   但即便如此

 我也更愿意躲開鄰居的糾纏

  隔開幾座山頭自個兒待著。


  終于可以獨坐靜處,如一只貓兒

   待在閣樓的溫暖屋頂上,

  山中冰湖的某條支流歡快地直沖而下

   流經(jīng)了一片青翠農(nóng)田,

  花朵點綴其間,絢麗如一首中國詩,

此時,近在身側,一個真實的愛人正在準備

一頓美味午餐,為何這些就能讓我

  如此快樂?只五分鐘?我可不是貓,

   對一個曾誤入歧途的生靈來說,

 即便在這座最美麗的山上,五分鐘

  也已經(jīng)夠長、夠長。

或于1952年7月


4.湖泊

(致以賽亞·伯林[65]


一個湖泊應該允許平凡的父親

  下午時繞著湖邊悠閑散步,

而任何明智的母親可以招呼孩子們

  停止玩耍,按時上床午睡:

(比這個更大的湖,譬如密歇根湖或貝加爾湖,

  雖適合飲用,卻是“遙遠的海”。)


湖畔居民不需要讓人忐忑不安的魔鬼;

  他們把攻擊性留給了沒教養(yǎng)的浪漫派人士

聽憑他們在荒野上與各自的幽靈決斗:

  在湖濱環(huán)境里待上一個月

會發(fā)現(xiàn)蜿蜒的河流雖可媲美,卻無法改變

  上游水系枯豐不定帶來的損害。


不足為怪,此時基督教世界尚未真正成形,

  直到來自山洞和監(jiān)獄的白衣牧首[66],

被酷刑折磨得傷痕累累,齊聚在阿斯卡尼亞湖[67],

  他們在遍布鸛鳥的湖邊創(chuàng)設了

神性的生活,讓一個三角形[68]圈圍了

  天主教三條小魚的圖案。


狡猾的外交大臣們會面總是會約在湖邊,

  因為,他們緩緩移步像兩頭喘氣的老驢,

無論逆時針走還是順時針走,道路

都會把他們的肩膀拽向一個水體中心;

這般外露的同情心或許無法保證他們

  各自軍隊的密切合作,但仍有幫助。


只有一個無比邪惡或極度傲慢、

  即將沉入大西洋中央的人,

才認為波塞冬[69]只是沖他一個人發(fā)脾氣,

  可是,只有人類才會相信

小婦人般的冰川湖已愛上

  她偶爾溺死的泳客。


在城市你會感到恐慌,沒什么東西

  會留意你的真實程度

城里的飲用水可能來自水庫,而水庫守衛(wèi)們發(fā)覺

  自己被人盯上:韋伯斯特辭典的主編

曾在魚塘里看到粘連著干草叉的某個可怕東西;

  我知道蘇塞克斯的鐵匠池[70]就是這樣。


不過,一個鬧鬼的湖就很嚇人;它們用一個

  視覺世界診治了我們觸覺的熱病,

在那兒鳥喙如樹枝般沉默,面目如房屋般平靜;

  水蝎子覺得這里很容易對付,

倘若被船身輕輕擦過,它只是微微顫動,

  從不會鉆入水里或奪路而逃。


如湖泊愛好者[71]那樣熱愛自然本也無害,

  但他們常想著能看到野狗和陷阱:

跌落一次、被驅(qū)離一次就夠你受了,很抱歉;

  為什么我要把伊甸湖[72]交給政府,

只因世間每個凡俗男女在某個羊水小湖[73]

  都曾具備特異的稟賦?


我不太可能會去養(yǎng)一頭天鵝

  或在隨便哪個小沙洲上建起塔樓,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會止住好奇心,不去想

  自己會選定哪種湖泊(若可以選的話)。

冰磧湖,鍋口湖,牛軛湖,界崖線湖,巖溶湖,

  火山湖,山麓湖,凹洞湖……?

  一口氣說出這些名字,總是非常舒服。

或于1952年9月


5.島嶼

(致喬萬尼·馬雷斯卡[74]


飽受磨難的老圣徒帶著貓

 漂流到了外海島嶼,

在那兒,女人的骨盆不會危及

 他們的神圣之愛。


逃脫了法律的制裁,

 接近了一條駁岸小道,

藏匿島上的海盜們

 遵守著海盜的規(guī)矩。


癡迷于安全措施

 普遍接受了君主制;

君王和民眾都選擇島嶼

 作為他們的監(jiān)獄。


過去的凡夫俗子

 如今在島上贖罪苦行,

滅絕的物種照常在玩樂

 并未讀過霍布斯。


結束了他在大陸上的破壞,

 被安置到了一處島礁,

拿破侖有五年多的時間

 來口授他的自傳[75]。


那類人物何其有趣,

 他唯一的對象就是自己!

薩福,提貝里烏斯,還有我,

 都在海邊侃侃而談[76]。


什么地方比景物諳熟的

 湖濱更讓人感覺愜意?

所有這些人怎么就膽敢

 四處轉悠?


在民主政體下

 他們的私生活暴露無遺;若非

依據(jù)年齡或體重,你無法區(qū)分

 誰供養(yǎng)著誰。


他們走了,她走了,你走了,

 我也要回大陸去謀生:

而農(nóng)人和漁夫總在抱怨

 他人的優(yōu)裕生活。

1953年8月


6.平原

(致文德爾·約翰遜[77]


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這么個老人,

 愛斗嘴,不怎么體面,最后來到了

荒涼海灘上的一個破敗港口,

 向容易受騙的人討酒喝;

我也能設想一個老糊涂躲山谷里

 抄寫大量晦澀難解的教諭詩;

可看到平原時我就不由心頭一顫:

“哦,上帝,拜托,永遠不要讓我住在那里!”


想想這些山峰的下場就有些可怕:

 連綿的雨、吱嘎作響的冰川擊潰了

峻拔壯麗的巖石,山中沉睡的女神

 正渴望被某個鑿子的輕觸喚醒,

那些瞎眼野獸經(jīng)過時留下的東西只不過是

 某種輕微物質(zhì),輕柔地沾上制陶工袖口的

一抔黏土、類似混凝土的一塊碎石

 就會讓任何封閉空間喪失功能。


而地表平坦的其它地方都在發(fā)生改變!

 只要還有一片山脊,夢想家就可以安頓

他的奇跡之地;貧困山鄉(xiāng)的孤兒們?yōu)榍蟊└唬?/p>

 會朝下游方向擁去:沿途沒有任何

指示標志;為在藝術和科學之間做出抉擇,

 一個初出茅廬的天才不得不掄起手杖。

這些農(nóng)莊一旦獲得自由只能如浮云般飄移?

 這些不安分的人,他們的目標只是加入海軍?


