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記流韻
湖畔夜飲
/豐子愷/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飲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舍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蔭下一條石凳,空著等我去坐。我就座了,想起小時在學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每當燈火中,團團清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庇X得這歌詞溫柔敦厚,可愛得很!又念現(xiàn)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有福分唱這樣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酒,無處可獻,又感傷得很!三個“得很”逼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后,有一上??腿藖碓L,其人名叫CT,住在葛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此刻時鐘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經(jīng)回旅館去歇息了。當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jīng)出門,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留了一張名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正午,他沒有來。晚上,他又沒有來。料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一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里的名片。我就獨酌,照例傾盡一斤。
黃昏八點鐘,我正在酩酊之余,CT來了。闊別十年,身經(jīng)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發(fā)白些?!笆觌x亂后,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边@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后,我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一斤酒—不回旅館,一直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里名片,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共我在上海豪酒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凈凈,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吃酒!”他說,“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不像昨夜的開顏發(fā)艷,卻有另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tài)。昨夜宜于到湖邊步月,今夜宜于在燈前和老友共飲。“夜雨剪春韭”,多么動人的詩句!可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也不想去剪來和CT下酒。因為實際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壺酒和四支盆子出來,醬鴨、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面的墻上,正好貼著一首我手寫的、數(shù)學家蘇步青的詩:“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庇辛诉@詩,酒味特別的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而數(shù)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笑?因此,有些“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蹈襲傳統(tǒng);咬文嚼字,賣弄玄虛;扭扭捏捏,裝腔做勢;甚至神經(jīng)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樸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的醬鴨、醬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肴!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jīng)浩劫。他淪陷在孤島上,我奔走于萬山中??审@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里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畫》里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xiàn)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寶和軟軟現(xiàn)在叫做豐陳寶和豐寧馨,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而在中學教課了,此刻正在廂房里和他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只有這么高。”她們笑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里可以濃烈地嘗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姊姊做媒人、阿寶兩只腳,凳子四只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墻壁上揭去,鑄了鋅板在《文學周報》上發(fā)表的。你這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氣?依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這里又濃烈地嘗到了。我們就默默地干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余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樓走,遇見CT。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蔽艺f“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對面的晉隆西菜館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完之后,仆歐送賬單來。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嗎?”我說:“有!”摸出一張五元鈔票來,把賬付了。于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一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賬,今天我還你。”我驚奇而又發(fā)笑,說:“賬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西裝袋里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說:“不要客氣,拿到新江灣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贊成。于是號召了七八個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燾都在內(nèi),到新江灣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這張拾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只有CT仍舊在這里和我共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浮兩大白。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館。我給他一把傘,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兩把傘來還我!”
三十七年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載第151期(1948年4月16日出版)
漁村
/許幸之/
蘇州真是東方的最幽美的水鄉(xiāng)。
當我們的篷船走過山塘的時候,我們可以看見兩岸的屋宇,都是用石基建筑在水上;從石基縫中伸出層層的石坡,有許多婦女們在那兒洗浣衣紗。篷船由穹窿形的橋洞中穿過竹竿碰在橋石上,發(fā)出寂寞的音響。兩岸間,那些復雜的角樓里有時送出些歌女的歌聲,還有搭著路柵的酒肆間堆滿著酒壇,更令人憧憬著中世紀的威尼斯的往事。
篷船穿過了密如蛛網(wǎng)的橋梁,便漸漸地離開城市了,經(jīng)過十二里的水路,遠遠地看見一叢樹林和村落,俯視著靜僻的湖面。村上立著許多農(nóng)家的夫婦和孩子,都在舉手望我們的篷船歡呼,船夫搖慢了他的櫓,把船靠緊了岸邊,放好跳板,并且跑來告訴我:
“先生,這就是漁村北莊基了?!?/p>
我們由村童的引導,得游覽了這漁村的全部。全部的面積共有五十畝的陸地,其余都是環(huán)繞村莊的河流。全村共有三百零八家,連嬰兒在內(nèi)共有一千五百多人口,并且各人都有著自己的職業(yè)。村上沒有警隊,但也不聽見有什么恐怖的案件發(fā)生。因為村上的人口有限,所以各人的姓名和家族關(guān)系都互相熟識。雖然離開城市只有十二里的路程,但是鄉(xiāng)民的風俗人性卻很簡樸,對岸有十數(shù)家村落互相凝視,兩岸的村民隔河可以談心。他們真和世外的桃源一般,過著那單純而原始的牧歌的生活。
雖然鄉(xiāng)下人總不免有些粗野,但他們卻受著良好的教育,村上的學者們給他們創(chuàng)辦了貧民夜校,通俗演講所,民眾閱報社,和民眾圖書館的設備,這是普及一般年長者的教育機關(guān)。此外,還有一個素樸的小學校,可以容納全村的兒童在那兒讀書,雖然房屋不很寬大,可是教師和學生都充滿著活潑的精神。一時上課鈴響了,小學生們都麇集在那較大的課堂里,凝聽著那位先生教授“常識”。一位小學教師帶著滑稽的面孔提出許多極淺近的問題,小學生們舉起他污穢的小手爭相答復。有時一些白須齊胸的農(nóng)父,攙著他們的孫兒走進小學校來,帶著他們和靄而健康的笑顏和那年青的教師們攀談。學校成了他們的家庭,漁村是一個安靜的和平的世界。
在村里,我們還看到農(nóng)父們坐在茶館飲茶、談心,有的架著眼鏡在看城里的報紙。據(jù)說,這簡陋的茶館,也就是全村村民的俱樂部。村婦們有些抱著孩子們倚在門前,有些坐在樹蔭下刺繡或紡紗,常常聽到她們在閑談別村的趣事。當然我們穿過村巷的時候,雞鴨和鵝群往往從腳邊繞過,村犬并不咬人,耕牛伏在稻場上打盹。在稻場上我們還看見許多船底向天的漁船和漁網(wǎng)攤在陽光下曝露,因此我?guī)е闷嫘牡匕l(fā)問了:
“孩子,這些漁船都是村上居民的嗎?”
“是格,”那年輕的向?qū)в锰K州的土白回答我:“這村上的人大半的靠養(yǎng)魚過活格?!?/p>
“難道一年四季都靠養(yǎng)魚過活嗎?”
“不,一年有三季打魚,冬季就可以馬馬虎虎過活了?!?/p>
原來捕魚的工作只有從春暮到深秋,嚴冬和初春之間,因為小魚還沒有長大,不能捕捉,所以大家都在空閑著。有些年輕的人們,往往利用這個機會出外經(jīng)商去,或是臨時出外幫工。一到了春夏之交,大家都回來,全村的漁夫便開始動員了。他們?yōu)榱松?,早晨天明就下魚池,年輕的漁婦們?yōu)榱藥椭麄冋煞虻墓ぷ?,不得不把孩子交給她們的翁姑,沒有翁姑的,便交給小犬為他們看照。等到魚尾裝滿了漁船時,漁夫便把他們的妻子送回村上,然后滿載著船負搖向城里去。
直到傍晚或是明月初升時,漁夫們搖著空船,沿路高談著市價,或是互唱著調(diào)情的山歌歸來,漁船停在燈火如螢的村前,漁夫們由船艙里取出從城市里沽來的老酒,扣好船索,緩步穿過村巷,走進矮小的瓦屋。有時妻子們立門前鵠候著,接過丈夫的酒瓶,走進綠光如豆的火油燈前,漁夫在朦朧地飲著老酒,妻子立在桌邊剝著花生,聽他的丈夫高談著從城市聽來的閑事。
后來,向?qū)в职盐覀円酱搴竺侵薜暮嫒ビ斡[,那兒和蛛網(wǎng)一般密的魚池,布滿在三角湖的周圍。池邊插著無數(shù)的白楊,湖水被風吹起了微波,中午的太陽正射在那兒遠山之上。這時,我們又在湖岸的白楊叢中,發(fā)見了一所孤零無靠的茅屋,茅屋的周遭長著深深的草,生滿了許多野花,湖水里反射著茅屋的倒影,但是那茅屋的門是靜靜地鎖著。
“這是什么人家呢?”我禁不住地發(fā)問,“這樣孤零無靠的住在這里?!?/p>
“這是一個外鄉(xiāng)人陳大力的住屋,”那年輕的向?qū)Ц嬖V我:“因為他白天給人家?guī)凸?,所以門總是牢牢地鎖著?!?/p>
然而,我心里正在懷疑,難道這漁村里對于外鄉(xiāng)人就應該如此待遇嗎?這時那向?qū)Ш孟裰牢业男睦硭频?,便開始說那陳大力的身世了。
原來,那茅屋的主人是安徽桐城縣人,年輕的時候是個非常強壯的壯漢,他一個人能擔負兩三個人的工作,所以人便給他起了一個插號叫陳大力。他本來在城廂里一家徐姓的富豪家里種菜園,后來那家主人因為奸情的關(guān)系暗殺了一個美好的丫頭,私下把那丫頭的尸體埋在自家的園里。兩年后,陳大力因為鋤地,在榆樹根下發(fā)見了那丫頭的尸骨。可是,當這丫頭未死以前,早就和陳大力發(fā)生過情愛的,大力便帶著尸骨到官廳呼冤,但他不知道當時的縣官,就是他主人的未來的女婿。縣官當時便把大力押起,一方面拿這案件要挾他的主人,主人畏罪,答應縣官的條件,便把這不白的冤案推在大力的身上,以殺人罪判處了他無期徒刑??墒谴罅σ虻昧送庠蛢?nèi)應,便越獄脫逃了。一直流落到這里來求他的朋友幫助,可是他的朋友已經(jīng)死去多年。初來這里正是工忙的時候,人家看他力大,便找他臨時幫工,后來他很勇敢地打退了一個偷魚的惡漢,于是村人發(fā)起捐給他那所茅屋,托他看管全村的漁池。他已經(jīng)來到這兒二十八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衰老,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并且已經(jīng)幫工不動,有時自家在公共的湖里釣些魚,自做自食罷了。
“好了,”那年輕的向?qū)Ю^續(xù)著說,“老頭子也沒有孩子望他要飯吃,先生,這樣多不好呢?”
當我們的篷船離開岸邊不到半里的路程,遠遠地看見那邊堤上走來一個衰老的漁父,他背著魚簍和竹竿,蹣跚地向那鎖閉著的茅屋走去,向?qū)У暮⑼B皮地望他打著招呼:
“大力伯伯,你又釣得幾頭魚哪?”
“五六頭,”那老者遠遠地回答道:“好孩子,你又帶人來游湖嗎?”
這隔水談話的喉音不久就在湖上消失了,向?qū)У暮⑼m然沒有向我說明那個老人是誰,但我已經(jīng)明白,這大概就是那鎖閉著的茅屋的主人吧!
載《現(xiàn)代》第4卷第5期(1934年3月出版)
與林語堂游蘇記
/張海平/
原來秋天最宜于旅行,不知曾否有怎么斯基說過此話,我卻因第十六期航空公路獎券不中,又憤乎國事之蜩螗,乃應語堂先生之約,作姑蘇之行,以消來滬三月胸中所積洋樓臭氣。語堂先生正從事為《天下》月刊譯《浮生六記》,深喜蕓娘,我亦頗愛三白,于是以尋求三白夫婦之遺跡為此行之副業(yè)??值痔K后,途徑不熟,遂先函黎庵先生約在花園飯店相候。上北火車站,陽光四射,暢如也。
飯店不知是誰的別墅,雖改為旅館,猶有園林味。其中有池塘、有垂柳、有菊、有盤松,壁上且有扇面畫屏,扇面中有一張仕女圖,畫一女子,斜抱梧桐,全身重要部分均壓在樹干上,其下一足微翹,眼神癡癡地,有不勝其情之概,這些,在別處卻不易得見。大致蘇人確能風雅,連一飯店,亦不肯示弱,隨意擺設,便能使人著迷。以此能產(chǎn)生三白等人,不聲不響,即可留下杰作幾部。我聞才子之名甚久,今天幸而到了盛產(chǎn)才子之區(qū),別的不管,我倒要留心看看這才子區(qū)的環(huán)境究竟如何。
由語堂先生擬定游程,決議先去虎丘。
虎丘在蘇州閶門外,離城幾里?位于何方?那是徐霞客或蘇州指南編者的事,與我無干。我只說我們坐上黃包車,從飯店出發(fā),一路盡是奇怪曲折高低不平的羊腸小徑,也不知哪里來這么多的河,房舍街道都在河邊。橋亦不少,好像到虎丘寺前,還經(jīng)過一道。入山門,來一賣花女郎,迎頭兜售,大有非買不可之勢,你站著,她也站著,你看鴛鴦冢,她跟在你后面,你要上山,她走在你的前面,你說話不及她說得多,你要聽她說則只是要你買兩朵玉蘭花。這樣,我們才放了心,邁步登山。但黎庵穿得比我漂亮,人也比我高,她似乎更樂于走在他的后面,一直尾隨到了二山門。三不知斜刺里忽然鉆過來一位賣柑子的,他把語堂先生當著劉基,一定要談話,所幸談的是藍青官話,尤幸談的是虎丘掌故,雖說他的掌故與經(jīng)傳大有出入,而于我這初來游人,也不無好處。于是他代替了賣花女郎,憑三寸不爛之舌,隨定了我們走到劍池。劍池前有兩塊石碑,一大書“虎丘”,一大書“劍池”,因無上下款識,賣柑者一定要說“劍池”二字為顏魯公真跡,“虎丘”是后人假造的,細看也有幾分道理。語堂先生近來又去研究書法,亦以“劍池”二字寫得不錯,于是賣柑者更振振有詞。走到劍池便一口咬定,這池有一丈八尺深,說本來有三丈六,因吳王煉劍之后,有干將、莫邪二劍飛天而去,不知怎么一來,就只有一丈八了。連他也不甚明白當年經(jīng)過細則,我們只好望著池上的小橋興嘆。原來此處卻有些奇怪,一邊是千人石,很大一塊石崖,一邊平敞,一邊高峻,而這一面卻有數(shù)丈高的石壁與千人石的高峻處相對峙,其下卻留出低洼,橫可五尺,長約二丈,便算是池了。池窄且狹,又積滿崖水,哪里可以煉劍?但崖上之橋,偏有兩孔“替二劍飛天時,沖出后所留之余跡”作證。賣柑者還申明乾隆帝三下江南,曾在這里用御眼看過,因此那兩個劍孔名曰眼井。但當我們亦正用眼從橋上看下去時,遇著另外一群游人,也有一位賣水果者作他們的指導,據(jù)那一位的宣傳為西施娘娘梳妝之處。西施娘娘去橋上梳妝,未免過于危險,以此,我們不敢再聽那一位的下文,隨著賣柑者上了望蘇臺,一剎那間賣柑者的臉上表現(xiàn)了“勝利的光輝”。
望蘇臺上,我們先望清楚虎丘的塔。這塔是經(jīng)過太平軍兵燹的殘余,塔上粉色慘紅似地映著斜陽,還有當年余跡。大致太平軍當初亦甚反對風雅,故意處處毀壞與風雅有關(guān)之地,以示革命,后來不知如何被幾位文人打得不亦樂乎,而能與文人對抗者,偏偏只有會做詩的石達開與李秀成??梢娬婺茱L雅的人,打起仗來,有時也許特別好玩,如輕裘緩帶的羊祜,填滿江紅詞的岳武穆,誰也不敢罵他玩物喪志,有誤民族;不過據(jù)說飛機大炮發(fā)明以后,談風雅亦有亡國的危險,所以一切救國文人,只落得關(guān)在租界洋樓,大創(chuàng)作其三角戀愛的長篇小說了。
可惜受時間的限制,當前古跡名勝太多,未能一一領(lǐng)略。我們忙得緊,賣柑者亦隨著跑得飛快,什么二仙亭、冷香閣都未走到,而望蘇臺上一望,蘇州已經(jīng)“煙火”萬家了。此處四方凌空,極目均達數(shù)十里外,在暮靄蒼茫中,看“獅子回頭望虎丘”,煞有神氣。據(jù)賣柑者言,早晨登虎丘,還可看出獅子山的兩只眼睛來。似乎風景一到他口里,總要活靈活現(xiàn),令人想起哪里見過游尼羅河逛金字塔,亦能遇著此種導游者。你要是不以他的瞎撰為煩,僅可得些美妙的故事,Irving的雜記不是這樣寫下來的么?
