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注與守望

在《新聞調(diào)查》工作的五年時間里，對于社會熱點的關(guān)注，我們會通過嚴謹、翔實的實地調(diào)查和尋訪，讓當事人把事件真相呈現(xiàn)出來，所以欄目的宗旨是探尋事實真相。作為記者，需要面對那些因為各種原因試圖掩蓋真相的人，那時的采訪是對抗性的，就像兩個拳擊手在擂臺上斗智斗勇，而在這種你來我往的交鋒中，才有機會讓人們辨別是非曲直。進入《面對面》后，關(guān)注新聞熱點依然是我們的職責，只是節(jié)目的呈現(xiàn)方式變成了專訪新聞當事人，雖然每一期采訪的人物相對單一了，對抗性也弱化了，但卻更加集中和深入了，更有時間和篇幅去展現(xiàn)一個新聞熱點人物的心路歷程，具象地了解社會發(fā)展洪流中單獨個體的奔波流離、悲欣交集。

我在學生時代讀過美國作家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因為這本書，我對進入社會后的認知有了一些免疫力，知道理想是豐滿的，但現(xiàn)實往往是骨感的，雖然未來會有詩歌和美好，但眼前不得不面對一些讓你無奈和憤怒的茍且。作為一個專訪記者，我特別想通過和這些人物對談，讓大家知道他們的困惑和委屈，如果能夠引起社會的關(guān)注，甚至去完善和改變一些制度，那將是我最欣慰的。這種感覺就像《麥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霍爾頓說的那樣，當你發(fā)現(xiàn)一些社會問題，像迷失方向的孩子一樣開始滑向懸崖時，你可以呼喊著提醒人們，不得已的話，還可以伸手去阻攔，這也是一條媒體人應該守護的安全底線。

在這一章里，既有轟動一時的大案、要案的主要當事人，也有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民眾，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的剪影和切面，我希望通過這些文字和影像，讓生活在不同層面的人們了解這個時代的真實印記。作家劉震云先生曾經(jīng)說，他通過作品把這個時代的小人物的故事打撈出來，這些人物沒有轟轟烈烈的事跡，也沒有太多被人關(guān)注的實力和資本，但他們的喜怒哀樂、生活訴求和那些風云人物同樣重要，他們作為一個個生命，同樣渴望和需要人們的關(guān)注與尊重。

作為記者，我深知通過一期或幾期節(jié)目很難“治愈”社會頑疾，節(jié)目播出完畢，記者的使命和責任也告一段落。當開始下一個選題時，那些身處困境的人們依然要繼續(xù)自己的生活，短暫的輿論喧囂過后，劇目散場，各自回歸自己原有的生活。因此，我也曾懷疑過自己的采訪對這個時代是否真的有積極的意義和價值。但我又想到，身為一個媒體人，如果不去做，我的良心和信念一定會備受煎熬。于是，我又收拾心情繼續(xù)前行。做了，未必會改變什么，但不做，永遠改變不了。這也是支撐我這些年采訪工作的力量所在。就像塞林格說的：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

“劉永彪案”當事者——22年追兇之問

劉永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安徽文學獎”，后為某大學?？骶?，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頗具才氣的劉永彪在許多文學愛好者眼里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名家，《難言之隱》是他的長篇小說代表作，可如今，劉永彪的作家身份有了顛覆性的變化——他是22年前一起致4人死亡的特大搶劫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被警方抓獲時，劉永彪對22年前搶劫殺人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與他共同作案的另一名犯罪嫌疑人汪明（化名），案發(fā)時，是上海一家投資咨詢公司的法人代表，42歲。

據(jù)他們交代，兩人是南陵同鄉(xiāng)，也是好朋友。作案前，兩人都沒多少錢了，而汪明之前曾在織里打過工，所以兩人商量到織里搞些錢。

GUBING×劉永彪

采訪手記

采訪結(jié)束后，劉永彪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問我：“古記者，這節(jié)目什么時候播出？”我回他，周日晚上九點半。他緩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還好，我兒子一般九點就睡了。”說完，他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腳銬，一步一挪地被帶往監(jiān)舍?？粗谋秤?，我的心情很復雜。如果不是劉永彪最后的問詢，我的關(guān)注也完全集中在案件本身的曲折坎坷和新聞熱度的談論上。無論多么兇殘的罪犯，內(nèi)心對于自己的孩子都是有愧疚的。而作為殺人犯的孩子，未來他怎樣面對這個現(xiàn)實，怎么面對社會和周遭親朋好友呢？在關(guān)注這起大案的同時，很少有人會在乎或想起一個12歲孩子的心靈“地震”。

一個殺人嫌犯在22年的逃亡中離奇地成了一名作家，這本身就極富戲劇性。我曾想過，采訪他時一定會面臨很多博弈和挑戰(zhàn)，但沒想到他會全盤托出，沒有任何否認和回避。而我很難相信面前的嫌犯曾是一名作家，一雙沾染鮮血的雙手是怎么拿起筆為人們提供文字食糧的呢？

無論如何，劉永彪都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所以當警方第一次到家里采集他的信息時，他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局。他說那天之后，他把兒子送回老家，回到辦公室收拾好物品，靜靜地等著那個他曾經(jīng)多次夢到又心存僥幸地希望不會發(fā)生的場景的到來。當一切來臨，他顯得很平靜。他說到那晚被抓捕的情景時，說幸虧把兒子送走了，怕孩子被嚇壞，還說孩子自幼膽小，沒安全感，像他。

我說，孩子總會知道的。他低下頭，不做聲，過了許久，抬起頭，眼圈紅著說：“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希望孩子不要恨我，畢竟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p>

人生就是這樣。最初覺得路很長，但走錯一步，可能就會萬劫不復。希望在這個案件過后，人們能幫助那個12歲的少年走好他的人生之路，畢竟孩子是無辜的。

采訪時間：2017年8月20日

雙面人生背后的“難言之隱”

古兵：現(xiàn)在再看你的長篇小說《難言之隱》的時候，書名會讓人覺得特別有一些黑色幽默的成分。

劉永彪：我之前準備寫一個東西，但是后來沒寫。

古兵：你想把你自己的整個經(jīng)歷寫成一本書？

劉永彪：以前我想過，現(xiàn)在沒機會了。

古兵：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劉永彪：因為我犯了這個案子，我是個罪人，死100次都不為過，我沒有資格寫作了。但是犯案后過了一兩年沒有什么事，又沒人抓我，反過來我又想寫作，又想當作家，當作家取得了一點成績后，我又想到了這個案子……一直都處于這樣的矛盾中。現(xiàn)在我們寫作都是教大家怎么學好，但是在我的經(jīng)歷中，有這樣的一個難以啟齒的東西，我內(nèi)心的苦難有很多。

湖州市公安局曾數(shù)次啟動案件偵破工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從未放棄對兇手的抓捕。

背負4條人命，逍遙法外22年，劉永彪把自己經(jīng)歷的內(nèi)心掙扎稱為是“苦難”。然而，在同樣的22年中，他無法體會的是4條人命所牽扯的失去親人的劇痛，他無從知曉的是偵辦此案的公安人員22年不安心、不甘心、不能停止的追索。

古兵：這個案子持續(xù)了這么長時間，一直沒破，一定有很重大的原因，還有其他的難點，您認為最關(guān)鍵的難點是什么？

夏文星（湖州市公安局長）：這個案件畢竟已經(jīng)過去22年了，兇手就像蒸發(fā)了。

古兵：您為什么會用這樣一個詞——“蒸發(fā)”？

夏文星：22年，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人反映或者舉報，在其他案件中也沒有串并，所以就像蒸發(fā)了一樣。