戀愛?這種氣候下絕無可能。在阿卡狄亞[78]

 領跳四對舞[79]的奧維德的迷人伙伴、

內(nèi)心很有主見的輕狂少年貴族很快就會

 死于感冒或中暑:這些生命受到了

更嚴格的管制;那個無情的老女神[80]

 允許平民們隨便約會,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

鄉(xiāng)村的各色談資。(如果她心情不好,

 童床和草莓可就泡湯了?。?/p>


與此同時,愷撒和他的同類如家禽般

 貪嘴,比任何一種氣候都更嚴酷。

倘若有收稅官在山里失蹤,倘若時不時地

 有守林人在森林里被射殺,過后不會有

什么大動靜,而一旦什么地方爆發(fā)了抗議,

 通衢大道上御林軍的行動何其迅速。

絞刑,鞭笞,罰款,撤離。然后是狂飲,

 是要挨揍的妻子。但宙斯[81]支持的強悍角色


通常會在某個小地方出生(多半是座島嶼,

 島上一個聰穎少年可以確定陡崖的位置,

控扼此地的大炮能讓海港聽從它的擺布),

 雖然他們在這里也為克里俄[82]備下了房間。

基督徒的十字弩就在這條小溪阻擊了異教的彎刀;

 一位皇帝曾在某座風車磨坊里目睹

他的右翼部隊被打散;某個王位覬覦者的輕騎兵

 曾穿過這片卷心菜地發(fā)起最后的沖鋒。


如果我在平原出生,我會嫌惡所有的人,

 嫌惡為一片粗面包鬧事的手藝人,

嫌惡挑剔的味覺,嫌惡畫家,

 因為他畫的十二使徒偷了我的創(chuàng)意,

嫌惡牧師,他甚至不能讓我才思泉涌。

 當我辛苦吃力地走著,就只能對著

滔滔河水的充血影像、對著驚恐的大理石、

 對著強裝關心的人們而微笑?


可是,就個人而言,我對它們的認識

 事實上恰似由兩個噩夢構成的一片風景:

夢中我被遠處的蜘蛛[83]發(fā)現(xiàn),試圖逃走,

 明知沒有地方可躲,也沒人會來援救;

明亮月光下,不見一點影子,

 我迷失了方向,正站在

一個可惡荒野死氣沉沉的中心,

 如同交歡后陷入哀傷的塔克文[84]。


當然,這兩個夢已表明,我應該害怕的不是

 平原而是我自己。我很想把話說得漂亮些,

而且言出便應驗——誰不愿意這樣?——

(我也很想擁有一個有兩個出口的山洞);

我希望自己沒那么蠢。我不能糊弄人

 說這些平原充滿詩意,可時常還有人提醒我:

美好事物并不存在,即便是在詩歌里——

 實際情形并非如此。

或于1953年7月


7.溪流[85]
(致伊麗莎白·德魯[86]


珍貴而清澈的水流,在每一條溪澗里嬉鬧,

當你在生活中急速奔瀉或蜿蜒流淌,

  誰不喜走近,誰不會傾聽和觀看?

 你是純粹的造物,音樂與律動的完美典范。


空氣有時會自吹自擂,大地懶散成性,火焰

則過于粗野,而你,你的姿態(tài)總無可挑剔,

  在侍奉自然女神的老仆人當中

 你是談吐最得體的一位[87]。


沒人懷疑你在嘲笑他,因為在幾近完工的

巴別塔[88]發(fā)生意外爭吵、每一只灰漿桶

  都翻倒掉落之后,

 你仍在使用與過去同樣的詞匯,


仍在自言自語:你喜歡流經(jīng)的每個地方;

拱曲身體,自玄武巖巖床一躍而下,

  你緩緩淌過白堊荒野,艱難穿越紅泥灰?guī)r

 一路向前,你是最早的拓荒人,


每到一處都無拘無束,要不是你,

我們會去崇拜一塊孤零零的巖石,

  也會與我們的風景疏離,如異族人排斥

 其他族類的傳奇故事和日常飲食。


假若你沒有從遠方奔涌而來,假若你

流經(jīng)伊索爾德的塔樓時沒有直接出手相助,

  讓柳樹下被通緝的特里斯坦燃起愛火,

我們又怎會愛上一個不在場的人?[89]


而“游戲的人”[90],顯然就是你的孩子,

以相對的等高堤岸,嘲弄著我們的世代怨仇,

  它將沃土從戶平那里傳給了母平[91]

 在你每次拐彎改道時都會予以支持。


水勢不能為你的歌增色:你是無名溪流時

已對著螞蟻們耳語,當梵天之子[92]垂下巨大階梯

  一直鋪展到阿薩姆邦,

 你已對著喜馬拉雅熊怒吼。


即使人類也不能損害你:世間的玫瑰和狗犬

已變得如此粗俗,可是,倘若他驅(qū)趕你通過水閘

  在渦輪機下費力前行,或僅僅為了取樂

 讓你在花園里跳躍噴涌,


你的聲音仍是那么純真,

當內(nèi)心污濁的他對你大發(fā)脾氣,

  你仍然在為他講述

 某個迥異的世界、一個


與善妒和奸猾的人類全不相容的城邦,

在那里,到處都有如加斯東·帕理斯

  這樣的學者誓言忠誠于它,

 即便俾斯麥的圍城炮聲已近在耳側。[93]


不久前,在約克郡風光怡人的山谷,

基思頓大溪慌張地蹦下崖坡

  帶著孩子氣的歡叫跳入斯威爾谷[94],

 我在草地上懶散躺倒,打了會盹,


恍然發(fā)覺自己來到了某個槌球比賽的

安靜圍場,而畫眉鳥無處不在:

  蔭涼山谷中最出色的演奏者,

  它們槌擊般的鳴聲是我的至愛。

此時,它周邊的丘原上,狂熱偏執(zhí)的老人們

正用鐵鍬和錘子尋找史前石柱或化石,

  遍布苔蘚的山毛櫸林子里,

 觀鳥愛好者正躡手躡腳地前行。


突然,我們在草地上跑起來,一頭鉆進了樹林,

因為,看啊,兩個迷你火車頭牽引一節(jié)

  乳黃色車廂,

 正載著世人摯愛的神祇[95]向我們走來,


身邊跟著一群穿綠衣的粗魯扈從,

他在暴風雨中大笑,在藍天下哭泣:

  對我們充滿敬意的歡呼表示感謝,

 還允諾了永不消逝的情愛。


揮一揮手中的火炬,他下令起舞;

于是我們圍成一個圈,愛人就在我的右手邊,

  這時我醒了過來。因為這啟發(fā)心智的夢,

 那一天看來是如此幸運。


水流,你的言聲比以往更顯珍貴,仿佛

樂于陪伴人類——上帝才知道原因何在——

  我想,你也希望,他們中的少數(shù)至少能

 展現(xiàn)自己的光彩形象,尋獲他們的圣地[96]。

或于1953年7月

短句集束(三)

紀念L. K.A. 1950—1952[97]


盧西娜[98],白貓中的藍眼女王,已在這棵柑橘樹下長眠:

此刻,我們這兩個美國的廢物正想念你,

伊斯基亞的海浪在為你哭泣,險峻的埃波梅奧峰很安靜,

而戰(zhàn)爭表情肅穆,看守著一座墳塋。

1953年10月

  ……


無名戰(zhàn)士的墓志銘


為拯救你們的世界,你們曾要求這個人赴死:

此刻,他能不能看到你,再問你討個理由?