疑三白所謂千頃云者,即是此處,然賣柑者不知三白,只知唐伯虎,并謂擁翠山莊門首墻上,分刻龍虎熊豹四字,為唐伯虎與祝枝山所合書??此钅钣修o,似尚能追述當年唐寅與秋香戀愛之三部曲,可見唐才子入人之深。然唐寅亦似乎有些學問,雖未學過俄文日文,而他的字畫詩文,都不是抄錄捃摭而來,所以能深入民間,流露于販夫走卒輩之粗口。設今日以西洋為了不得者,亦能使黃包車夫懂得其奧妙,而國家亦或從此得救,吾故曰:久矣夫中國的推車賣漿者流不知道有人在替他們吶喊了。再說三白因少年不得志,亦不津津自炫,經(jīng)商時老實經(jīng)商,賣畫時悄悄住在倉米巷,故能老老實實寫出《浮生六記》,單看他寫蕓娘前齒微露,便不像“蘋果般的面龐”那樣美麗,而文章到底可以看看,可以翻譯,可以千秋了。
這時,一輪圓月已經(jīng)冉冉升起,遠山如七子靈巖,只能看出黑默默的輪廓,歷歷如圍棋名家安排的黑棋子,有呼應,有照顧,而不擁擠雜沓,非似我家故鄉(xiāng),山盡管多,然往往重重疊疊不甚通氣。我們邊看邊下,重新經(jīng)過生公說法處、白蓮池,我還去試一試那點頭石,卻搖不動,“點頭”二字,刻得甚新,疑是好事者為之。再下,又看看吳王試劍石,一石中分,開縫處,儼然劍劈,可看出劍尖劍把,不過分口大而深,不像人手假劍所能劈破。賣柑者于此亦缺乏考據(jù),遂引我們直趨憨憨泉。到那里,他的神話又多,而初入山門時所遇之賣花女郎忽于泉井旁出現(xiàn)。首由黎庵掏包付給賣柑者,語堂先生又略為潤色,才算打發(fā)了他;但這一來她便一直護送我輩上車,拼命以四朵玉蘭花換兩毛大洋而去。
載第11期(1936年8月5日出版)
重游玉皇山小記
/許欽文/
交出了考卷和分數(shù)單,一個學期總算又告結(jié)束。疲倦和郁悶充滿著身子,很想透一口氣。要隔一小時才有一輛的四路車剛過去,呆立著等候不耐煩,就沿著馬路踱步。西子湖畔,吳山之麓,風景委實不錯。往常忙碌,雖屢次經(jīng)過,并未感到興趣。一經(jīng)閑空,就覺處處可觀。山林醒目,景物誘人;信步欣賞,不久到了望仙亭,知道是上玉皇山的口子。一向苦于人事,缺少游玩自然風景機會的我,以前在杭州連住十幾年,連南北高峰龍井天竺都沒有到過。玉皇山倒曾經(jīng)游過,廿五六年,李青崖氏來杭,由郁達夫氏邀同去玩,七星缸、八卦田,還都留下著印象。山路的寬闊使我記起來了福州的鼓山;石級打掃得干凈,又使得我聯(lián)想到四川嘉定的鳥尤山。
錢塘江邊,西子湖畔,有名的山上,大概有著寺院,如云棲、五云、龍井、虎跑、靈隱、天絲、韜光和北高峰等處,無非由和尚主持。黃龍洞和玉皇山卻由道士主持,所以山上標著“黃老遺風”,那些黃墻壁的建筑物都是叫做觀的。道士講究煉丹成仙;還在山腳里,也就以“望仙”名亭了。究竟怎樣煉丹,能否成仙且不說,山上的生活清靜總是實在的。無怪愛好清靜的人,入山惟恐不深。聽著潺潺的溪流,頗有“鳥鳴山更幽”之概。以為到了這種山上,聞不到什么火藥氣味,可以不再嚷嚷,可是未及山腰,就見到一個壯年的道士在對老道士喘著氣報告,一手握著粗竹竿,顯得雄赳赳;說是好些部隊里的人上來砍竹砍木頭,講了許多好話止不住刀斧,最后說到名勝古跡要保存,這才退下去。可見到了山上做道士,還得用力氣斗爭。本來道家崇尚返本,無非為著任其自然,并不在于保存什么古跡。如今這種山上的道士,所謂名勝古跡,直接間接,卻總與其生活有關(guān)?!氨俟取敝g(shù)未成,種些蔬菜以外,山上見不到什么直接生產(chǎn)的設備;飲食所需,恐怕也要像一般和尚的從“香火”設法,至少要能動人之心。宗教家動人之心的手段,于偉大、莊嚴和清靜等美感以外,就是神秘,藉以激動人的好奇心。好奇固人情之常,神秘有助于信仰。西子湖畔和尚以神秘動人的有靈隱的一線天和凈慈寺的運木古井。一線天無非是巖石中的一個空隙,細小得很,隱約難見。說是善心的人由此可以望見佛;有些人說確已望見了佛。其中奧妙,讀過托爾斯泰所著空大鼓中皇帝的新衣的可以了然。運木古井是井底里有著一塊木頭,相傳濟顛和尚成佛以前曾從這口井里運出許多木頭來造寺宇。大概因為木料長大,普通的方法不容易運輸,就來了這神話般傳說。和尚說得像煞有介事,聽的人也似乎大半相信。一看要出蠟燭錢,這就成了運錢井。玉皇山上神秘的、固有的七星缸和八卦田以外,新有了紫來洞的布置。八卦田在山下,在平地看,只是幾口田,登上玉皇山遠望,才有點像八卦形。實在也只是有點像,并沒有真正做到八卦的條件,連太極圖都沒有弄圓。七星缸雖然造起了七星亭,那七只起了銹的鐵缸卻仍然歪歪斜斜的亂放在露天下,新布置的紫來洞,附近一帶都弄得很整齊;什么象伏地,什么獅嘯天,把許多塊巖石都新起了名稱。紫來洞由紫東道士經(jīng)營起來?!白蠚鈻|來”,確是道家的典故?!蛾P(guān)令尹內(nèi)傳》:“關(guān)令登樓四望,見東極有紫氣西邁,喜曰,應有圣人經(jīng)過京邑,至期乃齋戒,其日果見老子”。不過洞口所題,牽連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其意如何貫通,未能了然。又在近旁巖石上鑿有“仁靜智流”四大字,大概由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話。山是靜的,水是長流的,固然不錯。但這是儒家的見解,竟也做了“道山”的點綴。我國人在思想上,說得好聽點是和平,說得不好聽點是模糊,并無嚴密的區(qū)別。雖然和尚住寺院廟宇,道士住在觀里,在喪家出殯,卻可以吹打在一起。一般人對于有點哲理思想的事情,往往因覺神秘而盲目的信仰。自然這只是過去的事情。不過西子湖畔,寺院和觀并立,和尚道士相安無事,也就不足怪了。
可是玉皇山,終究是有著點道家氣味的,和尚寺院所在的,無論是五云山、北高峰、靈隱和天竺,都見不到頭皮光光的小尼姑,在玉皇山上,將到福星觀的地方我就碰著了小道姑,圓圓的頭臉上梳著兩個螳螂髻,額上養(yǎng)著劉海仙,腳上套著長統(tǒng)的白布襪,褲腳藏在襪統(tǒng)里。并不搽脂搽粉,皮膚白嫩嫩,臉頰紅粉粉。這是自然的健康美,一跳一躍的跨著大步子,尤其顯得生動活潑。而且,進了福星觀,放大的紫東道士的照相,一望見就認得。固然前次來玩時蒙他招待過,“八·一三”的前夕,我跟達夫去福州,在上海碰著這位老道士,達夫托他帶回杭州一大捆的木版書,是剛到上海買得的,請他吃中飯,我是同席的。如今達夫據(jù)說已去世,許多事還是無從說起,由這位老道士帶歸的書籍不知去向,大學路旁達夫家的房子是易主了。探問以后,知道紫東道士還健在,已有八十五歲。一時很想找他談談,終于因為覺得沒有什么道話可說作罷。達夫比紫東道士年輕得多,老者依然,壯者已故。遠涉重洋不如深居高山安穩(wěn),這或者就是所謂得道了。山上空氣鮮新,陽光充足;尤其是玉皇山頂,左錢塘江,右西子湖,風景美麗,氣勢雄壯,足以爽神悅目。所謂修煉得道,原來處地優(yōu)良,便于攝生養(yǎng)神就是了罷。不過福星觀前固然種些蔬菜以外,見不到什么直接生產(chǎn)的機構(gòu),就是開鑿巖洞,修屋筑路也未必由于道士的兼工匠。紫來洞口刻石所記,也是稱“鳩工”的。那么同山下的社會不能“老死不相往來”;戰(zhàn)爭的火藥氣味也是會影響到的罷。
載第171期(1949年2月16日出版)
錢江看潮記
/豐子愷/
在上海時,偶然與友人談起看潮。問到好幾位廣東人、北平人、湖南人,都說看過海寧潮的。他們問到我,我是住在離海寧三四十里的石門灣的人,卻沒有看過,大家引為詫異。言下帶可惜之意,仿佛我是暴殄了天物。我自己也一時想不出為什么始終沒有到海寧看潮的理由。大概總是由于自己太忙太懶吧?但仔細一想,還有一個至理存在于其中:凡物必難得也,其價值始高。海寧潮名震四海。廣東人、北平人、湖南人久慕大名,一到了離海寧不遠的地方,自然要去看一看。不管潮水好看不好看,“看過海寧潮”這一句話就有價值了。至于我們住在海寧附近的人,因為近在咫尺,旦夕可至,不希罕它,因而藐視它。石門灣人談起看潮,都說“沒啥看頭”;或者說“月月可去看得,何必在八月十八去買座位,嬲鬧熱呢?”因為月月可去看,就月月不去看,年年不去看了。我的沒有看過海寧潮,一部分原因在此。
今年陰歷八月十八,我寓居在杭州。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寓中來了二位親友,和二個例假返寓的兒女。上午,天色陰而不雨,涼而不寒。有一個人說起今天是潮辰,大家興致勃勃起來,提議到海寧看潮。但是我的左足趾上患著濕毒,行步維艱還在其次;鞋根拔不起來,拖了鞋子出門,違背新生活運動,將受警察干涉。但為此使眾人掃興,我也不愿意。于是大家商議,修改辦法:借了一只大鞋子給我的左足穿了,又改變看潮的地點為錢塘江邊,三廊廟。我們明知道錢塘江邊潮水不及海寧的大,真是“沒啥看頭”的。但凡事輪到自己去做時,無論如何總要想出它一點好處來,一以鼓勵勇氣,一以安慰人心。就有人說:“今年潮水比往年大,錢塘江潮也很可觀?!薄敖裉斓膱笊险f,昨天江邊車站的鐵欄都被潮水沖去。二十幾個人爬在鐵欄上看潮,一時淹沒,幸為房屋所阻,不致與波臣為伍,但有四人頭破血淋?!甭犃诉@樣的話,大家覺得江干不亞于海寧,此行一定不虛。我就伴了我的二位親友,帶了我的女兒和一個小孩子,一行六人,就于上午十時動身赴江邊。我兩腳穿了一大一小的鞋子跟在他們后面。
我們乘公共汽車到三廊廟,還只十一點鐘。我們乘義渡過江,去看看杭江路的車站,果有亂石板木狼藉于地,說是昨日的潮水所致的。錢江兩岸兩個碼頭實在太長,加起來恐有一里路?;貋淼臅r候,我的腳吃不消,就坐了人力車。坐在車中看自己的兩腳,好像是兩個人的。倘照樣畫起來,見者一定要說是畫錯的。但一路也無人注意。只是我自己心虛,偶然逢到有人看我的腳,我便疑心他在笑我。碰著認識的人,談話之中還要自己先把鞋的特殊的原因告訴他。他原來沒有注意我的腳,聽我的話卻知道了。這仿佛善于為自己辯護的人,欲掩其短,往往反把短處暴露了。
我在江心的渡船中遙望北岸,看見碼頭近旁有一座樓,高而多窗,前無障礙。我選定這是看潮最好的地點??此哪?,不是私人房屋,大約是茶館酒店之類,可以容我們?nèi)プ?。為了腳痛,為了口渴,為了肚饑,又為了貪看潮的眼福,我遙望這座樓覺得異常玲瓏,猶似仙境一般美麗。我們跳上碼頭,已是十二點光景。走盡了碼頭,果然看見這座樓上掛著茶樓的招牌,我們欣然登樓。走上扶梯,看見列著明窗凈幾,全部江景被收在窗中,果然一好去處。茶客寥寥,我們六人就占據(jù)了臨窗的一排椅子。我回頭喊堂官:“一紅一綠!”堂官卻空手走過來,笑嘻嘻地對我說:“先生,今天是買座位的,每位小洋四角?!蔽业挠H友聽了這話都立起身來,表示要走。但兒女們不聞不問,只管憑窗眺望江景,指東話西,有說有笑,正是得其所哉。我也留戀這地方,但我的親友們以為座價太貴。同堂官講價,結(jié)果三個小孩子“馬馬虎虎”,我們六個人一共出了一塊錢。先付了錢,方才大家放心坐下。托堂官叫了六碗面,又買了些果子,權(quán)當午飯。大家正肚饑,吃得很快。吃飽之后,看見窗外的江景比前更美麗了。
我們來的太早。潮水要三點鐘才到呢。到了一點半鐘,我們才看見別人陸續(xù)上樓來。有的嫌座價貴,回了下去。有的望望江景,遲疑一下,坐下了。到了兩點半鐘,樓上的座位已滿,嘈什異常,非復吃面時可比了。我們的座位幸而在窗口,背著嘈什面江而坐,仿佛身在涇渭界上,另有一種感覺。三點鐘快到,樓上已無立錐之地。后來者無座位,不吃茶,亦不出錢。我們的背后擠了許多人。回頭一看,只見觀者如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有被抱著的孩子。有的坐在桌上,有的立在凳上,有的竟立在桌上。他們所看的,是照舊的一條錢塘江。久之,久之,眼睛看酸了,腿站得痛了,潮水還是不來。大家倦起來,有的垂頭,有的坐下。忽然人群中一個尖銳的呼聲:“來了!來了!”大家立刻把脖子伸長,但錢塘江還是照舊。原來是一個母親因為孩子擠得哭了,在那里哄他。
這時候我覺得錢塘江可惡極了!大家越是引領(lǐng)等候,它的架子越是十足。這仿佛有的火車站里的賣票人,又仿佛有的郵政局里收掛號信的,窗欄外許多人等候他,他只管悠然地吸煙。
三點二十分光景,潮水真?zhèn)€來了!樓內(nèi)的人萬頭攢動,像運動會中決勝點旁的觀者。我也除去墨鏡,向江口注視。但見一條同桌上的香煙一樣粗細的白線,從江口慢慢向這方面延長來,延了好久,達到西興方面,白線就模糊了。再過了好久,樓前的江水漸漸地漲起來,浸沒了碼頭的腳。樓下的江岸上略起些波浪,有時打動了一塊石頭,有時淹沒了一條沙堤。以后浪就平靜起來,水也就漸漸退卻??闯本涂春昧?。樓中的人,好像已經(jīng)獲得了什么,各自紛紛散去。我同我親友也想帶了孩子們下樓,但一個小孩子不肯走,驚異地責問我:“還要看潮哩!”大家笑著告訴他:“潮水已經(jīng)看過了!”他不信,幾乎哭了。多方勸慰,方才咕嚕咕嚕地下樓。
我實在十分同情于這個小孩子的話。我當離座時,也有“還要看潮哩!”似的感覺。似覺今天的目的尚未達到。我從未為看潮而看潮。今天特地為看潮而來,不意所見的潮如此而已,真覺大失所望。但又疑心自己的感覺不對。若果潮不足觀,何以茶樓之中,江岸之上,觀者動萬,歸途阻塞呢?以問我的親友,一人云:“我們這些人不是為看潮來的,都是為潮神賀生辰來的呀!”這話有理,原來我們都是被“八月十八”這空名所召集的。怪不得潮水毫沒看頭?;叵胛以诓铇侵兴?,除舊有的一片江景外毫無可述的美景。只有一種光景不能忘卻:當波浪淹沒沙堤時,有一群人正站在沙堤上看潮。浪來時,大家倉皇奔回,半身浸入水中。舉手大哭,幸有大人轉(zhuǎn)身去救,未遭沒頂。這光景大類一幅水災圖??戳诉@圖,使人想起最近黃河長江流域各處的水災,敗興而歸。
載第73期(1935年10月1日出版)
采石磯半日游
/黃朝儀/
采石磯是在南京迤西揚子江邊的一個饒有古跡的名勝地方。我們由南京乘車往游。到了采石磯,到站里坐了一會,問起采石的情形。據(jù)說,采石是一個比較鬧熱的鎮(zhèn)市,屬當涂縣管。全鎮(zhèn)約千余戶,人口一萬左右,泰半都是務農(nóng)的。在若干年前,因鄉(xiāng)民在山頭掘得一座直徑約一尺,高約五寸的香鼎,作黑紫色,上有紅綠花紋,系天然生成,世代流傳,奉為至寶,該鎮(zhèn)遂因此得名。民十六七年間,曾為直魯軍閥搜去,不久仍索回,現(xiàn)珍藏于耆紳魯滌文家,不肯輕易示人。采石磯頭距車站約三華里,現(xiàn)辟為采石公園。說完,離了車站,雇人力車二輛,一同前往。
過采石鎮(zhèn)時見新辟馬路,頗寬闊整潔,毫無都市喧囂之象。未幾,過一木橋,見上書“鎖云橋”三字,為當涂縣長劉一公題。俯視小河中停泊民船甚多。越橋即為公園路,工人正填土鋪石,修筑馬路。兩旁所植樹,正值新綠之時,隨風搖曳,倍增嫵媚。途中傷兵三三兩兩,皆以木棍撐腋而行,想象彼輩當年效命疆場之英勇,不禁為之同情者再。
將抵江邊,見右旁祠廟甚多,墻上大書“紀念先賢”四字。最后二祠,一為彭玉麟祠,一為李太白祠,建筑皆采古時廟宇形式,外表極為壯觀。我們下車后,步行人內(nèi)拾級而登。殿前有行政院長蔣中正親題對聯(lián)一副,上書:“勝跡畫圖中,莫辜負此日登臨,依山枕渚;奇才詩酒老,曾記取當年狂放,動地驚天。”殿分三層,皆供有李太白像,兩廊匾聯(lián),觸目皆是,其中頗不乏精心之作,足征后人崇拜先賢的真摯。我們登樓頂眺望,但見含遠山吞長江景物如畫,不覺心曠神怡。二樓設有茶座多張。聞每屆春末夏初之時,游人如織。堂中彭玉麟題聯(lián)兩副,頗能代表李氏當年狂放不羈的氣概?!安脊倪^雷門,問何人鐵板銅琶,敢唱大江東去;挽經(jīng)于電掃,仍往日珠梁玉棟,重看明月西來?!薄皳糸畮椎桥R,看白纻環(huán)來,生成畫稿;推窗一憑眺,問青蓮在否,同放詩懷?!?/p>
出殿后,沿山行登采石公園,至燃犀亭,俯視磯頭峭壁千仞,近水處亂石重疊,洪濤洶涌不絕,令人心驚目眩。據(jù)傳以前在此自殺者極眾,鄉(xiāng)人因迷信水中必有怪物,仿佛人至磯頭,就會被拉下水去一般,都不敢站立磯頭朝下俯視。后來經(jīng)人燃犀牛之角,置于水底,怪物乃被藥斃,自殺者遂亦減少。又水中有石一座,約方丈大小,突出水面,以前亦有一般無知婦女,立磯頭以銅元擲之,謂如能擲中者,即可生育,今則漸無矣。
越采石公園至三元洞,有石階十余級,盤旋而下,內(nèi)有石室中供佛像。出山洞豁然開朗,有亭臺一座,距水面僅丈余,備極清涼。稍憩,見天色垂暮,乃循原道返車站。
載第9期(1936年7月5日出版)
皋亭山
/郁達夫/
