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愛的盛宴

蝴蝶的一個吻觸 作者:張麗鈞 著


母親擺出一場愛的盛宴,只等著她心愛的小鳥來啄。幸福的小鳥啊,你無需刷卡,只管用歡暢的啄食來盡情享用這人間的珍饈吧。

澆花

上帝愛他的花園,大概,他也會用清水、微笑和歌聲來澆花吧?

陽臺上的雙色杜鵑開花了,終日里,妖嬈的紅色與雅潔的白色爭艷,靜靜的陽臺顯得喧嚷起來。

媽媽提來噴壺,哼著歌兒給花澆水。她在看花兒的時候,眼里漾著笑,她相信花兒們能讀懂她這份好感,她還相信花兒會在她的笑容里開得更歡——她用清水、微笑和歌聲來澆花。

兒子也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拎了噴壺來給花兒澆水——呵呵,小小一個男孩子,竟也如此懂得憐香!

一天,媽媽仔細(xì)端詳她的花兒,發(fā)現(xiàn)植株的旁側(cè)生著幾株茁壯的雜草。她笑了,在心里對那雜草說:“幾天沒搭理你們,偷偷長這么高了?想跟我的杜鵑搶春光,你們的資質(zhì)差了點!”這樣想著,俯下身子,拔除了那雜草。

兒子回到家來,興沖沖地拎了噴壺,又要給花兒澆水。但他跑到陽臺上,卻忍不住哭叫起來:“媽媽,媽媽,我的花兒哪里去了?”

聽到哭鬧,媽媽一愣,心想莫非杜鵑插翅飛走了?待她跑來,卻發(fā)現(xiàn)杜鵑舉著笑臉,開得好好的。媽媽于是說:“兒子,這花兒不是在這兒嗎?”

兒子哭得更厲害了,“嗚嗚……那是你的花兒!我的花兒沒有了!”

媽媽見兒子絕望地指著原先長草的地方,頓時就明白了,說:“兒子,那哪兒是花呀?那是草,是妨礙花兒生長的草!媽媽把它拔掉了?!?/p>

不想兒子卻說:“我天天澆我的花兒,它都開了兩朵了!嗚嗚……”

媽媽疑惑地把那幾株雜草從垃圾桶里翻撿出來,發(fā)現(xiàn)那蔫蔫的叫不上來的植物確實開著兩朵比葉片顏色稍淺的綠色小花兒。媽媽心想:原來這樣不起眼的植物在孩子心中也是花兒,我怎么沒有意識到呢?她的心溫柔地動了一下,俯下身子抱起孩子。

“對不起,媽媽不該拔掉你的花兒。兒子,你真可愛!媽媽要替這兩朵小小的花兒好好謝謝你,謝謝你眼里有它們,謝謝你一直為它們澆水;媽媽還要替媽媽的花兒謝謝你,因為你在為你的花兒澆水的時候,媽媽的花兒也沾了光!“

后來,媽媽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被忽略的花兒真多!柳樹把自己的花兒編成一個個結(jié)實的綠色小穗,楊樹用褐色的花兒模擬蟲子逗人,狗尾草的花兒就是毛茸茸的一條“狗尾”,連蒺藜都頂著柔軟精致的小花兒與春風(fēng)逗弄……上帝愛他的花園,大概,他也會用清水、微笑和歌聲來澆花吧?并且,他會和孩子一樣,不會忽略掉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株植物的一抹淺笑……

摘棉花

今天的我多么迷戀純棉。一想到身上的絲絲縷縷原是田間一朵朵被陽光喂得飽飽的花,心中就漲滿暖意。

坐在去石家莊的汽車上,透過車窗看到外面一大片棉花地,白花花的棉花一朵朵從“棉花碗兒”里膨出來,不由地想,這是誰家的棉花?怎么還不摘呢?再不摘就開“大”了啊!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竟?jié)M心焦灼,恨不得喊司機停車,奔到棉花地里,幫人家摘了那棉花。

長這么大,只摘過一回棉花,卻獨自回味過一萬回。那一年,我剛上初中,在一個叫南旺的村子里,哭著喊著要表姐帶我去摘棉花。表姐拗不過,便帶我去了。秋陽之下,好一片望不到邊的棉海!在地頭,表姐為我在腰里系了個藍白格子的包袱皮兒,貼腰的那面勒得緊,外面則松松地張了口,以便往里面裝棉花。表姐腰里也系個同樣的包袱皮兒,邊摘棉花邊為我講解摘棉花的要領(lǐng)——下手要準(zhǔn),摳得要凈,棉花碗兒里不能丟“棉花根兒”。我一一記下,心說,這不忒簡單!開始摘了,手卻笨笨的,一摘就把棉絮抻得老長,棉花碗兒里還丟了不少的棉花根兒。為了摘干凈,我不得不用左手牢牢托住棉花碗兒,右手一點點摳棉花根兒。表姐看我摘得拙,笑死了,跑過來為我示范——眼到手到,左右開弓,同時摘兩朵棉花,指尖帶了鉤兒一樣,輕輕一摳,棉花碗兒就溜光地見了底兒;雙手各存了四五朵棉花后才一并塞進包袱……不一會兒,表姐的包袱就鼓起來了,懷孕一般,拿手托著包袱底,腆著肚子回到地頭,把一包袱棉花倒在一個大包袱皮兒里,輕了身回來繼續(xù)摘……整個半晌,我光顧得叫喚“這朵棉花大”“那朵棉花美”了,收工時竟沒有摘滿一包袱棉花,手卻被扎得稀爛。