1953年10月

  ……


哦,這些脾氣暴躁的家伙在哪兒

才會成為我們的政治演說家?

那個地方,應該將他們言語中

火星四迸的修辭格全部摒棄,

假若沒有撲滅火苗,

他們就只能憋氣不呼吸,

假若胡茬子沒被燒掉,

他們就能吸入一點新鮮空氣。

1953年9月

  ……

看著那個體格健壯的男子

在炫耀他鼓起的二頭肌,

社會工作者見之心喜,

可漂亮女孩卻不以為意。


打棒球時,樣貌看上去挺英俊,

也會在酒吧打架,實足一個阿喀琉斯[99],

可當他陷入無望的境地,

被大人物和眾神拋棄,


就再不是什么英雄。膚色白里透紅,

講究挑剔,幾乎像個女孩子,夜色中,

當大屁股、寬肩膀的家伙們倉皇逃命,

他掩護他們撤退,最后飲彈自盡。[100]

或于1950年6月

  ……


給我請一位醫(yī)生[101]來,如松雞般豐滿,

腿腳要粗短,臀部要寬,

肥胖型體質(zhì),有一雙軟軟的手,

他從不會提出無理的要求

強要我改掉所有的壞習慣,

病危時也不會拉長了臉,

只須眨巴一下眼睛,

告訴我不得不認命。

或于1950年6月

  ……


中土世界[102]很美好,也不會改變,

盡管會對“古老”發(fā)脾氣,恨他不得體,

她的酒已發(fā)酸,她的面包了無滋味。

1954年

  ……


一個年輕人自薄霧中走出,

他有一雙最好看的手腕:

 一段發(fā)生過的丑聞

 長久以來已被埋葬,

可圍繞他們的傳說仍在繼續(xù)。

或于1950年

  ……


當詩人們悲痛地沉吟有聲,

死神擄走了那些單純的年輕人,

 有的多金富裕,

 有的極為風趣,

還有的體格傲人。

或于1950年

  ……


帶槍的衛(wèi)兵,禮貌又客氣,

你的變體和你的風格:

一個笨蛋也能輕而易舉地

用槍矛刺殺非凡的阿基米德[103]。

1954年

  ……


牛吼器[104]無法延續(xù)一年一度的雨季,

昔日的綠色守衛(wèi)者——地下水——已沉降,

還會持續(xù)沉降:但為何要抱怨?盡管困難重重,

旱地耕作法仍會產(chǎn)出谷物糧食。

1959年

  ……


從窮鄉(xiāng)僻壤,雞蛋很小又很稀奇,

爬上了一條多石小道,結果卻更糟,當體力

耗盡,我們聽到了歌聲——它如此合宜,

正歌唱著一年里最不合宜的時節(jié)。

1954年

謠曲五首


輕巧地,將軍,將你的蠅餌投向

 緩緩流動的深水處,懸停,

直到聰明的老鱒魚出錯上當;

 咸腥味的海淵已吞噬你統(tǒng)領的

 那支耀眼的艦隊,

  歲月已染白你的發(fā)眉。


往下讀,大使先生,全神貫注于

 你最鐘愛的司湯達;

外省一個接一個已丟去,

 城堡里的馬夫們胡髭拉碴

 正痛飲著美酒甘露,

  多年前你在那里跳過舞。


不要抬眼觀瞧,也不要轉身,

 有一座橋連通了你們各自的領地,

橋上靜靜站著的一對戀人

 對你們的思慮毫不在意:

 沉浸于喜悅的力量,

  這是專屬他們的時光。


你們的膂力和機巧統(tǒng)統(tǒng)失去效能,

 無法改變他們擁抱的姿勢

也不能勸阻復仇三女神,

 在那個命定之地

 她們的利爪和可怕的面容

  此刻正等待著他們。

1948年6月



帝王最寵愛的嬪妃,

 由閹人出錢雇用,

看管示威者的衛(wèi)兵們

 掉轉了槍矛的方向;

花瓶碎裂,貴婦們死去,

 祭司所言皆虛妄:

我們吮手指或睡覺;演出

 有傷風化且太過冗長。


可最后——嗬!——音樂響起,

 開始變換場景:

一個外表有些邋遢的神祇

 坐在一臺機器里駕臨,

匆匆念起土氣的押韻詩,

 弄錯了一兩個地方,

命令囚犯們繞圈散步,

 還讓死對頭擠在一處。

1948年5月



河堤旁的山楂樹上

 一只歐椋鳥和一只柳鷦鷯

看見他們會面,且聽他言道:

 “我最親愛的,

你比跳過水壩的歡唱的水流

 更輕快活潑,

你是漂亮的鴨子,可愛的鵝,

 也是我誘人的白羔羊。”

她面帶微笑聽他表白,

 這邊廂也在對她說話:

他想要什么?柳鷦鷯開口問。

 很多很多。歐椋鳥這么答。


“原諒我心中這些可愛玩意,

 貪心又膽小的淘氣鬼,

夾緊屁股、聒噪叫喚的小丑,

 愛哭鼻子的小詩人,

即便如此,這些聲音直到死去

 仍會盤桓在我們之間,

它們?nèi)缟介ㄞD瞬即萎落,

 親愛的,但仍是一個信號。”

她笑一笑,閉上了眼睛,

 她安靜地躺在那里:

他說的是真心話么?柳鷦鷯開口問。

 有些是。歐椋鳥這么答。


“聽!野知更鳥吹響了號角,

 如它的音調(diào)所要求,

現(xiàn)在我們愛說笑的靈魂

 應該滿懷敬畏地避退,

且讓它們更為友善的伙伴

 對欲望緘口不言,

進入它們神圣的自閉狀態(tài),

 對激情再無幽默感?!?/p>

她不作聲笑著,將手臂

 朝他那邊伸去:

就這個結果?柳鷦鷯開口問。

 這樣也不錯。歐椋鳥這么答。


在她臂彎里醒來,他叫出了聲,

 非常滿足的樣子:

“我聽到高亢又好聽的聲音,

突然就響了起來,

站在陽光明媚的城郊

 心中充滿喜樂,我要感謝你,

感謝我的狗和每個好心人?!?/p>

 青草蔓生的河岸邊

她笑著,他笑著,他們一起笑著,

 接著開始吃吃喝喝:

他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嗎?柳鷦鷯開口問。

 天曉得。歐椋鳥這么答。



“當儀式和樂曲

 開始改換調(diào)式和拍子,

膽小的酒吧???/p>

 大肆吹噓著未遂的罪行,

而顯赫家族為能與族中敗類

 一同進餐而得意洋洋,

什么諾言,什么紀律,

 愛還會遵守哪一樣?”——

  他們身旁的火焰如此喊道。

   可塔米諾和帕蜜娜[105]

   不理會它的憤怒,

  哦,哦,他們嘆息著,

 在無盡延長的敬畏與歡樂中

  (天真?是的。無知?不。)