皋亭山俗稱半山,以“半山娘娘廟”出名。地在杭城東北角,與城市相去大約有十五六里路之遙。上半山進香或試春游的人,可以從萬安橋頭下船,一直的遵水路向東北搖去?;驈暮?,拱宸橋以及城里其他各埠下船去都行。若從陸路去,最好是坐火車到筧橋下車,向北走去,到半山只有七里;倘由拱宸橋走去,怕要走十多里路了,而路又曲折容易走錯。汽車路,不知通到了什么地方,因為航空學校在皋亭山下覽橋之南三五里,大約汽車路一定是有的。
先說明了這一條路徑,其次要說我去游皋亭的經(jīng)驗了,這中間,還可以插敘些歷史上的傳說進去。
自前年搬到了杭州來住后,去年今年總算已經(jīng)過了兩個春天。我所最愛的節(jié)季,在江南是秋是冬,以及春初的一二個月。以后天氣一熱,從春晚到夏末,我簡直是一個病夫;晚上睡不著覺,日里頭昏腦漲,不吃酒也像是個醉狂的人。去年春天,為防止這一種蛀夏—其實也可以說是蛀春—病的襲來,老早我就在防衛(wèi),想把身體練得好些,可以敵得過濃春的壓迫,盛夏的熏蒸。故而到了春初,我就日日的游山玩水,跑路爬高,書也不讀,文章也不寫。有一天正在打算找出一處不曾去過的地方來,去游它一天,消磨那一日長閑的春晝。恰巧有一位多年不見的詩人何君來了,他是住在臨平附近的人,對于那一邊的地理,是很熟悉的。我問說:“臨平山、超山、唐棲鎮(zhèn),都已經(jīng)去過了,東面還有更可以玩的地方?jīng)]有?”他垂頭想了一想,就說:“半山你到過沒有?”我說:“沒有!”于是就決定了一道去游半山。
半山本名皋亭山,在清朝各詩人的集子里,記游皋亭看桃花的詩詞雜文很多很多。我們?nèi)サ哪且惶欤一m還沒有開,但那一年春天來得較遲,梅花也許是還有的。皋亭雖不是出梅子的地方,可是野人籬落,一樹半枝的古梅,倒也許比梅林更為有趣。何君從故鄉(xiāng)來,說遲梅還正在盛開,而這一天的天氣,也正適合于探梅野步。
我們?nèi)r,本打算上筧橋去下車,以后就走到皋亭山上廟里去吃午餐的。但一到車站,聽說四等車已經(jīng)開了,于是不得已只能坐火車到了拱宸橋。
在拱宸橋下車,遙望著皋亭的山色,向北向東,穿桑林,過小橋,一路的走去,那一種簫疏的野景,實在也滿含著牧歌式的情趣。到了離皋亭山不遠,人沿堤一處村子里的時候,梅花已經(jīng)看了不少,說話也說盡了兩三個鐘頭,而肚里也有點像貪狼似的餓了。
我們在堤上的一家茶館里,烘著太陽,脫下衣服,先喝了兩大碗土燒酒,吃了十幾個茶葉蛋,和一大包花生米豆腐干。村里的人,看見我們食量的宏大,行動的奇特,在這早春的農(nóng)閑期里,居然也聚集攏了許多農(nóng)工織女,來和我們攀談。中間有一位抱小孩子的二十二三的少婦,衣服穿得異常的整齊,相貌也生得非常之完滿,默默微笑著坐在我們一叢人的邊上,在聽我們談海天,說笑話,而時時還要加以一句兩句的羞縮的問語。何詩人得意之至,酒喝完后,詩興發(fā)了,即席就吟成了一首七言長句,后來就題上了半山娘娘廟的墻壁。他要我和,我只作成了一半,后一半?yún)s是在回來的路上作的,當然是出韻了,原詩已經(jīng)記不出來,我現(xiàn)在先把我的和詩抄在下面:
春愁如水刀難斷,村釀偏醇醉易狂。
笑指朱顏稱白也,亂拋青眼到紅妝。
上方鐘定夫人廟,東閣詩咸水部郎。
看遍野梅三百樹,皋亭山色暮蒼蒼。
因為我們在茶館里所談的,就是這一首詩里的故事。
他們說:“半山娘娘最有靈感,看蠶的人家,每年來這里燒香的,從二月到四月,總有幾千幾萬?!?/p>
他們又說:“半山娘娘,是小康王封的。金人追小康王到了這山的半腰,小康王無處躲了,幸虧這娘娘一把沙泥,撒瞎了追來的金人的眼睛。”
又有一個老農(nóng)夫訂正這一個傳說說:“小康王逃入了半山的山洞,金人趕到了,幸虧娘娘把一簍細絲倒向了洞口,因而結(jié)成了蛛網(wǎng)。金人看見蛛網(wǎng)滿洞,曉得小康王決不躲在洞里,所以又遠追了開去。”
凡此種種,以及香灰療病、娘娘托夢等最近的奇跡,他們都說得活靈活現(xiàn),我們仿佛是身到了西方的佛國。故而何詩人做了詩,而不是詩人的我也放出了那么的一“臭”。其實呢,半山廟所祀的為倪夫人。據(jù)說,金人來侵,村民避難人山;向晚大家回村去宿,獨倪夫人怕被奸污,留居山上。夜間為毒蛇咬死。人憐其貞,故立廟祀之。所謂撒沙,所謂倒絲筐,都是由這傳說里滋生出來的枝節(jié),而祠為宋敕,神為女神,卻是實事。
我們飽吃了一頓,大笑了一場,就由這水邊的村店里走出,沿堤又走了二三里路,就走上了皋亭腳下的一個有山門在的村子。這里人家更多,小店里的貨色也比較得完備。但村民的新年習慣,到了陰歷的二月還未除去,山門前的亭子里、茶店里,有許多人圍著在賭牌九。何詩人與我,也擠了進去,押了幾次,等四毛小洋輸完后,只好轉(zhuǎn)身入山門,上山去瞻仰半山娘娘的像了。
廟的確是在半山,廟里的匾額、簽文以及香燭之類,果然堆疊得很多。但正殿三間,已經(jīng)傾頹灰黑了,若再不修理怕將維持不下去。西面的廂房一排數(shù)間是廚房,也是管廟管山的人的宿舍,后面更有一個觀音堂,卻是新近修理粉刷過的。
因為半山廟的前后左右,也沒有什么好看,桃樹也并沒有看見,梅花更加小了,我們就由倪夫人廟西面的一條山路走上了山頂,登高為望遠,風景是總不會壞的,我們在皋亭山頂,自然也看見了杭州城里的煙樹人家與錢塘江南岸的青山。
從山頂下來,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何詩人將詩題上了西廂的粉壁后,兩人就跑也似的走到了筧橋。
一年的歲月,過去得很快;今年新春剛過,又是飼蠶的時節(jié)了,前幾天在萬安橋頭閑步,并且還看見了橋桿上張著黃旗的萬安集半山超山進香的香船,因而便想起了去年的游跡,因而又發(fā)出了一“臭”:
半堤桃柳半堤煙,急景清明谷雨前。
相約皋亭山下去,沿河好看進香船。
三五年三月廿七日
載《文飯小品》第3期(1935年4月出版)
爛柯山和仙霞嶺
/姜馥森/
生平所游過的名山大川,仿佛有如嘗過山珍海味似的,腦子里常常憧憬著;只要外界有所刺激,就能聯(lián)想起來。病友黃少敏君是浙贛交界地方—玉山—的人,飯余茶后與他談起浙江西陲的名山,如爛柯山、仙霞嶺、江郎山、方巖等勝地,很想做篇浙西游蹤,以追記之,可是事隔二十年,印象已模糊。不過當時我曾寫了兩篇關(guān)于爛柯山和仙霞嶺記游文章,隱約的還能把勝事追述下來:
一、爛柯山訪仙
爛柯山的故事,民間傳說很普遍。在民國初年我剛進小學堂時,第一天所臨摹的紅方格小字帖,便是王姓樵夫到爛柯山去的詩:
王子去求仙,丹成十九天。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這四行字很簡潔,很容易臨摹,并且老師給我們講這首詩的來歷,在我幼稚的心靈上深深地印上“洞天仙境”的幻影。后來負笈衢縣。衢縣又稱柯城,就是爛柯山的所在地。我把行笈剛安頓好,就與一個本地同學訪游爛柯山去了。
是一個盛暑的早晨,出衢縣南門三十里,翠峰環(huán)抱,爛柯在望。先到山麓寺院喝茶止渴,承方丈好意,領(lǐng)我們一道到山上去。我們在巨石堆成的月洞橋下休息著。地甚平坦,有石凳可坐。橋如長虹,高三丈,長五丈。四面都是高山,濃蔭密布,雖在暑天,涼風颯颯,猶有寒意。方丈對我們說:“以前有兩位仙人就在這塊地方弈棋,有個王姓樵夫在此旁觀,剛看罷一局棋,柯斧已爛了,爛柯山因此得名?!毕杉胰赵?,如此局促,依我說不是件快樂的事。張以寧題爛柯山圖的詩:“人說仙家日月遲,仙家日月總堪悲。誰將百歲人間事,只換山中一局棋?!”也是有所感而作也。
仰視橋上石隙中有蒼勁松柏,古色古香。相傳已千數(shù)百年,我為好奇心所驅(qū)使,慢慢爬到橋脊上去看個究竟。蟠枝虬曲,綠鬣舞空,昂然玉立,非人間凡品也。俯視深壑,危壁萬仞,搖搖欲墜,不敢逼視。下來時,流了一身虛汗。
橋旁有深洞,相傳為仙子寢臥之處,其中有石床,我急欲進去一看,方丈說:“且慢,里面深得很,進去容易,出來很難,好在我已帶著火柴與束香,你們緊隨著我進去,緊隨著我出來?!闭f完話,他就點著香,預備進去,在洞口高大聲嚷著:“里面有人出來沒有?”歷久無回答,我們方匍匐進去,因洞口甚狹,只容一人,假使有人出來,勢必進退維谷,總得有一個人開倒車(倒爬),大感不便也。
進洞時,方丈第一,友人第二,我第三,洞中小且狹,蛇行前進,胸腹背骨,觸著石壁與泥土,磨擦而進。每進一程,方丈插一炷香,以備出路時之遵循路線。約行二十分鐘,其中豁然開朗,有曙光從巖隙中射入,名謂“一線天”,有類似石床石桌等器具,下垂鐘乳,多蝙蝠,地甚潮濕,不能久留,設仙人在此居住也太受罪了。
出洞口,到寺院吃午餐,復上爛柯最高峰,倒很有意思。荒荊叢棘,幾將迷途,山勢極傾斜,初上時彎腰成三十角度,漸為六十度,后來幾至九十度,有如爬行。山路堅滑如冰,登高峰,萬山皆在腳下,不覺狂舞,飲山澗清泉,沁滌肺腑,精神為之一振。日暮時下山,衣履盡濕,遙顧山頂云氣出沒,方知身從此中來也。
是晚宿于僧舍,方丈篝燈論茗,暢談祈夢王子故事,興味甚好。抬頭見窗外明月鵲巢,又念我身置千里之外,默念宋人王積翁詩:“鵲鹡音斷人千里,烏鵲巢寒月一枝。”爰有歸思。
二、仙霞嶺尋虎
仙霞嶺跨浙贛閩三省,地勢險要,明人徐霞客亦曾游歷此地。昔年校中旅行隊曾在仙霞嶺附近駐扎一星期,我就與幾個淘氣同學深夜尋虎,大有幼犢不畏虎氣概,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很可發(fā)笑的。
昔年浙贛鐵路未落成時,仙霞嶺為浙贛要道,尤為軍事上必爭之地。嶺有五關(guān),在浙境系一二關(guān),嶺上為三關(guān),贛境系四五關(guān),高度達千余尺,拾級以上,腰腿酸乏不堪。嶺間供有楊二郎廟,遺有當年所用四十斤重鐵刀一具。有古碑,碑上刻蛟螭,記述戰(zhàn)績頗詳。昔年“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敵”、“五關(guān)易破三關(guān)難”,今日飛機凌空而來,歷史上的戰(zhàn)跡,已不能存在了。
兩旁高山峻嶺,危崖削壁,蒼松巨柏,叢菁蔽天,密不見人。風動時有如虎嘯狼嚎,氣象森嚴。我與游伴正在叢林中探勝,忽然發(fā)現(xiàn)虎跡,大如米升。心中好奇,趕忙去問廟中僧人,據(jù)說:“此山多虎,日落時即無行旅經(jīng)過,廟中山門,夜間也關(guān)上,以防不測。”人說“談虎色變”,而我們則大喜過望,預備夜間獵虎。
我們旅行隊駐扎在山下十里遠古廟中,深夜人靜中,我們志同道合的八位同學,騎上預先向村人租來的馬匹與土槍弓箭直奔仙霞嶺而去。
上山時,在危崖中,我高誦石達開詩:“勒馬渡崖關(guān),挽弓射明月。頭顱當酒杯,飲盡胡兒血?!绷硪晃煌瑢W說,末一句應改為“飲盡虎兒血”,方為妥帖。他接著又說:“打虎我倒不怕,可是我忘了攜帶我的祖母給我的‘洪武通寶’大錢,我回去拿來作鎮(zhèn)邪和壓驚用?!贝蠹倚乓詾檎?,也知他一去不返,臨陣脫逃了。
到了嶺上,我們七員將布成一個半圓形的陣線,靜陣以待,土槍與弓箭作預備放的姿勢。好久沒有響動,約莫到了子夜時分,隱約望見遠山里兩只牛形動物,從山腰躍出,繼而怒吼起來,我們就對準一排槍一排弓箭,倏忽就不見了。大家輪流布崗,讓一部人打瞌睡,一直到天明不見動靜,清晨和尚開山門時,看到我們一群武裝朋友笑瞇瞇的問:
“你們干什么啦?”
“我們要吃老虎肉,并且為師父們除害!”得啦,得啦。你們也能獵虎?你們希望見到老虎,可又怕見老虎。老虎也不好意思與你們會面哩!我說,你們是虛張聲勢吧!
因了和尚這句話,大家心里明白,沒精打彩的歸隊去了。
載第25期(1937年3月5日出版)
家在陶然亭
/盛成/
由天橋到陶然亭,唯最是深秋蘆花時節(jié),那種述說不出的凄涼景象,這好像回家似地。這里是風月田園,又可說是埋香勝地。我本不預備再寫這類的回憶,想一直跑進下層,描寫他們的生活,可見到了天橋,不寫賽金花,未免是遺憾;到了天橋,不到陶然亭,未免矯情!
陶然亭的艷史,也可說是傷心史,這是故都掌故中,特出的一部。那一對情侶,不曾到此地來過,那一對情侶,到了難解難分而受了社會上禮教的阻礙,誰又不想互抱而死,死后葬在此地呢?
“五四”之后,北平產(chǎn)生了不少戀愛新史,當時曾轟動一時,而今不過黃土兩堆。除去我們這班不速之客,到了陶然亭,往事追懷,不堪憑吊,有許多對始愛終離的情侶,也很愿意他們都埋在此地,可供我們不時的追悼,并且可作愛情久遠的象征。
我要談高君宇與石評梅,君宇的墳上有碑,碑上有新詩一首,詩后有跋。文云:
我是寶劍,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閃電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速。
而跋云:
這是君宇生前自題像片的幾句話,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
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
到你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
評梅
評梅的墓,距君宇的墳,約有數(shù)十步,墓石上題云:“故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校女教員石評梅先生之墓”。又文云:
春風青冢。
轉(zhuǎn)角上坡,見有石,石上有銘: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耶非耶,化為蝴蝶。
這是一首最有名的《香冢銘》,早經(jīng)膾炙人口,我正想評梅的墓銘“春風青?!?,或者就是這篇的縮影吧!殉情而死之佳人埋香陶然亭畔的佳城,昔人疑香冢有名無實,而今正名副其實了。
香冢旁有鸚鵡冢,坡下有醉郭墓,庚子聯(lián)軍,攻克北京,憤時罵世,扶醉佯狂而歌于市的醉郭,死了也葬在此地,好比西子湖濱,岳王墓、蘇小墳、曼殊塔,情景雜遝;北地之荒草白楊比桃柳爭輝當更纏綿悱惻。破井頹垣,憑吊不止一世。
陶然亭因白香山句“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而得名。亭筑在土丘之上,高過城堞數(shù)尺,為遼代慈悲院舊址。從前三海為禁地,中央公園仍是社稷壇的時代,春秋佳日,一般騷人墨客都到什剎海陶然亭來尋幽趣。陶然亭雖離囂鬧市不遠,但已清凈悠閑,如在世外;且蘆葦深處,飛鳥滿灘,登亭遠眺,自然心曠神怡。
我最愛陶然亭,陶然亭好像是我的家,每次到了陶然亭,我都樂而忘返。北望瑤臺,東瞰先農(nóng)壇,西山蓮花寺亦在望中,孤墳獨墓,禾黍離離,荒煙環(huán)繞,偶聽秋蟬,心中感想,極難細述其萬一。以連年飄泊的我,在這個世界里,找不到一根支柱,眼望著黃土累累如母乳狀,極思回家,還有兒時待我最好的老萬媽媽,如今她也面對銅山,作長眠了。我到陶然亭,立刻想起過去這許多家中舊話,同我目前的心境,恰巧類似,我希望哪一天打回老家去!那我就無庸再寫故都回首了。
載第100期(1936年11月16日出版)
由楊樹浦到濟物浦
/姜馥森/
到漢城工讀去!在上海日本郵船株式會社購得了一張開往濟物浦(仁川)的“平安丸”船票,踏上了征途。
斜風細雨中的一個下午,我坐了一輛馬車到楊樹浦船埠。因為有雨絲,急于把我的笨重的五件行李卸下來,叫馬車夫搬到船上去。他有些為難意思,說是楊樹浦碼頭與十六鋪不同,給碼頭腳夫看見要被毆打的呢!
“怕什么呢?‘阿拉’寧波人不怕上海小癟三。”我虛張聲勢的說著,隨手遞給他四角小費。
他看在銀錢上面,于是一件件的給我搬上去。剛搬完第三件,兩個戴鴨舌帽的碼頭腳夫—說他是腳夫,無寧是說他碼頭的流氓為妥帖—怒氣沖沖的走來:
“先生阿是到仁川去發(fā)財?”
“唔!”我也搭著十足的架子,從鼻孔里哼出聲音。我是知道流氓是不能表示柔弱的。
“先生是老上海,應該明白上海的規(guī)矩,譬如楊樹浦東洋碼頭的行李,就該叫我們來拿,不應該叫車夫拿。說著就靠近馬車夫“拍搭”一個耳光:“豬頭三!你趕快把船上的行李拿下來,大爺讓你回去。否則,哼,哼……?!?/p>
“沒有這個道理!拿上去的,還要拿下來。剩下的二件就叫你們拿吧?!蔽腋位鹨采蟻砹?。一面給馬車夫車費連酒力一元四角,打發(fā)他走。他垂頭喪氣的接著銀幣,揚鞭直馳,一溜煙的走了。
那兩位流氓各人措著一件行李到船上。露著一排鑲金牙齒笑著說:“先生!照虹口碼頭的定章,每件行李一元錢,五件行李得化五元錢?,F(xiàn)在我們總算搬了兩件,就給兩元錢腳力吧了!”
“給腳力的多寡倒是小事,說到定章,那我與你同到虹口老頭子李先生、李老板地方去評理?!?/p>
“先生阿認識李大老板?”