離開那片棉田許多年后,我依然會做摘棉花的夢。我夢見自己彈鋼琴般地彈著潔白的云朵,手指如飛地采摘著棉花。我腰間的包袱鼓鼓的,懷孕一般。即便從夢中醒來,我還會意猶未盡地縮在被窩里模擬摘棉花,鷹爪一樣蜷了十指,試圖一次鉤凈冥冥中那粘附在碗底兒的棉花根兒。我自信通過醒時夢時恁般不懈演練,我的摘棉技術(shù)定然已是突飛猛進,真盼著有機會再跟我那牛表姐較量一番。

我的表姐卻著實攥牢了我的把柄,只要一見著我,不管當(dāng)著多少人的面,立刻活靈活現(xiàn)地向大家表演我一手托著棉花碗兒、一手摳棉花根兒的丑態(tài)。那些莊稼把式們看了,無不解恨地沖著我狂笑,臊得我抓起一把瓜子,稀里嘩啦地?fù)P到表姐身上。

在遠(yuǎn)離棉田的地方,我操作著電腦,帶一群美術(shù)生欣賞齊白石的畫作。講到《棉花》時,我動情地說:“你們可以忘掉今天的課,甚至可以忘掉我,但是,我拜托你們一定記住齊白石這幅《棉花》的題款——‘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在這個世界上,能畫棉花的人很多,能說出這個妙語的卻唯有齊白石。在我看來,只有一個真正懂得感恩的人才能對棉花唱出這么美妙的贊歌。棉花,是一種站在窮人立場上對嚴(yán)寒大聲說‘不’的花,是一個還沒有學(xué)會涂脂抹粉的鄉(xiāng)下女孩兒,是大地獻給人類的至寶?!?/p>

一位母親帶著她的兒子去鄉(xiāng)下,回來告訴我說:“我兒子摘了一朵棉花,舉到我面前說,媽媽,我敢肯定,它是純棉的!”我跟了一聲笑,又蹙了一下眉。想起“的確良”剛面市的時候,我多么鐘愛這種跟棉無關(guān)的神奇織物啊!穿了一件豆綠色的的確良繡花上衣,美得不行。學(xué)校讓搬磚,我把一摞紅磚遠(yuǎn)遠(yuǎn)地端離了新衣,吃力地跩著走。偏偏班主任是個“X光”眼,一眼就看穿了我惜衣心切,伊的刀子嘴便派上了用場,在班會上對我百般奚落……的確良被丟在了歲月的轍痕里,今天的我多么迷戀純棉。一想到身上的絲絲縷縷原是田間一朵朵被陽光喂得飽飽的花,心中就漲滿暖意。

一次跟兒子打越洋電話,我說心情差。他說:“去旅游吧,山水最能撫慰人?!蔽艺f:“我怎么突然就理解你三舅姥爺了——他心里一難受,就從廣州飛回老家,跑到谷子地里去,跟谷子們說話兒?!眱鹤有ζ饋?,“喲,老媽,莫不是你起了歸農(nóng)之意?”

——嗯,反正要是能讓我到甭管誰家的地里去摘上半晌棉花,我會樂。

不焚身,不甘心

每一滴水,都懷著撲滅沖天大火的熱望,不焚身,不甘心。

悲傷的父親坐在我們對面,眼角帶著淚花。他說:“我們?nèi)疑塘亢昧?,放棄手術(shù)。”

我們誰都沒搭茬。

他接著說:“車禍造成孩子顱內(nèi)出血,內(nèi)臟都有不同程度損傷,但這問題都不大,最要命的是傷到了脊椎,脊髓斷裂,就算是手術(shù)成功,也要高位截癱,生活不能自理;肇事司機家境也不富裕,他開的是別人的車,那車只交了‘交強險’,司機說他準(zhǔn)備去坐大牢了;我是個殘疾人,孩子的媽媽又體弱多病。長痛不如短痛吧。唉,往后,老師們也就別再惦記著他了……”

半晌,有個老師問:“孩子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嗎?”

悲傷的父親說:“昨晚清醒了片刻,叫了聲‘媽媽’,迷糊中還說‘要橡皮’……”

我流淚了。

我們都流淚了。

我想問:“如果孩子再清醒一點,如果孩子開口懇求‘救救我吧’,那可怎么辦?”但是,話抵到舌尖,又被我強行咽了下去。畢竟,這或許是這對悲傷的父母所作出的最明智的選擇。

我們沒敢貿(mào)然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袋子捐款。我們不敢用這些錢去干擾這個不幸家庭和血和淚所作出的決定。

那就讓它換一種方式去撐起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吧。

大約三個鐘頭之后,悲傷的父親又來了。他說:“真對不?。∥覀冇珠_了個家庭會議,我們決定把家里的兩頭奶牛賣了,孩子的舅舅說要把自家的房子賣了。我們要給孩子做頸椎手術(shù)!”

