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樓下的院子有一堆沙，院子樓里住的小朋友都喜歡在這里玩。他們拿著新買的玩具小鏟子，把那些沙鏟到一旁的玩具小桶里面，然后往里倒一點水，用手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倒出來就是一個圓柱體。

角落里，童小柔小心翼翼地往她的小桶里加水，這里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人打攪她，所以她玩得格外認(rèn)真，謹(jǐn)慎。

“你這樣不行的?！币浑p小男孩的腳出現(xiàn)在童小柔的眼前，她抬頭，看到陌生的小男孩提著一只藍(lán)色的小桶，“看我的！”

童小柔還沒來得及阻止，就見原本就快要出爐的模型瞬間化為砂漿，緩緩地從童小柔那只粉紅色的小桶里溢出來。

“哈哈哈！”院子里的其他孩子哄笑起來。

“真是個笨蛋！”有聲音不屑地罵道。

童小柔蹲在原地，稚嫩的臉上充滿了不可思議。她緊緊地握起拳頭，騰地站起身，猛地用力推了眼前的少年一把：“你是豬嗎？”

小男孩無辜地看著她：“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幫你。”

童小柔不想和他糾纏，沒有再多看他一眼，兀自拍了拍手上的沙礫，提起自己的小桶轉(zhuǎn)過身瀟灑地離開了。

“我叫陸浩楠，你可以叫我浩浩，你叫什么名字？”男孩追上來，一邊自我介紹道。

“我叫什么關(guān)你什么事！”

“我知道是我不好，你說要怎么你才不怪我？”

“我不想看到你，你走開，我就開心了?！?/p>

“不行，你要聽我說，不然你還是在怪我?！毙⌒〉年懞崎灰啦火?。

“小胖子，你真的很煩?。　蓖∪嵊盟绦〉氖植逯?，蜜桃色的裙子沾了不少沙土，“你想我開心是嗎？那就送我一座沙堡啊，不過你這么笨手笨腳的，怎么可能辦到呢？還有，我沒有生你的氣，你快點走開?！?/p>

“只要這樣就好了嗎？”小男孩固執(zhí)地沖上去拉住童小柔的手。

童小柔開始不耐煩了，怎么會遇上這么難纏的人呢？她急著想要擺脫他，于是胡亂地點了幾下頭。

“好，你等著?！毙∧泻⑽⑿α艘幌轮缶团苓h(yuǎn)了。

“莫名其妙?！蓖∪岫酥笕说募茏余洁熘?，正打算往家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腳步。

她討厭回家，討厭聽到爸媽吵架，可是這會兒她早就沒了堆沙的興趣。一轉(zhuǎn)頭，看到小男孩蹣跚的背影，圓滾滾的身子一半沒入光線里。她就跟過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去堆沙堡好了。

小男孩沒食言，他提著自己的工具來到海邊，揮著膀子把沙鏟倒桶里，澆水，拍打。雖然有些不熟練，但是他很耐心，哪里缺了就補一點，堆得不亦樂乎。

童小柔就坐在不遠(yuǎn)處的石頭上，晃蕩著兩條腿，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就這樣，一個下午很快就過去了，暮色渲染了整個天空。

童小柔從石頭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的沙土，不遠(yuǎn)處的小男孩還在專心致志地“做事”，好像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快黑了。

“喂，你要堆到明天早上嗎？”她實在忍不住，跑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這一個動作，他辛苦拍打的沙堡一角，被外力輕松地捅出一道缺口。

“呃？”男孩轉(zhuǎn)過頭看清是童小柔后，略帶遺憾地蹙起眉，“本來就快好了?！?/p>

“呃，對不起?！蓖∪嵬铝送律囝^。

“沒關(guān)系。”男孩笑了笑，“你回家吧，明天就能看到沙堡了?！?/p>

“你傻呀，明天有潮汐，沙堡會被海浪吞掉的。”