22年前，即1995年，11月29日凌晨，湖州市織里鎮(zhèn)閔記旅館發(fā)生一起搶劫殺人案。案發(fā)現(xiàn)場在一家住宿和飲食合一的小旅館，老板閔某生、老板娘錢某英、老板的孫子閔某及旅客于某峰4人被殘忍殺害。接到報警后，湖州市公安局吳興區(qū)分局刑偵民警陳紅躍和同事迅速趕往現(xiàn)場。當年，陳紅躍23歲，剛?cè)刖荒辍?/p>

古兵：你們接到報案，進入現(xiàn)場之后，當時看到的情景是什么樣的？

陳紅躍：進入現(xiàn)場，首先聞到里面血腥味非常濃，看到很多尸體，心理上確實有點兒震撼。

古兵：那應該是您接觸的第一次比較大的刑事案件？

陳紅躍：是這樣。

古兵：從當時現(xiàn)場勘查來看，你們覺得兇手是蓄謀的，還是臨時起意的？

陳紅躍：是臨時起意的，是為財而來，這一點我們是有共識的。

古兵：從現(xiàn)場來看，怎么分析一個旅客和旅館的主人一家的關(guān)系呢？

陳紅躍：被殺的旅客和兩名案犯是住同一個房間的，他們要作案首先必須排除他（旅客）這個障礙，然后再去做其他的動作。

案發(fā)地在鬧市一棟三層旅館的二樓，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查，4名受害人均被鈍器擊打頭部致死，兇手作案手段十分殘忍。

古兵：為什么最后選擇在這個賓館里做案？

劉永彪：巧合的因素。

古兵：你當時怎么判斷出那個山東的旅客有錢？

劉永彪：因為我把他當成了一個商人，加上他又穿著西服，都以為他有錢。我的那個同案犯也認為他有錢，對我來講，就以為他是有錢的了。

古兵：確定了這個旅客后，怎么決定實施犯罪？

劉永彪：見了面我們住在一個房間里，后來聊一聊就變熟悉了。熟悉以后，他就睡著了……

古兵：你們用了什么樣的工具？

劉永彪：我們用繩子和棒槌。

古兵：打的是哪個地方？

劉永彪：細節(jié)還要說嗎？細節(jié)很殘忍的。

22年的偵查之路……

即使在今天，劉永彪也承認當時的細節(jié)殘忍。據(jù)劉永彪交代，當晚最先被殺死的，是和劉永彪住在同一個房間的來自山東的旅客，從這名旅客身上，他們只搜到了十幾塊錢，然后，他們用類似的手段殺死了旅店的老板夫婦和他們12歲的孫子。在血腥的作案現(xiàn)場，兇手留給陳紅躍的線索并不少。

古兵：到現(xiàn)場勘查之后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陳紅躍：有指紋、鞋印、作案工具，還有一些生物檢材。經(jīng)過現(xiàn)場訪問，實際上確定了兩名作案對象。

古兵：當時為什么直接鎖定是那兩位旅客？

陳紅躍：這兩名旅客是28日住進來的，這個案件是29日晚上發(fā)案的，這兩名旅客從29日早上就消失了，28日晚上，有服務員也聽到這兩名旅客叫老板結(jié)賬的對話。綜合判斷，這兩名旅客就是作案人。

古兵：在當時的條件下，要開展偵查的話，難度在哪兒？

陳紅躍：這兩名旅客住店沒有進行實名制登記，實際上我們并不知道這兩個旅客的身份。

古兵：所有影像的東西都沒有？

陳紅躍：都沒有。在當時條件下，完全沒有監(jiān)控，而且這兩個人也沒有犯罪前科。

古兵：你們總共在這個案件中搜到了多少錢、物？

劉永彪：一個手表，一個戒指，十幾塊錢。

古兵：這些東西怎么處置的？

劉永彪：他（同案犯）給了我一個戒指，戒指我不敢用，因為它是贓物，也不敢賣，不敢給老婆，后來就沒有了。

古兵：那一路上，你和你的同案犯怎么交流的？

劉永彪：沒有交流，我們后來到上海就分手了。之后我們每一次想到這個事情，就擔驚受怕，也不敢出來搞別的事情。

案發(fā)后的十多天，陳紅躍幾乎整日守在現(xiàn)場，他與十余名民警一起展開勘查。經(jīng)過細心排查，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支皖南一帶生產(chǎn)和銷售的某品牌香煙的煙蒂。為了偵破此案，湖州市公安局成立專案組，浙江省公安廳也派出刑偵專家協(xié)助破案，可是線索有限，排查面太大，兩個沒有留下任何影像和身份痕跡的犯罪嫌疑人，從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1·29”特大搶劫殺人案作為湖州市新中國成立以來發(fā)生的最大一起惡性案件，就此成了所有辦案民警的心結(jié)。

夏文星：當時發(fā)案，在全社會引起了強大震動。經(jīng)過22年，雖然現(xiàn)在才抓住兇手，到我這里已經(jīng)是第五任局長，但是這22年，湖州公安一天都沒忘，也一天都沒有放棄過。

22年中，每一年，湖州警方專案組都會對所有當年案發(fā)現(xiàn)場的痕跡物證梳理一遍，每當聽到外地有類似案件發(fā)生，湖州警方都會派員去看能不能并案。為此，他們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在指紋對比靠肉眼識別的年代，為了這個案子，陳紅躍有時一天要辨認幾千份指紋。犯罪嫌疑人的指紋幾乎印在陳紅躍腦子里了?？墒?，案件的偵破始終沒有進展。

古兵：時間過去那么長，你的崗位都發(fā)生了變化，對這個案子，你還會有那種心結(jié)嗎？

陳紅躍：實際上有一點不服氣，當然更主要的是不甘心。

在安徽南陵，早在1995年之前，劉永彪就已經(jīng)在文學領(lǐng)域嶄露頭角，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默后，他又開始了文學之路的積累。他自費到魯迅文學院學習創(chuàng)作，獲得結(jié)業(yè)證書。2005年，他的中短篇小說集《一部電影》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獲得第七屆省政府文學獎。2009年，他被安徽省授予2005—2006年度安徽省“社會科學文學藝術(shù)出版獎”三等獎，他的代表作長篇小說《難言之隱》，在某閱讀網(wǎng)站上被稱作是“一部以鉆井方式深層揭示人性的小說”。

古兵：寫作者對于人性的洞察和體驗一般都比平常人要深刻，這些年在作品里面，你對人性的體驗是什么？

劉永彪：我作品里面關(guān)于人性寫得最多的都是本真的東西，寫下層的人，他們都是向善、向好，每一個人都是好人，沒有壞人。我的作品里面沒有一個壞人。

古兵：你是想借這些作品里面的人物來映射自己嗎？

劉永彪：我不敢把這件事反映在作品里，但是思想我肯定反映進去了，人物故事肯定不敢反映進去。所以，可以講，目前我是全中國也是全世界最窮的作家，我不能發(fā)揮，自己不容易發(fā)揮。

2017年6月中旬，湖州警方再次抽調(diào)各崗位的刑偵技術(shù)人員和專家，組成專案組，公安局長夏文星擔任專案組組長，對“11·29”案件發(fā)起新一輪的攻堅沖刺。

古兵：22年了，為什么會突然重啟對這個陳年舊案的調(diào)查？

夏文星：我們并不是突然重啟這個案子，是再度重啟，之前曾幾度重啟。

古兵：但是這個案子二十多年都沒有結(jié)果，再次重啟就意味著可能要承擔很多的風險，甚至可能會做出無用的追查。

夏文星：是，當時在部署會議上我也宣布出去了，我說這次并不意味著我自己要當專案組組長，再度重啟這個案件也不意味著就一定能破，但是我們只要有決心，我相信能早日破案。

一支煙蒂幫了大忙

偵辦期間，專案組常駐人員有10人左右，參與辦案民警超過百人，為了不走回頭路，一些當年參與過偵破此案的干警都被調(diào)入再次重啟的專案組。陳紅躍也在其中。兩年前，他被派到一個派出所做教導員，再次回到一線辦理懸案，當年23歲的陳紅躍已經(jīng)是45歲的老民警。

