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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剿夷與撫夷

蔣廷黻講中國近代史 作者:蔣廷黻


第一章 剿夷與撫夷

第一節(jié) 英國請中國訂立邦交

在19世紀以前,中西沒有邦交。西洋沒有派遣駐華的使節(jié),我們也沒有派大使、公使到外國去。此中的緣故是很復雜的。第一,中西相隔很遠,交通也不方便。西洋到中國來的船只都是帆船。那時沒有蘇伊士運河,中西的交通須繞非洲頂南的好望角,從倫敦到廣州頂快需三個月。因此商業(yè)也不大。西洋人從中國買的貨物不外絲、茶及別的奢侈品。我們的經(jīng)濟是自給自足的,用不著任何西洋的出品。所以那時我們的國際貿易總有很大的出超。在這種情形之下,邦交原來可以不必有的。

還有一個緣故,那就是中國不承認別國的平等。西洋人到中國來,我們總把他們當作琉球人、高麗人看待。他們不來,我們不勉強他們。他們如來,必尊中國為上國并以藩屬自居。這個體統(tǒng)問題、儀式問題就成為邦交的大阻礙,“天朝”是絕不肯通融的。中國那時不感覺有聯(lián)絡外邦的必要,并且外夷豈不是蠻貊之邦,不知禮義廉恥,與他們往來有什么好處呢?他們貪利而來,天朝施恩給他們,許他們做買賣,借以羈縻與撫綏而已。假若他們不安分守己,天朝就要“剿夷”。那時中國不知道有外交,只知道“剿夷與撫夷”。政治家分派別,不過是因為有些主張剿,有些主張撫。

那時的通商制度也特別,西洋的商人都限于廣州一口。在明末清初的時候,西洋人曾到過漳州、泉州、福州、廈門、寧波、定海各處。后來一則因為事實的不方便,二則因為清廷法令的禁止,就成立了所謂一口通商制度。在廣州,外人也是不自由的,夏秋兩季是買賣季,他們可以住在廣州的十三行;買賣完了,他們必須到澳門去過冬。十三行是中國政府指定的十三家可以與外國人做買賣的。十三行的行總是十三行的領袖,也是政府的交涉員。所有廣州官吏的命令都由行總傳給外商;外商上給官吏的呈文也由行總轉遞。外商到廣州照法令不能坐轎,事實上官吏很通融。他們在十三行住的時候,照法令不能隨便出游,逢八(也就是初八、十八、二十八)可以由通事領導到河南的“花地”去游一次。他們不能帶軍器進廣州?!耙膵D”也不許進去,以防“盤踞之漸”。頂奇怪的禁令是外人不得買中國書,不得學中文。第一個耶穌教傳教士馬禮遜博士的中文教師,每次去授課的時候,身旁必須隨帶一只鞋子和一瓶毒藥,鞋子表示他是去買鞋子的,而不是去教書的;毒藥是預備萬一官府査出,可以自盡。

那時中國的海關是自主的,朝廷所定的海關稅則原來很輕,平均不過4%,清政府并不看重那筆海關收入,但是官吏所加的陋規(guī)極其繁重,大概連正稅要收貨價20%。中國法令規(guī)定稅則應該公開,事實上,官吏絕守秘密,以便隨意上下其手。外人每次納稅都經(jīng)過一種講價式的交涉,因此很不耐煩。

中國那時對于法權并不看重。在中國境內,外國人與外國人的民刑案件,中國官吏不愿過問,那就是說,自動地放棄境內的法權。譬如乾隆十九年(1755),一個法國人在廣州殺了一個英國人,廣州的府縣最初勸他們自己調解,后因英國堅決要求,官廳始理問。中國人與外國人的民事案件總是由雙方設法和解,因為雙方都怕打官司之苦。倘若中國人殺了外國人,官廳絕不偏袒,總是殺人者抵死,所以外國人很滿意。只有外國人殺中國人的案子麻煩,中國人要求外人交兇抵死,在18世紀中葉以前,外人遵命者多,以后則拒絕交兇,拒絕接受中國官廳的審理,因為他們覺得中國刑罰太重,審判手續(xù)太不高明。

外國人最初對于我們的通商制度雖不滿意,然而覺得既是中國的定章,只好容忍。到了18世紀末年(乾隆末年、嘉慶初年),外國人的態(tài)度就慢慢地變了。這時中國的海外貿易大部分在英國的東印度公司手里。在廣州的外國人之中,英國已占領了領袖地位。英國此時的工業(yè)革命已經(jīng)起始,昔日的手工業(yè)都慢慢地變?yōu)闄C械制造。海外市場在英國的國計民生上一天比一天緊要,而中國對通商的限制,英國認為最不利于英國的商業(yè)發(fā)展。同時英國在印度已戰(zhàn)勝了法國,印度半島全入了英國的掌握。以后再往亞東發(fā)展也就更容易了,因為有了印度作為發(fā)展的根據(jù)地。

當時歐洲人把乾隆皇帝作為一個模范的開明君主看。英國人以為在華通商所遇著的困難都是廣州地方官吏做出來的。倘若有法能使乾隆知道,他必愿意改革。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正是乾隆帝滿8O歲的那一年,如果英國趁機派使來賀壽,那就能得到一個交涉和促進中、英友誼的機會。廣州官吏知道乾隆的虛榮心,竭力慫恿英國派使祝壽。于是英國乃派馬戛爾尼(Lord Macartney)為全權特使于1792年來華。