   開始了嚴酷的旅程。


“當可惡的卡俄斯[106]抬起門閂,

 巖洞向后旋轉,

當海倫的鼻子變成了鳥喙,

 貓貓狗狗開始閑聊天,

當雛菊長出指爪,卵石開始尖叫

 而形狀和顏色開始分離,

之后,匯聚的恨意會從愛的撕裂的

 內(nèi)心里孵化出什么來?”——

  潮水退去時如此低聲呵斥。

   可是,塔米諾用他的敬慕,

   帕蜜娜用她的溫柔,

 抵御了那些咒怨;

哦,現(xiàn)在看哪!看他們?nèi)绾螖[脫困境

 ?。êε旅??不??鞓访矗渴堑?。)

   來到了陽光普照的外面。[107]

1953年8月



讓今晚變得可親起來,

月亮,用你唯一的眼眸

自高空俯瞰下界,

祝福我,祝福摯愛的那個人,

也祝福四面八方的朋友。


晴朗無云,你的輝光

圍繞著外部的虛空;

我們的睡眠如此無邪,

由寧靜浩空、白色山岡

和閃亮的大海守護。


因命運的捉弄而分離,

默認了你每次的放縱,

如此我們或會在夢中遇上,

可以在溫暖火爐邊談話,

可以在清涼溪澗旁嬉戲。


繼續(xù)照映吧,如此,

今晚孤枕難眠的人才不會

在暗頭里突然驚醒過來,

聽著自己憤怒的呼吸,

還詛咒他的愛人死去。

1953年10月

即興詩三首


為T. S. 艾略特六十歲生日而作
(1948)


當形勢開始波及我們摯愛的鄉(xiāng)土,

鑰匙丟了,圖書館的半身雕像被污損了。

  之后某天上午,在網(wǎng)球場,

 駭人之極,那血污的尸體,總是會這樣,


日復一日的茫然,聞所未聞的干旱,而你

并沒有因震驚而失語,正在為饑渴和恐懼

  尋找恰當?shù)恼Z言,竭盡全力阻止

恐慌的蔓延。惟有罪惡才值得考慮,


你會這么說。我們知道,但會充滿感激地加上一句,

今天,當我們等待法律走完它的既定程序

 ?。ㄎ覀冎心膫€會逃脫鞭笞的懲罰?),

 你六十年的歲月并沒有白費虛擲。

1948年5月



《魔笛》的幕間演講[108]


(為紀念莫扎特誕辰二百周年而作,1956年。

由扮演薩拉斯特羅的演員朗誦。)


放輕松,音樂大師,擱下你的指揮棒:

只有最頑固的老古董才會皺眉相向,

倘若你延后了王子的磨難,試圖讓

薩拉斯特羅來完成這段幕間演講,[109]

我們可以接受這種方式,雖然

亞里士多德或布瓦洛[110]未曾如此歸類。

當代的觀眾并不覺得有什么不當,

因為這樣的中斷正是我們所期望,

既然新的神祇——有償播音員,聲勢已很大,

他用近乎夸張的無聊話

打斷戀人的告白,讓樂隊中途停下來,

還會指定一家贊助商或稱贊某個品牌。

并不是說我有一個產(chǎn)品要來描述,

你能穿它、用來烹調(diào)或可以喝下肚;

你沒法去囤積或浪費一部藝術作品:

我是要贊頌莫扎特,而非促銷發(fā)行,

他降生于薩爾茨堡,在兩個世紀前,

那時這個世界充滿了戰(zhàn)亂與苦難,

機器很稀罕,有很多的國王君主,

公開的無神論還是某種新鮮事物。

(這會讓自食其力的紐約人感到氣憤,

想想看,一個絕頂天才不得不忍氣吞聲

站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光頭大主教[111]跟前:

雖說莫扎特從來不必為此承擔責任。)


音樂史恰如人類的歷史

不會逆向而行,沒有一個人的耳朵能記起

在弗朗西斯大公[112]當政期間

曾聽到了什么,而在王室貯藏的珍寶里邊

迄今為止已有一支笛子而不是一枚戒指;

每個時代都會有它自己的聽覺模式。

莫扎特的音樂代表了我們父輩的時代,我們知道

他是歡快的,洛可可式的,悅耳,但并不崇高,

一個維也納的意大利人;自從音樂批評家們

學會了去體認“疏離感”,改變才得以發(fā)生;

這個靈魂,其音樂創(chuàng)作來源于焦慮,

現(xiàn)在,他被歸入了日耳曼人的族域,

在國際音樂節(jié),他樂于以一個平等身份

去支持十二音體系[113]的年輕歌唱家們;

他敬畏動人而華美的曲式,

他寫的那些嬉游曲[114],演奏時

甚至不斷有人拔去酒瓶的塞子,

老爺們大聲咀嚼,夫人們聒噪不已,

聽眾們肅靜無聲地聽著,樂譜擱在了膝頭,

如同正聆聽B調(diào)最低音寫成的四重奏。

接下來是什么?你不再能想象,

那時的音樂廳里,距今有兩百年時光,

當莫扎特的聲波在空氣中傳送,

樂迷行家們是如何被深深地打動,

他們絕不敢預言管弦樂隊的音會升到多高,

構成一個連續(xù)音列的樂音又有多少,

依此節(jié)拍可以調(diào)控人的步子

在月面上齊步走,而在一個后核爆時代,

鋼琴的組曲形式還是某位

名叫凱奇[115]的現(xiàn)代音樂家的標配。


一個歌劇作曲家或會因為劇本文稿

此后被發(fā)現(xiàn)的缺憾而心生煩惱:

今天,甚至麥考利的學童[116]也知道

羅伯特·格雷夫斯[117]或瑪格麗特·米德[118]

會對這出戲里面的性別狀況說些什么,

它寫成于新派母親和青銅時代女族長之間的

那個半開化的黑暗紀元。

此刻,羅馬先輩和他們的信念在哪里?

“哦,究竟在哪里?”米蒂先生[119]在嘆氣,

斜眼瞥看他那個活力充沛的配偶,

僵硬的下頜線和皺縮的眉頭

表明了她對羅馬人婦女教育觀的

鄙夷和極度嫌惡。


到一九五六年我們發(fā)現(xiàn),女王其實是

一位薪水豐厚的學監(jiān),也最有能力

(如我們所知,她也的確管理著大學機關),

薩拉斯特羅,因其學識待遇從優(yōu),

在布林茅爾、瓦薩、史密斯、

或本寧頓[120]教授古代神話史;

帕蜜娜會是《時代》雜志的研究員,

以便塔米諾把他的博士學位讀完,

他一如所愿獲得了男子漢的學識,

與此同時也要換尿片和洗盤子;

可愛的芭芭吉娜,倘若時間寬裕

就會去聽廣播里的莫扎特歌劇,

而帕帕吉諾,我們很遺憾有此擔心,

更喜歡自動點唱機而不是鐘琴,

那么,該怎么去演一個民主政體下的

反派角色?(在過去這太容易不過了)

倘若莫諾斯塔托斯定要給人留下個壞印象,

就不能依附任何種族、職業(yè)或宗教信仰。[121]


一個延續(xù)了兩百年的作品極難處理,

而歌劇,上帝知道,必須足夠的原味原汁:

偉大的成就,會被小小的虛榮心濫用。

什么東西他們肯定不能包容?