古兵：這些全是當年的案卷嗎？（指著檔案柜）

陳紅躍：對，是這樣的。

古兵：22年來所有的東西一直沒有間斷搜集過？

陳紅躍：沒有，比如這個是鞋廠的。

古兵：就這么一個線索，都要搜集這么多。

陳紅躍：對，要幾千個人。

古兵：您在這里面主要負責的是哪一塊？是外省排查，還是其他的？

陳紅躍：這次我主要負責到南陵去做一些排查工作，因為隨著基因檢驗技術(shù)的進步，我們把原來的一些物證繼續(xù)做了追加的鑒定，做了Y染色體DNA檢驗。

時隔22年，公安系統(tǒng)的信息化建設以及大數(shù)據(jù)應用的迅猛發(fā)展，給偵破“11·29”案件提供了技術(shù)支撐，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那支煙蒂上殘留的唾液，成了關(guān)鍵證據(jù)。

古兵：有突破嗎？

夏文星：就是在煙蒂上得到的突破。以前DNA可能還不能發(fā)揮作用，但刑偵技術(shù)發(fā)展到今天，讓我們感到非常振奮。

古兵：即使有了這樣的科技手段的輔助，拿到了DNA，真正去找可能還是像大海撈針。

夏文星：DNA出來以后，包括現(xiàn)場的指紋，我們跑了15個省。

古兵：怎么比對？多少人參與比對？

夏文星：我們通過DNA比對，排除掉的就達6萬多人。全國有指紋庫，有DNA庫，有些是能聯(lián)網(wǎng)的，有些是不能聯(lián)網(wǎng)的，這些都需要民警實地一一核對。

22年來，案件偵查一直沒有停歇，而僅一個線索，陳紅躍就要搜集幾千個人的信息，任務量之大可見一斑。圖為陳紅躍和古兵參觀檔案柜。

古兵：這個強度很大？

夏文星：對，可以說這兩個月全警出動。

經(jīng)過復雜的DNA比對發(fā)現(xiàn)，那支煙蒂上殘留的唾液與蕪湖市南陵縣的劉姓族人很接近。得知這個情況后，陳紅躍來到安徽南陵，結(jié)合本案的其他證據(jù)，對劉姓族人進行梳理，將搜索范圍圈逐漸縮小。

古兵：什么時間有了新的進展和突破？

陳紅躍：8月8日，劉永彪已經(jīng)納入到了我們的偵查范圍。

古兵：進入偵查范圍后，按照你們的戰(zhàn)術(shù)規(guī)劃，怎么推進？

陳紅躍：我們先找到這個人。

古兵：你去的嗎？

陳紅躍：我去的。

古兵：你見到他的第一印象是？

陳紅躍：感覺他挺斯文的一個人，跟我腦中對案犯的刻畫還是有點差距的。

古兵：你刻畫的是怎么樣的？

陳紅躍：我內(nèi)心當中，這個案件的案犯跟一個作家無論如何是畫不上等號的。

陳紅躍鎖定的犯罪嫌疑人正是劉永彪，此時的劉永彪是一所學校的?？骶?。公開資料顯示，中國作家協(xié)會2013年新增會員473人，劉永彪以安徽籍的身份在列，他使用的筆名有劉浪、永方、彪子、一沙、江南飛等，共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

古兵：怎么和他接觸？

陳紅躍：我們就以跟他聊天的形式，想辦法提取了他的生物檢材。

古兵：你是怎么講的？怎么讓他配合做這樣的工作？

陳紅躍：我們就說在搞一項科研活動。

古兵：你當時是以什么身份面對他的？

陳紅躍：當時沒講身份，也沒講是公安人員，我們就說想做一些調(diào)查，調(diào)查劉氏家族遷徙情況，編了這個理由。

古兵：對你們這樣的行為方式還有你們的到來，他的反應是怎樣的？

陳紅躍：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他是出奇地平靜，很配合。

古兵：沒有任何的排斥和反感？

陳紅躍：沒有。

古兵：那會不會讓你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一些懷疑？

陳紅躍：當時確實有些動搖，但是你也知道，我們偵查破案是一件很嚴謹?shù)墓ぷ?，即使我?nèi)心有一些動搖，但是我依然要依靠我們的一些物證，一些檢驗鑒定排除，還是堅持取到了他的DNA。

“原罪”之贖

對于劉永彪來說，2017年8月8日，是他命運的又一個轉(zhuǎn)折點。

古兵：8月8日到你家進行采樣的時候，當時看到他們來，你的反應是什么？

劉永彪：他們給我講，要幫我做家譜，是牽涉到衛(wèi)生方面的，我是劉家人，要做個DNA檢測，我說不要講了，我清楚，我在家里等你們。

古兵：你講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劉永彪：因為當時我兒子在家里。我兒子12歲，上小學，我讓他到房里去，他又跑出來了，他總是來問，我就把他喊進去了。

古兵：但當時對方并沒有暴露警方的身份。

劉永彪：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看了那個白銀案，怎么會不知道。DNA比對，根據(jù)父系什么的，那個我都知道，他不講我也知道。

古兵：為什么那個時候沒有坦白？

劉永彪：我兒子當時在那兒。后來我的律師跟我講，那個時候坦白都屬于自首，可我還是沒有勇氣，甚至我還有一點兒僥幸心理。

DNA檢測需要兩天時間，湖州警方和劉永彪都在等待結(jié)果，而劉永彪更是把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都支了出去。

劉永彪：8月9日和8月10日兩天都沒有吃飯，兩天就吃了一碗方便面，三塊五毛錢的一盒方便面。

古兵：這期間，你和你的同案犯有過交流嗎？

劉永彪：打過電話，我跟他這么講：“如果先找到我，我肯定要把你講出來；先找到你，你也要把我講出來，我們遲早要面對?！彼麄冏鯠NA檢測以后，我就跟他聯(lián)系，就跟他講，我已經(jīng)做了DNA檢測，我是不想逃了。

古兵：他怎么回復你？

劉永彪：我們已經(jīng)講了，都不想逃了，就聽天由命吧。

2017年8月10日，DNA檢測顯示，案發(fā)現(xiàn)場煙蒂上的唾液和劉永彪的DNA一致。8月11日凌晨1點，專案組民警在劉永彪的家中將其抓獲?，F(xiàn)場視頻顯示，被警察帶走時，劉永彪并沒有反抗。

古兵：面對你們的到來，他當時有沒有一些其他的特別舉動？

陳紅躍：他自己寫了一封信，是寫給他妻子的，他把這封信交給了我，這封信的內(nèi)容提到了22年前的魯莽行動，他講到自己曾經(jīng)想要自殺，甚至連老鼠藥都準備好了，可以看得出來，這么多年來，他過得惶惶不可終日。

古兵：你在那封信里面最想告訴家人什么？

劉永彪：我有老婆，這樣突然走了，對不起我的愛人。后來，我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了一下，教小孩子堅強一點，教他們謀生，學會點技能。

按照劉永彪的解釋，22年前，他的女兒剛出生，天生有眼疾，需要5000元手術(shù)費。為了籌集這筆錢，劉永彪和同村的一個朋友聊到此事，對方提到浙江織里經(jīng)濟發(fā)達，有錢人多，兩人于是相約來到織里，住進了閔記旅館，遇到了和他們住在同一個房間的山東商人，后來制造了一起4人被害的血案。