“剛才他還到旅館里來看我呢。”我違背了自己的良心說了這句謊話,好比諸葛亮擺空城計似的,解脫重圍?!Y(jié)果這兩個流氓說了許多賠罪的話,拿著四角錢酒力走了。
我自己也覺好笑,對待流氓,原只能以其人之道,還之于其人,不能與他計價還價的。可是我的內(nèi)心很悲哀,我為什么要用謊話嚇嚇他們?他們?yōu)槭裁纯陷p信這套謊話呢?自騙騙人的世界呀!我今天雖然平靜地過去了,但是眼前一片黑暗,好像有無數(shù)的魔鬼張牙舞爪的擇肥而噬。楊樹浦的碼頭流氓就是整個中國社會的縮影焉。
我在“平安丸”甲板上低著頭很煩躁的來回走著;忽然傳來叫喚我名字的女郎聲音。抬頭看去,在鄰旁一只“大連丸”甲板欄桿上靠著我的少年至友鳩影女士與她的妹妹。
—我不相信這是現(xiàn)實,我不相信像舊小說上所說的冤家狹路相逢,今天居然碰到了她,居然她還叫我的名字。
“呵,呵,有六七年不見了,往事如云煙,真不堪回首呢!”我的心頭漸漸的沉下來。
“別提了,秀蕙姊才貌雙全,也夠有幸福的哩!哈哈……你說一輩子不與旁的女人結(jié)婚!男人的心是如何地不可捉摸喲!”
從她的語調(diào)與表情上看出來,她既羨慕我,又像恨我。
“聽說你在哈爾濱已與一位鐵路的站長結(jié)婚了,所以我才與秀蕙結(jié)婚的呢!昔年我們曾以‘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角色自任,而今何如?”
“誰人造我的謠言?”她睜起兩個圓眼。隨后她的妹妹笑著說:
“沒有的事!這番,才去舉行結(jié)婚儀式呢!馥森哥!您也和我們一塊兒去大連轉(zhuǎn)哈爾濱吃喜酒好嗎?”—我很感謝她報告我這個真實的消息,可是把她的姊姊鬧哭了,匆匆的奔到房艙里去,隨后“大連丸”放出汽笛起碇了,她再走上甲板,拿著一個手絹與我話別。不知道是風吹的關(guān)系抑是她故意遮住面龐變成“手抱琵琶半掩面”的姿態(tài)。一個帶羞的嫵媚的女郎的倩影隨著輪機聲漸漸的遠去。
—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回到船艙去。我買的是普通船票,在一間寬大的房間中,四面都配著亮窗,鋪著十二張潔凈的席子。同船的人,日本和朝鮮的男性旅客各三人,還有三位日本女客,二位朝鮮女客,連我一共十二位。大家有說有笑,倒不寂寞;可是風浪太大,一出吳淞口,接連的二晝二夜,狂風暴雨,不能到艙面去,大家都蜷臥著。
第三天的早晨,青島在望?!乙郧氨鄙锨髮W時,好多次坐新銘新豐輪船,路過煙臺、威海衛(wèi),而未曾經(jīng)過青島,這次到仁川去,無意中順游青島,歡喜非常,同時海中航程亦已走了四分之三,再有一晝夜就可到仁川了,真是喜上加喜。
青島在近代外交史上,關(guān)系太重大了,旅游旅退,留下歐亞兩大國爭奪痕跡。當我們的船快駛港口時,最先映入我的眼簾的有無數(shù)的帶著觸角的兩棲動物—友邦的避暑艦隊—停泊著,飄揚著七星旗、大英旗、三色旗、太陽旗。而我們的軍艦,好像人家的載煤的小汽輪似的陪襯著。我流著一身慚愧的汗,幾乎慚愧得無地自容。
船身漸漸的靠近碼頭。船上的公告牌上寫著“本日十九時出帆仁川”—下午七時才開船,在青島差不多有一天的停留,于是我踏上了青島。青島的碼頭用巨大的石造成的,比滬甬津漢的碼頭都堅固耐用,原是德國人的工程。
坐上了人力車與車夫說好,三毛錢一點鐘,周游全市。我好像無羈之馬,左顧右盼,喜氣洋溢。到中山路上的盡頭看到青島《民國日報》的招牌,猛然想起我的老友易水寒(蕭覺先君的筆名)不是在這里當主筆嗎?進去撞一撞,果然遇著了他。久別重逢,他為我設宴洗塵,談了半天的話。后來同到海濱游泳場去喝茶,此時正是青島的女人季節(jié),各色各樣的女人都有。
下午回到船上靜息。船到傍晚還沒有開,因為潮水淺,待到明晨出帆。晚飯后在碼頭上遛跶。剛過八九點鐘碼頭寂無人影,皓月東升,蟲聲四起,念蕙妻甚切。況且新婚后才二個多月,回想蜜月滋味,不禁感從中來,返室就寢,不能熟睡。于是在船頭月光下寫了一封家書,附詩一首:“皓月動鄉(xiāng)念,輾轉(zhuǎn)不成寐。遙知芳心碎,孤影入羅?。 ?/p>
寫罷信,親自送投附近郵筒,路過咖啡館,進去喝杯牛奶。在燈紅酒綠的酒吧間中,看到媚人的舞女、歌妓,伴著洋丘八狂歌酣舞,彩色紙帶、輕氣球、香水精,香檳酒隨著爵士歌而動蕩,手拿手,腰抱腰,真是紙迷金醉。聞說美兵的普通月薪美金八十元,合華幣二百余元,故飽暖思淫欲,而我們的一部分女同胞—舞女與歌妓—乃得分潤其利矣。返船時,在碼頭上有四五個漁翁在冰冷如水的月光下垂釣,靜觀許久,亦頗富詩意也。
船向朝鮮海峽前進,又遇暴風雨,風浪極大,除水手外差不多全都嘔吐的不成樣子。到了夜間艙內(nèi)的氣味混濁不堪,雖說我是過慣海上生活的人,亦要引起作嘔,于是我跑到船頭上去散發(fā)。看到萬頃銀濤,洶涌澎湃,說船在水上行走,毋寧說是在海水里穿陣。記得好多年前,我的鄉(xiāng)友黃女士所領(lǐng)導的歌舞團到新嘉坡去演藝時,曾與我提起南洋風浪之大,船身上下都被海水所侵襲的景況,今于北洋中親見之?!谝魂嚲蘩藫羯洗蠒r,早已把我們的衣衫濕透;到了后來,全身海水狂注,好比頭上有一個冷水龍頭噴射似的;涼快雖是涼快,看到眼前怒浪的雄偉與己身的渺小,真是說不出的慚愧。又想到這塊地方正是昔年黃海大戰(zhàn)、甲午敗績之地,我還有什么心緒癡看海浪呢!回到艙中,口占四句:“十丈銀濤夜出航,孤舟擊浪浪擊船??耧L聲里驚游客,早登彼岸釋苦愁?!?/p>
離仁川十海哩,即有檢疫處來檢查身體,手續(xù)很慎重周到,我第一次感覺到日本人認真的辦事精神。檢疫后,駛進仁川內(nèi)港,那是日本費了數(shù)千萬代價筑成的海港,能容巨舶,交通便利,為朝鮮物品散集總匯。
仁川又名“濟物浦”,與英國之“利物浦”居同樣地位也。
船到埠時,適逢大雷雨,雨勢彌漫,不辨東西。雨霽后,在晨曦中眺望月尾島(朝鮮名勝之一):瀑布突空,飛墮天矯,白練千丈,澎湃狂瀉;山鵑競發(fā),芙蓉爭研,五色披陳,燦如圖繡。我為景物所醉,幾把登岸一事忘去。因我由上海起程時,曾給漢城總領(lǐng)事張維城先生拍發(fā)一通電報,他就預先派了一位館員來接我。這位館員好容易接得了我,就叫碼頭工人將我的行李轉(zhuǎn)移到仁川海關(guān)去,我方才跟他下來,船上的旅客只剩我最后一個人了。
步上了仁川碼頭,清潔整齊,有條不紊,腳夫也很和氣。與神戶、長崎碼頭相似,到底是經(jīng)過一番設計與訓練的。
船埠與海關(guān)甚近,我與館員邊談邊走,知道他姓黃,原籍山東,在漢城經(jīng)商三十年,是個老華僑了。我本了“入國問禁”的意念去請教他,他也告訴我很多有趣的話,現(xiàn)在把它追記下來:
一,韓京已是日本的王道樂土了,日本內(nèi)地人盡量往朝鮮遷移。韓民則迅速地往“東三省”奔波。又因為朝鮮資源充足而無東瀛地震的天災,所以到朝鮮來的日人,都是抱了百年的大計。
二,我們?nèi)A僑在朝鮮各地也有二三十萬,其中以我們老鄉(xiāng)(山東人)為多。因為煙臺、威海衛(wèi)、青島……與仁川航程極近,兼我們有的是忍苦耐勞的精神,所以到那邊去筑路的、做百工的、販布的、開藥鋪的全有。咱們有一個北幫會館,頗有魄力。其次你們貴鄉(xiāng)(寧波)人也不少,大多開西服鋪。另有一個南幫會館。其次廣東人,開料理店與糖果店的很多,有個廣東會館。這三個會館,大家意見很深,各不相謀的。還有湖北人也不少,大多經(jīng)營理發(fā)生涯,現(xiàn)在這門生意,漸漸的將淘汰了,因為要當個理發(fā)匠,必須向當?shù)厥姓C關(guān)去考試,很不容易錄取呢!—至于其他各業(yè)也漸形不支,現(xiàn)在僑民紛紛減退了。
三,漢城總領(lǐng)事館占地三四十畝,有亭臺樓閣之勝,在海外所有使領(lǐng)館中,要推朝鮮的為第一。因為昔年袁世凱為駐韓大臣時,就駐在這地,他要隨便圈購多少地就是多少地,可見當時的勢力的膨脹了。現(xiàn)在呢,哼!……我們連說話都不自由了。您先生(指我)年富力壯,心直口快,希望您少說些話罷,免生是非也?!妓喾?,承他告訴我這句真實話,我真感謝他。
因我穿了一套學生裝,仁川海關(guān)檢查員對我很注意,又因我五件行李中有三大網(wǎng)籃是文學叢書,他就愣了:
“看來閣下是研究文學的,究竟帶了幾本書呀?”
這句問話,可把我難住了。我想笑沒有笑出聲,我的態(tài)度反轉(zhuǎn)鎮(zhèn)定:
“先生!我沒有藏書目錄,不能說出實在的本數(shù),費心您詳細檢查吧。但我自信絕無危險思想與違禁的物件?!闭娴模腿绦哪蜌獾拈_始詳細檢查了。一本一本的翻閱,約莫檢查四五十分鐘才完事。結(jié)果把高爾基、普式金、柴霍甫幾位蘇俄作家的新舊文學書籍,扣留十余本。最妙的,也可說最幽默的,竟把魯迅的《吶喊》也扣留,因為是紅封面的。《彷徨》倒沒有扣留,因它襯著一層淡黃色的紙皮哩。我更慶幸我沒有帶《馬氏文通》,要不然,他就說我是馬克斯的信徒,我可擔當不起。
在京仁線(仁川到漢城)超特急快車中,我嚼著剛才黃君送我的一包大蘋果,真大,比中國的蘋果大二三倍,又清脆又多甜汁,一半是朝鮮土壤肥沃(出高麗參的地方),一半是經(jīng)過日本科學接種的。
現(xiàn)在多年沒有吃到這美味的蘋果了,可是我憧憬著沫若先生《樂園外的蘋果》一篇美妙的散文呢!
載第31期(1937年6月5日出版)
癸酉南歸日記
/俞平伯/
二十二年九月九日晨六時半,別父母啟程。七時十五分開車。占兩“上鋪”,同室繆老先生,八十余歲,彼后移至鄰室。過津后始來一客,乃津盛錫福帽莊派至上海賽會者,人頗樸實。車上遇半農(nóng)、叔平。下午室內(nèi)頗悶熱,殊無聊。五時余抵德州,散步月臺。晚餐甚飽。十一時余抵泰安。住鐵路賓館,出站即達。管事者李蕙如君,前年在秣陵曾一晤,故招待甚好。賓館布置極完善,予及瑩環(huán)、久兒均得快浴,一洗風塵之困,晚睡亦佳。
十日游泰山,雇籃輿三,七時半由賓館東北行至岱宗坊,入登岳大道,岱宗坊者其名耳,只見標語,并無岱宗二字矣。玉皇閣關(guān)廟俱略勾留,關(guān)廟之古柏蔥翠鮮明,蔭覆庭院,壓垣蔽街,宜曰柏棚,以配陶廠之“松”。為看柏,小坐始發(fā),垣上有“漢柏第一”四字。自此以上,無甚耽擱。斗母宮徘徊即出,經(jīng)石峪遙望而已。柏洞約長三里,步行片刻,有北平之中央公園及香山意味,名洞似尚不稱,曰弄曰巷曰街始佳。山形漸高,天色陰陰,漸有寒意。潤民眩暈不適。在中天門午食稍憩,前山坳有朱闕,似市場之頑意化,即南天門也。其下磴道如懸梯。上御帳坪,云步橋觀瀑,更上為對松山,翠潤姿幻,如入畫圖。雨點漸密,寒風振衣,直上南天門,有“緊十八慢十八”之說。磴道峻密,兩壓高聳,攀躋久之,始登天門,飲熱水休息。叩碧霞宮,登玉皇頂。山固高寒,加以風雨,遂不可久留,在岱頂徘徊片刻,雖云氣迷離,而群山拱揖,覺一覽眾山小已盡岱之神理矣。上山約六小時,而下山未及其半,于二時半動身,四時半已在坦途,仍小憩云步橋石亭中。從原路下山,如溫書理曲,亦頗有味。穿岱宗坊,入泰安北門,至岱廟。廟有城垣譙樓,其地極大,據(jù)云方三里,現(xiàn)則市肆羅列,如北平之東西兩廟矣。至天貺殿,柱作慘藍色,見之太息。以不開門不得觀壁畫,攀欞一視而已。殿極巨大,如北平之太和殿,想見當年之偉。出觀唐槐,雖大半已枯,僅一枝榮。返館舍已逾五時,擬作日記,檢點《泰山小史》而駭,即余頃在廟中以為漢柏者非也,急雇車重往,導游之車夫,猶知說“漢家”。晚霞正媚,暢觀四株,以清時石刻較之不差,贊嘆而去。漢柏謹嚴老當,唐槐魁梧奇?zhèn)ィ窂R故物僅此耳。返寓晚食,午夜仍登三〇一次車南行,承泰安站長拍電定房故得占一室,亦旅中之快也。睡頗好。
十一日醒已抵徐州。下午三時余抵浦口,以新建輪渡未畢工,仍乘澄平輪渡江,直待至五時二十五分,車始東行。云意濃甚,窗外密雨。至無錫時,仍淙淙不止,冒雨下車,住無錫飯店,房價不昂而嘈雜頗甚,徹夜人聲直接曉市,在他處所僅見也。天極悶熱,赤膊臥席上,重入夏矣。睡不佳。
十二日晨起自至碼頭雇得舲風船,游太湖邊。其舟用櫓,略領(lǐng)水鄉(xiāng)之趣。穿城河行,過蠡橋后,漸入清曠,出五里湖后,眼界頓寬。舟人指點蠡園、梅園、獨山等處,徑泊黿頭渚,時已近午。登岸游覽苦熱,亭臺等等布置均佳。斷崖插水,刻“包孕吳越”四大字。在舟中午飯。對渡小箕山,食未竟已到,廣廳臨湖,略堪憑眺。下午游梅園,以天熱路不甚近,未入園縱覽,擬趕乘六時余車赴蘇。舟入城河后,河路擁擠,不得已在蓮蓉橋下船,與環(huán)相失,尋覓良久,至返旅舍始遇而趕車已不及,無聊之至,飲冰吃飯,消磨時刻。過八時后赴站待車,又值大雨,冒雨過懸橋。此行輒遇雨,殊屬不巧。抵蘇十一時許,赴鐵路飯店時,仍雷電交作,幸未雨耳。
十三日環(huán)不適,竟日悶居斗室中,至晚始勉強入城看三姊,晚飯后始返寓。環(huán)睡不佳,對付略得朦朧。是日心緒頗劣。
十四日晨九時在新雅仙吃蝦仁餃子,赴車站接珣妹,才入站車便到,偕返寓。下午同入城先至老宅,予作引導,至三姊處暢談,至晚始行。姊自治肴饌可口,亦新添本事。發(fā)杭京信各一,睡著頗遲。
十五日起亦早,乘馬車偕游虎丘,后至西園觀五百羅漢似較在靈隱者尤巨偉。留園池水濃碧,語潤兒以綠凈不可唾之諦。一亭臨水,兩老樹蔭之,景致絕佳。小坐始行,繞園中一匝。歸已逾午,未午食,以晨在冷香閣吃面已飽。小睡醒來,珣已留條入城先去,將改寓焉。至觀前轉(zhuǎn)至姊家,在松鶴樓叫菜四色,至彼處晚飯。
十六日偕環(huán)至護龍街鄭燕生醫(yī)處診視。鄭年已六十余,前曾在馬醫(yī)科寓診病,看得頗細,處方亦妥,吳下醫(yī)家中之老輩矣。至幽蘭巷謁二姨母,出,至金太史場。下午偕姊至老宅。吾輩游息此屋尚在十八年前,十八年中未曾同到矣。由后門出,至城隍廟前,今改名景德路矣。入郡廟瞻仰,予亦是初次。與環(huán)、珣同步觀前,在屠鴻興刻牙鋪前與彼等分路。在良利堂打藥一劑,至護龍街為珣掛號,鄭醫(yī)處求診者多,須隔日掛號也。仍晚飯后返寓,擬后日赴滬。
十七日十時入城至姊處,寶積寺訪舊,塔倪巷近在咫尺,僧無識我者矣。憶兒時所見金剛似大于今日,無語徘徊而出。下午約王歗緱表叔、二姨母游怡園,三姊亦往一游。此園樹石池沼均佳,結(jié)構(gòu)謹嚴似尚勝寒碧。賞玩移時,始各散去。獨登此寺塔,生長吳下十六年中未一往,今始酬愿。塔九級十八梯,登臨一望,全郡在目。吳地人稠,故向南極目,唯見萬瓦如鱗。西方則是虎丘塔及群山,北則田野,東則水光浮動,云系洋澄湖。下塔更至大殿一觀三世佛,極巨偉,尚未畢工。此寺建自孫吳,云三吳首剎。晚飯后姊輾轉(zhuǎn)覓得一吹笛人翁松齡來(富郎中巷廿三號),燈前小聚,所唱曲如下:《折柳》(平、環(huán))、《思凡》(珣)、《學堂游園》(瑛、環(huán))、《拾畫》(平)。曲終人散,忘卻天涯萍絮矣。實則重會之期,至近亦在來年,此夕固可思也。返舍已近十時,得嫻致殉妹書。