馬戛爾尼使節(jié)的預備是很費苦心的。特使乘坐頭等兵船,并帶衛(wèi)隊。送乾隆的禮物都是英國上等的出品。用意不外要中國知道英國是個富強而且文明的國家。英政府給馬戛爾尼的訓令要他竭力遷就中國的禮俗,唯必須表示中、英的平等。交涉的目的有好幾個:第一,英國愿派全權大使常駐北京,如中國愿派大使到倫敦去,英廷必以最優(yōu)之禮款待之。第二,英國希望中國加開通商口岸。第三,英國希望中國有固定的、公開的海關稅則。第四,英國希望中國給他一個小島,可以供英國商人居住及貯貨,如同葡萄牙人在澳門一樣。在乾隆帝方面,他也十分高興迎接英國的特使,但是乾隆把他當作一個藩屬的貢使看待,要他行跪拜禮。馬戛爾尼最初不答應,后來有條件地答應。他的條件是:將來中國派使到倫敦去的時候,也必須向英王行跪拜禮;或是中國派員向他所帶來的英王的畫像行跪拜答禮。他的目的不外要表示中、英的平等。中國不接受他的條件,也就拒絕行跪拜禮。乾隆帝很不快樂,接見以后,就要他離京回國。至于馬戛爾尼所提出的要求,中國都拒絕了。那次英國和平的交涉要算完全失敗了。

18世紀末年和19世紀初年,歐洲正鬧法蘭西革命和拿破侖戰(zhàn)爭,英國無暇顧及遠東商業(yè)的發(fā)展。等到戰(zhàn)事完了,英國遂第二次派使節(jié)來華,其目的大致與第一次同。但是嘉慶給英使的待遇遠不及乾隆,所以英使不但外交失敗,并且私人對中國的感情也不好。

英國有了這兩次的失敗,知道和平交涉的路走不通。

中西的關系是特別的。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我們不肯給外國平等待遇;在以后,他們不肯給我們平等待遇。

到了19世紀,我們只能在國際生活中找出路,但是嘉慶、道光、咸豐年間的中國人,不分漢、滿,仍圖閉關自守,要維持歷代在東方世界的光榮地位,根本否認那個日益強盛的西方世界。我們倘若大膽地踏進大世界的生活,我們需要高度地改革,不然,我們就不能與列強競爭。但是我們有與外人并駕齊驅的人力物力,只要我們有此決心,我們可以在19世紀的大世界上得到更光榮的地位。我們研究中華民族的近代史,必須了解近代的邦交是我們的大困難,也是我們的大機會。

第二節(jié) 英國人做鴉片買賣

在19世紀以前,外國沒有什么大宗貨物是中國人要買的,外國商船帶到中國來的東西只有少數(shù)是貨物,大多數(shù)是現(xiàn)銀。那時的經(jīng)濟學者,不分中外,都以為金銀的輸出是于國家有害的。各國都在那里想法子增加貨物的出口和金銀的進口。在中國的外商,經(jīng)過多年的試驗,發(fā)現(xiàn)鴉片是種上等的商品。于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獎勵種植,統(tǒng)制運銷。乾隆初年,鴉片輸入每年約四百箱,每箱約百斤。乾隆禁止內地商人販賣,但是沒有效果。到了嘉慶初年,輸入竟加了十倍,每年約四千箱。嘉慶下令禁止入口,但是因為官吏的腐敗和査禁的困難,銷路還是繼續(xù)增加。

道光對于鴉片是最痛心的,對于禁煙是最有決心的。即位之初,他就嚴申禁令,可是在他的時代,鴉片的輸入增加最快。道光元年(1821)輸入尚只五千箱,道光十五年(1835)就加到了三萬箱,值價約一千八百萬元。中國的銀子漏出,換這有害無益的鴉片,全國上下都認為是國計民生的大患。廣東有一幫士紳覺得禁煙絕不能實行,因為“法令者,胥役之所借以為利也,立法愈峻,則索賄愈多”。他們主張一面加重關稅,一面提倡種植,拿國貨來抵外貨,久而久之,外商無利可圖,就不運鴉片進口了。道光十四五年(1834-1835)的時候,這一派的議論頗得勢,但是,除許乃濟一人外,沒有一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提倡這個辦法。道光十八年(1838),黃爵滋上了一封奏折,大聲疾呼主張嚴禁。他的辦法是嚴禁吸食,他說沒有人吸,就沒有人賣,所以吸者應治以死罪:

請皇上嚴降諭旨,自今年某月某日起,至明年某月某日止,準給一年限戒煙。倘若一年以后,仍然吸食,是不奉法之亂民,置之重刑無不平允。查舊例,吸食鴉片者僅枷杖,其不指出興販者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然皆系活罪。斷癮之苦,甚于枷杖與徒杖,故甘犯明刑,不肯斷絕。若罪以死論,是臨刑之慘更苦于斷癮,臣知其情愿絕癮而死于家,不愿受刑而死于市。惟皇上既慎用刑之意,誠恐立法稍嚴互相告訐,必至波及無辜。然吸食鴉片是否有癮無癮,到官熬審,立刻可辨:如非吸食之人,無大深仇,不能誣柱良善;果系吸食者,究亦無從掩飾。故雖用刑,并無流弊。

