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影梅庵憶語跋

明清小品合集(套裝共4冊) 作者:[清] 冒襄,沈復,陳裴之,蔣坦 著


附錄

影梅庵憶語跋

楊復吉

巢民先生生多奇遇,而中年后屢悲死別,殆禪家所謂修福修慧而未了愁緣者。顧色能伐性,憂能傷人,而先生獨享大年,其以色壽者歟?抑以憂延齡者歟?癸巳秋日震澤楊復吉識。

冒姬董小宛傳

張明弼

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蓮,秦淮中樂籍奇女也。七八歲,母陳氏教以書翰,輒了了。年十一二,神姿艷發(fā),窈窕嬋娟,無出其右,至針神曲圣、食譜茶經(jīng),莫不精曉。顧其性好靜,每至幽林遠壑,多依戀不能去。若夫男女闐集,喧笑并作,則心厭色沮,亟去之。居恒攬鏡自語其影曰:“吾姿慧如此,即詘首庸人婦,猶當嘆采鳳隨鴉,況作飄花落葉乎?”

時有冒子辟疆者,名襄,如皋人也,父祖皆貴顯。年十四,即與云間董太傅、陳征君相倡和。弱冠,與余暨陳則梁四五人刑牲稱雁序于舊都。其人姿儀天出,神清徹膚,余嘗以詩贈之,目為“東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見之,有不樂為貴人婦,愿為夫子妾者無數(shù)。辟疆顧高自標置,每遇狹斜擲心賣眼,皆土苴視之。

己卯應制來秦淮,吳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嘖嘖小宛名。辟疆曰:“未經(jīng)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時時從名流宴集間聞人說冒子,則詢冒子何如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負氣節(jié)而又風流自喜者也?!眲t亦胸次貯之。

比辟疆同密之屢訪,姬則厭秦淮囂,徙之金閶。比下第,辟疆送其尊人秉憲東粵,遂留吳門。聞姬住半塘,再訪之,多不值。時姬又惡囂,非受縻于炎炙,則必逃之鼬鼯之徑。一日,姬方晝醉睡,聞冒子在門,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見于曲欄花下。主賓雙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戶。已而四目瞪視,不發(fā)一言,蓋辟疆心籌謂此入眼第一,可系紅絲,而宛君則內(nèi)語曰:“吾靜觀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處也?!钡从詺w恐太遽,遂如夢值故歡舊戚,兩意融液,莫不舉似,但連聲顧其母曰:“異人,異人!”

辟疆旋以三吳壇坫爭相屬,凌遽而別。閱屢歲,歲一至吳門,則姬自西湖遠游于黃山白岳間者,將三年矣。此三年中,辟疆在吳門有某姬,亦傾蓋輸心,遂訂密約,然以省覲往衡岳,不果。辛巳夏,獻賊突破襄樊,特調(diào)衡永兵備使者監(jiān)左鎮(zhèn)軍。時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書萬言于政府言路,歷陳尊人剛介不阿,逢怒同鄉(xiāng)同年狀,傾動朝堂。至壬午春,復得調(diào)。辟疆喜甚,疾過吳門,踐某姬約,至則前此一旬,已為竇霍豪家不惜萬金劫去矣。

辟疆正旁皇郁壹,無所寄托,偶月夜,蕩葉舟隨所飄泊,至桐橋,見小樓如畫圖,閑立水涯。無意詢岸邊人,則云:“此秦淮董姬。自黃山歸,喪母,抱危病,戶二旬余矣?!北俳勚?,驚喜欲狂,堅叩其門,始得入。比登樓,則燈炧無光,藥鐺狼藉。啟帷見之,奄奄一息者,小宛也。姬忽見辟疆,倦眸審視,淚如雨下,述痛母懷君狀,猶乍吐乍含,喘息未定。至午夜,披衣遂起,曰:“吾疾愈矣!”乃正告辟疆曰:“吾有懷久矣。夫物未有孤產(chǎn)而無耦者,如頓牟之草,磁石之鐵,氣有潛感,數(shù)亦有冥會。今吾不見子則神廢,一見子則神立。二十日來,勺粒不沾,醫(yī)藥罔效,今君夜半一至,吾遂霍然。君既有當于我,我豈無當于君?愿以此刻委終身于君,君萬勿辭!”辟疆沉吟曰:“天下固無是易易事。且君向一醉晤,今一病逢,何從知余?又何從知余閨閣中賢否?乃輕身相委如是耶?且近得大人喜音,明蚤當遣使襄樊,何敢留此?”請辭去。