十八日挈久兒赴幽蘭巷祝二姨母壽,并晤麟兄,至姊處告別,約勾留一小時始行,門前登車有惜別意。至寓,飯后珣促行,即以馬車二赴車站,待一小時車開。今日又雨甚,自發(fā)平后行輒遇雨,可異也。二時二十分抵上海北站,約有人來接而未見,冒雨雇汽車良久始得。抵嫻寓,已三時半矣,派去相迓者并未接著也。雨甚兼風,徹夜不休。
十九日滬市有水,在日升樓一帶,報亦未送來。雨漸止。下午訪徐孟乾姊丈于外灘十八號稽核所,返寓五時半。嫻約赴大光明觀《鳳求凰》,此院新開不久,設備殊佳,片則平平。又邀至麥瑞晚餐,街市“年紅”觸處皆是,較往年又多矣。晚治衣上墨水跡,十一時半睡。
廿日知許七有明日來之訊,環(huán)、珣去購物。下午訪圣陶于兆豐路開明書店,并晤伯祥丐尊。在圣寓吃晚飯,座間有徐調(diào)孚、章錫琛諸君。飯后雇汽車返寓。
廿一日上午偕環(huán)在南京路購物,午后小眠,浴。以嫻、珣昨均不適,五時半偕環(huán)至北站接許二妹、七弟,準點到,談至十二時睡。
廿二日寫三姊信,午后邀許七至大千世界仙霓社看《荊釵記》及《折柳》,做得不見佳。牙根腫頗劇,覓一醫(yī)割之,良已,牙疾已逾一星期矣。本想請伯祥、圣陶在杏花樓吃晚飯,乃被伯祥作了東去,可笑也。同在馬路上閑步吃冰,后在電車站分手。十一時半睡。
廿三日晨四妹屬為其翁作賀聯(lián)。許昂若兄來。今日天陰雨。下午環(huán)及七弟、久兒去聽昆劇,余因昨日上了當未往,又去看牙,一搽藥水而已。在福祿壽飲冰而歸。環(huán)等尚未返。晚環(huán)患腹痛,早眠。十時睡。
廿四日擬明日赴杭,發(fā)陳葆珊快信。下午至大千世界看《偷詩》后,環(huán)等去理發(fā),予返寓。二三四妹擬購物而尚未行,遂偕至永安。予先至福祿壽,環(huán)等已在。是晚予約小食,飯后偕環(huán)、珣、嫻、久兒又往觀昆劇,適值傾盆大雨,抵場樓會已過,看宋十回活捉致佳,陶深譽之。環(huán)、珣先歸并未得見。
廿五日晨八時半起,環(huán)等改下午行,予仍早行,天又雨,此次出行蓋無不遇雨也。九時十五分車開,車中只吸煙二支,閑坐而已。十一時三刻在嘉興站下車,葆珊及其婦均來接,寓香花橋亞東旅店。與葆珊別五六年,歡然道故舊。渠年已六十,須發(fā)尚黑。天陰雨未出舍,而逆旅主人鄭啟澄君來,約在樓上唱曲。后雨略止,又約游鴛鴦湖,以小舟渡湖,至煙雨樓品茗。云水迷離,樹石蒼潤,不愧此名。昏瞑始返。鄭君待客殷至,約在全永泰酒家吃酒,酒后仍返舍唱曲,散已逾九時。是日竟日未離曲與笛,亦旅游中一快。鄭雖業(yè)商賈,卻純樸爽直,并于曲有深嗜,其遇葆珊亦甚善??腿ズ笮!墩J子》工譜,自春間失去后心常不足,重溫過書,殊可喜也。十時余睡,尚好。
廿六日七時起,葆珊來,仍在樓上拍曲,并有一蔣君。鄭邀午食,飯后即行,待良久始開。葆珊送我車站。今日天又陰雨。近午車開,一時三刻抵杭城站。徑赴昂若處,因竟日雨,不能出門,間與許七拍曲耳。住湖濱八弄許宅之鄰屋,屋相毗連,來往尚便。晚睡頗早。
廿七日雨止,偕環(huán)至花牌樓訪勞組云表弟,在湖濱小坐。下午天色轉(zhuǎn)陰,偕環(huán)、珣、嫻、潤民雇船下湖,至湖樓,至廣化寺訪體圓和尚,已作住持矣。繞至法公埠,天又雨,至安巢,夕佳廠小坐,昔葬稚翠,小碣頃不存矣。歸舟雨甚,抵寓已萬家燈火。
廿八日晴,以汽車至靈隱,登北高峰,午搭公共車返,往返便捷,迥異往年。同游四人同昨日。下午小睡,晚外姑宴客,予在昂若室中坐談。
廿九日在湖濱第六公園小坐,下午以肩輿至南山,謁外祖父舅父墓。舅氏墓在楊梅嶺下,偕環(huán)小立,悵惻久之。旋敬展右臺祖塋。在法相寺后樟亭暫息,挈潤兒觀樟樹,其天矯奇?zhèn)ブ?,不讓泰安之唐槐而蔥翠過之。歸至大世界間壁王萬興晚飯,約珣來同吃,醉飽而歸。是日許二妹伉儷來杭。
卅日下午至湖樓訪申石伽未值,搭劃子而歸。在冠生園晚飯。理發(fā)。是日二姨母麟伯來杭,與麟伯談。午夜許六夫婦來杭。睡甚遲。
十月一日午前偕麟伯散步湖邊,以舟至葛蔭山莊,在樓外樓吃醋魚莼菜,其結(jié)果又麟伯作東。至湖樓訪石伽并晤其友劉君,搭公共汽車至靈隱,憩韜光徑,山色泉聲,四遭竹樹,固勝地也。以麟擬趕晚車行,故即返寓。晚劉厚丞、嫻挈三小兒來杭。飯后昂約唱曲,俞振飛吹笛,予僅度折格寄生草一曲耳。
二日枕上聞雨聲,中午雨止。午后三時偕許氏全家至葛蔭山莊,為外姑壽,備有大世界之雜耍。山莊遍懸壽言,布置甚妥。晚歗緞丈徐,章表弟來杭。月色清朗,未得玩賞,只偕歗丈在西陵小立俄頃耳。睡已午夜。
三日上午十一時至葛蔭山莊,為外姑六秩壽。午后照相。下午又微雨,日戲以《群英會》為較佳。晚戲章叔三舅之《醉酒》頗有工夫,但亦尚生疏。俞振飛之《奇雙會》自多昆小生味,惜配角不稱耳。以《烏龍院》為劣,傳為笑劇。散已晨二時半,歸寓入睡,近四時矣。
四日癸酉年中秋節(jié),天陰晦有雨,今日葛蔭山莊賓客公祝。傍晚去,偕嫻、厚吃冰,后雇車往,備有戲法。戲法,開場有杭音滑稽對話,頗有“狂言”味,持遜其樸雅耳,然仍富鄉(xiāng)土風。入席時唱昆曲,悠揚可聽。予歌《拾畫》一支。飯后又唱曲,歌《驚夢》、《折柳》。是夜歸寓略早,而入睡仍遲。
五日下午有游九溪者,予未往。天微雨,以人力車經(jīng)白堤、蘇堤而迄虎跑。沿途景色至佳,入虎跑后林泉,大蒼蔚,在摘翠巖下品泉,池底四角各置一碗備游人以銅子拋擲,碗之四周皆銅元而中獨空,蓋頗不易中,亦寺中一種收入。予等擲皆不中,環(huán)一擲中之。歸途沿南山,約略已繞湖一周,仍吃冰而歸。晚李君約在王萬興飯,為與嫻賭一東道而負故邀同人享之。菜甚豐,飽而歸。是夜早睡。
六日環(huán)小不適。下午二姨母挈久游湖去,予訪組云于其寓。并與其弟組安偕,游吳山,計不到此十余年矣。在四景園吃著名之蓑衣餅,坐對錢塘,望過江山色青翠層層,偶見帆船。窗前一桂方花,頗作流連。略參觀廟宇,下大井巷而歸。是日許氏姊妹兄弟至楊梅嶺,順游九溪,環(huán)未往,歸逾八時。是日雨。
七日陰雨,以劃子游三潭印月,予及許七未登岸,坐舟中以傍岸舟行。至月下老人祠,昔年所見題壁曾載《燕知草》者尚依稀可辨,惜已殘缺。茲為補錄,其已缺者空之。
胡蝶交飛江上春,花開緩緩喚歸人。
至今越國如花女,蕩槳南湖學拜神。
入門先見并頭蓮,池上鴛鴦不羨仙。
哪得仙翁喚明月?年年夜夜照人圓。
多情對月仙能醉,恰遇林逋放鶴□。
手種孤山梅百本,何如□□□□□?
西子含顰望五湖,蘇臺鹿跡混青蕪。
香云一般隨風去,為問當年事有無?
丁已仲秋。(題名漫漶)
相隔又十余年矣,同游者均求簽,予則否,曰卜以決疑,不疑何卜。在壁角題同游姓名一行。至自然居飯。至安巢,桂花正繁,登安吟樓,有懷舅氏,環(huán)愴然涕下。夕佳廠小坐即返。因昂兄夫婦約在寓吃餐,晚未出游。
八日外姑命觀潮,同游者十五人又二小孩,分乘汽車二,由中國旅行社代辦,每車價廿六元,近十時半出發(fā)。沿路竹林如弄,約十許里,道路平坦,過海寧城外而抵八堡,已將正午。在看臺上大嚼攜去之面包火腿。是日為八月十九,一時半潮始至,只數(shù)尺耳,唯形勢似較昔歲在海寧所看者略好,以此地眼界較開闊耳。距杭一百有八里。看二潮到后,即就歸途,在竹徑下車,厚為攝影。返寓后又偕作湖上游,值密雨,望堅匏別墅未登,厚、嫻自去。天色已暝,船篷滲漏,衣履沾濡,登放鶴亭避雨,藕粉稀薄難吃。至新新旅館,待在堅匏別墅登岸者,久之始至,聚餐而返,易小舟為汽車矣,為雨故。擬明日公宴昂若。
九日以同人遲眠者多,致游事輒始于日哺。今日許六約作上午之游,同行者其小姨錢女士,過旅行社見有明日游富春江之舉,即購票,價六元,本擬游江干云棲,因此變計,以人力車行。游招賢寺、岳王廟。玉泉觀魚并覽珍珠細雨二泉,正值晴空,細雨彌佳。昔游清漣,未曾注意及之。繞棲靈山背至黃龍洞,路不甚好走,黃龍洞昔荒廢,是以客圣湖六年未得一游,今則輪奐之美甲于北山矣。游黃龍洞(天龍洞歟?)、臥云洞,下坡向道士覓食,延入客堂,前有桂花,后有芭蕉噴水,極宏敞,款以肉絲面。是日逢戊,道家有戊不朝真之說,大殿上一牌示之。步游紫云洞金鼓洞。金鼓殊局促,亦聊補昔年之缺耳。循寶石山下返寓,同人正擬作晚游,環(huán)應勞宅之宴亦初返,即偕行,在堅匏別墅門口停車,呼厚丞夫婦,而嫻獨下,厚丞得行,遂至靈隱,此次蓋三游矣。吃餛飩,未登大殿,更偕游江干,循六橋而南,江上暮色漸蒼然矣,歸途為四妹覓失去之帽,余等一車復折回靈隱,大殿上正作晚課,取帽及卷煙而返。晚公宴昂若夫婦于宴賓樓,主人十二。是日聞有求簽于猗園者,談言微中,洵不愧月老矣。
十日晨五時起,六時到旅行社,同游者仍如昨日,以公共汽車至三郎廟,碼頭極修整,不須踏長跳板矣。乘振川輪至桐廬,六元之票為普通位,亦甚整潔,然眺望不暢,后上艙面,眼界頓寬。七時開船,溯江而上,正午抵桐君山下,在此換民船,以小汽舟江平號拖帶之,方舟而行。艙中黑而悶,船頭多人擁擠,又值晴日當空,頗苦煩熱。近七里瀧始佳,行不久即泊釣臺下,其臺與西臺對峙頗高峻。入嚴先生祠,許六登西臺,予不能從也。及人返船,已逾三時,經(jīng)轉(zhuǎn)舵下水。七里瀧之勝始于釣臺,今由此轉(zhuǎn)船,大有正看長卷快意忽被人奪卻之憾,曰留不盡之興為重來之券則亦未可必也。在船頭顧盼江山,清雄如畫,此地先曾祖昔年屢經(jīng),且有卜居之意,迄未果。今匆忙投帖,山靈笑人矣。抵桐廬已五時許,振川號尚未來。閑步街市,在李裕順吃面,樓面臨江,眼界亦好。桐君山下水有一處忽清絕,與江水異,想是別浦。六時后船開,以江黑無月,止可兀坐室中,噴煙吃零食而已。十時一刻抵碼頭,三刻返寓。此次時間經(jīng)濟均省,惟不甚暢。睡逾午夜。
十一日上午偕環(huán)至清河坊一帶購物食于青年會,情形尚與前仿佛。四時三刻從二姨母至湖上,在俞樓晤石伽,劉君以一書見惠。舟出西泠而歸。一時睡。雨。
十二日天陰,有時略透晴色,擬明日成行。上午申石伽、劉東明來訪。下午在旅行社購票,平浦輪渡尚無確期。偕許氏姊妹訪茹香,未值,晤其夫人,至商品陳列所購物。晚昂設宴同人,聚豐園菜,頗好。明日珣妹約作西溪之游,亦忙里偷閑矣。十二時睡。
十三日九時余游西溪,先至松木場搬兩舟行,蘆荻尚紫,柿實已丹,沿溪有清曠致。至茭蘆廠,重省舊題,有己未年舅氏題名及一九二一年予偕佩弦題名,茲為重題而去。食于秋雪庵,食物是帶去的。更擬游花塢,以時促,匆匆返舟,四時余返寓。六時至城站,珣及厚均送至站,許六七赴南京亦同行,車中頗不寂寞。十一時抵上海北站,以行李須轉(zhuǎn)票,又忙碌一番始定。上京滬車,各得一座,有時尚可假眠。蘇州、無錫等處均朦朧過之。
十四日醒來抵鎮(zhèn)江。許六七去下關(guān),予等八時渡江至浦口待車,二小時始來,得一室頗舒適。十一時車北行,午食后即小眠,補償昨日之困。晚八時余抵徐州,即睡,睡頗好,稍覺涼耳。
十五日七時抵濟南而起,下午四時半抵津總站,下車閑步街市,在新陸春吃飯。復進站待車,車到只一分鐘即行,以未脫車為幸。晚八時四十八分抵前門,兩親飭人來迓,抵寓安吉。北方終較南方氣候較涼。
載第9期(1936年7月5日出版)
試獵記
/李金發(fā)/
幾個朋友加入了游獵會,屢次勸我加入去玩玩,自己想,打獵我沒有經(jīng)驗,殺生又是我不喜的,試想把生生動動的飛禽走獸,一槍打過去,便倒下來,身體動彈一會就送了生命,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據(jù)喜獵的人說,當一槍開過去,生物應聲而倒的一剎那,是最開心不過的,迨死禽獸拿到手的時候,便索然無味。我相信喜歡殺人的,也定有同樣的感覺,所以久殺不厭。
但殺禽獸的還可以給執(zhí)照獎勵,殺人的則有的視為殘忍,犯罪,有的視為建功立業(yè),全在各人的看法如何。到了春季則不宜獵打禽獸,也不過假仁慈的作用,因為這樣可以俟其子嗣長大,以作第二年的獵取。有一個人還說凡是背朝天的,都是給人食的,這又不知是什么哲學。
我決意跟他們?nèi)W殘忍,我因為太仁慈太有同情心,在生活上吃了虧不止一次。
他們每星期日出獵一次,兩次我都預備去參加,恰巧都是微雨霏霏(但他們?nèi)允侨サ模?。第三星期我決意去了,他們都說我體重一百五十余磅,一定走不了這許多路,平日又不是行慣馬路的,若在半途走不動怎樣辦呢?起初有點膽怯,但終以毅力下了決心要去。
約定集合的地點,是在下關(guān)過江的渡頭,目的地是在浦口過去的浦鎮(zhèn),獵野雞野兔。我破例的五點多鐘起來,穿著平日見人不得的服裝:工人帽,羊毛衣,布褲,八毛錢的橡皮鞋,襪子還罩在褲子之上,恨不得有一條考而夫褲,可以美觀些,或者可以像我們的少帥。
到了江邊不見有同志在,站一會,看著無數(shù)匆忙渡江的旅客,心頭有感??吹近S色洶涌的江水,想到許多窮途末路的人類之歸宿,凄然久之,心頭一想,不要站得太久,以免警察以為我神色頹喪,行動堪疑。回頭一看,有提著桶子賣熱水給人洗面的女人,忽然一想,今天中飯是不會有著落的,雖然在家食了四個煎蛋,不如往對面小館子去再吃一些東西,以免途中氣力不足。平日最怕的齷齪的館子現(xiàn)在也居然進去了,拿來一盤子燒賣,食之不甚可口,盡其四,那邊的茶是比我家里還好的。開賬來,只花十三銅元,還客氣的給四個銅元小賬—看見對面一個人這樣把的。
一會兒全部人馬到來了,全是衣服魯莽,荷槍在背,布包在腰的,有的是兵工廠的,有的是軍政部的,有的是內(nèi)政部的,給朋友一一介紹之后,就像熟人了。除兩條狗之外—一中一西—一共是十七個人,有四五位是老槍手,百發(fā)百中的云。
我們開始長征了,向浦鎮(zhèn)行去,鐵路旁是貧民的茅屋,無數(shù)獐頭鼠腦的江北人在日光下取暖,人畜同居,尿糞熏人,是何等景象呀!
路旁一個小溪里,有兩個野鴨在游泳,給老獵者看見了,鴨子亦許看見一群人,知事不妙,展翅而飛,誰知,槍射去,它便墜下在水上,還撥了一陣翅子,不動了。狗不敢涉水,人又不能特別過河去取一個小鳥兒,就隨它浮尸在水中。它清晨起來,也不曾夢想到這樣結(jié)局呀!
路上一個同志提議去學吳稚暉屙野屎,我沒有附和,迨他回來,我們已遠離半里路了。江北人是無需WC.的,他們縱在多人來往的道旁,亦旁若無人的蹲在那里辦公,遠望去,像初出鍋的大饅頭,是何等的太古遺風呀!