古兵：這22年來，那些慘不忍睹的、血淋淋的場面，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你的腦海里嗎？

劉永彪：有時候生不如死，我因為一時糊涂制造了四條人命的案件，我曉得自己一定跑不掉，我盼望被抓的這一天。

古兵：為什么說是“盼望”？

劉永彪：我放下了，現(xiàn)在放下了，放下就好多了，最起碼在這里睡覺睡得很好，沒有噩夢。反正現(xiàn)在戴了手銬、腳鐐，戴上這個東西，我覺得精神上放下了。

古兵：你覺得那種精神的折磨比肉體更可怕？

劉永彪：對我來講更可怕。人家說我是一個奇怪的人，寫到后來名氣越來越大，最終這個事情出來，鬧的笑話也越大。但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勇氣自首，這是內(nèi)心話，我很痛苦的，我也不想留下文字記錄，現(xiàn)在就是已經(jīng)放下了。

2017年8月11日早上6點多，湖州警方趕到上海浦東，在浦東區(qū)楊高南路一小區(qū)里抓到了另一位犯罪嫌疑人汪某，此時的汪某是一位投資公司的法人代表。至此，22年懸而未決的“11·29”特大搶劫殺人案告破，劉永彪和汪某兩人對當晚的殺人事實供認不諱。

夏文星：說實在話，印象最深的是受害人的家屬，一家?guī)卓谝黄饋淼焦簿炙湾\旗，一見到我“撲通”就跪下了，當時在場的專案組民警都掉下眼淚，終于讓他們沉冤昭雪，能告慰亡靈了。我們感到很自豪，但是也很內(nèi)疚，花了22年才把這個案子破了，才把兇手抓住。這個案子的破獲，讓我更加堅定了湖州市公安的一個理念。

古兵：什么理念？

夏文星：防為主，防為上。通過我們想在前、做在前、忙在前，切實增強人防、技防、物防、心防這些措施，在人民群眾的支持和參與下，盡量少發(fā)案，不發(fā)案。

法網(wǎng)恢恢，等待劉永彪和汪某的將是法律公正的判決。

古兵：如果把你的人生歷程當作一本書，現(xiàn)在讓你給自己走過的這條路寫一個書名的話，你會怎么寫？

劉永彪：就叫《原罪贖》，但現(xiàn)在沒有條件了，我要有這個條件，我肯定要把這個書寫出來，寫出來以后，不管傳不傳得下去，對社會有沒有影響。我現(xiàn)在就是很煎熬，我就盼望法律早點給我一個了結(jié)，解脫自己，對受害者家屬有一個交代，自己也輕松一下。

古兵：可能現(xiàn)在也只有法律才能夠?qū)崿F(xiàn)你的贖罪？

劉永彪：我也期待法律的審判，而且我希望它對我越嚴格越好，對后人有個警示。

古兵：警示什么？

劉永彪：不能因為一時、一念之差，造成大錯。

古兵：人生沒有后悔藥吃。

劉永彪：沒有后悔藥吃，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后悔。

“劉漢劉維案”專案組——反腐打黑，以法為名

劉漢，男，四川廣漢人，原四川漢龍（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曾連續(xù)三屆當選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常委，其資產(chǎn)高達400多億元人民幣，曾被《福布斯》稱為“潛在水底的真正富豪”。劉維（曾用名劉勇），劉漢弟弟，黑社會犯罪集團成員。在其哥哥劉漢帶領(lǐng)下大肆網(wǎng)羅社會閑雜、刑釋人員，大量購買槍支彈藥及刀具，組建“地下武裝”，組織、領(lǐng)導了一個30余人的涉黑犯罪集團，為禍四川成都、德陽、綿陽、廣漢、什邡等地長達20余年。

2013年3月以來，公安部指揮北京、四川、湖北等省市的公安機關(guān)，對以劉漢為首的特大黑社會性質(zhì)犯罪組織展開了合力圍剿。2013年3月12日，針對劉漢劉維等團伙的抓捕行動開始，盤踞四川20年的劉漢黑社會犯罪集團被摧毀。隨后，中央政法委公安部決定，將案件移交湖北省公安機關(guān)偵辦。2013年4月中旬，在公安機關(guān)受命偵辦該案之初，咸寧市檢察機關(guān)就啟動了同步介入機制，引導偵查，幫助公安機關(guān)進一步理清偵查脈絡。

最初指定同步介入的三名檢察官包括羅繼洲（咸寧市檢察院檢察長）、李映雪（咸寧市人民檢察院刑事審判監(jiān)督處處長）、陳利（咸寧市檢察院公訴處處長）。

GUBINGד劉漢劉維案”專案組

采訪手記

這是我采訪的節(jié)目中最特別的一期。因為平時都是專訪一個人，而這期節(jié)目卻要面對多個人，不僅訪談人數(shù)多，而且案件脈絡煩瑣復雜，涉及被告幾十人。在專案組的檔案室里，這起案件的相關(guān)案卷如山丘一般，理清采訪思路已非易事，何況她們要全部研究透徹案卷，提出邏輯嚴密的公訴。

負責這起大案的湖北咸寧檢察院公訴團隊也很特別，檢察長羅繼洲告訴我，這起案件對于一個市級檢察院來講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而承擔主要公訴職責的檢察官全是女性，高負荷的工作強度對她們的體力和腦力都是一種磨礪。私下溝通時我問她們，第一次參與這么引人關(guān)注的大案，精神壓力如何，她們給我的答案幾乎是一樣的：有擔心，但必須下定決心。我追問，擔心什么，她們相互看看后，一位年長的檢察官答復我，她有時候做夢都在想著開庭審理時會出現(xiàn)的變化。我明白她們的壓力，庭審辯控就像進行拳擊一樣，你不擊倒對手，就會被對手擊倒。

這起案件的庭審也非常特別，不僅時間跨度長，而且辯論激烈，波折起伏。在案件庭審的關(guān)鍵時刻，重要證人答應出庭質(zhì)證，才讓案件審理有了突破性進展。這期間，公訴團隊每天都要分析案情和庭審出現(xiàn)的新問題。我問她們，輿論的關(guān)注是否會影響她們的判斷，其中一位公訴人告訴我，辦案時她們不會看相關(guān)新聞報道和網(wǎng)絡評論，只關(guān)注采信的案件物證和提審筆錄，庭審需要的是證據(jù)，而不是輿論評判。

采訪時間：2014年11月9日

搞清作案動機是最大難題

2014年8月7日，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在咸寧市對劉漢、劉維等人上訴案依法公開宣判。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維持一審對劉漢、劉維的死刑判決，此判決為終審判決。之后，最高人民法院對劉漢、劉維的死刑判決進行了復核。以被告人劉漢等為首的涉黑集團，盤踞四川廣漢、綿陽、什邡等地長達20年，長期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成員多達30余人，涉案總?cè)藬?shù)達百余人，是近年來被查處的特大涉黑犯罪組織。

古兵：對咸寧檢察院而言，作為檢察長，您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羅繼洲：我從事檢察工作這么多年，像這樣的案件還是第一次碰到。

古兵：難度在哪兒？

羅繼洲：這個案件有它的特性，時間跨度長，20來年，地域廣。收集證據(jù)非常難，有的證據(jù)滅失了，有的證據(jù)被人為地銷毀了。還有一點，這個案件是比較明顯的家族犯罪，涉及劉漢、劉維兩個首犯，他們是親兄弟。

古兵：當時提前介入有多少人力？

羅繼洲：剛開始是三個同志。

古兵：介入之后，你們能提供什么樣的輔助？

李映雪：最開始介入這個案件的時候，公安機關(guān)手里的還是零碎的個案，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脈絡。