至次日,姬靚妝鮮衣,束行李,屢趣登舟,誓不復返。姬時有父,多嗜好,又蕩費無度,恃姬負一時冠絕名,遂負逋數(shù)千金,咸無如姬何也。自此度滸墅,游惠山,歷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姬著西洋布退紅輕衫,薄如蟬紗,潔比雪艷,與辟疆觀競渡于江山最勝處,千萬人爭步擁之,謂江妃攜偶踏波而上征也。凡二十七日,辟疆二十七度辭。姬痛哭,叩其意,辟疆曰:“吾大人雖離虎穴,未定歸期,且秋期逼矣,欲破釜焚舟,冀一當,子盍歸待之?”姬乃大喜曰:“余歸長齋謝客,茗碗爐香,聽子好音?!彼靹e。自是杜門茹素,雖有竇霍相檄,佻橫侮,皆假貸賂賄,以蟬脫之。短緘細札,責諾尋盟,無月不數(shù)至。

迨至八月初,姬復孤身挈一婦從吳買舟江行。逢盜,折舵入葦中,三日不得食。抵秦淮,復停舟郭外,候辟疆闈事畢,始見之。一時應制諸名貴咸置酒高宴,中秋夜觴姬與辟疆于河亭,演懷寧新劇《燕子箋》。時秦淮女郎滿座,皆激揚嘆羨,以姬得所歸,為之喜極淚下。

榜發(fā),辟疆復中副車,而憲副公不赴新調(diào),請告適歸,且姬索逋者益眾,又未易落籍,辟疆仍力勸之歸,而以黃衫押衙托同盟某刺史。刺史莽,眾嘩,挾姬匿之,幾敗事。虞山錢牧齋先生,維時不惟一代龍門,實風流教主也。素期許辟疆甚遠,而又愛姬之俊識,聞之,時至半塘,令柳姬與姬為伴,親為規(guī)畫,債家意滿。時又有大帥以千金為姬與辟疆壽,而劉大行復佐之,凡三日,遂得了一切,集遠近與姬餞別,于虎疁買舟,以手書并盈尺之券送至如皋,又移書與門生張祠部為之落籍。

八月初,姬南征時,聞夫人賢甚,特令其父先至如皋,以至情告夫人,夫人喜諾已久矣。姬入門后,智慧絡繹,上下內(nèi)外大小,罔不妥悅。與辟疆日坐畫苑書圃中,撫桐瑟,賞茗香,評品人物山水,鑒別金石鼎彝,閑吟得句與采輯詩史,必捧硯席為書之。意所欲得與意所未及,必控弦追箭以赴之。即家所素無,人所莫辦,倉猝之間,靡不立就。相得之樂,兩人恒云天壤間未之有也。

申酉崩折,辟疆避難渡江,與舉家遁浙之鹽官,履危九死,姬不以身先,則愿以身后。寧使兵得我則釋君,君其問我于泉府耳。中間智計百出,保全實多。后辟疆雖不死于兵,而瀕死于病,姬凡侍藥不間寢食者,必百晝夜。事平,始得同歸故里。前后凡九年,年僅二十七歲,以勞瘁病卒。其致病之由與久病之狀,并隱微難悉,詳辟疆憶語哀辭中。不惟千古神傷,實堪令奉倩、安仁閣筆也!

琴牧子曰:姬歿,辟疆哭之曰:“吾不知姬死而吾死也!”予謂父母存,不許人以死,況裀席間物乎?及讀辟疆哀詞,始知情至之人,固不妨此語也。夫饑色如饑食焉,饑食者獲一飽,雖珍羞亦厭之。今辟疆九年而未厭,何也?饑德非饑色也。棲山水者十年而不出,其朝光夕景,有以日酣其志也,宛君其有日酣冒子者乎?雖然,歷之風波疾厄盜賊之際而不變,如宛君者,真奇女,可匹我辟疆奇男子矣!