約五里路到了目的地,于是老獵者吩咐大家散隊,有左翼,有右翼,成一弧形,向前包抄,方不致打傷人,儼如打仗一樣。我與胡君共一槍,交把他先去打,他的布袋可給了我,背起來十足像一個難民,里面有面包,有蘿卜,有小刀,有繩子,重量亦不可侮的。初看見山,有些膽怯,但走了一會,也就不覺困難。上到山腰,仍不見有禽或獸走出來。砰然一聲,一個張君打到一個斑鳩,血淋淋塞在布袋里,我初次感到殺的悲哀。再走半個鐘頭,仍無所見,據(jù)他們說冬天情形不對,一定成績不好的。不一會,一個同伴發(fā)現(xiàn)一個野雞在那里飛起,然后落在草叢中,于是幾個人向前包圍,撲的一聲,野雞向空飛著逃命,三槍齊發(fā),但第一槍打時,它已從空中墜下,他們客氣地將獵獲物歸打第一槍的人。
經(jīng)過韓信點兵臺,又爬過一舊城,然后緣著津浦路行了一會,除姓顏的在亂墳中打了一野兔之外,什么都沒有—野兔還不曾死,他們就把它塞在布袋里,這是殘酷的死法了。—大家都不高興,我舉槍伏在泥磊上,向樹間的喜鵲發(fā)一槍,可幸沒有中,它從容地飛走了。
近中午的時候了,大家提議到鎮(zhèn)上去找飯食。鎮(zhèn)上只有一條街,除了茶寮之外,一個可食飯的小館子亦沒有,馬路是高低不平,騾子在門口橫站著。我很驚訝,有兩個形似俄國人的站在紙煙店里,和中國人在談天。偶回頭一看,對面是一間福音堂,私心欽佩他們的犧牲精神。
沒有上等食物,除了饅頭包子花生米之外,號稱素菜包子,我食了一個,就不能下咽,其味有如喂豬的青菜。但同伴都狼吞虎咽似的,吃一頓飽,還帶著很多燒餅、油條在布袋里;我花了五個銅元,買三根蘿卜,放在袋兒,后來亦在山上口干的時候,分食了。食完了,我們又開始工作,向勞山迸發(fā),一望蒼翠的是津浦路的林場,初望去像是小丘,迨走了一陣,汗流浹背,羊毛衣也不能穿,將其脫下來,掛在背上,將兩袖結(jié)在一起,懸在胸前。天空一片厚云,陽光也沒有熱力發(fā)出,恰好不冷不熱,給我們爬山的便利。但汗從額上直流,眼鏡也戴不住了,卸下放在袋里,近視地穿著松林爬著石壁,足并不覺得怎樣疲倦,只是腳底因磨擦過度,起了兩個水泡,小足趾甲,也擦破了,里邊充滿液體,行動起來開始作痛。大家仍是左翼右翼地分開來獵,但遇見的野獸,實在太少,大概因為松林中的茅草,給人割得很光,還有不少的鄉(xiāng)人,在那兒樵采,當然不是禽獸愿意勾留的場所。除見了兩個獐子,不曾獵得外,只打著五六個野兔、黃鼠狼、山雞之類。
做夢也想不到我能繼續(xù)跑五個鐘頭的路,走起來一鼓作氣好像著了魔似的,全是意志使然罷。過了一山又一山,不知不覺到了山巔,四頭一望,渺茫的一片,都是我們兩足行過的。崎嶇的岡嶺,真不禁打一個寒噤!十年前也許不算一回事,然而在現(xiàn)今,真是一個奇跡。到了高峰,發(fā)覺我們的左翼人馬,不知去向,把打了的槍彈殼作口簫,拼命的吹作信號,都不見有回音,張君還學野人一樣高聲呼叫,亦不見一點回聲。雖不著急,但總覺得不高興,我們繼續(xù)向長江的方向走,以為至少可以到花旗營乘火車回去。
不久,聽見山后深坑里,有一響槍聲,繼之以口簫,知道他們亦以我們失蹤為念。
在一山凹里我們?nèi)犛旨狭?。有四個人從別路回花旗營搭車走了,一條狗(國狗)不幸從巖上跌下,重傷喙部,滿膠著血,不料竟日的功臣有這樣的結(jié)果。
我們從高山上向下爬,不顧怎樣崎嶇,但見滿望紅葉,或鐵紫色的干楓葉,被北風一拂,柯柯作響,如萬顆金鈴在遠處齊鳴,此情此景,引我回想起童年的故鄉(xiāng),一群不為人疼愛的農(nóng)村孩子,各領(lǐng)著一條牛,到崇山中去放,大家出去湊集一點干木或干草,便燒起烽火來驅(qū)寒,沒有時間的觀念,只知道肚子餓時,便趕著牲畜向家蹣跚而去。
山中有一二泥屋,低小污穢,比穴居稍勝一籌而已,在夜深人靜、萬籟無聲時,不怕鬼魅撲人嗎?
步行到浦鎮(zhèn),足上的水泡使我不能行動,獨自坐人力車到碼頭渡江,迨到家,已如一病人,只好預備骨酸三日了。下次約好的到大勝關(guān)打山雞,我還是決意去。
載第30期(1935年6月20日出版)
行云流水一孤僧
/唐蘊玉/
他,他已經(jīng)長眠于西子湖畔幽林雜翠間了,當代的詩畫,有沒有曼殊大師的地位,他是不向你們要的;然而他遺下來的著作和丹青,既彀供我們不倦的鑒賞;他“遭逢難言之恫”的身世,令我們也在暗地里得流著同情之淚。他待人接物處處莫不是一往情深,稱為情之圣者,大師當之,想非過譽之詞。他浪漫的生活,為什么比甚都要好之所以然者?不外性情的率真,這一點很有風趣的,現(xiàn)在我把將對他的學問、行為、性情等等的見解,拉雜的寫出來。
曼殊大師著實具有絕世的天才,比較西方的拜倫,實在過無不及。他雖然老是過著“行云流水一孤僧”的飄泊詩僧的生活,但詩文、小說、筆記、信札、畫,創(chuàng)作的豐富,在清末和民國初年的當中,的確世絕無其匹,而且所通曉的中、日、英、梵各種的文字,造詣亦深。他能彀指出各國文字中的組織,誰優(yōu)誰劣的區(qū)別,這也就可想見他治學心得的一斑了。
復次不論他所有的著作對于造句上的工整,使人們讀著,好像吟詠詩章一樣,并且在“五四”運動以前,曾經(jīng)寫過白話文(如“嗚呼廣東人”),假定他猶然生在這個時候,我想他對于文字上的運用,不管我們所盛行的文言、白話,或者甚至古文,總不能去拘束他的,至于他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絕詩,的確文筆之秀逸可觀。
他的浪漫行為,談起來,其所以會使我們的七情在腦海里作祟,為的是他富有至高的性靈,所觀察的事物,絕不肯被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所熔化;因此,他的一舉一動,無不是出于自然的性情,又絕不是矯揉造作,裝飾浪漫的行為的,藉以博得文人多浪漫的所謂文人的美名者可比。他與生俱來,就那樣的豪放和任性,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思想超凡的。
他一副溫純文雅的臉孔和滿肚皮豐富的情感,怪不得到處總被多少妙齡的娘兒們,纏個不休,不是視他為將來的如意郎君,就是認為他日的佳婿,沒奈他是一位“證法身久”的和尚,這是叫她們多失望的一回事呢?!這樁所謂人們終身的大事,他對之這般的冷淡,麗人又是這般的殷勤去款待他,和尚怎樣無動于中呢?或者我們要將這一點去說他薄情,其實這正是他的多情處。每一位未出閣的麗人盡情的愛上他,自然他也是深深地的愛她,不過他若是將所有愛他其中的一位女子,真的實行結(jié)婚,那是要叫多情如曼殊大師,也許會覺得左右為人難。因為結(jié)婚呢,僅有單位的可能,其余以前的所謂愛情,便非真實的愛了,于是我們也就可以明了曼殊大師對于愛他的女人,個個都是心心相印的,誠實的愛著的。無條件的愛著的,像這種的愛,是再神圣可貴不過的,除非是多情如曼殊大師,任誰也都做不到,請念出他兩句的遺詩吧:“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p>
他常得餓著肚皮;他垂涎著雪茄煙;他貧病交加的臥在醫(yī)院里;他也曾匿在西子湖邊的破廟里。他—如此這般的經(jīng)過,心里頭怎么的抑郁,滿肚子不合時宜的氣概,窮困得怎么利害,寫信向友人告貸或者有薪可領(lǐng)在干了職業(yè)的當中,應該要把黃白物看重些才對哩!不,絕對不!這些身外物,委實打動不著詩僧的心坎。肚子里雖然餓,錢到手了,袈裟和雪茄是不能不要的,而且一買便要花得一干二凈;雪茄無著哩,就是連金牙也可以拔下來去掉換香煙,好來打幾回煙圈;貧病交加得臥在病榻里,沒錢也就罷了,有了錢哩?新出品的德國玩具,非買來玩玩是不行;也可以在西湖的破廟里,獨自一個人在那里“眉宇間悲壯之氣迫人”,也可以穿著筆直的西裝,在上海吃花酒;難道他碰著窮苦的時候不會感覺著痛苦嗎?不!在比較得快樂的時候,沒有憶及飄泊的艱難嗎?不!在曼殊大師看來,算不得什么一回事。當他主講華的時候,一個月得一百二十五盾的薪金,累時整月的代價,便不惜在幾十小時內(nèi)花完,于是,我們可就明白了這位不識好歹的和尚,別去可憐他吧,別去原諒他吧!
復次,他第二次到華,剛教了半年的書,一心決意地的要回中國來,幸得他的好友水淇同樣的待遇他,才贈金三百做旅費,但是,船資還未付,錢卻丟掉了。??!曼殊大師對于銅臭物,倒是多么寫意呢。還有白布樹膠鞋穿臟了;即丟在屋角,再買新的用;他嘗病得一塌糊涂,還是一口氣地吃著大量的可可糖;還有,“一日飲冰五六斤—人以為死”了,隔天猶然蠻干地得又飲著冰。類似這般的行為,教我們舉不勝舉,這可不是消極的自殺是什么?有的說他成性怕死,那可就大大的錯誤了,我們且讀他的《秋瑾遺詩序》,首端的兩句是:“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蹦鞘呛蔚鹊拇蟪捍笪蚰??這樣看來,怕他究竟死不?
載第13期(1936年9月5日出版)
清雅真純—徐志摩印象
/溫源寧/
雪萊一生的戀愛事跡是盡人皆知的。在維多利亞時代人的心目中,這些事沒一樁不是豈有此理。馬修·亞諾德評論起文學來,無論對與不對,總是那么逸趣橫生,談到雪萊跟女人的關(guān)系時,便做了一個大大的傻瓜。然而時間已經(jīng)給雪萊辯白了,替他洗去了渾身爛泥,還把他脫胎換骨變成了遨游八表的愛儷兒—一只穿花的蝴蝶,一個弱不禁風的小東西,輕飄飄的永不著地,又俊美,又天真。雪萊的埃辟卜席契底恩(Epipsychidion)是一個假托的情人的哀歌,他愛的不是這個或那個女人,凡是異性,無論手上、臉上,或聲音里給他看到有一個“理想美人”的影子的,都是他的戀人。
說起來,志摩跟女人的關(guān)系正與雪萊如出一轍。任哪個女人也別妄想志摩愛過她;他只愛過他自己心中的“理想美人”的幻象。即使一個女人,身上只有那個理想的一點毛影兒,志摩也愛。他的見廟燒香并不是不忠,反之倒正是他對他“理想”的精忠。像一個明朗的夏日里那云影的飄忽明滅一樣,志摩從這個女朋友飛到那個女朋友;然而因為云影雖多,畢竟同出于一個太陽,所以志摩的愛也只是出于一件東西—他的“理想美人”的幻象。對于這,他始終是一個忠實信徒,不僅在他和女人的關(guān)系上是如此,就是在他的作品里,在他和男朋友的交誼上,乃至在他那乍看仿佛只是一團糟糕的、短促而悲壯的一生中的種種妄念妄動里,亦莫不如此。
志摩之為人,比志摩之為詩人偉大遠甚。我們有好多人歡喜他的詩,完全因為那是他寫的。我不敢說是否有人因為歡喜他的詩而歡喜他。他的個性就是他的天才,因此,在他所做的事或所說的話里,他的成分愈多,我們就愈覺有不可思議的魅力。就因為這個,所以他的散文遠勝于他的詩:那里面他的成分比在韻文里多。讀了他的散文,我們馬上就看到他個性的妖艷與神彩:他的面貌,他說話的調(diào)子,他言談的神韻—它的活潑,一會兒轉(zhuǎn)彎抹角岔到一些不相干的趣事上去,一會兒又得意揚揚的回到閑談的主題上來,那么犀利,那么熱烈,仿佛除了為閑談而閑談什么別的都不要緊—凡這一切全在他的散文里。說到他的詩,可就跟他的個性隔著一層了??瓷先タ傆X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那不是他的血肉,而可說是他撒出來的排泄物。它所享的盛名,壓根兒是叨他個性的光。隨著歲月的消逝,志摩的身影在人心里漸漸褪色,他的詩恐怕也要失去一些現(xiàn)在所有的光芒的:我不敢說,這會兒他死了才兩年,它不已經(jīng)有點黯淡下去了。
志摩個性的秘密在哪里呢?在身體上嗎?也許有一點兒。但是身體比志摩更俊更美的人不知有多少,卻沒一個有他十分之一的魅力。他的鼻子太大,眉毛太不成名堂,嘴稍嫌太闊,下顎也有點蠢像,總之都說不上漂亮。不,他的魔力的秘密另有所有。這我想應當求之于他的氣質(zhì),和他的心性。他那份氣質(zhì)和心性根本是一個活潑伶俐的孩子,永遠不會衰老,對于周遭的事物有著無厭的好奇心,分不清醒的世界與夢的世界,永不能恨人,也從不想到人會厭惡他。生活經(jīng)驗從他身邊擦過去,卻不能改變他。他像小孩搬弄玩具似的玩玩這樣,玩玩那樣。觀念,相對論,強德拉·波司(Chandra Bose)在植物學上的新發(fā)見、愛爾蘭文藝復興、泰戈爾、梁啟超、賽尚(Cezanne)的素描、辟卡梭(Picasso)的油畫、梅蘭芳、克賴斯勒(Kreisler)—這些都曾給他無窮的快樂。他的生活就是不斷的串門兒看朋友。他住的地方只能算是他朋友來往的走廊。誰也猜不透他怎么有工夫?qū)懗瞿敲葱┳髌?。有些事旁人會認為是討厭的打岔,他看起來正是可喜的變化,而變化對于一個孩子便是生活。
當然,志摩的生活中也有種種的悲哀:劇烈而且銳利,像一個孩子的悲哀一樣;可是都和朝露差不多,一會兒便什么也沒有了。他常常把痛苦給他的朋友受,但這痛苦卻失去了一半的鋒芒,因為放它出來的那只手是純潔天真的。像一個孩子弄死鳥兒或扯去蒼蠅的翅膀,志摩有時也能對人殘忍無情,自己并不知道。心地純潔而全憑感情用事,志摩是把摔茶杯、扯花瓣兒、以及在荊棘叢里跳躍嬉笑當做每天的娛樂節(jié)目的。
有人說在志摩的最后幾年看到了好多成熟的征兆。果爾,他死的倒是正得其時了。而且是何等富有童味意外的死法呵!死在飛機的砰然一響中,又是撞在一座高山上!死為詩人,生為赤子,天之厚人還有過于此的么?