古兵：當時哪一個零碎的個案給你的印象最為深刻？

李映雪：應該是“1·10”案件。實際上，“劉漢劉維案”也被命名為“1·10”案件，也就是這個案子是導火索。

2009年1月10日，四川省廣漢市發(fā)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街頭槍殺案。案發(fā)時間在當天下午2：50，整個槍擊過程持續(xù)不到一分鐘。槍殺案發(fā)生的當天，恰恰是110宣傳日。上午，當?shù)鼐浇M織開展的110街頭宣傳活動才結(jié)束。法醫(yī)鑒定證實，案發(fā)現(xiàn)場3人被射殺身亡，2名無辜群眾被流彈擊傷。在3名被害人當中，陳富偉是廣漢黑幫首領(lǐng)之一，與劉漢、劉維素有矛盾。

劉勇，是劉漢的弟弟劉維的曾用名。案發(fā)前，他是廣漢某實業(yè)公司的老板，曾作為奧運火炬手，參加了北京奧運會在廣漢的火炬?zhèn)鬟f。槍擊案發(fā)生后，公安部發(fā)出A級通緝令，在全國范圍內(nèi)追捕劉維，但此后，他卻像從人間蒸發(fā)了。自稱感覺天塌了的劉維，實際上并沒有遠走高飛，因為他還有個大靠山，那就是號稱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哥哥劉漢。劉漢，漢龍集團董事局主席，上市公司金路集團董事長，旗下?lián)碛袛?shù)十家子公司，曾被《福布斯》雜志稱為“潛在水底的真正富豪”，連續(xù)三屆當選四川省政協(xié)委員、政協(xié)常委。從案發(fā)直到2013年，在長達四年多的時間里，劉維一直藏匿在廣漢市。四年里，警方曾多次接到群眾舉報，但每次民警到達現(xiàn)場時，都人去屋空，劉維總是能離奇地與警方擦肩而過。根據(jù)事后的調(diào)查，其間，劉漢曾經(jīng)多次與劉維見面，給了他數(shù)百萬元的現(xiàn)金財物，不僅為他提供生活上的保障，同時也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包庇劉維。在“1·10”案件的偵破過程中，咸寧檢察機關(guān)開始意識到，“劉漢劉維案”就是一個有組織的黑社會性質(zhì)犯罪。

古兵：從檢方來看，哪些元素、哪些證據(jù)是需要你們極度關(guān)注的？

李映雪：劉維基于什么原因要去殺害陳富偉。因為陳富偉威脅到了劉漢和劉維這個家族，這也是跟整個組織相關(guān)聯(lián)的。另外，從涉案的人員來看，他（劉漢）都是安排他手下的文香灼、曠小坪做案，之后，文香灼和曠小坪又安排他們組織層級的下一層的人做案，這樣，整個組織層級關(guān)系也非常明顯了。

古兵：梳理出了層級關(guān)系，僅憑這一點就能夠往黑社會性質(zhì)這個方向判斷嗎？

李映雪：那肯定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公安在偵查的過程中，很多的案件都是同步開展偵查的，有非法持槍的，有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的，有尋釁滋事的。這一系列案件的偵破使我們判定這一個案件的性質(zhì)有了更充足的把握。

1998年8月，劉漢的漢龍集團在四川省綿陽市開發(fā)小島房地產(chǎn)項目時，與小島村村民發(fā)生激烈沖突，漢龍集團保安唐先兵將挑頭的村民熊偉亂刀捅死。事后，兇手唐先兵不僅毫發(fā)無損，還被漢龍集團提拔為年薪10萬元的石材公司經(jīng)理。在小島村兇殺案的5天之后，為了壟斷廣漢市的游戲機賭博市場，劉維命手下將競爭對手周政當街槍殺。2002年5月，劉漢的保鏢在成都一娛樂城無故生事，召集多人猖狂毆打無辜群眾，致一人死亡、多人受傷。在這一系列的命案中，只有一名兇手被判刑4年，其他兇手全部逍遙法外。

此后的十多年里，漢龍集團不僅一直給幾名兇手發(fā)工資，還給房、給車，升職重獎。通過一系列的打打殺殺，消除異己，劉漢黑惡組織的勢力不斷擴張，從廣漢、德陽、綿陽輻射到大半個四川，甚至影響到云南、貴州、深圳、北京等地。在偵辦此案過程中，公安機關(guān)從該犯罪團伙處追繳軍用手榴彈3枚，國產(chǎn)五六式?jīng)_鋒槍、美制勃朗寧手槍等槍支20支，子彈670多發(fā)，鋼珠彈2163發(fā)，管制刀具100余把。據(jù)檢察機關(guān)指控，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以劉漢為首的犯罪集團涉嫌實施故意殺人、故意傷害、非法拘禁等嚴重刑事犯罪案件數(shù)十起，造成9人死亡，9名被害人中5人遭槍擊身亡。這種靠暴力手段形成的控制力，在當?shù)匮永m(xù)了十多年，一些受害人避走他鄉(xiāng)，數(shù)年不敢回家。在廣漢、綿陽、阿壩等地，許多群眾談“劉”色變。

據(jù)辦案人員的統(tǒng)計顯示，十多年來，先后有百余名群眾的合法權(quán)益被該組織侵害，而舉報控告者僅寥寥數(shù)人。從認定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四大特征來看，“劉漢劉維案”具備組織特征、經(jīng)濟特征、行為特征和非法控制特征?？墒且J定每一個特征都需要大量證據(jù)予以支撐。2013年4月29日，咸寧市檢察院“1·10”專案工作領(lǐng)導小組正式成立，下設7個公訴組，以及業(yè)務指導組、后勤保障組等多個工作組，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綜合保障專案工作。

古兵：在確定這個涉黑性質(zhì)的案件的方向之后，對檢方而言，下一步要做的又是哪些工作？

李映雪：首先，我們要確定涉黑犯罪的組織領(lǐng)導者是誰；再就是，這個涉黑犯罪的組織層級是怎樣形成的，積極參加者是誰，一般參加者是誰；另外，這個黑社會性質(zhì)的組織實施的組織犯罪有多少。

古兵：這些是公安部門需要做的，還是需要檢查部門來做？

李映雪：必須由公安機關(guān)來做，我們只是引導性地把這個提出來，他們（公安機關(guān)）根據(jù)我們提出來的方向去開展工作。

檢察官在審查中對該組織“為公司利益要敢打敢沖，出了事，公司會負責”等不成文的規(guī)約和紀律，對劉漢、劉維在該組織中的組織者、領(lǐng)導者地位和該組織的層級結(jié)構(gòu)等，進行了認真細致的梳理。在此基礎(chǔ)上，檢察人員通過參加公安機關(guān)“1·10”專案偵查組案情研討會，提出口頭或書面建議等方式，引導偵查人員進一步明確方向，加強證據(jù)收集及固定工作，并輾轉(zhuǎn)四川、北京、廣東等辦案一線審查、偵查證據(jù)，還先后5次進京、2次赴川審閱全案犯罪嫌疑人筆錄2000余萬字，提出補充偵查意見1000余條，協(xié)助公安機關(guān)補強了劉漢、劉維等36人組織領(lǐng)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等犯罪的主要證據(jù)。

證據(jù)搜集難度“更上一層樓”

古兵：要用證據(jù)說話，但是在時間長、地域廣的情況下，證據(jù)收集是最難的。那么，從哪里入手能拿出最具突破性的證據(jù)呢？

羅繼洲：第一個是重點人，第二個就是重點罪。我們把重點人放在劉漢、劉維身上，把重點罪放在兩方面，第一是黑案，第二是命案上。命案，我們主要是固定收集劉漢、劉維處于組織領(lǐng)導地位的指使、授意這方面的作用。