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并引

吳梅村

夫笛步麗人,出賣珠之女弟;雉皋公子,類側(cè)帽之參軍。名士傾城,真逢未嫁;人諧燕婉,時遇漂搖。則有白下權(quán)家,蕪城亂帥,阮佃夫刊章置獄,高無賴爭地稱兵。奔迸流離,纏綿疾苦,支持藥宴,慰勞羈愁。茍君家免乎,勿復相顧;寧吾身死耳,遑恤其勞!已矣夙心,終焉薄命;名留琬琰,跡寄丹青。嗚乎!針神繡罷,寫春蚓于烏絲;茶癖香來,滴秋花之紅露。在佚事之留傳若此,奈余哀之惻愴如何?鏡掩鸞空,弦摧雁冷,因君長恨,發(fā)我短歌。貽以八章,聊當一慨爾!

射雉山頭一笑年,相思千里草芊芊。偷將樂府窺名姓,親擊云璈第幾仙。

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問妾家。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殘雪映梅花。

鈿轂春郊斗畫裙,卷簾都道不如君。白門移得絲絲柳,黃海歸來步步云。

京江話舊木蘭舟,憶得郎來系紫騮。殘酒未醒驚睡起,曲欄無語笑凝眸。

青絲濯濯額黃懸,巧樣新妝恰自然。入手三盤幾梳掠,便攜明鏡出花前。

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唱歌。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

亂梳云髻下高樓,盡室倉皇過渡頭。鈿盒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

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

又題董君畫扇

吳梅村

過江書索扇頭詩,檢得遺香起夢思。金鎖澀來衣疊損,空箱記取自開時。

湘君浥淚染瑯玕,骨細輕勻二八年。半折秋風還入袖,任他明月自團圓。

古意

吳梅村

爭傳婺女嫁天孫,才過銀河拭淚痕。但得大家千萬歲,此身那得恨長門!

豆蔻梢頭二月紅,十三初入萬年宮??蓱z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賣履中。

從獵陳倉怯馬蹄,玉鞍扶上卻東西。一經(jīng)輦道生秋草,說著長楊路總迷。

玉顏憔悴幾經(jīng)秋,薄命無言只淚流。手把定情金盒子,九原相見尚低頭。

銀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錮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約,此去惟應禮玉真。

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賀新郎

龔芝麓

《影梅庵憶語》久置案頭,不省誰何持去。辟疆再為寄示,開卷泫然。懷人感舊,同病之情,略見乎辭矣!

雁陣橫秋卷。乍憑闌、玉梅影到,同心遙遣。束素亭亭人宛在,紅雨一巾重泫。理不出、亂愁成繭。騎省十年蓬鬢改,嘆香薰、遺掛痕今淺。腸斷譜,對花展。帳中約略芳魂顯。記當時、輕綃腕弱,睡鬟云偏。碧海青天何限事,難倩附書黃犬。藉棋日酒年寬免。搔首涼宵風露下,羨煙霄、破鏡猶堪典。雙鳳帶,再生剪。

影梅庵憶語考

趙苕狂

一、《影梅庵憶語》為憶語體文字的鼻祖

《影梅庵憶語》是明末清初時人冒辟疆(巢民)所作的,它在當時已是傳誦一世,到了現(xiàn)在,更在筆記類中占得了一個位置,成為多數(shù)人所歡喜讀的一種書了??计渌阅艿枚鄶?shù)人的歡喜讀它,其原因全在它的文字里面還涵有一種極豐富的感情,在給人們讀到的時候,一顆顆的心自然而然的會都給它深深的抓住了的!而且,這《憶語》里所敘述的各樁事情,都是實實在在的,并不是出于向壁虛造,這尤其是可貴的一點了。加以作這《憶語》的冒辟疆,他自己既是一個才子,而成為《憶語》中主體的董小宛,又是在當時秦淮樂籍中卓負盛名的一個美人。時代不論它是怎樣的在變遷著,關于才子和美人的奇情艷事,總是人所樂聞的。這部書之所以能不脛而走,此又是它的一端了。至于文字的優(yōu)美,尚只能說是余事。