愚鈍的古典作曲家可從未寫出

女主角的花音和高潮段的音符,

指揮家X,被過分地高估,

他改變了節(jié)奏,還刪剪了樂譜,

導演Y,富有巧思,將可憐的歌唱家

安置在樂池里,而舞蹈演員連比帶劃

用啞劇動作飾演著各自角色,布景師Z

將整個舞臺場景設置在一艘遠洋客輪里,

男人頭戴游艇帽,女孩們穿著熱褲;

歷經(jīng)了所有波折,我們的天才仍須克服

比之前這些更大的一個障礙物,

要翻譯成外語,動個手術,

(英國的女高音歌手注定會六神無主

因我們的男高音不得不隱藏他們的痛苦);

它撫慰了法蘭克人,鼓舞了希臘人:

天才超越一切,甚至包括時髦跟風。

至于我們自己,對未來如何實無定見

——這也無所謂——至少,我們還能預判,

無論是生活在浮空的尼龍立方體里,

是實行群婚制[122],還是要通過導管來進食,

但凡是觀眾,迄今兩百年來

(他們的服裝很滑稽,發(fā)型很古怪)

都會擠著付現(xiàn)金,無論有多么怪異,

都會去聽大胡子薩拉斯特羅朗聲念出的臺詞,

倘若夜女王的高音F唱得很清亮,

敏銳的鑒賞家們定會稱許認可,而某個

來自布朗克斯的粗人因為通曉克歇爾編號[123],

也能讓公園大道的人吃驚不小。[124]


因此,慶祝一個對我們的可憐行星

完全無害的人的生日,是多么合理合情,

他,創(chuàng)作了如許多的杰出作品,


喜歡和堂妹開玩笑,言語荒誕不經(jīng)[125],

死前窮苦潦倒,落葬那天還在下雨,

如他這般的人物我們再不會有幸相遇:

而原諒一切,也是多么地適當;

因為倘若莫扎特還活著,他當然會這樣,

會親切回憶起薩列里的陰影[126]

譴責謀殺和他未公演的作品,

而當我們贊頌已故者,我們也不該忘記

在我們身邊還有一個斯特拉文斯基[127]

——祝福他!——夠了!大師,讓你的仆從登場!

在所有人的心中,如我們走至生命終點時那樣,

理性和愛或會功德圓滿,獲得它們應有的影響。

1955年


致克勞德·詹金斯博士[128],
牛津大學基督學院教士,
適逢他的八十歲壽辰
(1957年5月26日)


讓我們公共休息室的同僚們攜起手來

在今天為你的八十喜壽歡呼喝彩,

愛思考的部落和好運動的氏族

都認可你的為人、贊賞你的學術,

此時,在冰冷的墨丘利池[129],自鳴得意的魚

從飽脹的肚腹里吐出了生日祝福語。

長久以來,你看到教職人員們齊集一室

為你的虔敬和才智心醉神迷。

很多次的午餐會,你的淵博令我們稱奇。

多么奇妙的真相,多么有趣的學識

(嗨!即便利特爾[130]也不見得所知更多):

到最后,當你熱切的靈魂飛入天堂

(學院里所有的教士都會這樣),

你會發(fā)現(xiàn)那里一切都稱心合意:

一個更熱誠的教團正等待著你,

潮濕不會導致生銹,干枯不會引發(fā)腐爛,

剛愎自用的學監(jiān)也不敢闖進來搗亂,

在天庭的房間里你可以請教那些偉人,

譬如圣奧古斯丁、杜申或俄利根[131],

撒拉弗[132]會供應神仙級的鼻煙[133],

氣味比我們俗世的貨品更刺鼻,

而怪模樣的小天使會大叫:“值得稱頌之事,

無盡的榮耀歸于我們的克勞德博士!”

1957年

孤獨的高等生物[134]

坐在樹蔭下一把海灘椅上

我聽著花園里所有的喧鬧聲響,

在我看來這是件很正常的事

蔬菜和鳥兒說不出任何字詞。


未受洗的知更鳥正在練聲

它的贊美詩只能自我確認,

窸窣的花叢等著第三方的幫襯,

若真有一對飛來,授粉才能完成。


它們都沒有撒謊的能力,

誰也不知道自己終有一死,

它們不理解什么格律或押韻

不會去承擔時間該負的責任。


它們將語言留給了會估算日子、

正盼著幾封來信的孤獨的高等生物;

而我們,哭或笑時也會弄出響聲:

語言只屬于那些信守諾言的人。

或于1950年6月

要事優(yōu)先

在冬日的黑夜醒來,我枕著自己

溫暖的臂彎,靜聽暴風雨的肆虐,

人猶是半睡半醒,直到它

能夠開始解讀那間歇性的呼嘯,

將氣流的元音和水流的輔音轉譯成

愛的言語,暗示了一個特定的名字。


我?guī)缀醪荒荛_口說話,雖然必須承認

它刺耳又笨拙,可它仍在贊美你,

你被認作是月亮和西風的教子,

有能力去馴服那些似真亦幻的怪物,

它將你存在的姿態(tài)比作一個山地國家,

綠草由人工培植,藍天靠運氣的眷顧。


它如此的喧嚷,卻單單挑中我,

為我復原了一個白天,異常的寂靜,

連一英里以外的噴嚏也可聽聞,

恍然間我正隨你在火山巖海岬上散步,

這一刻,永恒如玫瑰的注視,你的在場

如此偶然,如此寶貴,就在那里,就在眼前。


不僅如此,一個訕笑的魔鬼每過一小時

就會來煩擾我,操著一口流利英語

他預言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那里,每處圣地

都已被塵沙掩埋,所有教養(yǎng)良好的得克薩斯人[135]

都會被他們的向?qū)氐酌沈_,而仁善之心

如黑格爾學派的主教[136]已滅絕。


懷著感激,我睡到了大清早上,這并不是說

它對我解讀的暴風雨的言語有多么地信任,

只是平靜地將我的注意力移向收得的結果

——我的貯水箱存了那么多立方的水

足以抵御這個酷夏——正所謂要事優(yōu)先:

很多人無須愛也可茍活,但沒有水則萬事皆休。[137]

1956年

愛得更多的那人

仰望著群星,我很清楚,

即便我下了地獄,它們也不會在乎,

但在這塵世,人或獸類的無情

我們最不必去擔心。


當星辰以一種我們無以回報的

激情燃燒著,我們怎能心安理得?