古兵：把這些所有的證據(jù)固定之后，怎么保證它們的準確性和真實性？

羅繼洲：對所有的證據(jù)，我們是按照時間先后即犯罪行為的先后一份一份地進行審查的，對它進行關(guān)聯(lián)性、真實性、合法性的分析。

2013年11月25日，“1·10”案件被移送湖北咸寧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按照法定的程序，審查起訴的期限不得超過45天。也就是說，檢察機關(guān)必須在45天之內(nèi)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然而，這起大案涉及了1300多冊的案卷材料，2000多萬字的筆錄，還有36名被告和58起案件，其工作強度可想而知。“劉漢劉維案”公訴組在組建過程中，打破院與院之間的界限，在咸寧檢察機關(guān)集中兩級院22名優(yōu)秀公訴人的基礎(chǔ)上，從全省檢察機關(guān)借調(diào)5名優(yōu)秀檢查員，依法任命其法律職務，共同組成了27人的公訴人團隊。陳利，她和副處長王瓊等作為劉漢案的公訴人，其任務是有效指控劉漢等人構(gòu)成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理清劉漢等36名被告人在涉黑犯罪中的地位與作用，明晰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與具體個案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把殺害王永成事件定為整個案件的重中之重。

古兵：為什么當時把“王永成案”定為重中之重？

陳利：我們發(fā)現(xiàn)直接跟劉漢有關(guān)聯(lián)的案件，有兩起命案，一個是王永成案，一個是史俊泉被害案。在史俊泉被害案里面，劉漢直接指使授意的證據(jù)是比較明顯的，但是這個案件（王永成案）當時由于種種原因，劉漢最后終止了犯罪。而我們審查發(fā)現(xiàn)，王永成案跟劉漢關(guān)系是非常緊密的。

王永成是四川省綿陽市的另一名黑道人物，綽號“大叫花”。1999年2月，王永成被人槍殺，證據(jù)表明這是由劉漢直接指使授意的一起故意殺人案。事件起于當年年初，時任漢龍集團總經(jīng)理的孫某某聽說王永成揚言要炸漢龍集團保齡球館，就告知了劉漢。得到劉漢的指示之后，孫某某將這一指示告訴孫華君（孫某某的哥哥）和繆軍，兩人通知其他人具體實施方案。十多天后，王永成被槍殺。

古兵：在調(diào)查這個案件的過程中，你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特別的東西？

陳利：因為這個案件可能關(guān)系到對劉漢的量刑，甚至劉漢是否適用死刑，所以對這個案件的審查，我們當時是非常慎重的。在審查過程當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個案件也有它的一些薄弱點，比如說劉漢，他是直接授意孫某某，然后孫某某再授意手下的繆軍和孫華君（出手）。如何使劉漢在這個案件當中的這種授意行為形成證據(jù)鏈條，可以說是我們審查這個案件的一個最大難點。

對付狡猾罪犯，理性是最好的武器

古兵：第一次提審劉漢的時候，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陳利：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人很狡猾，不好對付。

古兵：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判斷？

陳利：他的辯解一個接一個，不斷地變化。

古兵：你當時怎么問他？

陳利：他明確地表示，孫某某根本就沒有向他匯報，他根本就不知道王永成這個人是誰，更談不上指使孫某某去傷害他。

古兵：怎么證明他說的是謊言？

陳利：他說他當時不在成都，跟他的妻子還有一些朋友到云南旅游去了。

古兵：你怎么看待他這樣的反應？

陳利：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要劉漢對自己的犯罪行為認罪服法，難度很大。所以，當時我們及時調(diào)整了審訊策略。我們讓他自由發(fā)揮，我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但是我們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揭露他說謊的本質(zhì)。通過他的辯解，我們再去核實。

雖然劉漢拒不交代犯罪事實，在一次次的提審過程中，陳利他們也漸漸地摧毀著劉漢的心理防線。

陳利：他是一個多變的人，有時候他咆哮，有時候他哭。

古兵：你們怎么面對他這種多變的情緒？

陳利：我們始終強調(diào)，自己要用一個理性平和的態(tài)度來面對。

古兵：在提審幾次之后，你們對“劉漢案”整個案子有了關(guān)鍵的突破。

陳利：對。比方說，在王永成案里面，我們就通過孫某某還有他的同案犯繆軍和孫華君的口供，對劉漢的授意、指使，包括他們實施犯罪的整個過程，形成了一個認知鏈條。形成這個鏈條之后，我們心里就有底了。

由于“劉漢劉維案”時間跨度長，涉案人員多，涉案地域廣，犯罪起訴多，涉案罪名多，且后果非常嚴重，所以，27人的公訴人團隊又下設7個公訴組同步展開工作。最早介入偵查的李映雪是此案的第一公訴人。

古兵：這里面最難調(diào)查的環(huán)節(jié)和難點是什么？

李映雪：我覺得應該是劉漢與劉維之間的關(guān)系，在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發(fā)展方向和發(fā)展過程中，他們是互相支持和互相策應，還是說他們作為兄弟，相互幫助。

古兵：這個很難厘清嗎？

李映雪：我們需要厘清，而辯護人希望把它混淆。

古兵：但是從辯護方來講，這種兄弟之間的互助和親情的幫助，也是存在可能性的。

李映雪：這個我們不否認，但是兄弟之間的親情關(guān)系，無論如何也不能和眾多違法犯罪之間的互相支持和互相策應混為一談。

古兵：哪些方面能夠支持你說的他們之間的互相策應、互相支持？

李映雪：兄弟之間不可能為實施嚴重犯罪的他方提供槍支，然后在對方要求我實施嚴重犯罪的時候，我義不容辭地答應。

古兵：在調(diào)查中，你覺得劉維在整個組織中承擔的責任是什么？

李映雪：我認為劉漢在這個組織中起到一種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保障、推進作用，而劉維則在武力上起到一種保障和推進作用。

在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后，李映雪所在的劉維案公訴組提審了劉維。

古兵：第一次提審劉維的時候，你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李映雪：印象還是比較深刻的。他（劉維）不僅否認了自己的大部分犯罪事實，同時對他的哥哥劉漢在組織中的作用也完全否認。

古兵：當時聽到他這樣否認之后，你的反應是什么？

李映雪：既在我們的意料之內(nèi)，也在我們的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是，比如說“1·10”案，之前他否認他在里面有指使的作用，但是在我們提審的時候，他提出來說是他后來要求劉學軍、呂兵去保護陳富偉，說這個案子是別人實施的犯罪，來誣賴他的。

古兵：你會當場進行辯駁，指出來嗎？

李映雪：不會。因為我們提審，是要給被告人一個辯解的機會，只有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我才能在法庭上面了解他的心理變化，以及知曉他在法庭上可能會出現(xiàn)的辯解理由，這個也有利于我們的法庭應對。

開庭審理前，公訴人按照詢問、舉證、質(zhì)證、辯護觀點預測及答辯等4個模塊，規(guī)范評審議案，共制作庭審預案7個，內(nèi)容達2850余頁，僅“劉漢劉維案”庭審預案就達17萬字，整理涉黑案程序或質(zhì)證方面的共性問題49個，分析歸納涉黑案辯護觀點及答辯意見110余條，先后調(diào)整庭審預案18次。通過將近一年艱苦細致的工作，2014年2月20日，湖北省咸寧市人民檢察院向咸寧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接下來就是庭審。雖然檢察官們已經(jīng)掌握了充足的證據(jù)，但是庭審畢竟是一場控辯雙方針鋒相對的較量。在那個時候，作為公訴人的陳利，最關(guān)心的是劉漢是否被認定為王永成案的直接授意指使者，而李映雪最關(guān)心的，則是“劉漢劉維案”是否能夠被定性為有組織的黑社會性質(zhì)犯罪。