自從這部書出現(xiàn)于文壇后,依照著它的體裁而繼續(xù)撰作的,也很有上幾部,如《香畹樓憶語》《秋燈瑣憶》等都是。當然,這許多的作品不是為悼亡而作,就是當細君生時紀述他們伉儷間的艷事柔情的,所以,在這種憶語體文字之中說來,《影梅庵憶語》可稱得是鼻祖的了。

二、董鄂妃即董小宛的一說

冒辟疆的這部《影梅庵憶語》,是為紀念他的亡姬董小宛而作,這是盡人皆知的了。但是,為了書中有上幾個可疑之點,便有許多人說,清世祖的董鄂妃也即是董小宛,她當時實為清兵所劫而入了清宮的。冒辟疆處于異族的專制淫威之下不敢昌言其事,只能假說她是死去的了。

那么是哪幾個可疑之點呢?其一,冒辟疆之與董小宛,是何等的意摯情深的!關于他們?nèi)绾谓Y(jié)合的始末,定有一番的鋪張,是不必說的了,就是起居飲食之間,也是不憚多費筆墨,在書中細細地記載著,何獨于小宛的如何而病、如何而死卻肯輕輕地撇過,一個字也不著?其二,在書尾又有上這們的一段:

“三月之杪,余復移寓友沂友云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于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余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三鼓別去,余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復遍覓之,但見荊人背余下淚。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于是夜夢數(shù)人強余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边@不隱隱在說小宛不是真死,而是為清兵所劫去的嗎?其三,辟疆又說:“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边@一首簽詩,他和小宛曾接連求得了三次。他目“到底不諧”四個字,實和后來事非常應驗的,這把小宛不是真死的一種情形更是說得明白了。近人如羅癭公、陳石遺二先生,皆傾向于此傳說,他們大概都是把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作為根據(jù)的。羅先生曾在《賓退隨筆》中如此的說道:

“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蓋暗指董妃逝世,清世祖感傷甚,遁五臺為僧。語甚明顯,論者向無異詞。獨董妃即冒辟疆姬人董小宛一事,則冒廣生辨之甚力,蓋小宛為水繪園生色,不愿為他人奪也。《贊佛詩》‘王母攜雙成,綠蓋云中來’,又‘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屢點‘董’字;‘南望蒼舒墳,掩面添凄惻’,蓋董妃生一子,先妃死,故云。(《三國志·魏鄧哀王沖傳》:字蒼舒,年十三,建安十三年,疾病,及亡,哀甚。)‘名山初望幸,銜命釋道安。預從最高頂,灑掃七佛壇。靈境乃沓極,捫葛勞躋攀。路盡逢一峰,杰閣圍朱闌。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煙嵐倏滅沒,流水空潺湲。回首長安城,緇素慘不歡。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財洞,未得夸迎鑾。’蓋世祖幸五臺不返,祝發(fā)為僧,朝中以大喪告。所謂‘房星竟未動’,言帝實未崩也。又‘淡泊心無為,怡神在玉幾。長以競業(yè)心,了彼清凈理’,又‘縱灑碧梧淚,莫賣西陵履’,皆言帝出家,未嘗御崩也。

“陳迦陵《讀史雜感》第二首亦專指此事曰:‘董承嬌女?!餮远找玻辉唬骸裣恢轳噙B歲時,茂陵應長并頭花?!w董妃卒后半月而世祖遂以大喪告天下也。

“冒辟疆《亡妾董小宛哀辭序》云:‘小宛自壬午歸副室,與余形影儷者九年,今辛卯獻歲二日長逝。’張明弼《董小宛傳》云:‘年僅二十七,以勞瘁卒。其致疾之由與久病之狀,并隱微難悉?!w當時被掠于北兵,轉(zhuǎn)輾入宮,大被寵眷,用滿洲姓稱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為其亡日也。非不得已,何至其致疾之由與久病之狀隱微難悉哉?