“對哦。”男孩有些苦惱。

“你堆吧，我等你堆完?！?/p>

“你不回家嗎？”

“不想回，家里很吵?！?/p>

“呃，和我一樣啊?！蹦猩贿吪纳骋贿呎f，“爸爸媽媽經(jīng)常吵架，很吵?！?/p>

童小柔蹲下身：“你也是啊？”

她看著他認(rèn)認(rèn)真真的樣子，感覺像找到了另一個自己。

天暗下來，咸腥的海風(fēng)漸漸變涼。陸浩楠認(rèn)真地在堆沙，童小柔則赤著腳，開始百無聊賴地踩浪。它們拍到哪里，她就踩到哪里。

童小柔玩得興趣盎然，渾然不覺天色已經(jīng)越來越暗。等到她回過神，沙堡已經(jīng)變成黑黑的一團了，而原本應(yīng)該蹲在一旁的小男孩不見了。

童小柔趕緊跑過去，小胖子真的不在那里。漆黑的夜色里，周圍看不到任何人。可是，那個麻煩的家伙怎么會一聲不吭就走掉呢？

她又四處找了找，看了看，一只小小的人字拖出現(xiàn)在她的腳邊，孤零零的，被海浪推來推去。

難道說……

【二】

童小柔蹲下身，撿起那只拖鞋，看向遠(yuǎn)處一望無際的海，那么黑，那么難以琢磨。忽然間，全身被恐懼包圍，她手足無措起來，大聲地呼喊道：“浩浩，浩浩，你在哪里啊？你快出來，別嚇我！”

沒有人回應(yīng)她，她害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小胖子怎么那么笨呢？怎么會被海浪卷走呢？她抱著那只小小的人字拖，不知該怎么辦。

小小的她面對死亡沒有任何辦法，只是哭，哭得眼睛都酸了，還不忘拼盡力氣喊陸浩楠的名字。

依舊是沒有任何動靜，她越來越著急。電視上演的，要想辦法求救，對！她往岸上看了看，不遠(yuǎn)處透著小小的一團光亮，她撒腿就開始往那邊跑。她一邊哭一邊跑，身體的力氣都快要用光了。

光源離她越來越近，卻不斷晃動著。

那道光在她的臉上掃了幾下，陸浩楠的聲音響起來：“你來找我嗎？我借到手電筒啦，你可以看沙堡了。”

浩浩沒死……童小柔愣在原地，幾秒鐘過后，她號啕大哭起來。

“怎么了?。俊蓖耆恢榈年懞崎肿銦o措地看著她。

“哇！”童小柔哭得肚子都疼了，她不斷用手擦拭眼睛，沙都蹭到臉上，愈加疼了起來。

她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花花死了……它死了?！?/p>

“花花是誰呀？”

童小柔抽噎著說不上話，剛才的恐懼頓時化為委屈的淚水。

見她哭個不停，陸浩楠只好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抱著小小的童小柔，短小的巴掌輕柔地拍在她的背上，用稚嫩的聲音安慰道：“乖，不哭，乖?！?/p>

良久。

童小柔終于安靜下來，好不容易找回元氣：“浩浩，你個壞蛋，你跑到哪里去了？嚇?biāo)牢伊耍乙詾槟闼懒??！?/p>

“我，我去借手電筒去了。”

“死很可怕的，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你知道嗎？”童小柔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小小的陸浩楠搖了搖頭，他又沒死過，怎么會知道呢？

“唉，真是個笨蛋?！蓖∪嵩僖淮蜗駛€大人一樣嘟囔著。

小小的陸浩楠撓了撓腦袋：“花花是誰??？”

“花花是我家的小貓?！蓖∪岵亮瞬裂劢?，“它是摔死的，它太小了，卻很貪玩，有一天從走廊上摔了下去。我找到它的時候，它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的。開始我還以為它只是睡著了，后來媽媽把我拉回去，說它已經(jīng)死了?！?/p>