倪受民譯,載第8期(1936年6月20日出版)
一代藝師吳昌碩
/陸丹林/
純乎金石氣,發(fā)于筆墨間;得之者仙,學之者死。
相對輒忘言,久別又苦憶;世重其畫,我重其人。
這是方藥雨(若)挽缶老的聯(lián)。缶老的詩書畫金石,有特殊的作風,表現(xiàn)著他崇高偉大力的存在。雖然他有許多弟子,升堂入室的造詣很深,可是無論怎樣,一望便知;因為他可以說是特有的天才,獨拓千古。方藥雨挽他的聯(lián)子,可謂描寫最切當最深刻的了。
缶老是浙江省安吉縣人,少年遭逢世變,經(jīng)歷了許多艱苦,從他的高足王個簃所撰《貞逸先生軼事》,便知道他當年的流離苦況。摘錄數(shù)則于下:
先師十余歲,即好弄石。讀書之余,奏刀砉砉。偶為塾師所察,嚴止勿許,然輒隱牖下無人處為之。太翁辛田先生知其癖好,說之曰:“金石之學,難言也,誠能致力,亦有所事矣。”先師固善治印,宗漢銅而風趣略類文河。先師嘗以一二示賢,泫然曰:“庚辛劫后存者益寡,不復能衰為帙矣?!?/p>
庚辛之劫,先師族人三千余就殲,亂定存三十人,母萬太夫人既殉難,倉卒斷樓木為棺,不能盡禮。每值忌辰,先師必端坐沉思,戚容悲嘆。而聘室章夫人以歲饑來食于家,死瘞桂樹。厥后發(fā)之不獲。先師嘗于印石之側(cè),刻背面像,印文則曰“明月前身”也。
寇始至,村大饑,先師不得食,曾一至其佃舍,為佃看包米。數(shù)月匪至,復遁去,輾轉(zhuǎn)值其宋母。母曰:“我家絕粒亦百日于茲,有南瓜,來共啖之?!奔榷唬骸八偃?,吾兒且歸,歸必嫉汝。”言訖,挈師之田陟,摘一小瓜,大如拳遺之。當是時,餓莩盈野,同食必爭。其奄奄欲絕者,道左墻根,往往而見。師言狀至凄側(cè),彌眼微息,疲骨黎顏,投之食仍能咀嚼云。
亂中先師與太翁亡走窮谷,榛莽多蛇蝎,翁命師企足鳩行,佩斤從鞘中作丁丁聲,可驚辟毒虺。一日過小溪,脫屣褐而渡,既濟,問屣所在,師指所負裹而言曰:“殺在外?!蔽踢吃唬骸拔阃?,此何時邪!”蓋懼成讖語也。
既先師與翁走失所,行窮谷中一日聞盜至,隱伏洞下,側(cè)身屏息,藉草而寐。晨起見嚙余牲腥遍地,取而啖之,察其跡,乃野彘窟也,足戰(zhàn)遁去。
先師嘗倦臥溪畔,有老人喚之蘇,告以盜且至,不可久留,遂負師過溪,且言樹下有米,汝其往搜。從之,果獲一瓿,納米于襪,回顧老人,已不復見。又一日,涂遇數(shù)人,同行至古屋,見壁上懸牛革一,宰割入浴釜,(安吉俗家有浴釜,釜大可合抱,湯溫躍入。)煎一晝夜,聚而大嚼,視為珍羞,初不以無鹽醯之味為難入口也。蓋先師避難數(shù)載,日剝樹皮草根果腹,食無見粟,幾及三稔。先師嘗云百卉皆可食,唯青草有芒刺,不堪咽耳。
吳昌碩先生治印
缶老生當胡清末年,詩值同光閩贛派洶涌之時,畫當山陰鴛湖風靡一世之際,書后安吳儀徵,刻印后西泠八家(見謝玉岑撰《吳昌老之創(chuàng)造精神》)。他則一無所染,絕不受他們的束縛,而能獨辟蹊徑?!捌渥瘫厩貪h印璽,斂縱盡其變劙鑱造化,機趣洋溢。書摹獵碣,運以鐵鉤鎖法。為詩至老彌勤苦,抒攄胸臆,出入唐宋間健者。畫則宗青藤白陽,參之石田大滌雪個”(見陳散原撰《安吉吳先生墓志銘》)。馮君木所撰《安吉吳先生墓表》于他的藝術(shù),則說是“夙耽文藝,兼擅治印,盤盂鼎碣,沉浸追琢?;只钟稳?,冥合秦漢。孤文小石,獲者矜異,等于璆璧。先生之書,出入方圓,肅若栗若,籀篆隸草,靡不賅贍。先生之畫,渾噩諔詭,獨辟隅奧,千紾萬變,無跡可躡”??梢娝臅嫿鹗?,皆具有古人所未有之境界意味,而自成一宗派,能學能變,切合今之所謂創(chuàng)造真諦的了。
上面所引的,是客觀的好評,我今把他主觀的話,略引幾句,合攏來看,那就對于一代宗匠吳缶老藝術(shù)的究竟,不啻探驪得珠,赤裸裸的表露了。他所論畫的詩,有說:“墨氣脫手推碑同,蝌蚪老苔隸枝干,能識者誰斯與邕”!又說:“謂是篆籀非丹青”。又說:“癩竵匾幻作枝連蜷”。那么,他是主張和實行用篆筆來繪畫的。他論刻印有說:“贗古之病不可藥,紛紛陳鄧追遺蹤。摩挲朝夕若有得,陳鄧外古仍無功。天下幾人學秦漢,但索形似成疲癃。……不知何者為正變,是我作古空群雄?!d來湖海不可遏,冥搜萬象游洪濛。信刀所至意無必,恢恢游刃殊從容”。又說:“鐵書直許秦丞相,陳鄧藩籬擺脫來”??梢姷盟惶貙懯奈氖且宰冊?,就是治印也要“自我作古”,而力空依傍了。
他論詩有說:“吾詩自道性情,不知為異,不知為同?!彼呐笥咽┬癯迹ㄔ∩⑹鏊脑?,是“初為詩學王維,深入奧窣,既乃浩瀚恣肆,蕩除畦畛。興至擩筆,抒寫胸臆,雷激雷震,倏忽晦明。皓月在天,秋江千里,至忱深思,躍然簡編。嗚呼世之學者,譽合毀離,喜甘惡辛,其于倉碩詩刺于目而棘于口,方擯抑之不妨遑,而倉碩獨于荒江墟市之間,抱膝長吟,悄乎以思,曠乎以放,時而幾傲,時而愁悲。凡以自達其性情不茍合于今,亦不強希于古,所謂克自樹立者,其庶幾乎!”記得董其昌論書法有說:“其始必與古人合,其后必與古人離?!焙鲜翘角蠊湃说木爻E,離呢,是表現(xiàn)自己的精神;缶老的詩畫刻印,從他的自白,我們把黃山谷所說“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兩句話,很貼切的做了他的文藝絕對相對的注釋。
他有《缶廬詩》七古一首,是記述他在光緒八年四月,金俯將(杰)贈他古缶一顆,說是從古墓里得來,沒有文字,但很古樸,所以把缶廬做了室名,同時也別署老缶,詩云:“以缶為廬廬即缶,廬中歲月缶為壽。俯將持贈情獨厚,時維壬午四月九。雷文斑駁類蝌蚪,眇無文字鐫俗手。既虛其中守缺口,十石五石頗能受?!釓]風雨漂搖久,暫頓家具從吾茍。折釵還釀三升酒,同我婦子奉我母。……”缶廬得名的由來,于此可知了。
無疑的,缶老的文藝,“藝術(shù)大師”他是當之而無愧,國人固已非常的欽佩珍視,而日本的人們,更狂熱的愛慕他的作品。他在晚年的時候,每天的寫字繪畫,差不多十之六七都是從日人方面所來求的。日本的書畫收藏家,和中等以上嗜好藝術(shù)的人物,他們家里多有缶老的作品,若果得不著的,也要多方設法請畫請讓或公開征求的羅致。不特缶老本人的書畫日人高興搜羅,就是他的公子和學生們的作品,日本人也是同樣的重視。日本人對于缶老的藝術(shù),可說是獨具只眼了。他們因為崇拜缶老的藝術(shù),曾集資替缶老鑄個銅像,藏在杭州的西泠印社,表示永遠誠懇的崇拜。缶老自己撰有贊語,是這樣子說的:“非昌黎詩,贊木居士。非敦煌碑,呼石人子。鑄吾以良金,而吾苦鐵耳。重吾以越蠡,而吾無補于國恥。吾何道而遂東,滋吾作而曷已。辛酉秋日,海東士夫,范金貌余,赍達滬上,環(huán)堵之室,與我周旋。歌鳴鼓缶,得此同調(diào)。有如梁會稽王所云,喜荷交并矣。滄江歲晚,故我依然,抑又不能無感。書此并識歲月,非敢為東方自贊也”。藝人妙語,湖山生色不少了。
缶老繪畫,淵茂姿衍,勁實奇瑰,超以象外,真是可以推倒百世的豪杰,開拓萬古的心胸了。在未專心致志從事藝術(shù)之前,在家讀書,補諸生,因為貧困,出就江蘇的小官,不久,晉直隸州知州,署安東縣,只有一個月的時候,便即辭職。后來刻有“一月安東令”的圖章,常常鈐在書畫上。辭官以后,隱居蘇州,和楊見山、任伯年等切磋尤多。晚年住在上海北山西路吉慶里,與朱疆邨、陳散原、諸貞壯、程子大、周夢坡、沈子培、馮君木、王一亭等相與往還。年老病聾,因別署“大聾”,但有賓友到談,上下古今,恣談不倦。有一天和位朋友閑談,友人說市上的鑒賞擇取,是把耳當眼的居其多數(shù);他聞著就說,要是他們都是善用眼的,那我們就要餓死了。這雖是幽默話,也可以見得他絕不自護其能來矜夸自己的所長了。
他的題畫,也常常借題發(fā)揮,別有風趣,況惠風曾請他畫荔枝屏幅,諧音“為利是圖”,他畫就并題云:“夔笙屬作是圖,以玩世之滑稽,寓傷心之懷抱,可為知者道耳。為設色荔枝,以取荔利諧聲立意?!碧嫱跻煌ゎ}盲趣畫云:“眼無天日耳猶聽,聽到天河洗甲兵。天意斯文留一線,其間著個左丘明。心地光明我佛同,男爭足赤女頭蓬。詩成今日憑誰賞?編入盲詞擘阮中。蝸牛滿地作跏趺,中有窮涂識字夫。病足與予同調(diào)否?出門一樣倩人扶?!苯璁嬛S世,謔而不虐。
從他的《癸亥元旦》詩,便知是他八十年的詩史,不啻一篇自傳。詩云:“癸亥之歲壽八十,憶前癸亥陷粵氛。搜山翦徑賊長技,青天難上跳無門。北風雨雩供咀嚼,祖母叔伯母弟昆。室非高明瞰多鬼,車隆隆處嗥成群。甲子上元賊勢靡,父歸鄂皖蒼顏溫。走收白骨辟灌莽,托命僅爾長镵存。未精帖括捉入汼,一字不識臥碑捫。父言讀書緩未可,父復見背愁只身。傭書潤州佐淮榷,錢不工數(shù)以擯貧。繼走江南作俗吏,安東一月慚吾民。辛亥大變慘目睹,身未死國人陳人。學佛未敢??葑l(fā)以晞吟何如髡。福壽天賜告宗祜,鏗鐘伐鼓陳彝尊。竭來人心大發(fā)見,道行其道臣稱臣。香風作鄰梅吐萼,滄海變酒杯耽醇。鼎鑄罔兩文驅(qū)鱷,豺虎化作騶虞仁?!彼氖攀溃窃诿駠甑亩?,享壽八卜四歲。死后,他的弟子們私謚他為“貞逸先生”。到了民國廿一年的冬天,才安葬在杭州附近唐棲的超山。會葬的一天,我曾寫了五十六個字,表示個人的景仰與哀思,今把它記出,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吧。
倉老安葬超山感賦
宋梅古樹屈蟠間,缶老風流一再攀。
卻與逋仙同返鶴,塘棲風景比孤山。
孤山石象試重描,諸老題詩興尚饒。
儻有詩魂來月夜,萬梅花里百杯澆。
廿五·八·三一,上海紅樹室
載第15期(1936年10月5日出版)
畫人張善子大千兄弟
/陸丹林/
最近二十年來,我國畫界兄弟齊名的,在華南有高劍父、奇峰兄弟,在華東有張善子(澤)、大千(愛)兄弟,(張氏原籍四川內(nèi)江,但他二十年來住在上海的時候較多。)這是稍為留心當代畫人的,都已知道。高氏兄弟,不久以前,已有許多人紹介過,用不著贅說,我今所寫的是張氏兄弟。
善子在胡清末年從事排滿,民初,反對袁世凱竊國,做過很多革命工作。癸丑之役,曾被抄家,亡命江海。過了不久,才在西北軍及總統(tǒng)府做事。因為親老而辭職,奉母移居上海。“閑來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這兩句詩,不啻替他寫照。后來雖然各方的舊同志常常請他出來從事政治軍事工作,他都推辭了。他覺得藝術(shù)是他的第二生命,天天在那古畫中、實物上(他家里豢養(yǎng)了許多魚鳥走獸,及種植許多名花)、山水名勝古跡里,找尋他繪畫的對象。他是深于世故,通達人情,和各方面的朋友交際,都異常周到。守信約,重然諾,答應親友所托的事,沒有不努力去干,要是他自己干不了,也要輾轉(zhuǎn)托人代辦,務必辦妥,才肯罷休。而且事必躬親,負責任,人家的事,看做自己的事,和“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相比,是絕對相反的,所以朋友間都說他是“夠得上的朋友”,樂意和他交游。
善子和大千,都是“美髯公”般的大胡子,有些人常常把他們兄弟倆辨別不清;因為胡子一樣長,面貌既相似,闊袍布襪又相同(他們一年四季,都穿家制的布襪),行動舉止也相像,無怪陌生的人認不清楚。其實善子在他兄弟輩是行二,大千是行八,善子今年五十六歲,大千年方三十九,年紀相差有十多年。若果我們和他們兄弟相處稍久,即知道他們的個性生活有很大分際。雖然他們兄弟個性有點不同,但是愛好藝術(shù)卻是一致,而且他們真是算得“兄弟和翕”、“兄友弟恭”、“兄弟怡怡”、“兄弟如手足”,這幾句成語,都可以表示他們兄弟的友愛。老實說,在我許多親戚朋友之中,還沒有見著別人的兄弟們有比得上張氏兄弟那般的親切友愛,(容許有之,但我沒有見著。)他們家內(nèi)的事和在外的一切,沒有不開誠布公的互相談論,兄的事等于弟的事,弟的事等于兄的事同樣的關(guān)切。善子與大千的中間,現(xiàn)在還有兩位兄弟,他們都是一樣的友愛。第三(業(yè)農(nóng)的)第四(業(yè)商的)的兩位兄弟,不因所業(yè)的不同、居處各異而有些疏闊。記得去年五月的時候,大千生日,他的四哥恰從重慶趕到,一入門兩兄弟見面,就相對鞠躬作揖,端茶遞巾,客氣之中,飽含著雍穆和洽的氣象。我十五歲時,我的小弟就失蹤了,見著他們兄弟如此友愛,撫懷身世,欽羨之余,不禁有點黯然了。
他們不特在兄弟間是這樣的彬彬有禮,他們對于師弟間更是重禮。他的老師李梅庵(瑞清)、曾農(nóng)髯(熙)在生時,他們每到李曾公館,執(zhí)弟子的禮甚恭,非得師賜坐不敢坐;三伏天氣,非得師說脫長衫不敢脫。逢著年節(jié)和生日,必肅整衣冠前去叩頭請安。李曾死時,穿了孝服去送殯,痛哭盡哀。李曾逝世之后,對于師母還是一樣的行禮,逢著李曾的忌辰,設奠叩頭致祭。他兄弟倆所收的許多學生,拜師時也要行拜跪禮,說這是尊重師道的表現(xiàn)。
善子五十歲那年,作了自壽詩兩首,不啻是他的詩史和人生觀的自白,詩云:“五十飛騰過,艱艱憩海濱。青山如可賣,白屋未妨貧!老去神猶王,詩成句漸醇。魏塘魚茨足,卜筑奉慈親。(注云:八弟大千,奉家慈居嘉善,擬長此卜居,朝夕盡萊舞之樂。)匹馬憐予壯,縱橫關(guān)塞間。拂衣猿可學,入畫虎能閑。東渡留殘藁,西行憶故山。虛名愧相誤,浪墨幾時刪!”
善子繪畫,山水、人物、走獸,無所不能,尤其是畫虎最有名。有十二金釵圖,拈《西廂記》語來畫虎十二幀。又和大千合作“山君真相”。曾農(nóng)髯題詞有說:“……髯居上海之三歲,季爰居門下,一日持善子所為十二金釵圖乞題。髯曰:‘向不喜為閨閣綺麗之辭?!荚唬骸⒍?。’大驚,展示,果十二虎,踞者,立者,渴飲者,怒者,媚者,極數(shù)變態(tài),皆奇想天開。嗟夫,善子其善以畫諷世者歟?去歲來滬,攜其平日所畫虎,大者丈余,小或數(shù)尺,或?qū)懭夯幨常鳟數(shù)蕾t者;或?qū)懭梢曰⑵ぃ髻t者中之又賢者。嗟夫,張生何諷世之深耶?然予觀古來畫虎者,每多類犬,寫生家又但能傳其皮相,不能得虎之天性,君操何術(shù)至此?善孖曰:‘予因畫虎,遂豢虎有年矣?;⑿载澙萌猓杳咳找苑孰啻蠓斤曋?,待其飽,然后弛其鐵繩,縱之大壑,須臾風生,若怒若醉,長嘯奔舞,山谷異勢;及其饑,復置肥豚柙中,虎且搖尾而前,若敬主人者。’髯曰:‘虎得肉足耳,且知有主人耶?’……”去年夏天,有位朋友,從貴州得了一個乳虎送他做畫虎的“模特兒”。他本為臥病在蘇州的網(wǎng)師園,聞著老虎運到漢口,馬上精神奕奕親自到漢口去迎虎,“虎癡”真是名副其實呢。
大千呢?天姿奇逸,聰慧絕倫。讀史讀經(jīng),過目成誦;作詩作畫,到手即精。能揮霍,心之所好,千金一擲沒有吝色。袋里一文或無存貯,但是遇著名畫,雖值萬千金,也必先行留下,再行設法籌款交易,故他十余年來,所得名畫富而且精。估客因他精鑒別而牲豪爽,能出高價,得著名跡,必先送他欣賞購置。因此,大風堂藏著精品很多。他對于飲食,極為講究,最推重川粵菜。精于烹飪,每遇嘉賓蒞止,常常脫下長衫,跑入廚房弄菜奉客。好吃冰淇淋,一年四季,隨時一口氣吃完十幾杯。往往為要吃幾角錢的冰淇淋,而化去一兩元的汽車費往來,滿不在乎。平時不飲酒,要是碰著好友良會高談闊論的時候,一碗一碗的連飲幾斤,絕沒有一點醉容。每逢旅行,舟車旅館,必擇頭等而乘用,衣服雖極樸素,但享用則極奢侈。戚友因急需有所求,莫不盡力佽助,遇差手頭緊,則立即伸紙寫畫給人換錢。有時為著朋友求借甚急,或其數(shù)很鉅,則將所藏名畫押去取錢付友,這種急人之急,是很難得的。他作畫潤例,取銷了七八年,平時外間求他繪畫,若沒有因緣,雖送鉅金,不肯下筆,就是有人紹介,他常常擱置一年半載,也不肯揮毫,但是他若在高興的時候,往往只須幾個鐘頭,便可以一氣繪成十多張畫,尤其是賓客盡歡酒酣耳熱的場會,口講手揮,山水花卉,仕女人物,隨興即畫,畫好即題,真有“手揮五指[弦]目送飛鴻”之概。要是他的好友,則隨時可以請他作畫,而送給朋友的,又是精品的居多。朋友中得他畫最多的,要推亡友謝玉岑。我得他的畫,大小也有數(shù)十幀。有一次,他畫好一張仕女,標價三百元,預備即交展覽會陳列,剛要送出的時候,我恰到大風堂談天,對這張畫說了幾句話,他就把畫送給我。原來他所畫的仕女面貌,酷似亡友心丹女士。華陽林山腴(思進)游滬,題詩有說:“云階月地尋常過,霧鬢風鬟想象難。不是當時人似畫,如今誰作畫中看?”又有一次,柏林中國繪畫展請他出品三張,他畫好一張荷花大堂幅,我見著表示愛好,他也送給我,而出品呢,只交去兩張。他常說:“最好的是友情,尤其是認識得他的書畫的友人,金錢有什么寶貴呢?若果金錢是可寶貴,現(xiàn)在也可以擁著幾十萬做富翁了?!笔堑模疱X在他的手中放出去,前前后后,真有數(shù)十萬元之多呢!