我們幾個人幾乎同時沖過去,拉住了那位父親的手,大家一起笑著,但每個人,都已淚流滿面。

我們把那袋捐款拿了出來。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它們,壓根就不是為了別的目的聚攏到一起來的。就算它們還可能派上更為合理的用場,就算它們能換來一個少年九泉之下的含笑,它們也是悵恨的。因為,它們就是為了犧牲而來,每一滴水,都懷著撲滅沖天大火的熱望,不焚身,不甘心。

愛的盛宴

母親擺出一場愛的盛宴,只等著她心愛的小鳥來啄。幸福的小鳥啊,你無需刷卡,只管用歡暢的啄食來盡情享用這人間的珍饈吧。

我過去教過的一個正在讀大四的學(xué)生,放寒假后到學(xué)校來看我。我問他:“回到家感覺好不好?”他說:“感覺最深的一點就是,吃飯不用刷卡!”我啞然失笑。他卻認(rèn)真地說:“真的,老師,說起來有點俗,可我感覺最深的確實是這一點。您知道嗎?我畢業(yè)后打算到歐洲去讀研,到那時,想吃媽媽做的飯可就難了。不是跟您吹,我媽做的飯,稱得上是世界一流!管夠,還唯恐你吃不好!我媽勸起飯來沒完沒了,弄得我的減肥計劃徹底泡湯,可我這心里頭啊,卻樂著呢!老師,我總記得您講過的那個吃餃子的故事,一想起那個故事,我就把我媽媽做的飯品出了一種特別的滋味。”

我心頭一熱,說:“難得你還記得它?!?/p>

我的確曾給這一屆學(xué)生講過一個發(fā)生在我朋友身上的真實故事——朋友在外地工作,長年不回,母親盼啊盼,終于得到了兒子要在除夕之夜回到故里的喜訊。那天,在爆竹聲中,母親包好了三鮮餡餃子,等著兒子回來后下鍋。餡兒是精心調(diào)制的,應(yīng)該正對兒子的胃口。但是,母親心里還是有些忐忑,她想預(yù)先知道這餃子的咸淡,便先煮了兩個來品嘗。一嘗之下,母親大驚失色,餃子餡兒里竟然忘了放鹽!看著兩屜已包好的餃子,母親絕望至極,她知道可以讓兒子蘸著醬油吃,她也知道即便蘸著醬油吃兒子也會歡呼“好吃死了”,可她不愿意讓千里迢迢趕回家來的兒子吃到有缺陷的餃子,怎么辦?這個聰慧的母親,居然從鄰居那里討來了一個注射針管,調(diào)好鹽水,開始逐個給餃子“打針”。兒子回到家時,餃子也注射完畢。母親煮好了餃子,讓兒子嘗嘗餃子的味道如何。兒子嘗了,連說“好吃”。這時候,母親得意地舉起那個針管給兒子看,向兒子夸耀說她可以將一個缺陷修復(fù)得讓他察覺不出來??墒?,兒子聽著聽著就哭了,他在想,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外面打拼,也曾吃過很多餃子,那些餃子,咸的咸,淡的淡,他都咽下去了,有誰能像母親這樣在意他的口味?為了讓兒子吃到咸淡適宜的餃子,母親竟想出了這樣高妙的法子。吃著這交織著母愛與智慧的餃子,哪個孩子能不動容?

我多么欣慰,幾年前,我將這樣一個暖心的故事植入了孩子們的心田,我本不指望收獲什么,甚至以為那些聽故事的人很快就會將它淡忘。但是,這個同學(xué)居然能把這則故事銘記這么久!我相信,銘記著這則故事的人會珍惜母親做的每一餐飯,會在寡淡的飯菜中品出一種難得的真味與厚味。母親擺出一場愛的盛宴,只等著她心愛的小鳥來啄。幸福的小鳥啊,你無需刷卡,只管用歡暢的啄食來盡情享用這人間的珍饈吧。

最年輕的一天

昨天的美麗羈絆著我們的手腳?;秀敝?,竟以為可以等,以為在明天的某一方光影里可以鑲嵌進一輪迷失于昨天的太陽……

母親總鼓勵我穿紅戴綠。她曾饒有興味地指著一件讓我看看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衣服鼓動我說:“買下來吧!你穿上準(zhǔn)好看!”她的聲音是那么大,手指堅定不移地指向那件衣服。一時間,我覺得整個商場的人都把驚訝的目光投向了我們。我懷著比在大庭廣眾之下穿上了那件極不適合我的艷服還要羞辱的心,拖著母親快速離開,然后有些氣惱地對她說:“我都多大了!那么艷的衣服,我怎么能穿得出去?”可是母親卻不以為然。她高聲教訓(xùn)我道:“今天,就是你從今往后最年輕的一天。你再也過不著昨天了。明天的你就比今天老了,后天呢,你又比明天老了——你還不趕緊趁著最年輕的一天穿點兒漂亮衣裳!”