“對不起。”小小的陸浩楠低下頭。

“嗯？”

“我保證你再也不會突然看不到我了?！?/p>

回家的路上，陸浩楠把童小柔背在身上，因為她已經(jīng)哭得沒有力氣了。

“你叫什么？”

“童小柔?！?/p>

“幾歲？”

“五歲?！?/p>

“我比你大兩歲哦，叫我哥哥。”

“不要，你嚇唬人，嚇唬人的小孩都很幼稚。”

陸浩楠撇撇嘴：“到底是誰幼稚??？那么愛哭鼻子?！?/p>

“我哪有！都怪你啦，你還笑話我！”

“好啦好啦，是我不對?！?/p>

海浪拍打沙灘，海風(fēng)清涼，童小柔就這樣趴在陸浩楠的背上睡著了。

從那以后，童小柔和陸浩楠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童小柔酷酷的，愛扮大人，陸浩楠則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小跟班。每次別的小朋友嘲笑陸浩楠是跟屁蟲時，童小柔就會站出來，瞪著他們，童小柔比同齡的小朋友要高，所以沒人敢欺負(fù)她。陸浩楠則發(fā)育遲緩，雖然比童小柔大兩歲，卻比她矮半個頭。

【三】

也許誰都以為是陸浩楠喜歡跟著童小柔，可沒人知道，其實是童小柔依賴著陸浩楠。每次爸媽吵架，童小柔都會躲到院子里，一個人哭一會兒，哭得累了，想找個人說話，她就會偷偷跑到陸浩楠家門外，學(xué)貓咪叫，他聽到聲音就會從家里出來，兩個人一起溜到海邊去玩，他為她堆沙堡。

他們有著相同的家庭境遇，每天無法躲避的就是父母的爭吵。童小柔漸漸習(xí)慣陸浩楠的存在，每每在她哭得稀里嘩啦的時候，陸浩楠會說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話，一邊安慰童小柔，一邊說服自己。因為爺爺說過，無論活得多艱苦，也要相信有希望。

可是，這樣的日子很快就走到了盡頭。

那天像往常一樣，爸媽又因為一件小事吵了起來。

童小柔躲在房間里，聽著客廳不斷傳來杯子摔裂的聲音，爸爸大聲地罵著：“你這個瘋女人，你有什么資格罵我，你有什么資格！”

“啊啊啊……我就是瘋了，我就是瘋了才會跟你結(jié)婚，我就是瘋了才會跟你生孩子！你滾，滾！”媽媽的聲音撕心裂肺。

“憑什么！要走也是你這個瘋子走，你怎么不去那個男人家？你不是喜歡跟他在一起嗎？你去啊，你現(xiàn)在就去??！”

“去什么去！童正松，你去死吧……”

惡毒的話語，無休無止。

童小柔瑟縮在角落里。雖然年幼，但也大概知道父母的談話內(nèi)容。她害怕得渾身顫抖，一鼓作氣地從地上爬起來，穿過一道道的門，像往常一樣拼命地往陸浩楠家里跑。

眼淚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男孩溫暖安慰的笑臉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此刻，她急切地想見到他，想聽到他告訴她，事情并不是這樣的。

可是，當(dāng)她終于站在陸浩楠家時，看著空無一物的屋子，她愣住了。

像突然被丟入水中，無助感瘋狂涌入胸口。沒有人，也沒有家具，屋子里像被臺風(fēng)掠過一般干干凈凈。

她輕輕喊著“浩浩”，可是房子里除了她的回聲，依舊什么也沒有。

陸浩楠房間的門是敞開的，被風(fēng)刮得前后晃動。童小柔等了一會兒，他想他大概是來不及答應(yīng)她。她又喊了一聲，像上次一樣，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她的回音。窗簾被風(fēng)吹起，沒有人再從那里面跑出來。

童小柔摔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她知道，從此，陸浩楠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