2014年3月31日，咸寧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該案進行一審公開開庭審理。在長達17天的庭審中，控辯雙方圍繞究竟是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還是共同犯罪結(jié)合體，能否認定劉漢、劉維是首犯，劉漢、劉維是兄弟親情還是犯罪組織關(guān)系等多個核心問題，展開了交鋒。對于辯護人各種各樣的說法，公訴人早有準備，所以他們采用了先發(fā)制人的做法。

古兵：什么叫“先發(fā)制人”？

李映雪：根據(jù)辯護人提出的法庭對黑社會性質(zhì)犯罪的質(zhì)疑，我們直接回應。你攻擊哪一點，我就回應哪一點，這樣，我們公訴意見書發(fā)表完之后，辯護人就很被動，下面旁聽的觀眾也就對整個黑社會性質(zhì)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古兵：這些分析在庭上引起的反響是什么？

李映雪：公訴意見書中先發(fā)制人的這種策略，我認為其庭審效果是非常不錯的。通過我們的公訴意見書，有一部分被告人認識到了自己行為的錯誤，而對于我們這種策略，有一部分辯護人之前準備的庭審預案就沒有多大的意義了，所以他們的回應也顯得蒼白無力。

在對劉維等7人的庭審當中，劉維對起訴書中對他大部分指控內(nèi)容予以否認，反復表示他與其他30多名被告中的很多人都不認識，或者認識他們但無法指揮他們，不可能存在組織黑社會的情況。此外，劉維及其辯護人還對部分證據(jù)的合法性、真實性表示質(zhì)疑，向法庭提出啟動非法證據(jù)排除程序。

古兵：他提出了一種什么樣的非法證據(jù)排除？

李映雪：劉維表示他之前在偵查過程中遭受了刑訊逼供，他供認犯罪的供述不是真實可信的。

遲來的悔改，遲來的正義

古兵：他有什么樣的證據(jù)來列舉這樣的一個意見呢？

李映雪：因為他身上有傷情，他額頭上面的一處疤痕，說這些細節(jié)表明他遭受過偵查員的毆打。

古兵：傷從何來？

李映雪：通過我們的復核，當時劉維額頭上的傷疤是他摳了之后形成的疤痕，但是他老是不讓它長好，一等到傷口結(jié)疤，劉維就又把它撕開。

古兵：有相關(guān)的證據(jù)支撐嗎？

李映雪：我們?nèi)〉搅霜z醫(yī)的證言。

古兵：那劉維自己的解釋呢？

李映雪：劉維就是一句話，說他就是遭受了偵查員的刑訊逼供。

古兵：對這種非法證據(jù)排除，在當時的法庭上，面對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你們怎么進行？

李映雪：一開始我們調(diào)選相關(guān)的證據(jù)材料。在法庭上面，我們播放了劉維所指認遭受刑訊逼供的偵查人員對他進行訊問的同步錄像，做了針對性的播放。通過這些播放以及出示相關(guān)的證據(jù)材料，就能夠駁斥劉維遭受過偵查人員毆打的辯解。

古兵：那最后的結(jié)論呢？

李映雪：法庭充分采信了我們控方的觀點，認為這個案子不存在非法證據(jù)排除的問題。

隨著庭審一天天地進行，作為此案的2號人物劉維，從開始的趾高氣揚，漸漸地變成了低頭沮喪，他也在法庭上認罪、悔罪。相對于劉維的當庭認罪，法庭上的劉漢卻始終否認自己的罪行。庭審進行到第六天，也就是2014年4月9號，陳利最關(guān)心的王永成案開始審理，法庭上控辯雙方的焦點集中在劉漢是否涉嫌授意指使殺害王永成。對于這起案件，劉漢及其辯護人一直辯稱該案是時任漢龍集團總經(jīng)理孫某某指使他人所為，與劉漢無關(guān)。

羅繼洲：律師和辯護人是把寶壓在王永成槍殺案上面，對于劉漢在里面的指使授意作用，如果我們不能認定，那就影響到對劉漢刑罰的輕重。

陳利：我們在前期也想到孫某某，考慮看他能否出庭做證。但是第一，孫某某當時身體有疾病，第二，他涉及其他的案件，所以當時偵查機關(guān)說孫某某不方便出庭做證，我們沒有堅持。后來在開庭的整個庭審過程中，包括一開庭，辯護律師拋出來的焦點之一，就是孫某某必須出庭。

古兵：他們希望通過孫某某來證明什么？

陳利：因為孫某某跟劉漢的關(guān)系。劉漢起家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應該說，第一，他們是世交，第二，他（孫某某）原來是漢龍集團的總經(jīng)理。他（劉漢）認為孫某某不會說。另外，他們對我們獲取孫某某這個證人的途徑提出了質(zhì)疑。到最后宣讀孫某某的證言時，律師就提出了質(zhì)疑，甚至提出孫某某不到庭，他們就不質(zhì)證。最后，我們控辯雙方的矛盾激化到了這種程度。

對于辯方律師的要求，控方利用休庭和清明節(jié)假期，專門派遣5名同志前往北京，說服孫某某出庭做證。

古兵：有風險嗎？

陳利：風險肯定有。他談了他不出庭的理由，有幾個方面。他們家族幾代是世交，這是第一。第二，就是他也怕劉漢，第三個就是劉漢的人脈關(guān)系很復雜。他怕這個案件如果我們辦不下來的話，最后可能他會遭到報復。

古兵：怎么打消他的顧慮的？

羅繼洲：用各種方式對他進行評估，跟他談心。最后經(jīng)過風險評估，他覺得可以，就說沒有問題。感覺他回答問題條理都很清晰，他的智商很高，記憶力超人，對一些細節(jié)記得很清楚?；貋淼臅r候我們就跟領(lǐng)導小組匯報，領(lǐng)導小組看到我們決心很大。這實際上是立了軍令狀，如果這方面出了問題，是犯了顛覆性的錯誤。如果他在庭上當庭翻供，說劉漢沒有指使他，是他派人把他（王永成）殺掉的，這個案件就完了。因為它是分層級的，劉漢指揮孫某某，孫某某再指使孫華君，還有另外一個繆軍。所以在他們的聯(lián)系中，孫某某是承上啟下的。

2014年4月12日8點36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子由法警帶入法庭，他面色蠟黃，不住地咳嗽，看起來十分虛弱。無論是公訴人還是被告人劉漢及其辯護人都等待著他的出現(xiàn)，他就是“劉漢劉維案”最關(guān)鍵的證人孫某某。

2014年3月31日，劉漢、劉維等36人涉嫌組織、領(lǐng)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以及故意殺人、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等，案件由湖北省咸寧市中級法院一審公開開庭審理。

古兵：這個發(fā)問是有具體的法律講究的？

羅繼洲：對。先后順序怎么問，是由遠到近，還是由近到遠。我們經(jīng)過反復研究，選擇由近到遠：你（孫某某）參加這一起殺人案了嗎？有沒有人指使？是誰指使的？他是怎么指使的？直接問了。劉漢就在后面，孫某某就在前面。

古兵：當孫某某供述劉漢授意殺人的事實時，劉漢的狀態(tài)是怎樣的？

陳利：他開始可能沒有想到，孫某某會這么指控他。后來，通過我們控辯雙方的反復盤問，我們感覺到劉漢慌了。根據(jù)法庭調(diào)查的程序，劉漢他也有權(quán)利對孫某某發(fā)問。當時在劉漢和孫某某對峙的時候，一些話就把案件本來的面目暴露了出來。所以，我們感受到了劉漢他自己的挫敗。