“辟疆《影梅庵憶語》追述小宛言動,凡飲食之細、器物之微,皆極意縷述,獨至小宛病時作何狀、永訣時作何語絕不一及,死后若何營葬亦不詳書,僅于哀辭中有之‘今幽房告成,素旐將引,謹卜閏二月之望日,安香魂于南阡’數(shù)語而已,未可信據(jù)也?!稇浾Z》中‘余每歲元旦,必以一事卜一簽于關圣帝君前’至‘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一節(jié),按小宛若似病歿,則當作悼亡語,不當云‘到底不諧今日驗’之語也。最后一則自‘三月之杪’至‘詎知真夢與詩讖咸來先告哉’止,當是事實,諱以為夢耳?!稇浾Z》止于此,以后蓋不敢見諸文字也。

“梅村《題董白小像詩》第七首云:‘亂梳云髻下高樓,盡室倉皇過渡頭。鈿盒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蓋指高杰之禍也。第八首云:‘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粜⊥鹫娌{,則‘侯門’作何解耶?豈有人家姬人之墓謂其‘深阻侯門’者乎?又,《題董君畫扇》詩,列題像詩后,接以《古意》六首,亦暗指小宛,詞意甚明,編詩者具有深意。第二首云:‘可憐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賣履中。’第四首云:‘手把定情金盒子,九原相見尚低頭?!w謂姬自傷改節(jié),愧對辟疆也。第六首云:‘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瘎t意更明顯矣。向讀梅村詩,多謂梅村自傷之作,詞意多不可通,無寧謂指小宛之為近也。

“龔芝麓《題影梅庵憶語·賀新郎》詞下闋云:‘碧海青天何限事,難倩附書黃犬。藉棋日酒年寬免。搔首涼宵風露下,羨煙霄、破鏡猶堪典。雙鳳帶,再生剪。’所云‘碧海青天’、‘附書黃犬’、‘破鏡堪典’,皆生別語,非慰悼亡語也。董妃之為董小宛者,佐證甚繁,自故老相傳已如此矣?!?/p>

如此的博引詳征,想見他在作此考據(jù)時,也是煞費一番功夫。而就其所說的各節(jié)看來,也都是確有見地。董鄂妃之即為董小宛,頗可由此而證實了下來的。

陳先生也曾在《石遺室詩話》中論及此事云:“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為前清詩中一疑案。第一首第四韻云:‘王母攜雙成,綠蓋云中來?!远找病R韵隆疂h主坐法宮’云云至‘對酒毋傷懷’,言皇帝定情,種種寵愛,以及樂極生悲,念及身后事也。第二首第三韻云:‘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言董姓者竟死也。以下‘孔雀蒲桃錦’云云至‘輕我人王力’,言種種布施以及大作道場,皇帝亦久久素食也。末韻‘戒言秣我馬,遨游凌八極’,先逗起皇帝將遠游也。第三首首韻云:‘八極何茫茫,曰往清涼山’,言將往清涼山求之,以應第一首首六句云:‘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臺。臺上明月池,千葉蓮花開?;ɑㄏ嘤嘲l(fā),葉葉同根栽?!陨碛凶詠?,本從五臺山來,故亦往五臺山去也。自‘此山蓄靈異’至‘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諸句,言來去明白,與山中見此天人,寄語勸皇帝出家脫屣萬乘也?!啃蔷刮磩?,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財洞,未得夸迎鑾’諸句,言非光明正大出家,乃托言升遐也。第四首自‘嘗聞穆天子’云云至‘殘碑泣風雨’,言古天子之遠游求仙及佳人難再得,遂棄天下臣民者,以譬實系出家而托言升遐之事,不然,如安南國王陳日燇傳位世子,出家修行,庵居安子山紫霄峰,自號山林大士者,正可比例也。至‘天地有此山’以下,則明言皇帝在五臺山修行矣,故有‘怡神在玉幾……羊車稀復幸,牛山竊所鄙。縱灑蒼梧淚,莫賣西陵履’云云也。于是相傳為章皇帝董妃之事。然滿洲蒙古無董姓,于是有以《董貴妃行狀》與《影梅庵憶語》相連刊印者。有謂《紅樓夢》說部雖寓康熙間朝局,其賈寶玉因林黛玉死而出家,即隱寓此事者?!都t樓夢》為閨秀各起別號,獨林黛玉以瀟湘妃子稱。冒辟疆寒碧孤吟為小宛而作,多言生離,而序云:太白之才,明皇能憐之,貴妃可侍,巨珰可奴。末又言:旦夕醉倚沉香,召賦名花傾國。當此捧硯脫靴時,猶然憶寒碧樓否耶?《憶語》則既有與姬決舍之議,又有獨不見姬與數(shù)人強去之夢,恐其言皆非無因矣!”