從今往后最年輕的一天?好奇怪的說法啊!但仔細(xì)想想,可不是嘛,每個人都在過著他(她)從今往后最年輕的一天。昨天比今天光鮮,只是昨天已然逝去。那些花一般的笑影,跌進時光流淌的河里,永遠(yuǎn)不肯再回來照耀我們此時黯淡的心境。昨天的美麗羈絆著我們的手腳?;秀敝校挂詾榭梢缘?,以為在明天的某一方光影里可以鑲嵌進一輪迷失于昨天的太陽……其實,怎么可能呢?開弓的箭永不可能回頭。而那呼嘯著向前的,正是箭一般的光陰啊!

想起那個名叫胡達·克魯斯的老太婆,在七十歲的生日宴會上,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正在享受著余生中最年輕的一天。她問自己:究竟,我還可以再去做點什么呢?在這樣的自問中,她惶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有一個很大的空白——她居然未曾嘗試過冒險登山!她于是毅然拖著自己在別人看來已是老朽的身體去親近高山險峰。此后的二十五年間,她一直在拼死填補著自己的人生空白,終于,在九十五歲那年,她登上了日本的富士山,打破了攀登富士山的最高年齡紀(jì)錄。

我有點怕。怕自己笨拙的手抓不牢從今往后最年輕的一天。在這最年輕的一天里,我希望自己微笑著面對鏡子里的那

個影像,欣賞她,悅納她,不挑剔她眉宇間歲月的印痕;我希望自己在可以表達愛的日子里,細(xì)膩溫婉地向所愛的人傳達愛的信息,語言動聽,動作輕柔;我希望自己永不熄滅攀登靈魂巔峰的熱望,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學(xué)習(xí)根須,靜默但熱烈地去擁抱那輪看不見的太陽;我希望自己保持孩童般神圣的好奇心,將大自然引為愛侶,永不減損端詳一朵花時內(nèi)心的無比悸動與無限憐惜;我希望自己保持敏感——對善意,對真情,對文字,對藝術(shù),不因閱盡了人間春色就無視春色,愛著,感動著,朝前走。

母親,感謝你提醒我今天是我最年輕的一天。我下定決心在這最年輕的一天里穿起艷麗的衣裳,當(dāng)然,更要以艷麗的心情去做事、去生活。我,要捧給帶我來到這世界的人一個艷麗的人生。

必然的抵達

當(dāng)你擁抱遠(yuǎn)方的時候,你就擁抱了一個全新的自己。

孩子,那一年,你還未必會寫“目標(biāo)”這兩個字,卻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何而活。仿佛是在囈語,又仿佛是在宣誓,你說:“我要當(dāng)工程師!”天知道你小小的心究竟曉不曉得什么叫“工程師”,沒準(zhǔn),你以為“工程師”就是一塊可以吹得像氣球一樣大大的泡泡糖。但是,最初那一莖不經(jīng)意的綠芽,在被父母千百次說笑著重復(fù)之后,竟成為了你羞赧地講出一株真正的夢想之樹。

我多次追問自己,莫非,不是你尋到了那個目標(biāo),而是那個目標(biāo)尋到了你?或者,你們互相尋找,然后驚喜地?fù)碛辛藢Ψ剑糠凑?,那個目標(biāo)開始小蛇一般明晃晃地躍動著,總誘著你的腳步向前。

你懷疑過自己。你曾沮喪地說:“太多的人都比我優(yōu)秀?!蹦憷鲜前屯约旱拿峙旁诔煽儐蔚牡谝晃?,然而,你的前面,總有幾個名字在那里晃啊晃,攔住你,不讓你遂愿。我說:“媽媽是做教師的,知道教育界有個著名的‘第十名現(xiàn)象’,就是說,在班級里排名第十名左右的孩子以后是最有出息的。別氣餒,你要生出與競爭對手較量人生最終得分的雄心?!蹦阌终f:“媽媽,你和我爸爸都是學(xué)中文的,按照遺傳學(xué)的原理,我似乎更適合學(xué)文科,可我偏偏選了理科。我覺得我好像是選錯了?!蔽艺f:“其實,媽媽的理科學(xué)得棒著呢!媽媽一直為自己選擇了文科后悔呢?,F(xiàn)在好了,你成了媽媽最好的后悔藥?!?/p>

于是你微笑著前行,心兒的帆,鼓得滿滿的。

你尋夢尋得好辛苦。在萬里之外的異國,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你稚氣未脫的眉宇間竟隱約有了一道只有母親才能發(fā)現(xiàn)的細(xì)紋!我慌了。我問自己,這孩子究竟給自己的眉心施了怎樣的壓?須知,上萬次的局部皮膚活動才能締造一條皺紋啊!離別的時候,我鄭重書寫了《母親至囑16條》,令你貼于床頭。其中一條,就是告誡你“不皺眉”的。我好怕在追夢途中,你被滑黠的竊賊竊走人生的快樂。我要你的眉梢永挑著歡笑。

后來,你戴上了博士帽。你告訴我說,你是你們高中同學(xué)中第一個拿到博士學(xué)位的。我立刻想到了那張曾被你萬分看重的成績單。孩子,你看,這一回,到底是誰的名字,當(dāng)仁不讓地排到了第一位?