倘若愛不可能有對等,

愿我是愛得更多的那人。


自認的仰慕者如我這般,

星星們都不會瞧上一眼,

此刻看著它們,我不能

說自己整天思念著一個人。


倘若星辰都已殞滅或消失無蹤,

我會學著觀看一個空無的天穹,

并感受它全然暗黑的莊嚴,

盡管這會花去我些許的時間。

或于1957年9月

鐵道線

被困在紛亂錯綜的小路上,

租車自駕者會詛咒自己的運氣,

狀態(tài)良好的老火車慢慢悠悠,

卻能在教義的軌道一路驅(qū)馳,


前方,蒸汽筆直地升騰,

只要循著一條固定線路,

兩邊延展的迷人風景

就再不會將我?guī)肫缤尽?/p>


引人入勝的山谷遁去形跡

眼前是我喜歡的連綿丘嶺,

不過,若我選的那條小道

確實離開了大路,通向了


某個陡峭的浪漫地點,

我或許會探問后續(xù)的可能,

至少該有一張十美元的支票

或是家人般的一個輕吻:


而固守自己的行事方式,

我才能放松安定,

去夢想一種有愛的生活

恰如那溪流或者樹林;


一旦你做出選擇并有所付出,

還有什么,會比當初做出決定時

輕易獲得的那種快樂

來得更有趣?

1954年

小夜曲[138]

月亮不宣而至,避開了

犬牙交錯的山嶺

她驕傲地掠過遼闊天穹

仿佛了知自己的處境。


我的心立即提醒說:“敬慕她,

她是母親,處子,也是繆斯,

值得你久久凝視,憑一時喜好

她能成就你,也能毀滅你?!?/p>


我的理智對此做出了回應:

“你總不至于說,恕我冒昧,

那些荒涼的環(huán)形山會介意

誰與誰同眠、誰又在折磨誰?!?/p>


今晚,如過往的很多個夜晚,

膚淺的率直當然占了上風。

雙方都同樣崇拜力量,對此,

我更為粗暴的理智敢于承認。


假若認可它們各自的看法,

顯然,這位女神不得不回避,

她的高貴只不過是一張面具,

后面藏著一臺隱形的發(fā)電機;


假若我被迫去當一個小公務員,

盡管我的夢宏大、恣肆又混亂,

我身上的這兩種天性

也不會有什么抱怨。


可是,如果我的面孔是真實的,

不是神話也不是一臺機器,

月亮應該看上去像個X[139],

帶有我親眼見過的面貌特征——


譬如我的鄰居,像他這樣的臉

既不表明身份,也與性別無關,

不管我為X設定何種價值,

對我而言,它都恒久不變;


那位喋喋不休的女士

很可能帶來了幾首自己的詩篇,

那個愁眉苦臉的家伙經(jīng)?;貋?/p>

只因要償付一筆短期貸款;


而她,毋寧說是某種逆象[140],

我的世界,私人汽車,還有這個國家

所有的機器設備,至少還可以彌補

它的無足輕重。

或于1951年

珍貴的五種感官

要耐心,莊重的鼻子,

在一個乏味的世界里

好好服務于當下時刻,

不要粗暴地將它

刺鼻粗劣的氣味

與過往的美妙氣息相提并論。

那安靜的魔法樹林、

你神色嚴峻地站立其中的

那個嚴峻的世界、

它的祭司和難解之謎,

都已經(jīng)面目全非;如今

在焦慮的時候,你充當了

口唇與眉額間的橋梁,

任何一條不對稱曲線

延伸到面孔外部,

意識就從時間進入了空間,

怪異的表情或會引發(fā)

一句沒頭沒腦的玩笑話,

而頭腦肯定是、也曾是

一個無感情的球體:

于是,為表示敬意,

凸顯了飽經(jīng)風雨的斜坡,

一條你無法涉足的

從記憶到希望的道路。[141]


要謙虛,活潑的耳朵,

舞臺下被慣壞的寵兒,

在這個缺乏教養(yǎng)的

音樂會盛行的時代,

任何的嬉笑胡鬧都會讓

偏執(zhí)的心靈歡呼喝彩,

它如此缺乏自信

無法接受純粹的虛構作品,

只想從你那里聽到

部分真實的流言傳聞;

察覺到它的弊病和輕浮,

在你做出判定之前,

請再回到學校耐心苦練,

直到過濾掉盡可能多的

窸窣語聲,而你的聽力

要達到這樣的精微程度,

任何的聲音,聽起來

都會很自然,既不怪異

也不索然乏味,

之后去做你想做的事:

如天使般優(yōu)雅地起舞,

你再也不可能將運氣

寄托于狂熱與玩鬧。


要文明有禮,手;雖然你

無法解讀自己的掌紋,

你所做的事已留下印記,

因脾氣暴躁或出于貪心

你發(fā)動攻擊時如此盲目,

很久以前你玩的把戲

那些友好或不友好的眼睛

不知不覺間已看得一清二楚。

翻轉那些毛茸茸的手腕

和三角形羊腿般的拳頭——

正是它們擊潰了巨魔怪[142]

在石頭上刻出了神秘的禁令,

埋在土墩下的巨大手掌

現(xiàn)在已是一把亂骨,

雖然之前也曾風光過;

一只患關節(jié)炎的繃緊的手

或是市議員的一個手掌,

若它們揮來擺去地

贊美荷馬的時代,

就很是無禮而可憎:

手,你應該變成

真正的富有生命力的手,

經(jīng)由創(chuàng)造和給予,去觸碰

那些你看不到的手。


要去看,眼睛,直視所有人的

眼睛但不要自我欣賞,

免得被面對面的

匆匆一瞥欺騙,

倘若彼此認識或了解,

你的肉眼直覺就會消失;

好奇地環(huán)顧四周

但要看個透徹仔細,

將你在街上遇到的

很多雙眼睛做個比較,

時不時地,你會遭遇

這些路人投來的目光,

有的不知羞,有的會害臊,

無趣之極以致無可指責。

此種特質(zhì)在彼特拉克的流行詩體中

扮演了心靈的對立面,

他們以幽默對抗她的熱情,

她以天性對抗他們的藝術,

為了共同的醒悟;

眼見為實方可信

(何種景象永遠無法證明),

確有一個世界可供觀看:

向外看,眼睛,還要熱愛

你無法獲得的視角觀點。


舌頭,要贊美世間的繆斯,

按照號碼,按照名氏,

你可以任選一種方式,

因為靈活的舌頭、打結的舌頭

都已蒙受恩寵;請贊美她的

姿態(tài)和出人意料的做派,

不管她是潑婦還是女王,

是理性還是非理性:

雖已經(jīng)擺脫了那臺機器,

出于另一種敬意,

也請贊美她那只

調(diào)節(jié)食欲和季候的轉輪,

每次喝酒或吃飯時

你就會故態(tài)復萌,

變回那個味覺動物,

與它高度相似,你的兄弟,

一字不識,粗野,不會說話,

跑到了你的腰部下方:

雖然你的行事方式很笨拙,

有時會結巴,有時會唱歌,

不管多么拙劣,請表示感謝,

為她所愛的一切著想,告訴她,

所有的風格都適用,

她無法捏造事實。


要快樂,珍貴的五種感官,

只要我還活著,

不要試圖問我

什么會讓你們感到快樂;

倘或有幫助,請想一下

愛情、美酒或金子,

而你們只需按此行事。

我可以(你們未必能夠)

足夠快地找到理由,

朝向了天空

懷著憤怒與絕望

對身邊的事大聲吼叫,

會查問那人的名字

不管是要責備哪一位:

天空只會等待觀望

直到我上氣不接下氣,

之后,如同人不在現(xiàn)場

我還將一再重申

自己并不理解的

那道奇怪的指令:

為存在的合理性而祈禱,

這一條必須遵循,因為

生而為人是為了什么?