此雖專門就這四首詩逐首論去,文心頗細,然與羅先生的見解正復相同,也是說董貴妃即是董小宛的。至末段言及《紅樓夢》說部中賈寶玉因林黛玉死而出家,即隱寓此事,則又為此傳說另辟一新境。

其后,王夢阮先生的《紅樓夢索隱》,更是主張此說甚力,頗足為之張目。他說:“世祖臨宇十八年,寶玉便十九歲出家;世祖自肇祖以來為第七代,寶玉便言‘一子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舉人;世祖謚‘章’,寶玉便謚‘文妙’,文、章兩字可暗射?!彼终f:“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綠之意也;小宛是蘇州人,黛玉也是蘇州人;小宛在如皋,黛玉亦在揚州;小宛來自鹽官,黛玉來自巡鹽御史之署;小宛入宮,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只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小宛游金山時,人以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號‘瀟湘妃子’,實從‘江妃’二字得來。”在他真可說是“言之成物,持之有故”的了。

不過,據(jù)許多人的意見,董小宛和冒辟疆的愛情,是何等真摯的。從前雖在九死一生之中,還是矢志相從,以死自誓。在前后的九年中,也不知吃盡了多少辛苦,為什么到后來反會變起節(jié)來,竟不能一死相謝,而甘心屈身異族呢?如此的前后宛若二人,未免太使人不能相信吧?但是又有許多人說:要曉得專制帝王的淫威是何等的可怕的,何況還在異族得志的時候。董小宛究竟是一個弱女子,一旦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際,無可奈何的而一屈志,一次被屈以后,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了,這又那里可以苛責她呢?照我看來,這二個意見,倒都有一部分的是,同樣的可以成立下來的。如今,為欲使讀者們更加明了起見,特將給這一個傳說作為根據(jù)的吳梅村的這四首《清涼山贊佛詩》全錄于下: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臺。臺上明月池,千葉蓮花開?;ɑㄏ嘤嘲l(fā),葉葉同根栽。王母攜雙成,綠蓋云中來。漢主坐法宮,一見光徘徊。結(jié)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釵。翠裝雕玉輦,丹髹沉香壘。護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階。長恐乘風去,舍我歸蓬萊。從獵往上林,小隊城南隈。雪鷹異凡羽,果馬殊群材。言過樂游苑,進及長楊街。張宴奏絲桐,新月穿宮槐。攜手忽太息,樂極生微哀。千秋終寂寞,此日誰追陪?陛下壽萬年,妾命如塵埃。愿共南山槨,長奉西宮杯。披香淖博士,側(cè)聽私驚猜。今日樂方樂,斯語何為哉?待詔東方生,執(zhí)戟前詼諧。熏爐拂黻帳,白露零蒼苔。吾王慎玉體,對酒毋傷懷!

傷懷為涼風,深宮鳴蟋蟀。嚴霜被瓊樹,芙蓉雕素質(zhì)。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孔雀蒲桃錦,親自紅女織。殊方初云獻,知破萬家室。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割之施精藍,千佛莊嚴飾。持來付一炬,泉路誰能織?紅顏尚焦土,百萬無容惜!小臣助長號,賜衣或一襲。只愁許史輩,急淚難時得。從官進哀誄,黃紙鈔名入。流涕盧郎才,咨嗟謝生筆。尚方列珍膳,天廚供玉粒。官家未解菜,對案不能食。黑衣召志公,白馬馱羅什。焚香內(nèi)道場,廣坐楞伽譯。資彼象教恩,輕我人王力。微聞金雞詔,亦由玉妃出。高原營寢廟,近野開陵邑。南望蒼舒墳,掩面添凄惻。戒言秣我馬,遨游凌八極。