再后來,你被允以可觀的人生紅利。你問我:“我到底該不該去拿呢?”我記得曾跟你說過,生命,有一種粗略的計分方式,那就是金錢占有的多寡。而今,你突然擁有了這種并不惹人反感的得分機會,我自然不該攔你。但是,孩子,與你進一步接近自己的人生目標(biāo)相比,我建議你舍棄這紅利,我寧愿看你在更靠近目標(biāo)的地方,乘著風(fēng),去追夢。

“遠(yuǎn)方除了遙遠(yuǎn)一無所有?!焙⒆?,不要聽信這樣的話。相信吧,當(dāng)你擁抱遠(yuǎn)方的時候,你就擁抱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只有卓異的耳朵,才可以聽清遠(yuǎn)方的召喚;只有插翅的心靈,才可以飽覽遠(yuǎn)方的勝境。

有時候你也會惶惑,抱怨說你與自己的目標(biāo)互相背棄了,懵懵懂懂,甚至南轅北轍。我想提醒你的是,那一年,我們一起攀登峨眉山,蜿蜒的山路,有一截,居然是往回走的。你叫了起來:“這離金頂不是越來越遠(yuǎn)了嗎?”可是,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我們在走過那一段非走不可的“冤枉路”之后,必然地攀上了更高的山峰。

孩子,如今你已經(jīng)成為了一名名副其實的工程師,而你的夢還遠(yuǎn)沒有結(jié)束。那條明晃晃的小蛇,又在你前面躍動了吧?孩子,答應(yīng)我,別拿自己的目標(biāo)與他人的目標(biāo)交換,別把目標(biāo)兌成沉甸甸的金子,別怕目標(biāo)在眼前的瞬間消失。只要你肯率先把一顆滾燙的心慨然交付遠(yuǎn)方,身體的抵達,是遲早的事。

為你,我說過多少顛三倒四的話

不曾被矛盾重重的想法折磨過的心,不是母親的心。

一天,兒子突然對我說:“媽媽,你跟我說的好多話,聽起來都是自相矛盾的。”

我愣了一下。是這樣嗎?怎么會是這樣?

嗯,好好想一想,為你,我究竟說過多少自相矛盾的話?

——我說:“你要多吃一些啊!”我又說:“你可別吃得太多?。 笨偲髨D讓你吃遍世上珍饈,又擔(dān)心你不懂得節(jié)制,吃壞了身型吃壞了胃。出差的時候,習(xí)慣帶一些當(dāng)?shù)匦〕曰貋恚呐履阍谌f里之外,哪怕你半年之后才能回家,那也要放在冰箱里,等你回來吃;而當(dāng)你父親連篇累牘地往你碗里放紅燒肉時,我竟會搶過來一些,怨責(zé)道:“別給他那么多!”

——我說:“你要快點走啊,千萬別遲到!”我又說:“別走太快,路上注意安全!”希望你永遠(yuǎn)不是那個在安靜的教室外面囁嚅地喊“報告——”的孩子,希望你無論與誰相約都永遠(yuǎn)先他(她)一步到達。但是,一旦你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就開始用種種可怕的虛擬場景驚嚇自己,擔(dān)心你遇到不長眼的車,擔(dān)心你只顧匆匆趕路沒注意到前面的一道溝坎。我派自己的心追蹤你,告訴你說:“孩子,別急,慢慢走?!?/p>

——我說:“你一定要做完了各科作業(yè)再睡!”我又說:“別熬到太晚,早點休息吧。”我多么怕你把學(xué)習(xí)當(dāng)成兒戲,我多么怕你成為一個不爭氣的孩子啊!面對著“抄寫八遍課文”這樣的“腦殘作業(yè)”,我想說:“去他的!別做了!”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抄八遍就抄八遍吧”這樣沒心肝的句子。我好害怕你在抗議中滋長了對知識的輕慢不恭,所以,我寧愿選擇暫時站在謬誤的一邊,看你平靜地完成一份“腦殘作業(yè)”。在大考將至的日子里,你埋頭題海,懂事地克扣掉了自己的睡眠。你知道嗎?當(dāng)我說“孩子,睡吧”時,我心里卻盼著你回答:“媽媽,我再學(xué)會兒?!?/p>

——我說:“衣服嘛,沒必要太講究,能遮羞避寒就可以了?!蔽矣终f:“買衣服,別將就,好衣服能帶來好心情。”我讀大三那年,曾經(jīng)被一條驕矜地掛在宣化人民商場的天價咖色褲子折磨得寢食不安……我好怕那樣的不安也會來折磨你。我說:“沒出息的人才會甘當(dāng)衣服的奴隸。”可是,當(dāng)我看到你撿哥哥的舊衣服穿也歡天喜地時,我又忍不住為你委屈起來。當(dāng)你到異地求學(xué),我囑你要學(xué)會逛服裝店,為自己挑幾件像樣的應(yīng)季服裝。不料,你竟學(xué)著我的腔調(diào)說:“沒出息的人才會甘當(dāng)衣服的奴隸?!?/p>

——我說:“你千萬不要早戀!”我又說:“遇到個好女孩就該勇于向她示好?!蔽乙槐楸榻虒?dǎo)你:人生,一定要遵從“要事第一”的原則;人生的每個階段都只能有一首“主題歌”。所以,在你讀高中的日子里,我近乎神經(jīng)質(zhì)地提防著每一個和你接觸的女孩。當(dāng)她們打來電話,我會很沒素養(yǎng)地劈頭就是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后來,你賭氣般地不再跟任何女孩交往了,我又開始擔(dān)心你辜負(fù)了上蒼的苦心賜予。我發(fā)短信告訴你說:“記得媽媽曾告誡你:不要在一朵花前過久停留。但是現(xiàn)在,媽媽要隆重補充:特別卓越的花朵除外!”