是和好,還是爭吵?

1950年5月

城市的紀念[143]

(悼念查爾斯·威廉斯[144],逝于1945年4月)


我們的靈魂有一個共同點即耽于肉欲,同樣,
  對上帝來說,他欽命的城市從來沒有起點。
       ——諾維奇的朱莉安娜[145]



烏鴉睜開眼睛,攝影機鏡頭打開,

俯瞰著荷馬的世界,并未留意我們這里。

總體而言,它們推崇大地——諸神和人類

永恒不變的母親;若它們予以關注

也只是附帶而過:諸神舉止得體,人類死去,

兩者都以各自的渺小方式獲得感知,

可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關心,

只是獨自待在那里。


烏鴉落停在火葬場的煙囪上,

攝影機掃視著戰(zhàn)場,

它們所記錄的這個空間,時間無處容身。

右邊,一個村莊在燃燒,左邊的一個市鎮(zhèn)

士兵們在開火,鎮(zhèn)長痛哭流涕,

俘虜們已被帶走,而距此很遠的地方

一艘油輪沉入了冷漠海洋。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從亙古到永遠

洋李花飄落在死者身上,瀑布的喧響掩去了

受刑人的哭叫聲和戀人們的嘆息,

那道明亮銳利的光已將一個無意義的

時刻就此定格,那個吹著口哨的信使

已帶著永恒事實遁入隘谷:

有人正享受榮耀,有人忍受著屈辱;

他或許如此,她必須這樣。沒有人應該受到指責。


烏鴉鎮(zhèn)定的目光和攝影機不偏不倚的鏡頭

看似真的洞察一切,但它們在說謊。

生活之惡并非由時間造成。恰在此刻,在今夜,

在后維吉爾時代的城市廢墟中,

我們的過去已成一堆亂墳崗,而鐵絲網(wǎng)一路向前延伸

已抵近我們的未來,直至在視線中消失,

我們的悲傷與希臘人的不同:當埋葬了死者,

我們知道自己對為何要承受這一切毫無所知,

我們并非因遺棄而痛苦,我們既不應自我憐憫

也不應憐憫我們的城市;

無論探照燈逮到了誰,不管擴音器在叫囂些什么,

我們都不應該絕望。



教皇格里高利[146]獨自在房間里小聲說著他的名字,

 與此同時,皇帝,在一個中心散失的世界里

出盡了風頭,不管他碰巧在哪里駐蹕;嶄新之城

 不顧他們的反對已興起,贊成者或否定者

都競相效忠;武力和地方豪強并非

 決定性力量;還有家鄉(xiāng)和羅馬;

去往圣地的途中對陌生人的恐懼已消失。


城市的現(xiàn)實行為具備某種雙重意義:

 肢體語言變成了贊美詩;邊打趣邊擁抱表達了

一種更穩(wěn)固的聯(lián)系;在脾氣暴躁者的噩夢中

 家族世仇已被異教徒的臉取而代之;

海邊的孩子們扮出滑稽的姿勢

 模仿著眾天神的無限耐心;

那些在薩圖恩[147]庇護下出生的人已感覺到末日的迫近。


代筆人和客棧老板發(fā)了財;多疑的族群彼此結盟

 要將耶路撒冷從一個無趣的神祇那里解救出來,

訓練有素的邏輯學家為建成合理之城

 正努力糾正個人頭腦里的

乖僻思想;從窗口望出去,連綿的果園、港口、

 野生動物、深河和枯石

由仁慈的圣母馬利亞照料看護。


在一個遍布沙礫的外省,路德[148]發(fā)出了公開指控,

 因為倘若收了錢,那臺機器輕而易舉就會原諒和救贖

那些邪淫惡徒;他宣稱罪惡之城是一道裂開的深谷

 任何儀式都無法超越;他降低了城市在神恩面前的地位:

自此過后,分歧也就成了城市的常態(tài);

 它的結論包含了懷疑,它的愛寬諒了

它的恐懼;因為缺乏安全感,它只得忍受。


圣徒們已馴服,詩人擁立了意志這個暴怒的希律王[149];

 趣味低俗的觀眾淚流滿面,當某個世俗舞臺上

偉人和惡棍在電閃雷鳴的詩篇中走向毀滅;

 城市被理性和背叛所割裂,為追求和諧

它在規(guī)整音律里發(fā)現(xiàn)了無形的領域,

 此時樹木和石頭學會了人類的無恥游戲,

開始奉承和賣弄,變得自負又嬉鬧。


以君主的名義,自然界被提交討論;

 她作了君主希望聽到的供認——她沒有靈魂;

懾服于他的斷頭臺和她的冷淡,節(jié)制的風格、

 嘲諷的微笑變得世故又恭敬,

城市變得很講究客套:不帶武器的紳士

 自有一套勢利方式來履行職分,

充任了民眾的法官、森林的父親。


在某國的都城,米拉波[150]和他的同伙

 抨擊了圣餐禮;擁擠不堪的旁聽席在怒吼,

而歷史踩著一個明確概念的鼓點大踏步前進,

 目標是要建立理性之城,急切地吹捧,

很快又厭倦:利用完拿破侖,便將他拋棄;

 它那些無趣又矯揉造作的英雄

忙碌起來,開始尋找未墮落的古人。


沙漠危險,河流湍急,他們的衣著雖然滑稽可笑,

 卻常常更換他們的貝阿特麗絲[151],

他們睡得很少,奮勇向前,在法律不彰的所在

 高搴起了福音的旗幟,出于恐懼或驕傲,

光輝之城曾拒絕承認這些地方或?qū)⑺鼈冞z忘;

 因為憎惡父母的陰影,他們由此導引,

侵入并劫掠了自然本性的地獄。


他們被喀邁拉[152]抓傷,因怨氣滿腹變得消瘦,

 而自殺令他們逐個地毀滅;有在癆病角觸礁溺死的,

有在酒鬼海里失蹤的,有在瞎扯島上遇難的,

 要不就在心靈極地的絕望冰原陷入困境,

他們功敗垂成,孤獨地死去;而現(xiàn)在,

 這些一度成為禁區(qū)的隱秘荒涼的外部世界已廣為人知:

沒有信仰卻忠誠,他們?yōu)橐庾R之城而死。


  穿過廣場,

在焚燒殆盡的法院和警察總局之間,

經(jīng)過損毀嚴重得無法修復的大教堂,

圍繞著匆忙收拾好以便接待記者的大飯店,

  鄰近某個緊急委員會的臨時棚屋,

  鐵絲網(wǎng)貫穿了這座被摧毀的城市。


  穿過平原,

在任兩座山丘、兩個村莊、兩棵樹、兩個朋友之間,

鐵絲網(wǎng)所經(jīng)之處沒有爭執(zhí)也沒有辯解,

可是,它喜歡的某個地方、某條小路、某個鐵路終點、

  幽默感、烹調(diào)術、儀式、格調(diào)、

  城市的樣式,已盡數(shù)被抹去。


  鐵絲網(wǎng)也侵入了

我們的睡眠:它將我們絆倒在地,

而白輪船拋下我們已啟航,余下的人在哭泣,

在嘲笑者的舞會上它為我們提供了破爛的遮羞布,

  它將微笑者綁在雙人床上,

  它從女巫的頭部不停地向外生長。


  在鐵絲網(wǎng)后面,

如在鏡面背后,我們的映象完全一樣,

醒著或正在做夢:它沒有可以欣賞的形象,

沒有年齡、沒有性別、沒有記憶、沒有信念、沒有名字,

  可以被清點、可以被增殖、可以被雇用,

  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都會被消滅。


  它是我們的朋友么?