這封奏折上了以后,道光令各省的督撫討論。他們雖不彰明地反對黃爵滋,總覺得他的辦法太激烈。他們說吸食者尚只害自己,販賣者則害許多別人,所以販賣之罪重于吸食之罪。廣州是鴉片煙的總進口,大販子都在那里,要禁煙應從廣州下手。唯獨兩湖總督林則徐完全贊成黃爵滋的主張,并建議各種實施辦法。道光決定吸食與販賣都要嚴加禁止,并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馳赴廣州査辦禁煙。林文忠公是當時政界聲望最好,辦事最認真的大員,士大夫尤其信任他,他的自信力也不小。他雖然以前沒有辦過“夷務”,但他對外國人說:“本大臣家居閩海,于外夷一切伎倆,早皆深悉其詳?!?/p>

實在當時的人對禁煙問題都帶了幾分客氣。在他們的私函中,他們承認禁煙的困難,但是在他們的奏章中,他們總是逢迎上峰的意旨,唱高調。這種不誠實的行為是中國士大夫階級的大毛病之一。其實禁煙是個極復雜、極困難的問題??v使沒有外國的干涉,禁煙已極其困難,何況在道光年間英國人絕不愿意我們實行禁煙呢?那時鴉片不但是通商的大利,而且是印度政府財政收入之大宗。英國對于我們獨自尊大、閉關自守的態(tài)度已不滿意,要想和我們算一次賬,倘若我們因鴉片問題給予英國任何借口,英國絕不惜以武力對付我們。

那次的戰(zhàn)爭我們稱為鴉片戰(zhàn)爭,英國人則稱為通商戰(zhàn)爭,兩方面都有理由。關于鴉片問題,我方力圖禁絕,英方則希望維持原狀:我攻彼守。關于通商問題,英方力圖獲得更大的機會和自由,我方則硬要維持原狀:彼攻我守。就世界大勢論,那次的戰(zhàn)爭是不能避免的。

第三節(jié) 東西對打

林則徐于道光十九年(1839)正月二十五日行抵廣州。經(jīng)一個星期的考慮和布置,他就動手了。他諭告外國人說:“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將爾國不食之鴉片煙帶來內地,騙人財而害人命乎?”他要外國人做兩件事:第一,把已到中國而尚未出賣的鴉片,“盡數(shù)繳官”;第二,出具甘結,聲明以后不帶鴉片來華,如有帶來,一經(jīng)査出,甘愿“貨盡沒官,人即正法”。外國人不知林則徐的品格,以為他不過是個普通官僚,到任之初,總要出個告示,大講什么禮義廉恥,事實上還不是在要價?價錢講好了,買賣就可以照常做了。因此他們就觀望,就講價。殊不知林則徐不是那類人:“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斷無中止之理。”到了二月初十,外人尚不肯交煙,林則徐就下命令,斷絕廣州出海的交通,派兵把十三行圍起來,把行里的中國人都撤出,然后禁止一切的出入。換句話說,林則徐把十三行作了外國人的監(jiān)牢,并且不許人賣糧食給他們。

當時在十三行里約有三百五十個外國人,連英國商業(yè)監(jiān)督義律(Captain Charles Elliot)在內。他們在里面當然要受相當?shù)目?,煮飯、洗碗、打掃都要自己動手。但是糧食還是有的,外人預貯了不少,行商又秘密地接濟。義律原想妥協(xié),但是林則徐堅持他的兩種要求。是時英國在中國洋面只有兩只小兵船,船上的水兵且無法到廣州。義律不能抵抗,只好屈服。他屈服的方法很值得我們注意。他不是命令英國商人把煙交給林則徐,他是教英商把煙交給他,并且由他以商業(yè)監(jiān)督的資格給各商收據(jù),一轉手之間,英商的鴉片變?yōu)榇笥⒌蹏镍f片。

義律共交出二萬零二百八十箱,共計二百數(shù)十萬斤,實一網(wǎng)打盡。這是林文忠的勝利,道光帝也高興極了。他批林的奏折說:“卿之忠君愛國皎然于域中化外矣。”外人尚不完全相信林真是要禁煙,他們想林這一次發(fā)大財了。林在虎門海灘挑了兩個池子,“前設涵洞,后通水溝,先由溝道引水入池,撒鹽其中,次投箱中煙土,再拋石灰煮之,煙灰湯沸,顆粒悉盡。其味之惡,鼻不可嗅。潮退,啟放涵洞,隨浪入海,然后刷滌池底,不留涓滴。共歷二十三日,全數(shù)殆盡銷毀。逐日皆有文武官員監(jiān)視。”外人之來觀考,詳記其事,深贊欽差大臣之坦然無私。

義律當時把繳煙的經(jīng)過詳細報告英國政府以后,靜待政府的訓令。林文忠的大功告成,似乎可以休手了,并且朝廷調他去做兩江總督,可是他不去。他說:已到的鴉片,既已銷毀,但是以后還可以來。他要徹底禁絕,方法就是要外商人人出具甘結,以后不做鴉片買賣。這個義律不答應,于是雙方又起沖突了。林自覺極有把握,他說,英國的戰(zhàn)斗力亦不過如此,英國人“腿足纏束緊密,屈伸皆所不便”?;㈤T的炮臺都重修過,虎門口他又拿很大的鐵鏈封鎖起來。他又想外國人必須有茶葉、大黃,他禁止茶葉、大黃出口,就可以致外人的死命。那年秋冬之間,廣東水師與英國兩只小兵船有好幾次的沖突,林報告朝廷,中國大勝,因此全國都是樂觀的。