——我說:“孩子,你能飛多遠(yuǎn)就飛多遠(yuǎn)吧!”我又說:“還有什么比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更重要的事呢?”我曾嘲笑一個接了母親班的女孩,說她們母女在單位的公共浴室里互相搓背簡直是一道獨特的凡間風(fēng)景。我愿意看你遠(yuǎn)走高飛,不愿意讓你始終窩在這座你出生的城市里。但當(dāng)你獨自沐浴了六載歐羅巴的陽光,當(dāng)你如愿以償?shù)負(fù)碛辛艘豁敳┦棵?,我卻頻頻夢見你回歸,在夢里,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你說:“媽媽,我已厭倦漂泊?!蔽乙睬迩宄芈犚娮约赫f:“孩子,回來吧,回來了我?guī)闳|來順吃涮羊肉!”

……

不曾被矛盾重重的想法折磨過的心,不是母親的心。因為愛得太深,所以才會昧,才會惑,才會顛三倒四,才會出爾反爾。孩子,你可知道?當(dāng)你走得太快,我祈盼著用愛截住你;當(dāng)你走得太慢,我祈盼著用愛趕走你。所以,無論我說過多少自相矛盾的話,無論這些話讓你覺得多么無所適從,我都希望你懂得我說這些話的出發(fā)點與歸宿。

誰能脫口叫出你的芳名

鳥獸草木之名,其實是我們自己的別名。

“操場那邊有一棵不知名的樹,開紅色的花,我們管它叫‘高考花’,因為它一開花,就要高考了;西門旁邊長著一片綠色的低矮植物,開白色的花,我們管它叫‘開學(xué)花’,因為它一開花,就要開學(xué)了……”這是高二一個才女寫的作文。頭一回看到有人為花取這樣的“綽號”,忍不住笑了起來。但笑過之后,又忍不住想跟作者說:“你為什么竟舍不得走到那些植物跟前,去看看標(biāo)牌上標(biāo)注的它們的芳名呢?”這樣想著,紅筆就分別在“紅色的花”“白色的花”處畫了圈,扯至頁眉,鄭重書曰:合歡花!玉簪花!

我友之子果果,三歲時,即能準(zhǔn)確無誤地指認(rèn)出大街上跑的三十多種車,還能夠分辨出二十多種不同牌子的空調(diào)。但是,沒有人教果果認(rèn)識身邊的花草樹木。

去一家苗圃選花。被告知那些花木分別叫“金娃娃”“富貴竹”“招財草”“元寶樹”“搖錢樹”“發(fā)財樹”……我呆了。它們原本都不叫這名字的,是時代賦予了它們這金光閃爍的名字。我想知道花木的感受。它們接受這名字嗎?不接受的話會選擇怎樣的抗議方式?

只要聽到一聲鳥啼,我就會問自己:“這是什么鳥呢?”我曾經(jīng)跟一個愛鳥成癡的朋友說:“你開一個網(wǎng)站吧,就叫‘鳥啼網(wǎng)’,網(wǎng)友隨便點開一種鳥,就能聽到它的啼鳴?!薄叶嗝纯释羞@樣一個網(wǎng)站呀!我的家鄉(xiāng)有一種鳥,叫聲響亮而悲切,外祖母管它叫“臭咕咕”,母親管它叫“野鴿子”,妹妹說老師講那是“斑鳩”,有個朋友肯定地說那是“大杜鵑”……真恨不得飛上樹梢,臉對臉親口問問那咕咕啼鳴的鳥:“親,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花非識面常含笑,鳥不知名時自呼。”莫非,那蘇軾也曾有過我這般的困惑糾結(jié)?看到不認(rèn)得的花,問它:你是誰?咱們未曾謀過面哦,卻為何對我這般笑臉相迎?聽到不知名的鳥鳴叫,就猜:它一路呼喚著的,即是自我芳名了吧?——布谷不就癡情自呼嗎?鹡鸰不就癡情自呼嗎?

