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慢板愛好者

如是我讀 作者:張輝 著


慢板愛好者

——《德意志精神漫游》前言

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沒有不是被人思考過的:我們必須做的只是試圖重新加以思考而已。

——歌德:《威廉·麥斯特的漫游時代》

1998年夏天,朋友許君即將負笈比利時之前,送給我?guī)撞繗W洲電影,其中有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的《云上的日子》。那電影里有一個很簡單的故事,說的是一幫抬尸工,有一次將尸體抬到一個山腰上,卻莫名其妙地停下來不走了。雇主過來催促,工人回答說:“走得太快了,靈魂是要跟不上的”。

此后,每一記起這個故事,就讓我想起《曙光》(徐梵澄譯為《朝霞》)一書的前言。想起尼采面對“急急忙忙、慌里慌張和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時代”,對“緩慢”和“不慌不忙”的強調(diào),以及對“慢板”的愛好。

讓我們也靜下心來,字斟句酌地看看這段有意思的文字吧:

我們?nèi)绱舜髲埰旃暮推炔患按乇砻魑覀兪鞘裁慈?,我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這又有什么必要呢?讓我們還是從一個更偉大的高度俯視遙臨冷眼旁觀吧;讓我們還是以一種低低的聲音在我們之間說出它,以至只有我們自己聽得到它,而任何其他人都聽不到它、聽不到我們吧;但是,最重要的,讓我們還是不慌不忙地說出它吧……這篇前言是一篇遲到的前言,但并沒有遲到太多——畢竟,5年或者6年又算得了什么?這樣的問題和這樣的書是不能草率對待的;我們二者——我以及我的書,都是慢板的愛好者。我過去是一個語文學家,也許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語文學家,也就是說,一個咬文嚼字的教導者。這并不是沒有意義的:結(jié)果我的寫作也是字斟句酌。每寫一個字都讓“忙人”者流感到一次絕望,這現(xiàn)在不僅成了我的習慣,而且也成了我的愛好——也許是一種惡毒的愛好?因為語文學是一門體面的藝術(shù),要求于它的愛好者最重要的是:走到一邊,閑下來,靜下來和慢下來——它是的鑒賞和雕琢,需要的是小心翼翼和一絲不茍的工作;如果不能緩慢地取得什么東西,它就不能取得任何東西。但也正因為如此,它在今天比在其他任何時候都更為不可或缺;在一個“工作”的時代,在一個急急忙忙、慌里慌張和讓人喘不過氣的時代,在一個想要一下子“干掉一件事情”,干掉每一本舊的或新的著作的時代,這樣一種藝術(shù)對我們來說不啻是沙漠中的清泉,甘美異常:——這種藝術(shù)并不在任何事情上立竿見影,但它教我們正確地閱讀,即是說,教我們緩慢地、深入地、瞻前顧后地、批判地、開放地、明察秋毫地和體貼入微地進行閱讀……我的耐心的朋友,本書需要的只是完美的讀者和語文學家:請學會正確地閱讀!(《曙光》前言5,田立年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年,第7頁,此處引文有個別改動)

這段文字給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至少這個德國“超人”不是個“忙人”。否則,他不會想用明察秋毫、體貼入微的緩慢閱讀——僅僅是閱讀(!),來與一個想要一下子“干掉一件事情”,“干掉每一本舊的或新的著作的時代”相抗衡。對于人們的急功近利、急于求成,他似乎早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因此并不指望一個或兩個五年計劃就能帶來什么根本的變化(“5年或6年又算得了什么?”);也不期望大張旗鼓迫不及待地告訴別人,自己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或不想做什么。也許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與時代的距離,才能擁有一個獨特的觀察問題的角度,甚至“從一個更偉大的高度俯視遙臨冷眼旁觀”。也就是說,看到那些被人們忽視的、最本質(zhì)的問題。

不過,如今的情形下,有多少人愿意接受尼采這個建議呢?有多少人愿意像語文學家那樣小心翼翼一絲不茍,咬文嚼字般地去體會、去發(fā)現(xiàn)、去“取得什么東西”呢?或許,正因為聽見尼采說“上帝死了”,人們已經(jīng)不再相信有什么書值得那樣翻來覆去讀了又讀了。無論是偉大作品還是低俗作品,無論是思想深邃的經(jīng)典還是滿足一時之需的文化快餐,似乎都不過是輕易寫來并無微言大義。即使有,也很有可能是過度詮釋的結(jié)果,或者是別人賦予的東西,因而也就沒有什么大了不起,何妨草率對待呢?