英國政府接到義律的信以后,就派全權代表懿律(Admiral George Elliot)率領海陸軍隊來華。這時英國的外相是巴麥尊(Lord Palmerston),有名的好大喜功的帝國主義者。他不但索鴉片賠款、軍費賠款,并且要求一掃舊日所有的通商限制和邦交的不平等。懿律于道光二十年(1840)的夏天到達廣東洋面。倘若英國深知中國的國情,懿律應該在廣州與林則徐決勝負,因為林是主戰(zhàn)派的領袖。但英國人的策略并不在此,懿律在廣東,并不進攻,僅宣布封鎖???。中國人的解釋是英國怕林則徐。封鎖以后,懿律北上,派兵占領定海。定海并無軍備,中國人覺得這是不武之勝。以后義律和懿律就率主力艦隊到大沽口。

定海失守的消息傳到北京以后,清廷憤懣極了。道光下令調陜、甘、云、貴、湘、川各省的兵到沿海各省,全國腳亂手忙。上面要調兵,下面就請餉。道光帝最怕花錢,于是對林則徐的信任就減少了。7月22日他的上諭罵林則徐道:“不但終無實際,反生出許多波瀾,思之曷勝憤懣,看汝以何詞對朕也?!?/p>

是時在天津主持交涉者是直隸總督琦善。他下了一番知己知彼的工夫。他派人到英國船上借交涉之名去調査英國軍備,覺得英人的船堅炮利遠在中國之上。他國的汽船,“無風無潮,順水逆水,皆能飛渡”。他們的炮位之下,“設有石磨盤,中具機軸,只需移轉磨盤,炮即隨其所向”?;叵胫袊脑O備,他覺得可笑極了。山海關的炮,尚是“前明之物,勉強蒸洗備用”。所謂大海及長江的天險已為外人所據(jù),“任軍事者,率皆文臣,筆下雖佳,武備未諳”。所以他決計撫夷。

英國外相致中國宰相書,很使琦善覺得他的撫夷政策是很有希望的。那封書的前半都是批評林則徐的話,說他如何殘暴武斷,后半提出英國的要求。琦善拿中國人的眼光來判斷那封書,覺得它是個狀紙。林則徐待英人太苛了,英人不平,所以要大皇帝替他們申冤。他就將計就計,告訴英國人說:“上年欽差大臣林等査禁煙土,未能體仰大皇帝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蒙,措置失當。必當逐細査明,重治其罪。惟其事全在廣東,此間無憑辦理。貴統(tǒng)帥等應即返棹南還,聽候欽差大臣馳往廣東,秉公査辦,定能代申冤抑?!敝劣谫r款一層,中國多少會給一點,使英代表可以有面子回國。至于變更通商制度,他告訴英國人,事情解決以后,英人可照舊通商,用不著變更。懿律和義律原不愿在北方打仗,所以就答應了琦善回到廣州去交涉,并表示愿撤退在定海的軍隊。道光帝高興極了,覺得琦善以三寸之舌竟能說退英國的海陸軍,遠勝林則徐的孟浪多事。于是下令教內地各省的軍隊概歸原防,“以節(jié)糜費”。同時革林則徐的職,讓琦善去代替他。

琦善到了廣東以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英國人堅持賠款和割香港或加通商口岸,琦善以為與其割地,不如加開通商口岸,但是怕朝廷不答應,所以只好慢慢講價,稽延時日,英人不耐煩,遂于12月初開火了。大角、沙角失守以后,琦善遂和義律訂立條約,賠款六百萬元,割香港與英國,以后給予英國平等待遇。道光不答應,罵琦善是執(zhí)迷不悟,革職鎖拿,家產査抄入官,同時調大兵赴粵剿辦。英國政府也不滿意義律,另派代表及軍隊來華。從這時起,中、英雙方皆一意主戰(zhàn),彼此絕不交涉。英國的態(tài)度很簡單:中國不答應他的要求,他就不停戰(zhàn)。道光也是很倔犟:一軍敗了,再調一軍。中國兵士有未出戰(zhàn)而先逃者,也有戰(zhàn)敗而寧死不降不逃者。將帥有戰(zhàn)前妄自夸大而臨戰(zhàn)即后退者,也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者,如關天培、裕謙、海齡諸人。軍器不如人,自不待說;紀律不如人,精神不如人,亦不可諱言。人民有些甘做漢奸,有些為饑寒所迫,投入英軍做苦力。到了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夏天,英軍快要攻南京的時候,清廷知道沒有辦法,不能再抵抗,于是接受英國要求,訂立《南京條約》。

第四節(jié) 民族喪失二十年的光陰

鴉片戰(zhàn)爭失敗的根本理由是我們的落伍。我們的軍器和軍隊是中古的軍隊,我們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們的人民,連士大夫階級在內,是中古的人民。我們雖拼命抵抗終歸失敗,那是自然的,逃不脫的。從民族的歷史看,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失敗還不是民族致命傷。失敗以后還不明了失敗的理由,力圖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傷。倘使同治、光緒年間的改革移到道光、咸豐年間,我們的近代化就要比日本早二十年。遠東的近代史就要完全變更面目??上У拦?、咸豐年間的人沒有領受軍事失敗的教訓,戰(zhàn)后與戰(zhàn)前完全一樣,麻木不仁,妄自尊大。直到咸豐末年,英、法聯(lián)軍攻進了北京,然后有少數(shù)人覺悟了,知道非學西洋不可。所以我們說,中華民族喪失了二十年的寶貴光陰。