在遷西縣城見過一只神奇的鷯哥,小東西居然會惟妙惟肖地模仿警笛聲!囚籠中的它,旁若無人“嗚兒——嗚兒——”地鳴著警笛,圍觀者愈眾,它鳴得愈亢奮。我以為我是懂它的——它只是在跟自己逗悶子,而不是像有人所說的那樣在抖威風(fēng)。

永遠(yuǎn)忘不了在梵凈山看到的一塊警示牌,上面赫然書曰:“我們并不是這里的主人……”是啊,與人類的到來時間比較起來,草木來得更早一些,鳥獸來得更早一些。我們沒有理由以“主人”自居。當(dāng)我們以“過客”的身份來到這里,理應(yīng)向“主人”致意,學(xué)會輕聲對它們說:“謝謝你在這里耐心等我?!?/p>

孔夫子說得好:“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痹谖铱磥?,鳥獸草木之名,其實是我們自己的別名。萬物間有千千結(jié)。當(dāng)我們懷著一顆傲慢到跋扈、輕鄙到無視的心走過鳥獸草木時,我們已經(jīng)對它們構(gòu)成了“軟傷害”;而這種“軟傷害”帶來的痛,遲早要蔓延到我們身上。

人說:叫出一個人的名字,是對那人別樣的贊美。那么,對于鳥獸草木呢?誰能脫口叫出它們的芳名?誰還懷有脫口叫出它們芳名的熱望……

可依靠的人

心的依靠才是超凡脫俗的使生命堅強的永遠(yuǎn)的依靠。

郭老師高燒不退。透視發(fā)現(xiàn)胸部有一個拳頭大小的陰影,懷疑是腫瘤。

同事們紛紛去醫(yī)院探視。回來的人說:有一個女的,叫王端,特地從北京趕到唐山來看郭老師,不知是郭老師的什么人。又有人說:那個叫王端的可真夠意思,一天到晚守在郭老師的病床前,喂水喂藥端便盆,看樣子跟郭老師可不是一般關(guān)系呀。就這樣。去醫(yī)院探視的人幾乎每天都能帶來一些關(guān)于王端的花絮,不是說她頭碰頭給郭老師試體溫,就是說她背著人默默流淚,更有人講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奇事,說他們經(jīng)常敲東西,郭老師敲幾下,王端敲幾下,敲著敲著,兩個人就神經(jīng)兮兮地又哭又笑。心細(xì)的人還發(fā)現(xiàn),對于王端和郭老師之間所發(fā)生的一切,郭老師愛人居然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醋意。于是,就有人毫不掩飾地艷羨起郭老師的“齊人之福”來。

十幾天后,郭老師的病得到了確診,腫瘤的說法被排除。不久,郭老師就喜氣洋洋地回來上班了。有人問起了王瑞的事。

郭老師說:王端正是我以前的鄰居。大地震的時候,王端被埋在了廢墟下面,大塊的樓板在上面一層層壓著,王端在下面哭。鄰居們找來木棒鐵棍橇那樓板,可說什么也撬不動,就說等著用吊車吊吧。王端在下面哭得嗓子都啞了——她怕呀。她父母的尸體就在她的身邊。天黑了,人們紛紛謠傳大地要塌陷,于是就都搶著去占鐵軌。只有我沒動。我家就活著出來了我一個人,我把王端看成了可依靠的人,就像王端依靠我一樣,我對著樓板的空隙沖下面喊:王端,天黑了,我在上面跟你做伴,你不要怕呀……現(xiàn)在,咱倆一人找一塊磚頭,你在下面敲,我在上面敲,你敲幾下,我就敲幾下——好,開始吧。她敲當(dāng)當(dāng),我便也敲當(dāng)當(dāng),她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便也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漸漸地,下面的聲音弱了、斷了,我也迷迷瞪瞪地睡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下面的敲擊聲又突然響起,我慌忙撿起一塊磚頭,回應(yīng)著那求救般的聲音,王端顫顫地喊著我的名字,激動地哭起來。第二天,吊車來了,王端得救了——那一年,王端十一歲,我十九歲。

女同事們鼻子酸酸的,男同事們一聲不吭地抽煙。在這一份瑩潔無瑕的生死情誼面前,人們?yōu)橐涣淖约河钩5男目諢o端飄落下來的塵埃而感到汗顏,也就在這短短一瞬間,大家倏然明了,心的依靠才是超凡脫俗的使生命堅強的永遠(yuǎn)的依靠。

不顧一切地老去

不饒人的歲月,在催人老的同時,也慨然沉淀了太多的大愛與大智,讓你學(xué)會思、學(xué)會悟、學(xué)會憐、學(xué)會舍。

天光有些暗。我側(cè)臉照了一下鏡子,竟被鏡中的影像嚇了一跳。那個瞬間的我,像極了自己的母親;一愣神兒的工夫,我越發(fā)驚懼了,因為,鏡中的影像,居然又有幾分像我的外祖母了。我趕忙撳亮了燈,讓鏡中那個人的眉眼從混沌中浮出來。

——這么快,我就攆上了她們。

母親有一件灰綠色的法蘭絨襖子。盆領(lǐng),泡袖,掐腰,用今天的話說,是“很萌”的款式。大約是我讀初二那年,母親朝我抖開那件襖子說:“試試看?!蔽已劬σ涣痢们螝獾囊律眩〈┰谏砩?,剛剛好。我問母親:“哪來的?”母親說:“我在文化館上班的時候穿的呀!”我大笑,問母親:“你真的這么瘦過?”

后來,那件衣服傳到了妹妹手上。她拎著那件衣服,不依不饒地追著我問:“姐姐,你穿過這件衣服?你真的那么瘦過嗎?”