不;那正是我們所希望;我們哭泣,它不會悲傷,

因此這鐵絲網(wǎng)還有這廢墟并非一切的終點:

我們皆是肉身凡軀,但我們永遠不愿相信,

  肉身會死去,但值得同情的惟有死亡;

  這就是亞當所期待的他的城市。


讓我們自身的弱點去說明一切。



要不是我,亞當定會隨同撒旦無可挽回地墮落;他

       將永遠不能叫出“噢,幸運已降臨”。

也是我,是慫恿了普羅米修斯去偷盜;而我的脆弱

曾讓阿多尼斯[153]無辜喪命。

我聽過俄耳甫斯[154]的歌聲;我不像他們說的那樣易受感動。

我沒有被那喀索斯柔順的目光欺騙;我很生氣,

當看到普塞克[155]點亮了一盞燈。

我曾深得赫克托耳[156]的信任;也僅此而已。

假如俄狄浦斯聽我一言,他就永遠不會離開科林斯;我在

審判俄瑞斯忒斯[157]的時候沒有投票。

狄俄提瑪[158]談到愛的時候我睡著了;我對魔鬼誘惑圣安東尼[159]

不負任何責任。

救世主在十字架上說出的第五句話[160]是說給我聽的;于是

就成了禁欲主義者的一塊絆腳石。

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相會時我是那個不受歡迎的第三者;

他們曾試圖毒死我。


在加拉哈德[161]尋找圣杯的旅程中我曾與他并肩騎行;

         雖然并不理解,我一直記著他的誓言。

我妨礙了浮士德與海倫締結他們的婚姻[162];我看到一個鬼,

               馬上就能認出它來。

我對哈姆雷特一點沒耐心;但我會原諒堂吉訶德,只因

             他在牛車中作了坦白供述。[163]

我是唐璜的花名冊[164]里那缺失的條目;為此,他再也無法

                   辯白解釋。

我?guī)椭戆l(fā)師費加羅[165]想出了所有的妙計;當塔米諾王子

       到了獲得智慧的年紀,我也得到了回報。

對老水手[166]犯下的錯,我完全清白無辜;我曾幾次三番

             提醒亞哈船長[167]要及時行樂。

說到大都會,它實在過于龐大;我沒有它那種妄想癥。

我對它的說話方式了解甚少,對它的統(tǒng)計數(shù)字幾無印象;

 居住在它的鏡像表面的人,個個怨恨滿腹、心緒不寧。

而我酷愛游賞的地方,它總會招來一大群的攝影師;

       但我會死而復生,聆聽對她的裁決。

1949年6月

阿喀琉斯[168]之盾

  目光越過他的肩頭

   她在尋找橄欖樹和葡萄園,

  尋找施行良治的大理石城邦

   和狂野海洋上的航船,

  而在閃閃發(fā)光的金屬之上

   他雙手打造出的卻是

  一片人為的蠻荒

   和鉛色的天際。


一個毫無特點的平原,貧瘠,陰沉,

 片草不生,荒無人煙,

沒有東西可充饑,沒有地方可棲身,

 而在它的虛空之上,一個難以辨識的群體

 正在此間聚集站立,

一百萬雙眼睛、一百萬雙戰(zhàn)靴擺出了陣型,

人人面無表情,等著一聲號令。


一個沒有面目的聲音劃破了空氣,

 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已證明,陳述理由的語氣

如此乏味和平靜,一如所在的場域:

 沒有人歡欣鼓舞,什么也無須討論;

 前隊接后隊,裹卷在煙塵里,

他們向前進發(fā)時強撐著一個信心

如此邏輯將在某處將他們引向不幸。


  目光越過他的肩頭

   她在尋找儀式的虔誠,

  尋找頭戴白花冠的牛犢、

   奠酒和祭祀供品,

  而在閃閃發(fā)光的金屬之上

   經(jīng)由搖曳的鍛爐之火,

  她沒有看到理應出現(xiàn)的祭壇,

   卻看見了別樣的場景。


鐵絲網(wǎng)隨意圈出了一個營地,

 無聊的將官們懶散地躺著(有人在插科打諢),

哨兵們汗水涔涔,全因這酷熱天氣:

 一群衣著體面的普通民眾

 圍在外面觀望,不走動,也不吱聲,

當三個面色蒼白的家伙被押解上場

綁縛在直插進地里的三根木樁上。[169]


這個世界的平民與王族,各自都有

 其分量,落在他人手里則不分輕重;

眾生皆渺小,他們無法指望援救,

自然也沒有援軍來這里:

 敵人屢屢得逞,他們深以為恥,

感覺糟糕到無以復加;他們失去了

人的尊嚴,在肉身死亡前就已經(jīng)死去。


 目光越過他的肩頭

   她尋找競技場里的健兒,

 男男女女結伴起舞

  搖擺著曼妙的肢體,

 快,快,跟上音樂的節(jié)拍,

  而在閃閃發(fā)光的盾牌之上

  他雙手布置出的不是舞池

   只是一片雜草荒地。


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兒,漫無目標地

 獨自徘徊在那片空地;一只飛鳥

振翅高飛,只為逃離他精準擲出的礫石:

 兩個男孩拔刀捅向第三人,女孩們被強暴,

 這些于他都是公理,他從來不知道

有這樣的世界:那里人人誠實守信,

只因他人在哭泣,你也會潸然動情。


  薄嘴唇的兵器匠赫菲斯托斯,

   已一瘸一拐地走開,

  看著這件由神祇打造、

   只為取悅她的愛子的物件,

  滿懷慈愛的忒提斯沮喪地哭出聲來:

   冷酷心腸、殺人無數(shù)的

  強悍的阿喀琉斯

   命壽注定不會很長。

1952年

二流史詩[170]

不,維吉爾,不:

即便最早的羅馬先民

也無法以將來時態(tài)通習羅馬史,

它也無助于你政治上的浮沉轉折[171];

事后之智如先見之明同樣毫無意義。


你那個鍛造盾牌的神祇會如何解釋:

他的杰作,那幅宏大的全景畫,

取材于后世那個國家上演的歷史劇場景,

為何充斥著連年的戰(zhàn)爭,

而所有人的出生都需要預先決定?

還有,眾所期待的屋大維,

為何會如此意外而神秘地到訪駐留?

他沒有預見到公元前三十一年[172]以后的未來,

對此他會申明怎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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