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燒餅油條
去年在美國遇見幾位去國多年的老友,看見他們天天吃三明治、熱狗、漢堡,有一位朋友說:“又到了塞餐的時候了?!笨此麄?nèi)f般無奈、食之無味那種神情,真是替他們心酸。我問他們想吃點什么中國味的東西,他們一致說:“只要是中國式的餐飲,無論南北口味,在海外住久了覺得樣樣都好吃,尤其每天吃早點,就想起燒餅油條豆腐漿來了。”當年劉大中第一次回國,下飛機的當天,就跑到永和去吃燒餅油條喝豆?jié){。大概去國日久,人人都有點饞燒餅油條,外帶著有點思鄉(xiāng)的情形。
燒餅油條在臺灣,無論哪個縣市,大街小巷磕頭碰腦都是這種早點攤子,可是要找一個合乎標準的攤子,那簡直是鳳毛麟角百不得一。也不知道是哪位先生出點子,夾油條的燒餅一律是長方形,有的起酥,一碰就碎,要不就是兩張薄皮撕都撕不開,也沒法夾油條。臺灣炸油條,大概都跟江蘇徐州府學(xué)的,尺寸倒是不小,幾乎有一尺直直的長條,姑不論油條炸得酥不酥、脆不脆,雖然說燒餅夾油條,可是燒餅跟油條的大小不成正比,有如七尺壯漢蓋著小孩被單,護頭不蓋腳,等于肚子上搭了一塊毛巾,并且還不能使勁捏,因為燒餅原本酥得弱不禁風,若再用力一捏,燒餅也就粉身碎骨不成其為燒餅夾油條了。天津人講話:“這不是糟改嗎!”所以無論歸國學(xué)人如何向往燒餅油條,也始終引不起我對它的食欲。
回想當年在北平吃早點,讓我最難忘懷的是馬蹄燒餅。雖然也是薄薄兩張皮,面上少許白芝麻,可是軟而不酥,潤而不油,夾上長圓形的油條,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套。吃到嘴里,隱泛油香,充腸適口。如果不夾油條,換上柔紅腴美的清醬肉,那就更美了。
馬蹄之外,還有一種驢蹄,燒餅面上沾的芝麻略多,刷上一層糖漿,瓤兒充實,拿來就大腌蘿卜或是醬疙瘩吃,倒也別有風味。不過驢蹄跟馬蹄不同時出爐,不知是什么人立的規(guī)矩,所有烙驢蹄燒餅的,一律下午出爐,這大概就是所謂食必以時的古風吧!
大陸的小磨香油芝麻醬都是特別考究的,假如附近有座油坊,必是香聞十里了,所以大陸烙的芝麻醬燒餅也特別香。一般說來,麻醬燒餅要比馬蹄的尺寸略大點,因為芝麻醬燒餅可以白嘴吃,要是夾別的吃食,就把瓤兒掏出來,吃素的夾雪里蕻炒黃豆芽,吃葷的最好是夾上紅柜子的豬頭肉。吊爐燒餅是北平特有的,抗戰(zhàn)勝利后,在北平已經(jīng)很難吃到吊爐燒餅。由于這種泥坯做的爐,是用一根鐵鏈子吊在墻上,所以叫吊爐,已經(jīng)沒有幾個手藝人會搪這種吊爐。據(jù)我猜想,現(xiàn)在的北京,吊爐燒餅,可能久已成為歷史名詞了。
發(fā)面小火燒,是北平財政商業(yè)專門學(xué)校一個工友研究出來的。他在打掃課堂之余,就烙小火燒,炸小套環(huán)油條給同學(xué)們吃,后來擴及青年會米市大街一帶,所以這種發(fā)面小火燒,夾上迸焦酥脆的小套環(huán)吃,只有東北城住的人有此口福,西南城就很少有人吃過了。
講到油條,北平的花樣可多啦,除了長套環(huán)、圓套環(huán)、小套環(huán)是正宗夾燒餅來吃的油條外,還有糖餅兒、糖三聯(lián)。前者是一塊圓糖餅,后者比核桃大一點、三個圓骨朵兒相連,因為所含面粉多帶點甜味,可以單獨吃,不必配任何一種燒餅。還有一種叫薄脆,天津叫它糖皮兒或鍋鼻兒,把油面搟成長方形,下鍋一炸,薄能透明,泡在豆腐漿或是粳米粥里補上吃,也非常落胃。
上海早上吃的是棱形燒餅,不油不膩,倒也不錯。喜歡吃油的,上海的油酥餅也不錯,手藝好的做出來的香脆酥潤兼而有之,到臺灣還沒見有人做過。蘇北有一種草鞋底燒餅,形狀就如同一只草鞋,又不是洋白面打的,可是面香醇厚,別具風味。如果家里煉豬油剩下的油渣,拿到燒餅鋪讓他把豬油渣打燒餅,就是打一只,師傅們也是欣然和面,臉上沒有絲毫不高興的表情。想起大陸農(nóng)村淳樸可愛的鄉(xiāng)情,真令人有不勝今昔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