大千行動,是很率真灑脫,也是很有風趣。他是基督教徒,但他少年時為著戀愛的關(guān)系,一度在松江禪定寺做過幾個月的和尚。他好游覽名山古跡,要是他的念頭一轉(zhuǎn),不論何時,想著立即動身,往往在起程前幾個鐘頭,他的家人還沒有知道。這種獨往獨來即知即行的行動,確是藝人妙事。他的經(jīng)濟,常常在難困之中,同時他對于用錢,又毫不吝嗇,大有“千金散盡還復來”之概。
大千的畫風,我在《大千畫集·序》(在中華書局出版)里曾經(jīng)說過:“大千繪畫之成功,固然因他生在四川,環(huán)境的山水奇險而雄壯,日相狎接,蘊在胸襟;又富于藝術(shù)的天縱才思,兼以不斷地用功,才能夠有今日的成就。他的大風堂里,珍藏著歷代名畫千余件,縱覽百家,不拘一體一格和什么派別,都下過一番苦功,尤其是盡得石濤、八大、石溪、漸江、大風、冬心、新羅各家的奧秘,融會貫通,擷取古人的精華,去掉他的糟粕,一筆一畫,無不意在筆先,神與古會。用筆縱橫,渾厚蒼潤的氣韻,熔合南北宗于一爐,自成蹊徑,這是已達到神化的最高峰,絕沒有一點拘牽跡象的了。加以二卜年來,游歷國內(nèi)外名山大川,……游蹤所到,莫不在那窮山荒谷的斷壓絕壁古剎長松的地方,領(lǐng)略風雨晴晦的真趣,采取大自然的材料,來做畫材,如石濤說‘搜盡奇峰打草藁’。所以他的畫一切布局設色,無不匠心獨運,簡直以造化為師,來自寫他胸中的宇宙境界。又如惲南田的《甌香館畫跋》所說:‘一草一樹,一丘一壑,皆靈想所獨辟’了?!?/p>
大千臨橅古畫的功夫,真是腕中有鬼,所臨的青藤、白陽、石濤、八大、石溪、老蓮、冬心、新羅等家,確能亂真,尤其是仿作石濤,最負盛名,不特畫的筆墨神韻,和石濤真跡一樣,題字圖章,印泥紙質(zhì),也無一不弄到絲毫逼肖,天衣無縫。但是他當作是游戲的工作,在好友前,絕沒有一點隱諱。故一般藝人畫商和藏家好古的,得石濤畫紙本稍精,莫不詫嘆驚訝“這是大千所作的”的疑問。然而大千所作的石濤,固已散遍世界,顛倒國內(nèi)外的鑒賞家了。本來以贗亂真,是文藝家的狡獪手段,朋好談笑,也可以取樂一時,是不足為訓的。但是中國學畫必先臨古,臨古必求他的維肖維妙,可以亂真,這是學畫必經(jīng)的途徑,不可忽視,所謂溫故而知新??墒墙辍按笄Ш脡簟?,“人間乞食”,(這兩句話戲借他所用的印文。)厭倦橅古,而歸于自然,在藝術(shù)過程說,他是屏絕依傍而獨立的了。這些制作古畫,在他的生命史上,只是游戲人間不可磨滅的一頁罷了。
大千跌宕風流,語多幽默,略寫一二,便知其余。數(shù)年前他游高麗,戀著韓女春紅,紅袖添香,雅人艷事。曾繪畫冊紀念,冊尾題跋云:“客舍無俚,春娘日來侍幾硯,意有未達,以畫詢之,會心處輒相與啞然笑,因綴截句于畫末,亦客中一段因緣也?!辟洿耗镌娫疲骸耙牟绦U荒語未工,那堪異國訴孤衷!最難猜透尋常話,筆底輕描意已通?!痹儋洿杭t云:“新來上國語初諳,欲笑佯羞亦太憨。硯角眉紋微蓄慍,厭他俗客亂清談。”另有一冊,每頁題著自作子夜歌一首,詩畫皆艷絕,如題紅蓮云:“歡如芙蓉花,生長湖心里。移湖安依屋,牽郎伴儂宿?!弊詈笠粠钱嫊褚录軖熘孪醇t素雨衣,坫邊蹲一個女子,停杵凝眸,思念遠人似的,題云:“歡如洗紅裳,洗紅日日淺。依心似洗素,洗素素不澹。”當大千把兩畫冊給我欣賞時,我問他這宗艷事,嫂夫人知道嗎?她的玉照怎樣?他就出示與春娘的合照,一個是雪膚花貌的美人,一個是長髯寬頤的畫師,是情伴。照片上他還寫著寄給凝素夫人的詩兩首:“觸諱躊躇怕寄書,異鄉(xiāng)花草合歡圖。不逢薄怒還應笑,我見猶憐況老奴!依依惜別癡兒女,寫入圖中未是狂。欲向天孫問消息,銀河可許小星藏?”“是真名士自風流”,也許就是這樣!
有一次在故都的中南海,幾位朋友聚著談天,相約各說一胡子笑話,上下古今,把留胡子的譏諷得謔而又虐。大千聞著,態(tài)度安閑的說:“我也來講一個胡子笑話:從前讀《三國演義》,見關(guān)興、張苞隨劉玄德興師伐吳,替乃父關(guān)云長、張翼德復仇,興和苞爭做先鋒,劉呢,無法決定,乃說你們試各說你父親的戰(zhàn)功,多的當先鋒。張苞年長于興,因先說我父當年喝斷當陽橋,夜戰(zhàn)馬超,義釋嚴顏,歷歷如數(shù)家珍。關(guān)興口吃,氣得無話可說,良久才大聲疾呼:“我父須長數(shù)尺,人多稱他美髯公,先鋒一席,應由我任。”這時關(guān)云長英靈立在空中聽著,氣得鳳眼圓睜,大罵“你這不肖的小子,你父在日,過五關(guān),斬六將,暫顏良,誅文丑,以及水淹七軍,單刀赴會,威鎮(zhèn)華夏,這些都是千秋功業(yè),你全不記得,為什么單單只說老子這一口胡子呢?”各友聞著,都佩服大千的急才和幽默,相與大笑而散。
廿六年一月二日寫于紅樹室
載第22期(1937年1月20日出版)
再述柯劭忞軼事
/徐一士/
關(guān)于柯鳳蓀氏(劭忞),前略有所述,載于《逸經(jīng)》第二十五期。近與其老友章丘張曼石先生(景延,曾為漢軍旗籍,復籍章丘)晤談,于其軼事更有所知,爰績?yōu)閿⑹觯宰髑案逯a充。
柯氏之大父易堂,曾與曼石之大父榮堂同官于閩,罷官后,曼石之父夢蘭受業(yè)其門,其后夢蘭又延柯父佩韋課子,為曼石之師??率献陨倌昙磁c曼石相善,曼石挽聯(lián)謂“通家三代”,以此。夢蘭官于豫,歷知安陽、遂平、鹿邑諸縣,柯氏每隨侍其父于縣署,力學攻苦,異常勤奮,見者咸加嘆異。
當柯氏在籍進學后省父于安陽縣署也,其父挈之謁居停暨各幕友。翌日,柯氏如廁,值廁所有修葺之處,賬房幕友某往視,柯見之,不憶昨已見過,且施禮矣,復向之作揖致敬。某方與工人語,未之措意??履舜箜#涓付闷鋺崙嵵畱B(tài),異而詢其故,具以狀對,于被人看不起之辱,言之有余怒焉。父笑曰:“本來是爾多事。昨日爾已對彼作過揖矣,今日何必又作揖?爾不過一后生小子,被人看不起,亦甚尋常;使爾能中舉中進士者,何人敢看爾不起乎!”柯聆訓大為感動,誓努力前程,以雪此恥,故孜孜矻矻,幾有廢寢忘餐之勢。有志者事竟成,卒掇巍科,入詞林,為讀書人吐氣。其父欣然謂之曰:“爾當深謝某氏;非由彼之一激,爾未必能成名也!”
以用功太過之故,柯氏少年多病,在鹿邑縣署時,嘗身兼咯血、夢遺、關(guān)格、怔忡四大癥,甚為憔悴,識者多憂其不壽,而晚年身體康強,享八十余之高齡,為當日所料不到者。柯氏兼通醫(yī)理,亦即由少年多病而留意歧黃之故。又聞其父一日晨起,入其室,見煙氣彌漫,蓋時當冬令,柯氏坐近爐火、衣袖誤被燃著,而柯方執(zhí)卷諷誦,神與古會,毫不知覺也。其父于其勤學,甚嘉之,而亦未嘗不以書呆戒之云。(柯氏書淫之癖,據(jù)聞實頗有父風,其父固亦酷嗜書卷而因之若有幾分呆氣者。)
前稿述柯氏與李季侯(豐綸)由京至豫,途中遇險,李氏淹斃一節(jié),引陳恒慶“歸里清譚”所載。茲聞曼翁所談,于情事尤詳。李氏字吉侯,為柯之母舅,其外舅宮子猷時官河南禹州(今禹縣)知州,李以嬌客管賬房事務。入京會試,與柯同下第,作伴回豫,柯送李到禹縣后,再自回遂平。當行至新鄭打尖,旅店主人謂曰:“天色驟變,將有大雨,前途有深溝,遇雨恐遭大險,今日宜宿此,明日看天色再行為妥?!崩畈宦牐植患毙?,以有芙蓉之癖,過癮既畢,始從容就道。行至兩面皆山之深溝,大雨傾盆而至,山水齊下,遂罹禍難。李柯同乘一車,當此危急之際,柯聞李驚呼曰:“有性命之憂矣!”(按此數(shù)字即當時李出諸口者,蓋平日作慣文字,臨危猶于無意中掉文也。)迨柯顧視,即失李所在,蓋已作波臣矣。時車已入水,水且挾車而行,柯升踞車蓋之上,得免沖入水中。幸雨止,附近村莊有土人李長年者,十余齡之少年也,聞呼救之聲而至,率人從崖二縋救,柯乃獲慶更生。其車夫人等均得救,騾馬亦均尚未斃,獨李吉侯無蹤。禹州署得訊后,所遣之人翌日始得其尸于數(shù)里外之某處。此次禍難,死者僅李吉侯一人。使李從旅店主人之言,可不死;立時速行,亦可不死;其卒與禍會,以隕其生,知其事者或謂蓋屬前定焉。又,當李氏由旅店登程,車甫行數(shù)步,李忽作應答之聲,柯訝而問之,李曰:“適聞有人呼我也?!逼鋵嵁敃r并無人相呼。事后柯氏與人談及,亦以為異。此皆曼石親聞諸柯氏者。(李長年為柯之救命恩人,知柯為名孝廉,甚為欽敬,因拜為義父,此亦患難中一段佳話。)
柯氏既脫險,歸至遂平,叩見其父后,見案頭有某書一部,亟取而閱覽,于遭險之事,一語不遑提及也。其父檢點其行裝等,睹水漬之痕,詢之,而柯氏方聚精會神以閱書,其味醰醰然,未暇即對。其父旋于其攜回之書箱中,見有《蘿月山房詩集》一冊,李吉侯所作也,因問及李氏,柯對曰:“死矣?!倍允植会尵恚癫凰麑?。父怒,奪其書而擲諸地,訶之曰:“爾舅身故,是何等事,乃竟不一言,書呆子之呆,一至于此耶!”復詢其詳,始備言途中遇禍之經(jīng)過焉??率铣梁ǖ浼谌肽?,其事固多可笑,而后來之克為有名學者,未嘗不得力于此種書淫之精神耳。“用志不紛,乃凝于神”,其是之謂歟。
此次險事而外,柯氏又嘗遇一險。在鹿邑時,侍父并偕曼石兄弟三人(均柯父門人)由縣署往張老莊看牡丹,分乘騾車三輛,(柯父與曼石一輛,柯氏與曼石之弟一輛,曼石之兄暨仆人一輛。)路經(jīng)渦河寨,(其地為鹿邑名勝之一,所謂“渦水風帆”也。)出寨門即下坡而過橋,地勢峻陡,柯氏所乘車,以車夫指揮失宜,車忽由坡斜下,不當橋而當河,河水頗深,下必無幸,以地勢關(guān)系,騾行迅疾,車夫不能止之,其危險可想。當斯之時,突見一人,奔至騾前,以手控銜,騾立止,柯與曼石之弟遂得無恙。(此人為一挑糞者,不受謝,匆匆即去。)渦河寨之險與新鄭道上之險,情事雖有小大之不同,而性命亦在呼吸之間矣。
曼石之父夢蘭交卸鹿邑篆務赴省垣,眷屬僑寓商丘,柯父以年老辭館休養(yǎng),夢蘭即欲以柯氏為曼石兄弟之師,柯父以累世通家之誼:輩行早定,不可忽改,遂使柯氏仍以平交之稱謂,與曼石兄弟共治課業(yè),切磋而兼指導,并為批改文字,此曼石挽聯(lián)所以云“兄事略同師事”也。
時柯氏兼治算學,系由“知不足齋叢書”中檢出舊算學書數(shù)種,加以研習,亦時與曼石等講論,并仿制古算學儀器,蓋致力甚勤也。初嘗以不解天元(即今之代數(shù))之術(shù),恒示悶悶,而鉆研弗懈;一日晨起,語曼石曰:“吾將通天元矣,昨晚夢梅定九相訪也。”午餐之際,忽喜躍而起,高聲曰:“我懂得了!”因即為曼石等言天元之術(shù),如何如何,口講指畫,興高采烈。其事頗類所謂“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者,斯亦足見其治學摯之一斑矣。
柯氏晚年在舊都,與曼石時相遇從,每自嘆衰老,而精神固尚矍鑠,步履亦尚清健也。民國二十二年春間相晤,柯氏與縱談舊事,感慨系之,并勸其將平生所為詩,整理編次,付諸欹劂,而以作序自任。曼石欣然諾之,會因事赴豫,即攜稿以行,在豫編次就緒。比歸舊都,驚聞柯氏卒三日矣。人琴之痛,不同泛泛,故挽聯(lián)有“遠客半年,悔不早歸數(shù)日,一自下車聞耗,驚心彌復傷心”等語也。是年夏,柯氏以胃部舊病復發(fā),入德國醫(yī)院調(diào)養(yǎng)粗痊,歸寓后,以幼子呂汾赴曲阜孔氏就姻,攜新婦歸來,在報子街聚賢堂開賀宴賓,柯以病后精神猶不佳,未親往,令子輩招待而已。宴后,其友多人復至其太仆寺街寓所當面道喜,柯氏不得不親與周旋,竟緣過勞復病,再入醫(yī)院,診治無效,遂以不起云。
其大父易堂之軼事,亦有可述,茲附志之。易堂道咸間宦于閩,以才調(diào)自意,疏狂傲物。夏間出門,赤足乘轎,行至街衢,加兩足于扶手板上。值某官之轎,迎面而來;某官素短視,見其足之高拱,以為向己拱手為禮也,亟拱手答禮。此事傳為笑柄,某官深憾之。未幾,易堂在噶嗎蘭同知任被參奪職,據(jù)聞即與此事有關(guān)。其被參之考語,有“詩酒風流”字樣;同折被參者中,有一人之考語曰“煙霞痼疾”云云,以系癮君子也。二人之考語,并傳于時。易堂罷官后,在閩課徒自給,落寞以終。彌留之日,賦詩告訣,云:
魂將離處著精神,生死關(guān)頭認得真。
此去定知無后悔,再來應不昧前因。
可憐到底為窮鬼,卻喜從今見故人。
聞道昭明猶孽報,愿臨阿鼻與相親!
襟懷若揭,情致卓然,才人吐屬,如見其人矣。夢蘭有《哭業(yè)師柯易堂夫子八律》,亦情文交至之作,警句如:“掛冠歸去惜余年,詩酒生涯即散仙。傲骨更誰憐白發(fā)!豪情直欲問青天?!薄袄先ソq作客,年來心事半書空。滿天風雨人何在?千里家山夢未通。(夫子罷官后,屢欲還鄉(xiāng),不果。)”均摯切動人。
載第28期(1937年4月20日出版)
齊白石雜譚
/陸丹林/
齊白石畫人的言行,很有風趣,金息侯(梁)在《瓜圃述異》補篇,把他和吳佩孚、賽金花,列入燕山三怪之中,說“近世風日下,高逸之士,已不可睹,僅流俗所稱三數(shù)人耳”。所述齊白石如下:
白石名璜,老木工也。自稱受知王湘綺。余閱《湘綺日記》有云:“齊璜以詩來見,哼哼調(diào)也,一字足千古矣。”白石自不諱為木工,初至故京,習畫刻印,無一人知。陳師曾賣畫東瀛,攜數(shù)幅,故為代定高值,竟得售,名大噪。樊山憐其老而不遇,又為詩張之。于是眾震其名,爭欲得一紙一石以炫人。齊大有所獲,足溫飽矣,乃閉門謝客,有求者故不應,自謂世無能識其畫者。乃至其詩其文,皆無人能識,舉世無一可與談者,其狂遂至不可一世。余嘗見其自序詩草云:“時值炎夏,浹背汗流,綠蟻蒼蠅,共食野狐,穴鼠為鄰。集中所存,大半直抒胸臆,何暇下筆千言,苦心錘煉,學作獺祭魚!”云云。真奇文也。又見悼詩絕句云:“對酒高歌乞題贈,綠林豪杰又何人?”真奇詩也。如此者甚多,惜不暇詳摘,與世人共賞。其畫豬詩注云:“現(xiàn)傳燕京有一人,常畫豬,年久,面上生毛,兩眼外不見臉肉,毛愈深密,性愈蠢惡”云云,奇人奇想,余益想見其人。輒憶昔見其小影,貂冠反裘,何高雅乃爾,先生何不自寫照耶!然亦有過于自謙者,如焚稿詩云:“識字無多要作詩”。閉門詩注云:自謂畫筆如天師畫符。可以見此老之雅量矣。又嘗自畫西城三怪圖,序謂“同光間,德硯香趙協(xié)叔諸人,為西城八怪,今吾與雪廠、白廠,亦西城三怪”云云。今余復合吳佩孚、賽金花,稱之為燕山三怪,正用此老圖意也?;蛑^樊陳詩畫多獎詞,而公獨出以游戲,何也?余曰:“樊陳仍以木工視之,故多獎勉;余獨視若士大夫,不免責備賢者,余之重白石,過樊陳遠矣?!?/p>
金氏此文,夾敘夾議,簡潔可愛,然而白石的個性和奇文奇詩奇想奇史,也赤裸裸地表露了。
楊重子(鈞)在《草堂之靈》,說到齊白石云:“吾邑有四異人焉,曰張烏石、曰寄禪、曰沈山人、曰齊白石。四子者,皆余至交,故其事跡,特能詳焉。夫有異稟者,必有奇功,稽之古人,逾明其意。此四子者,烏石無子,貧苦以終。寄禪孤獨,披衲而逝。沈以老農(nóng),其名不稱。白石拋斧執(zhí)筆,名動公卿;然馳驅(qū)南北,僅能自給,其筋骨已勞,體膚已餓,……”這是把他列入湘潭四異人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