為什么道光年間的中國人不在鴉片戰(zhàn)爭以后就開始維新呢?此中緣故雖極復雜,但是值得我們研究。第一,中國人的守舊性太重。我國文化有了這幾千年的歷史,根深蒂固,要國人承認有改革的必要,那是不容易的。第二,我國文化是士大夫階級的生命線。文化的搖動,就是士大夫飯碗的搖動。我們一實行新政,科舉出身的先生們就有失業(yè)的危險,難怪他們要反對。第三,中國士大夫階級(知識階級和官僚階級)最缺乏獨立的、大無畏的精神。無論在哪個時代,總有少數(shù)人看事較遠較清,但是他們怕清議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則徐就是個好例子。

林則徐實在有兩個,一個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則徐,一個是真正的林則徐。前一個林則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戰(zhàn)百勝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國的古法??上Ъ槌肩剖芰擞⑷说馁V賂,把他驅逐了。英人未去林之前,不敢在廣東戰(zhàn);既去林之后,當然就開戰(zhàn)。所以士大夫想,中國的失敗不是因為中國的古法不行,是因為奸臣誤國。當時的士大夫得了這樣的一種印象,也是很自然的。林的奏章充滿了他的自信心,可惜自道光二十年夏天定海失守以后,林沒有得到機會與英國比武,難怪中國人不服輸。

真的林則徐是慢慢地覺悟了的。他到了廣東以后,就知道中國軍器不如西洋,所以他竭力買外國炮,買外國船,同時他派人翻譯外國所辦的刊物。他把在廣東所搜集的材料,給了魏默深。魏源后來把這些材料編入《海國圖志》。這部書提倡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后來日本的文人把這部書譯成日文,促進了日本的維新。林雖有這種覺悟,他怕清議的指摘,不敢公開地提倡。清廷把他謫戍伊犁,他在途中曾致書友人說:

彼之大炮遠及十里內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內地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后,須輾轉移時,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無他深巧耳。不此之務,既遠調百萬貔貅,恐只供臨敵之一哄。況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師始能尾追,岸兵能頃刻移動否?蓋內地將弁兵丁雖不乏久歷戎行之人,而皆睹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見面而接仗者,未之前聞。徐嘗謂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是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今此一物置之不講,真令岳、韓束手,奈何奈何!

這是他的私函,道光二十二年九月(1842)寫的。他請他的朋友不要給別人看。換句話說,真的林則徐,他不要別人知道。難怪他后來雖又做陜甘總督和云貴總督,他總不肯公開提倡改革。他讓主持清議的士大夫睡在夢中,他讓國家日趨衰弱,而不肯犧牲自己的名譽去與時人奮斗。林文忠無疑是中國舊文化最好的產品。他尚以為自己的名譽比國事重要,別人更不必說了。士大夫階級既不服輸,他們當然不主張改革。

主張撫夷的琦善、耆英諸人雖把中外強弱的懸殊看清楚了,而且公開地宣傳了,但是士大夫階級不信他們,而且他們無自信心,對民族亦無信心,只聽其自然,不圖振作,不圖改革。我們不責備他們,因為他們是不足責的。

第五節(jié) 不平等條約開始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八月二十九日在南京所訂的《中英條約》,不過是戰(zhàn)后新邦交及新通商制度的大綱。次年的《虎門條約》才規(guī)定細則。我們知道戰(zhàn)后的整個局面應該把兩個條約合并起來研究。我們應該注意的有下列幾點:第一,賠款二千一百萬兩。第二,割香港。第三,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為通商口岸。第四,海關稅則詳細載明于條約,非經(jīng)兩國同意不能修改,是即所謂協(xié)定關稅。第五,英國人在中國只受英國法律和英國法庭的約束,是即所謂治外法權。第六,中、英官吏平等往來。

當時的人對于這些條款最痛心的是五口通商。他們覺得外人在廣州一口通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易防范,現(xiàn)在有五口通商,外人可以橫行天下,防不勝防。直到前清末年,文人憂國者莫不以五口通商為后來的禍根。五口之中,他們又以福州為最重要,上海則是中、英雙方所不重視的。割讓土地當然是時人所反對的,也應該反對的。但是香港在割讓以前毫無商業(yè)的或國防的重要。英人初提香港的時候,北京還不知道香港在哪里。時人反對割地,不是反對割香港。

協(xié)定關稅和治外法權是我們近年所認為不平等條約的核心,可是當時的人并不這樣看。治外法權,在道光時代的人的眼中,不過是讓夷人管夷人。他們想那是最方便、最省事的辦法。至于協(xié)定關稅,他們覺得也是方便省事的辦法。每種貨物應該納多少稅都明白地載于條約,那就可以省除爭執(zhí)。負責交涉條約的人如伊里布、耆英、黃恩彤諸人,知道戰(zhàn)前廣東官吏的苛捐雜稅是引起戰(zhàn)爭原因之一,現(xiàn)在把關稅明文規(guī)定,豈不是一個釜底抽薪、一勞永逸的辦法?而且新的稅則平均到5%,比舊日的自主關稅還要略微高一點。負交涉責任者計算以后海關的收入比以前還要多,所以他們揚揚得意,以為是他們的外交成功。其實他們犧牲了國家的主權,貽害不少??偠灾?,道光年間的中國人,完全不懂國際公法和國際形勢,所以他們爭所不當爭,放棄所不應當放棄的。