八極何茫茫,曰往清涼山。此山蓄靈異,浩氣供屈盤。能蓄太古雪,一洗天地顏。日馭有不到,縹緲雨云寒。世尊昔示現(xiàn),說法同阿難。講樹聳千尺,搖落青瑯玕。諸天近峰頭,絳節(jié)乘銀鸞。一笑偶下謫,脫卻芙蓉冠。游戲登璚樓,窈窕垂云鬟。三世俄去來,任作優(yōu)曇看。名山初望幸,銜命釋道安。預從最高頂,灑掃七佛壇。靈境乃沓極,捫葛勞躋攀。路盡逢一峰,杰閣圍朱欄。中坐一天人,吐氣如旃檀。寄語漢皇帝,何苦留人間?煙嵐倏滅沒,流水空潺湲!回首長安城,緇素慘不歡。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財洞,未得夸迎鑾。惟有大道心,與石永不刊。以此護金輪,法海無波瀾。

嘗聞穆天子,六飛騁萬里。仙人觴瑤池,白云出杯底。遠駕求長生,逐日過濛汜。盛姬病不救,揮鞭哭弱水。漢皇好神仙,妻子思脫屣。東巡并西幸,離宮宿羅綺。寵奪長門陳,恩盛傾城李。秾華即修夜,痛入哀蟬誄??酂o不死方,得令昭陽起。晚報甘泉病,遽下輪臺悔。蕭蕭茂陵樹,殘碑泣風雨。天地有此山,蒼崖閱興毀。我佛施津梁,層臺簇蓮蕊。龍象居虛空,下界聞斗蟻。乘時方救物,生民難其已。淡泊心無為,怡神在玉幾。長以兢業(yè)心,了彼清凈理。羊車稀復幸,牛山竊所鄙。縱灑蒼梧淚,莫賣西陵履。持此禮覺王,賢圣同一軌。道參無生妙,功謝有為恥。色空兩不住,收拾宗風里。

至梅村《題小宛小像詩》《題小宛畫扇詩》又《古意》六首,及龔芝麓的《賀新郎》詞,也都經(jīng)羅癭公的《賓退隨筆》中引了來,作為一部分的佐證,因已載之本書的附錄中,也就不再錄在這里了。

三、為辨正前一傳說而作的董小宛考

董鄂妃即董小宛這一傳說,雖以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為根據(jù),經(jīng)羅癭公、陳石遺等一般人播揚于前,又以《紅樓夢索隱》為比附,經(jīng)贊同《紅樓夢索隱》的一派人鼓吹于后,鬧得一個甚囂塵上,似乎大有成立的可能了。然而事實終是事實,經(jīng)不得有人出來,以真確的事實為根據(jù),來上一個強有力的辨正。這一辨正,可就給了前一傳說一個大大的致命傷,把它打擊得一個虛空粉碎,再也沒有可以立足的余地了。那么,是一個什么人?又來上了怎樣的一個辨正呢?那就是孟心史先生,那就是他所作的《董小宛考》。真的,他所依據(jù)的,完全是一種真確的事實,有力到了極點了,而他所用的方法也是非常細密的。孟先生在他這篇洋洋萬言的大文之前,就這們的開始說著:

“清世祖出家之說,世頗有傳者。其時董鄂貴妃之故后承恩,具在國史。時人目董鄂之譯音定用此二字,遂頗用董氏故事射之。陳迦陵之所謂‘董承嬌女’也,吳梅村《清涼山贊佛詩》之所謂‘千里草’也、‘雙成’也,皆指董鄂事,何必另于疑似之間,強指他人而代之?又何必于凡姓董之人中,牽及冒氏侍姬董小宛?事之可怪,無逾于此。凡作小說,劈空結(jié)撰可也,倒亂史事,殊傷道德。即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澤,或并穿插其間,世間亦自有此一體,然不應將無作有,以流言掩實事;止可以其事本屬離奇,而用文筆加甚之,不得節(jié)外生枝,純用‘指鹿為馬’方法,對歷史上肆無忌憚,毀記載之信用。事關公德,不可不辨也?!?/p>

這一番話,說得何等的義正詞嚴,簡直把主張董鄂妃即董小宛的一般人痛罵得一個臭死了!可是這還不算數(shù),他文中最最厲害而也最最有力的一點就是又引據(jù)了許多書,把清世祖和董小宛的年齡都考證得一個清清楚楚。據(jù)他所考證而得的說:

“巢民和小宛識面之始,是在明崇禎十二年己卯,即清太宗崇德三年,那時小宛十六歲,清世祖二歲,巢民二十九歲?!?/p>

你想,一個還止二歲,一個已是十六歲,那清世祖和董小宛間的年齡,真是相差得太遠了!最后,他又說:

“順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小宛死,是年小宛為二十八歲,巢民為四十一歲,而清世祖則猶十四歲之童子。蓋小宛之年長以倍,謂有入宮邀寵之理乎?”

