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前179—前117），字長卿，蜀郡成都（今四川省成都市）人。西漢著名辭賦家。漢景帝時，任武騎常侍。后去官游梁，為梁孝王賓客，作《子虛賦》。后回家鄉(xiāng)成都。漢武帝見其《子虛賦》，倍加贊賞，因以被推薦為郎。后又作《上林賦》，武帝任為郎官，拜孝文園令。

長門賦

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¹⁾別在長門宮⁽²⁾，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³⁾，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卓取酒⁽⁴⁾，因于解悲愁之辭⁽⁵⁾。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其辭曰：

夫何一佳人兮⁽⁶⁾，步逍遙以自虞⁽⁷⁾?；暧庳环促?sup>(8)，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⁹⁾，飲食樂而忘人⁽¹⁰⁾。心慊移而不省故兮⁽¹¹⁾，交得意而相親⁽¹²⁾。

伊予志之慢愚兮⁽¹³⁾，懷貞愨之歡心⁽¹⁴⁾。愿賜問而自進兮⁽¹⁵⁾，得尚君之玉音⁽¹⁶⁾。奉虛言而望誠兮⁽¹⁷⁾，期城南之離宮⁽¹⁸⁾。修薄具而自設兮⁽¹⁹⁾，君曾不肯乎幸臨⁽²⁰⁾。廓獨潛而專精兮⁽²¹⁾，天漂漂而疾風⁽²²⁾。登蘭臺而遙望兮⁽²³⁾，神恍恍而外淫⁽²⁴⁾。浮云郁而四塞兮⁽²⁵⁾，天窈窈而晝陰⁽²⁶⁾。雷殷殷而響起兮⁽²⁷⁾，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起閨兮⁽²⁸⁾，舉帷幄之襜襜⁽²⁹⁾。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訚訚⁽³⁰⁾?？兹讣啻尜?，玄猨嘯而長吟。⁽³¹⁾翡翠脅翼而來萃兮⁽³²⁾，鸞鳳翔而北南。

心憑噫而不舒兮⁽³³⁾，邪氣壯而攻中⁽³⁴⁾。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³⁵⁾正殿塊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³⁶⁾間徙倚于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³⁷⁾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鐘音。⁽³⁸⁾

刻木蘭以為榱兮⁽³⁹⁾，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⁴⁰⁾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槺梁。⁽⁴¹⁾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⁴²⁾。五色炫以相曜兮⁽⁴³⁾，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瑇瑁之文章。⁽⁴⁴⁾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⁴⁵⁾。

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臺之央央。⁽⁴⁶⁾白鶴噭以哀號兮，孤雌跱于枯楊。⁽⁴⁷⁾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⁴⁸⁾。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⁴⁹⁾。援雅琴以變調兮⁽⁵⁰⁾，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復揚。⁽⁵¹⁾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⁵²⁾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⁵³⁾。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⁵⁴⁾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諐殃。⁽⁵⁵⁾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⁵⁶⁾。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茝香。⁽⁵⁷⁾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⁵⁸⁾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⁵⁹⁾。望中庭之藹藹兮⁽⁶⁰⁾，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⁶¹⁾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⁶²⁾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⁶³⁾。

【簡釋】

(1) 孝武皇帝：漢武帝劉徹。陳皇后：武帝姑母之女，名阿嬌。武帝為太子時娶為妃，武帝即位后立為皇后。時得幸：指曾受寵。頗妒：很嫉妒。

(2) 別：另，指單獨。

(3) 天下工為文：天下最會做文章。

(4) 文卓：卓文君，相如妻，大富商卓王孫之女，善鼓琴。喪夫后寡居在家。司馬相如曾飲酒于卓家，以琴逗之，文君與相如夜奔成都。不久又返回臨邛，當壚賣酒。奉……取酒，是“以重金買文章”的措詞。