我們與英國訂了這種條約,實因為萬不得已,如別的國家來要求同樣的權利,我們又怎樣對付呢?在鴉片戰(zhàn)爭的時候,國內分兩派:剿夷派和撫夷派。前者以林則徐為領袖,后者以琦善為領袖。戰(zhàn)爭失敗以后,撫夷派當然得勢了。這一派在朝者是軍機大臣穆彰阿,在外的是伊里布和耆英。中、英訂了條約以后,美、法兩國就派代表來華,要求與中國訂約。撫夷派的人當然不愿意與美國、法國又打仗,所以他們自始就決定給美、法的人平等的待遇。他們說,倘若中國不給,美、法的人大可以假冒英人來做買賣,我們也沒有法子査出。這樣做下去,美、法的人既靠英國人,勢必與英國人團結一致,來對付我們,假使中國給美、法通商權利,那美國、法國必將感激中國,我們或者還可聯(lián)合美、法來對付英國。并且伊里布、耆英諸人以為中國的貿易是有限的,這有限的貿易不讓英國獨占,讓美、法分去一部分,與中國并無妨礙,中國何不做個順水人情?英國為避免別國的妒忌,早已聲明他歡迎別國平等競爭。所以美國、法國竟能和平與中國訂約。

不平等條約的根源,一部分由于我們的無知,一部分由于我們的法制未達到近代文明的水準。

第六節(jié) 剿夷派又抬頭

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廣州與外人通商已經(jīng)三百多年,好像廣州人應該比較知道外國的情形,比別處的中國人應該更能與外人相安無事。其實不然,五口通商以后,唯獨廣州人與外人感情最壞,沖突最多。此中原因復雜:第一,英國在廣州受了多年的壓迫,無法出氣,等到他們打勝了,他們覺得他們出氣的日子到了,他們不能平心靜氣地原諒中國人因受了戰(zhàn)爭時痛苦而對他們自然不滿意,自然帶幾分的仇視。第二,廣東地方官商最感覺《南京條約》給他們私人利益的打擊。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因為中外通商集中于廣州,地方官吏不分大小,都有發(fā)大財?shù)臋C會?!赌暇l約》以后,他們的意外財源都禁絕了,難怪他們要恨外國人。商人方面也是如此。在戰(zhàn)前,江、浙的絲茶都由陸路經(jīng)江西,過梅嶺,而由廣州的十三行賣給外國人。據(jù)外人的估計,伍家的怡和行在戰(zhàn)前有財產八千多萬,恐怕是當時世界上最富的資本家。《南京條約》以后,江、浙的絲茶,外人直接到江、浙去買,并不經(jīng)過廣州。五口之中,上海日盛一日,而廣州則日形衰落。不但富商受其影響,就是勞工直接間接受影響的都不少,難怪民間也恨外國人。

仇外心理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殺外國人,他們到郊外去玩的時候,鄉(xiāng)民出其不意,就把他們殺了。耆英知道這種仇殺一定要引起大禍,所以竭力防御,絕不寬容。他嚴厲地執(zhí)行國法,殺人者處死,這祥一來,士大夫罵他是洋奴。他們說:官民應該一致對外,哪可以壓迫國民以順夷情呢?因此耆英在廣東的地位,一天困難一天。

在廣東還有外人進廣州城的問題。照常識來看,許外國人到廣州城里去似乎是無關宏旨的。在外人方面,不到廣外城里去似乎也沒任何損失。可是這個入城問題竟成了和戰(zhàn)問題。在上海,就全無這種糾紛。《南京條約》以后,外人初到上海的時候,他們在上海城內租借民房,后來他們感覺城內街道狹小,衛(wèi)生情形也不好,于是請求在城外劃一段地作為外人居留地區(qū)。上海道臺也感覺華洋雜處,不便管理,乃劃洋涇浜以北的小塊地作為外人住宅區(qū)。這是上海租界的起源。廣州十三行原在城外,鴉片戰(zhàn)爭以前,外人是不許入城的。廣州人簡直把城內作為神圣之地,外人倘進去,就好像于尊嚴有損。外人也是爭意氣:他們以為不許他們入城,就是看不起他們。耆英費盡苦心調停外人與廣州人民之間的矛盾,不料雙方愈演愈起勁。道光二十七年(1847),英人竟兵臨城下,要求入城。耆英不得已,許于兩年后準外人入城。希望在兩年之內,或者中外感情可以改良,入城可以不成問題。但當時人民攻擊耆英者多,于是道光調他入京,而升廣東巡撫徐廣縉為兩廣總督。道光給徐的上諭,很清楚地表示他的態(tài)度:

疆寄重在安民,民心不失,則外侮可弭。嗣后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徇遷就,有失民心。至于變通參酌,是在該署督臨時加意權衡體察。總期以誠實結民情,以羈縻辦夷務,方為不負委任。