在如此的一個情形之下,自然可以把這疑案全部推翻,哪里還有人敢說董鄂妃即是董小宛呢?

四、董小宛與冒辟疆結(jié)合的始末

如今,我們可要回過筆來,把他們二人如何結(jié)合的一種情形寫上一寫了。最先,我們還得把這二個主要人物各來上一個特寫,使讀者對之有上極明了、極充分的認識。

冒辟疆,名襄。在《中國人名大辭典》中,是如此的傳寫他道:

“冒襄,起忠子,字辟疆,自號巢民。幼有俊才,負時譽。史可法薦為監(jiān)軍,后又特用司李,皆不就。所居有樸巢、水繪園、深翠山房諸勝。入清后,著書自娛,賓從宴游,極一時之盛。有《影梅庵憶語》《樸巢》《水繪》三集?!?/p>

在這里,冒辟疆是一個高人,是一個雅士,也是一個才子。

至董小宛,余淡心《板橋雜記》中曾有她的小傳道: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蓮。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歲時,阿母教以書翰,輒了了。少長,顧影自憐,針神曲圣,食譜茶經(jīng),莫不精曉。性愛閑靜,遇幽林遠澗,片石孤云,則戀戀不忍去。至男女雜坐,鼓吹喧闐,心厭色沮,意弗屑也。慕吳門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濱,竹籬茅舍。經(jīng)其戶者,則時聞詠詩聲或鼓琴聲,皆曰:‘此中有人!’已而扁舟游西子湖,登黃山,禮白岳,仍歸吳門。喪母抱病,賃居以棲?!?/p>

淡心此文,真是寫得非常的出色,我們一讀及之,仿佛便有如何美麗、如何巧慧、如何恬雅、如何高潔的一個佳人兒出現(xiàn)于眼面前了。他們二人,既一個是才子,一個是佳人,又生在同一時代中,當然不見面則已,一見了面,就會如磁之引鐵、珀之拾芥,自有一種纏綿固結(jié)之情發(fā)生了出來的。

張明弼(公亮)為小宛作傳,記她與冒辟疆良晤之始,那一段文字最是確切不移,也最是美妙無比。文道:

“一日,姬方晝醉睡,聞冒子在門,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見于曲欄花下。主賓雙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戶。已而四目瞪視,不發(fā)一語,蓋辟疆心籌謂此入眼第一,可系紅絲,而宛君則內(nèi)語曰:‘吾靜觀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處也?!从詺w恐太遽,遂如夢值故歡舊戚,兩意融液,莫不舉似,但連聲顧其母曰:‘異人,異人!’”

但在《憶語》中述及這件事,卻只淡淡的綴上了‘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這幾句話,又不說出他自己當時是如何的一種心情,就算已是過了門,然饒是如此,只要是略具會心的,就可瞧到了他們那一種一見情傾、相喻無言的情形呢。所以,他們在第二次湖樓夜晤的時候,就有上說不出的一種深情,流露于不自覺,如下面所記述的一種光景:

“舟過一橋,見小樓立水邊。偶詢游人:‘此何處?何人之居?’友以雙成館對。余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友阻云:‘彼前亦為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母死,戶不見客?!鄰娭?,叩門至再三,始啟戶,燈火闃如。宛轉(zhuǎn)登樓,則藥餌滿幾榻。姬沉吟詢何來,余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余,雖僅一見,余母恒背稱君奇秀,為余惜不共君盤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今從何處來?’便強起,揭帷帳審視余,且移燈留榻上。談有頃,余憐姬病,愿辭去。牽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王?!浼揖呔剖?,飲榻前。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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