(5) 于：為。

(6) 夫何：語首詞，表示嗟嘆。

(7) 虞：同“娛”。

(8) 逾佚：散失。

(9) 言：指武帝曾言。

(10) 此句講武帝因宴樂而忘陳皇后。

(11) 慊（qiàn）：不滿、嫌疑。?。侯櫮?。

(12) 得意：稱心如意的人。

(13) 伊：發(fā)語詞。予：我，這里轉為陳皇后語氣。慢愚：愚鈍，指少警惕。

(14) 愨（què）：誠實、謹厚。

(15) 賜問：賜給一問。自進：指有進見的機會。

(16) 尚：奉。

(17) 奉虛言：指得到一句空的諾言。望誠：當作真誠的。

(18) 期：期待。城南之離宮：指長門宮?！堕L門賦》之“長門”二字緣此。

(19) 修：預備、安排。薄具：微薄的飲食。

(20) 曾：竟。

(21) 廓：內心憂悲貌。獨潛：獨自隱處。專精：獨處深思。

(22) 漂漂：急風貌。

(23) 蘭臺：宮中臺名。

(24) 恍恍（huǎng）：心神不安。淫：游。

(25) 郁：濃郁。四塞：充滿。

(26) 窈窈：深遠貌。

(27) 殷殷：雷聲。

(28) 飄風：旋風或大風。閨：中門。

(29) 舉：吹動。襜襜（chān）：搖動貌。

(30) 芳：香氣。訚訚（yín）：香氣濃郁。

(31) 存：照顧。玄：黑。

(32) 翡翠：鳥名。脅：收斂。萃：聚集。

(33) 憑噫：氣滿。

(34) 邪氣：外感之氣。攻中：攻心。

(35) 此句說又下蘭臺步宮中觀覽。

(36) 塊：獨立。造天：達于天。郁：壯大。穹崇：高貌。

(37) 間：時而，有時。徙倚：徘徊。靡靡：細致而美好。

(38) 擠：推。撼：搖動。金鋪：金制門環(huán)。噌吰（zēng hóng）：鐘鼓聲。

(39) 榱（cuī）：屋椽。

(40) 羅：羅列。豐茸：繁富。游樹：宮室浮柱。離樓：通“離婁”，雕鏤交錯。梧：交叉。

(41) 欂櫨（bō lú）：斗拱。委：積。槺梁：空洞貌。

(42) 積石：積石山，在青海甘肅交界處。古人以為黃河源于此。將將：高峻。

(43) 曜（yào）：照耀。

(44) 致：細密。錯石：交錯的石塊。瓴甓（líng pì）：鋪地的磚?，x瑁：即玳瑁。文章：花紋。

(45) 楚組：楚地造的組綬。連綱：總的組綬。指室中系帷幔的綬帶。

(46) 楣：門上橫梁。央央：寬廣貌。

(47) 噭（jiào）：悲鳴聲。孤雌：失偶雌鳥。跱：停落。

(48) 托：托身。

(49) 徂（cú）：消逝。洞房：深幽的內室。

(50) 變調：變換曲調。

(51) 案：通“按”。流：流利。徵：古代五音有宮、商、角、徵、羽，徵為第四音，音較高，表哀傷情緒。幼眇（miǎo）：輕細悠揚。

(52) 貫：貫穿起來。歷覽：逐個地看。中操：心中的情操。卬：升高。

(53) 從（zòng）：通“縱”。

(54) 舒：吐。息：嘆息。悒（yì）：愁悶不安。欷（xī）：哽咽聲。蹝（xǐ）履：拖著鞋子。

(55) 揄（yú）：揚起。袂（mèi）：袖。翳（yì）：遮蔽。諐（qiān）：同“愆”，過錯。

(56) 頹思：心思頹唐。

(57) 摶（tuán）：糅合。芬若：香草。茝（chǎi）：香草。

(58) 惕：警覺。迋迋（kuáng）：恐懼的樣子。亡：失。

(59) 畢昴（mǎo）：二十八宿之二星名。五六月時出于東方。

(60) 藹藹：淡淡的微光。

(61) 曼曼：漫長。不可再更：不可再忍受下去。

(62) 澹（dàn）：安靜。偃蹇：佇立貌。荒：遠方。一說欲明貌。亭亭：遠貌。一說將至。

(63) 究：到底。終極。

這篇賦寫陳皇后失寵后，深居長門宮的幽思悲情。在藝術手法上反復鋪排而不堆砌，想象夸張而不虛張。是漢賦中抒情賦的杰作，并成為其后抒情賦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