徐廣縉升任總督以后,就寫信問林則徐馭夷之法。林回答說:“民心可用?!钡拦獾纳现I和林則徐的回答都是士大夫階級傳統(tǒng)的高調和空談。僅以民心對外人的炮火當然是自殺。民心固不可失,可是一般人民懂得什么國際關系?主政者應該負責指導輿論。如不指導,或指導不生效,這就是政治家的失敗。徐廣縉也是怕清議的指責,也是把自己的名譽看的重,國家的事看得輕。當時廣東巡撫葉名琛比徐廣縉更頑固。他們繼承了林則徐的衣缽,他們上臺就是剿夷派的抬頭。

道光二十九年(1849),兩年后許入城的約到了期。英人根據(jù)條約提出要求,廣州的士大夫和民眾一致反對。徐廣縉最初猶豫,后亦無可奈何,只好順從民意。葉名琛自始即堅決反對履行條約。他們的辦法分兩層:第一,不與英人交易。第二,組織民眾。英人這時不愿為意氣之爭與中國決裂,所以除聲明保存條約權利以外,沒有別的舉動。徐、葉認為這是他們的大勝利,事后他們報告北京說:

計自正月二十七日至三月二十日,居民則以工人,鋪戶則以伙計,均擇其強壯可靠者充補。挨戶注冊,不得在外雇募。公開等備經(jīng)費,制造器械,添設柵欄,共團勇至十萬余人。無事則各安工作,有事則立出捍衛(wèi)。明處則不見荷戈執(zhí)戟之人,暗中實皆折沖御侮之士。(朱批:朕初不料卿等有此妙用。)眾志成城,堅逾金石,用能內戢土匪,外警猾夷。

為紀念勝利,道光帝賞了徐廣縉子爵,世襲雙眼花翎;葉名琛男爵,世襲花翎。道光又特降諭旨,嘉勉廣州民眾:

我粵東百姓素稱驍勇。乃近年深明大義,有勇知方,固由化導之神,亦系天性之厚。朕念其翊戴之功,能無惻然有動于中乎!

道光三十年(1850)年初,道光死了,咸豐即位。在咸豐年間,國內有太平天國的內戰(zhàn),對外則剿夷派的勢力更大。道光三十年(1850)五月,有個御史曹履泰上奏說:

查粵東夷務林始之而徐終之,兩臣皆為英夷所敬畏。去歲林則徐乞假回籍,今春取道江西養(yǎng)疾使此日英夷頑梗不化,應請旨飭江西抗臣速令林則徐趕緊來京,候陛見后,令其協(xié)辦夷務,庶幾宋朝中國復相司馬之意。若精神尚未復原,亦可養(yǎng)疴京中,勿遽回籍。臣知英夷必望風而靡,伎倆悉無可施,可永無宵旰之慮矣。

咸豐也很佩服林則徐,當即下令教林來京。林的運氣真好:他病大重,以后不久就死了,他的名譽借此保存了。

第七節(jié) 剿夷派崩潰

林則徐死了,徐廣縉離開廣東打太平天國去了。在廣東負外交重任的是葉名琛。他十分輕視外人,自然不肯退讓。在外人方面,他們感覺已得的權利不夠,他們希望加開通商口岸。舊有的五口只包括江、浙、閩、粵四省海岸,現(xiàn)在他們要深入長江,要到華北。其次他們要派公使駐北京。此外他們希望中國地方官吏不拒絕與外國公使領事往來。最后他們要求減輕關稅并廢除厘金。這些要求除最后一項外,并沒有什么嚴重的性質。但是咸豐年間的中國人反而覺得稅收一項倒可通融,至于北京駐使、長江及華北通商及官吏與外人往來各項,簡直有關國家的生死存亡,絕對不可妥協(xié)。

咸豐四年(1854),英、美兩國聯(lián)合要求修改條約。當時中國沒有外交部,所有的外交都由兩廣總督辦。葉名琛的對付方法就是不交涉。外人要求見他,他也不肯接見。英、美兩國的代表跑到江蘇去找兩江總督,他勸他們回廣州去找葉名琛。他們后來到天津,地方當局只允奏請皇帝施恩稍為減免各種稅收,其余一概拒絕??偠灾?,外人簡直無門可入。他們知道要修改條約只有戰(zhàn)爭一條路。

咸豐六年(1856),葉名琛派兵登香港注冊之亞羅船上去搜海盜,這一舉動給了英國人開戰(zhàn)的口實。不久,法國傳教士馬神甫在廣西西林被殺,葉名琛不好好處理,又得罪了法國。于是英、法聯(lián)軍來和我們算總賬。

七年(1857)冬天,英法聯(lián)軍首先進攻廣東。士大夫階級所依賴的民心竟毫無力量。英、法不但打進廣州,而且把總督、巡撫都俘虜了。葉后來被押送印度,死在加爾各答。巡撫柏貴出來做英、法的傀儡,維持地方治安。民眾不但不抵抗,且?guī)椭税逊_衙門的庫銀抬上英船。

八年(1858),英法聯(lián)軍到大沽口。交涉失敗,于是進攻。我們迫不得已訂《天津條約》,接受英、法的要求。于是英、法撤退軍隊。

清廷對于北京駐使及長江通商始終不甘心,總要想法挽回。清廷派桂良和花沙納到上海,名為交涉海關細則,實則想取消《天津條約》。為達到這個目的,清廷準備付出很大的代價。只要英、法放棄北京駐使、長江開通商口岸,清廷愿意以后全不收海關稅。幸而桂良及何桂清反對這個辦法,所以《天津條約》未得挽回。清廷另一方面派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在大沽口布防。僧格林沁是當時著名勇將之一,辦事極認真。