現(xiàn)在,那件衣服早沒了尸首。要是它還在,該輪到妹妹的孩子追著妹妹問這句話了吧。

人說,人生禁不住“三晃”:一晃,大了;一晃,老了;一晃,沒了。

我在晃。

我們在晃。

倒退十年,我怎能讀得進去龍應(yīng)臺的《目送》?那種蒼涼,若是來得太早,注定濺不起任何回音;好在,蒼涼選了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到來。我在大陸買了《目送》,又在臺北誠品書店買了另一個版本的《目送》。太喜歡聽龍應(yīng)臺這樣表述老的感覺——走在街上,突然發(fā)現(xiàn),滿街的警察個個都是娃娃臉;逛服裝店,突然發(fā)現(xiàn),滿架的衣服件件都是適合小女生穿的樣式……我在書外嘆息著,覺得她說的,恰是我心底又涼又痛的語言。

記得一個愛美的女子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攬鏡自照,小心翼翼地問候一道初起的皺紋:“你是路過這里的吧?”皺紋不搭腔,亦不離開。幾天后,再討好般地問一遍:“你是來旅游的嗎?”皺紋不搭腔,亦不離開。照鏡的人惱了,遂對著皺紋大叫:“你以為我有那么天真嗎!我早知道你既不是路過,也不是旅游,你是來定居的呀!”

有個寫詩的女友,是個高中生的媽媽了,夫妻間唯剩了親情。一天早晨她打來電話,跟我說:“喂,小聲告訴你——我夢見自己在大街上撿了個情人!”還是她,一連看了八遍《廊橋遺夢》。“羅伯特站在雨中,稀疏的白發(fā),被雨水沖得一綹一綹的,悲傷地貼在額前;他癡情地望著車窗里的弗朗西斯卡,用眼睛訴說著他對四天來所發(fā)生的一切的刻骨珍惜。但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來了……我哭啊,哭啊。你知道嗎?我跟著羅伯特失戀了八次?。 薄獝凵蠍矍榈娜?,最是被時光的鋸子鋸得痛。

老,不會放掉任何一個人。

生命,不顧一切地老去。

多年前,上晚自習(xí)的時候,一個女生跑到講臺桌前問我:“老師,什么叫‘歲月不饒人’???”我說:“就是歲月不放過任何一個人?!彼桨l(fā)蒙了,“???難道是說,歲月要把人們都給抓起來嗎?”我笑出了聲,惹得全班同學(xué)都抬頭看。我慌忙捂住嘴,在紙上給她寫了五個字:“時光催人老?!彼贫嵌攸c點頭,回到座位上去了。其實,再下去幾十年,她定會無師自通這個詞組的確切含義的。當(dāng)她看到滿街的娃娃臉,當(dāng)她邂逅了第一道前來定居的皺紋,當(dāng)她的愛不再有花開,她會長嘆一聲,說:“歲月果真不饒人?。 ?/p>

深秋時節(jié),握著林清玄的手,對他說:“我是你的資深擁躉呢!”想舉個例子當(dāng)佐證,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在云上》一書中的那段話:一想到我這篇文章的壽命必將長于我的壽命,哀傷的老淚就止不住滾了下來……這分明是個歡悅的時刻,我卻偏偏想起了這不歡悅的句子?!鼈?,在我的生命里根扎得深啊!

蕭瑟,悄然包抄了生命,被圍困的人,無可逃遁。

離開腮紅就不自信了。知道許多安眠藥的名字了??吹嚼蠘渲禄〞肷务v足了。講歐陽修的《秋聲賦》越來越有感覺了。

不再用刻薄的語言貶損那些裝嫩賣萌的人。不經(jīng)意間窺見那脂粉下縱橫交錯的紋路,會慈悲地用視線轉(zhuǎn)移法來關(guān)照對方的脆弱的虛榮心。

柳永有詞道:“是處紅衰綠減,苒苒物華休。”這樣的句子,年少時根本就入眼不入心。于今卻是一讀一心悸,一讀一唏噓。說起來,我多么為梅麗爾·斯特里普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這兩個演員慶幸,如果他們是在自己的青蔥歲月中冒失闖進《廊橋遺夢》,輕淺的他們,怎能神奇地將自我與角色打爛后重新捏合成一對完美到讓人窒息的厚重形象?

不饒人的歲月,在催人老的同時,也慨然沉淀了太多的大愛與大智,讓你學(xué)會思、學(xué)會悟、學(xué)會憐、學(xué)會舍。

去探望一位百歲老人。清楚地記得,在校史紀(jì)念冊上,他就是那個擲鐵餅的英俊少年。頹然枯坐、耳聾眼花的他,執(zhí)意讓保姆拿出他的畫來給我看。畫拿出來了,是一疊皺巴巴的仕女圖。每個仕女都畫得那么難看,像幼稚園小朋友的涂鴉。但是,這并不妨礙我興致勃勃地欣賞。

唉,這個眼看要被“三晃”晃得灰飛煙滅的生命啊,可還記得母校操場上那個擲鐵餅的小小少年?如果那小小少年從照片中翩然走出,能夠認(rèn)出這須眉皆白的老者就是當(dāng)年的自己么?

——從子宮到墳?zāi)?,生命不過是這中間的一小段路程。

我們回不到昨天,明天的我們,又將比今天凋萎了一些。那么,就讓我們帶著三分慶幸七分無奈,宴饗此刻的完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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