況且,在一個“工作”的時代,每個人都確實是太忙了。讀書不是為了消遣就是為了解決現(xiàn)實問題,或者甚至是為自己的某個觀點多找一些佐證,花時間靜下心來真正聽聽別人說了些什么,成本未免太高,不是“忙人者流”所愿意干的。重新思考歌德所說的那些雖然“被人思考過”卻依然“值得思考”的問題,豈不是浪費有限的光陰?

很顯然,以尼采的“惡毒”,他不可能看不到這一整套忙人邏輯。但是,他為什么依然要說:“讓我們還是以一種低低的聲音在我們之間說出它,以至只有我們自己聽得到它,而任何其他人都聽不到它、聽不到我們”呢?我們是誰?是些什么樣的人?尼采是在試圖告訴我們,總有一些人(也許并不多)永遠也不愿意做一個跟著時代潮流走的“忙人”,而更愿意學會像語文學家那樣“正確地閱讀”嗎?

如果尼采的判斷正確,那么,這本小書就是寫給這樣的耐心的讀者的?;蛘吒鼫蚀_地說,本書是作者學習“正確閱讀”的一個嘗試,甚至是學習正確思考和面對生活意義的嘗試:一次由歌德、尼采和黑塞陪伴的精神漫游。

也正因為是精神漫游,所以盡管本書分析的三個文本分別橫跨18、19以及20世紀,但筆者卻絕不奢望用宏大敘事去表現(xiàn)時代精神。恰恰相反,透過那些偉大文字,本書更著力關(guān)心的是與顯在的、同質(zhì)性的時代氛圍形成鮮明對照的思想因素和精神氣質(zhì)。于是,我選擇了與《浮士德》相對的《威廉·麥斯特》,試圖向歌德學習:在一個絕大多數(shù)人信仰不斷“向前走”的時代如何同時關(guān)切永遠“向上走”的問題。

而尼采的意義也不僅僅在于他向我們宣稱了“上帝死了”這個現(xiàn)代事件。我們更應該看到的是,作為我們時代“最墮落的人”,他的思想的徹底性給他帶來的災難性后果。高貴的精神——向上的精神,如今必須直接面對市場與大眾的庸常邏輯和平等主義的社會理想。在現(xiàn)代世界,還有什么比查拉圖斯特拉與末人之間更尖銳的對立呢?

如果有,那就是每一個個體內(nèi)心的矛盾與沖突。但這種自我審問的能力實際上也非常稀缺了。與人們對現(xiàn)代精神的一般判斷不同,黑塞的歌爾德蒙故事提醒我們注意,在一個人欲橫流的時代,每一個活生生的現(xiàn)代人不是擁有了太多(希臘意義上的)愛欲,而恰恰是失去了愛欲。一種最本真的愛欲,即追尋根本生活意義的能力。人們擁有的也許是歌爾德蒙那樣的,用身體“思考”“寫作”與謀生的、放蕩而快活的生存形式,卻失去了歌爾德蒙那樣與其摯友納爾齊斯、與純粹精神進行永恒對話的能力。

無論如何,歌德、尼采和黑塞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是偶然的。至少,從他們那里,我們清楚地知道了一種無可回避的精神現(xiàn)實:現(xiàn)代人走的是一條下行路線。細致的閱讀使我們看到,勇敢向前而又同時仰視偉大存在的、向上的精神,不得不轉(zhuǎn)而向下,像查拉圖斯特拉那樣無奈地直面朽壞的世界,并最終走到一個尷尬的極端:除了對自我的內(nèi)省,已一無所有。這是一種思想邏輯,同時也折射了現(xiàn)代人數(shù)百年的精神與生命軌跡。

即使人們還在繼續(xù)向前走,但已經(jīng)越來越成為精神的侏儒,沒有了生命的高度。如此下去,我們還能走向哪里?

  1. 該書2003年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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