咸豐九年(1859),英、法兩國代表又到大沽口,預備進京去交換《天津條約》的批準證書。他們事先略聞中國要修改《天津條約》,并在大沽口設防,所以他們北上的時候,隨帶相當海軍。到了大沽口,看見海河已堵塞,他們嘖嘖不平,責中國失信,并派船拔取防御設備,僧格林沁就令兩岸的炮臺出其不意同時開炮。英、法的船只竟無法抵抗。陸戰(zhàn)隊陷于海灘的深泥,亦不能登岸。他們只有宣告失敗,等國內增派軍隊。

咸豐九年(1859)的冬季及十年(1860)的春季,正是清廷與太平天國內戰(zhàn)最緊急的時候。蘇州被太平軍包圍,危在旦夕。江、浙的官吏及上海、蘇州一帶的紳士聽見北方又與英、法開戰(zhàn),簡直驚慌極了,因為他們正竭力尋求英、法的援助來對付太平軍。所以他們對北京再三請求撫夷,說明外人兵力之可畏及長江下游局勢之險急。清廷雖不許他們求外人的援助,恐怕示弱于人,但外交政策并不因大沽口的勝利而轉強硬。北京此時反愿意承認《天津條約》。關于大沽口的戰(zhàn)事,清廷的辯護亦極有理。倘使英、法各國代表的真意旨是在進京換約,何必隨帶重兵?海河既為中國領河,中國自有設防的權力,而這種防御或者是對太平軍,并非對外仇視的表示。海河雖阻塞,外國代表尚可在北塘上岸,由陸路進北京。中國根據(jù)以上理論的宣傳頗生效力。大沽口之役以后,英、法并不堅持要報復,要雪恥。他們只要求賠償損失及其他不關重要之條約解釋與修改。這種《天津條約》以外的要求遂成為咸豐十年(1860)英法聯(lián)軍的起因。

咸豐十年(1860),英、法的軍隊由側面進攻大沽口炮臺,僧格林沁不能支持,連天津都不守了。清廷又派桂良等出面在天津交涉。格外的要求都答應了。但到簽字的時候,一則英、法代表要求率衛(wèi)隊進京,二則因為他們以為桂良的全權的證書不合格式,疑他的交涉不過是中國的緩兵之計,所以又決裂了。英、法的軍隊直向北京推進。清廷改派怡親王載垣為欽差大臣,在通州交涉。條件又講好了,但英使的代表巴夏禮在簽字之前聲明,英使到北京后,必須向中國皇帝面遞國書。這是國際間應行的禮節(jié),但那時中國人認為這是外夷的狂悖,其居心叵測,中國絕不能容忍。載垣乃令軍隊捕拿英、法代表到通州來的交涉人員。這一舉激怒外人,軍事又起了。

咸豐帝原想“親統(tǒng)六師,直抵通州,以伸天討,而張撻伐”??墒峭ㄖ輿Q裂以后,他就逃避熱河,派恭親王奕訡留守北京。奕訡是咸豐的親弟,這時只二十八歲。他當然毫無新知識。咸豐八年(1858)天津交涉的時候,他竭力反對長江通商。捕拿外國交涉代表最初也是他提議的,所以他也是屬于剿夷派的。但他是個有血性的人,且真心為國圖謀。他是清朝后百年宗室中之賢者。在道、咸時代,一般士大夫不明天下大勢是可原諒的,但是戰(zhàn)敗以后而仍舊虛驕,如附和林則徐的剿夷派,或是服輸而不圖振作,不圖改革,如附和耆英的撫夷派,那就不可救藥了。恭親王把握政權以后,天下大勢為之一變。他雖缺乏魄力,他有文祥做他的助手。文祥雖是親貴,但他的品格可說是中國文化的最優(yōu)代表,他為人十分廉潔,最盡孝道。他可以做督撫,但因為有老母在堂,不愿遠行,所以堅辭。他辦事負責而認真,且不怕別人的批評。我們如細讀《文文忠年譜》,我們覺得他真是一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政治家。

奕訢與文祥在元首逃難、京都將要失守的時候,接受大命。他們最初因無外交經(jīng)驗,不免舉棋不定。后來把情勢看清楚了,他們就毅然決然承認外人的要求,與英、法訂立《北京條約》。條約簽訂以后,英、法退軍,中國并沒喪失一寸土地。咸豐八年(1858)的《天津條約》和十年(1860)的《北京條約》是三年的戰(zhàn)爭和交涉的結果。條款雖很多,主要的是北京駐使和長江通商。歷史上的意義不外從此中國與西洋的關系更要密切了。這種關系固可以為禍,亦可以為福,看我們振作與否。奕訢與文祥絕不轉頭回看,留戀那已去不復回的閉關時代。他們大著膽向前進,到國際生活中去找新出路。我們研究近代史的人所痛心的就是這種新精神不能出現(xiàn)于鴉片戰(zhàn)爭以后,而出現(xiàn)于二十年后的咸末同初。一寸光陰一寸金,個人如此,民族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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