在法庭上，孫某某清楚地指明了劉漢下達“做掉”指示的具體時間、地點。此外，他還證實，事發(fā)后，在劉漢授意下，他安排實施殺人的被告人孫華君、唐先兵、繆軍等人去深圳，到劉漢的朋友范某某處躲藏，并分別給予了這些人獎勵。面對時任漢龍集團總經(jīng)理孫某某的指證，劉漢多次語塞，手中拿著一大疊提問材料，卻不知從何問起，只好深深嘆氣。面對孫某某的勸說，劉漢無言以對。公訴人指出，以劉漢為首的涉黑團伙非法持有大量槍支彈藥，以暴力威脅或者其他手段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有組織地多次進行違法犯罪活動。

這是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的典型特征。隨著庭審向縱深推進，劉漢團伙構(gòu)成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的其他特征也逐漸清晰。經(jīng)過17天的法庭審理，2014年4月19日，劉漢、劉維等36人涉嫌組織領(lǐng)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故意殺人、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等案的法庭審理活動全部結(jié)束。從庭審活動看，被告人及辯護人的辯解和辯護觀點沒有超出公訴人員的預測范圍，涉案犯罪事實均得到有力指控。絕大多數(shù)被告人當庭認罪、部分被告人認罪或悔罪。

古兵：經(jīng)過十幾天的庭審，在一審判決宣判的時候，你內(nèi)心的情緒是怎么樣的？

陳利：說實話，我當時心情很平靜。

古兵：當被告人被繩之以法的時候，從公訴人角度上來講，應該是激動和有成就感的，你反而用了“平靜”這個詞。

陳利：因為我們覺得這個案件塵埃落定了，犯罪嫌疑人最后能被繩之以法，能夠得到法院公正的審判，我們辦案追求的結(jié)果達到了。

2014年4月19日上午11：30左右，劉漢做了最后陳述：“我想在這里，最后對那些死者家屬們說一聲‘對不起’，我不是沒有責任，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推脫不了的責任，我覺得自己該死，所以我跟你們說聲‘對不起’?！?/p>

可以說，這一案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政法機關(guān)審理的性質(zhì)最為嚴重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案件。能否依法查處這個性質(zhì)特別惡劣、危害特別嚴重的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是對政法機關(guān)執(zhí)法司法能力的直接檢驗。而通過這一案件，我們也看到了中央依法治國、打擊犯罪、保護人民的鮮明態(tài)度和堅定決心。

2014年5月23日，劉漢、劉維等36人涉嫌犯組織、領(lǐng)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以及故意殺人罪等案件在湖北咸寧一審宣判，劉漢、劉維一審被判處死刑。2014年8月7日，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宣判，維持一審對劉漢、劉維的死刑判決，死刑判決將報請最高人民法院復核。

2015年2月9日，劉漢、劉維等5人被執(zhí)行死刑。

王娜娜——被偷走的大學，被頂替的理想

王娜娜生于河南省沈丘縣新安集鎮(zhèn)新西行政村。2003年高考后，因未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她以為自己落榜便外出打工，之后結(jié)婚生子。2015年，她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并非落榜，而是考上了周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但被人頂替了。

2016年2月25日，一條題為“女孩被冒名上大學，頂替者稱折騰到聯(lián)合國也不怕”的新聞上了熱搜榜，王娜娜因此被人稱為河南版“羅彩霞”。

GUBING×王娜娜

采訪手記

洛陽城郊結(jié)合部一棟破舊的樓房里，一間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大開間，王娜娜一家三口在這里住了很多年。家里沒有暖氣，冬天房間里寒氣很重，坐在里面，身體會本能地縮在一起。王娜娜說，住在那里，大人還好，孩子就太受罪了。然后她就喃喃低語：如果當時上了大學，找一個好點的工作，或許生活條件不至于此……

離開老家后，王娜娜一直在洛陽一個批發(fā)市場對面一間門頭不起眼的打印店打工，她和丈夫二人的收入勉強能維持生計，如果不是“被頂替”事件曝光，她可能會繼續(xù)辛苦打工賺錢，不為人知，如茫茫人海中的一張普通面孔。但事件發(fā)生了，她平靜的生活也被打破了，如冰封的湖面，有了裂口，然后不斷開裂。

采訪時間：2016年3月20日

真相，有時讓人心痛

古兵：現(xiàn)在幾口人在家里？

王娜娜：現(xiàn)在四口人，但是一般就我跟我老公在這住。

古兵：孩子呢？

王娜娜：我的大孩子上學了，上一年級寄宿，我的二孩子，我婆婆帶著。

古兵：都不在這邊？

王娜娜：兩歲多，不怎么來，周末來這邊。

古兵：你現(xiàn)在整個狀況是怎樣的呢，這個事情？

王娜娜：可亂，天天失眠。

古兵：想什么呢？

得知真相后，王娜娜一直在糾結(jié)，想了很多，生活也被打亂了。她說，當時還不如不知道真相呢。

王娜娜：好多。想之前上學的事情，好多事情，不是你要想就想的事情，你不想腦子里也會有，就是睡不著。

古兵：心里一直在糾結(jié)是嗎？

王娜娜：在糾結(jié)，不知道糾結(jié)啥，就是在想，還不如不知道這件事情呢。

高考錄取被冒名頂替的代名詞“羅彩霞”事件至今仍留在公眾記憶中。2009年，湖南女孩羅彩霞發(fā)現(xiàn)五年前本該屬于她的高校錄取資格被人頂替，導致她不得不復讀一年，卻在即將畢業(yè)之際，因身份證被盜用無法正常畢業(yè)。而王娜娜則是在參加高考13年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的真相。

古兵：你現(xiàn)在每次接受采訪，說起“王娜娜”這三個字的時候，有什么不同的感覺嗎？

王娜娜：還有一個王娜娜，還有個王娜娜是老師，但是不是我。

2003年，她參加高考后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以為自己落榜，隨即外出打工，但是由于沒有大學學歷，一直找不到自己滿意的工作。

目前，她與丈夫一起在洛陽經(jīng)營一家廣告門店。這13年間，她并不知道，有一個女子用她的身份頂替她上了大學，過著與她截然不同的人生。直到2015年5月，她申請大額信用卡受阻，真相才開始浮出水面。

王娜娜：我寫的學歷是高中，業(yè)務員說“姐，查的信息跟你登記不符，查出你的學歷是大?！保莻€時候我才真的想起，好多次都有人說我的信息不符，是不是這個地方啊。她說可以查，我問她怎么查啊，她說上過大學的人，在學信網(wǎng)都能查到自己的學歷。

剛開始，王娜娜并沒有很在意，以為只是信息錄入時出了問題，但當她在高等教育學生信息網(wǎng)的學歷查詢界面輸入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后，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王娜娜2003年被周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錄取，就讀漢語言文學教育專業(yè)，2006年畢業(yè)。大專學歷、身份證號是自己的，準考證號是自己的，但照片卻不是她本人。

古兵：看到照片的時候，你當時什么反應？

王娜娜：我心里就崩潰了，怎么是她??？這應該是我，我又不是不愿意上這個大學，我當年在家死等這個大學通知等不到，我都快郁悶死了。那個時候連輕生的念頭都有了，這是我想上的大學，怎么會是她？我就想問問她，她怎么能上這個大學，怎么上的。

王娜娜是家中長女，父母當年靠賣菜和賣地的錢供她上學，兩次高考失利讓她對父母和弟弟妹妹滿心愧疚，如今了解了真相，總算有了一個交代。然而，這個真相并不能令她興奮，在此后長達5個月的時間里，王娜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彷徨。

王娜娜：從2015年5月到10月，我都不敢說，我自己一個人心里撐著。

古兵：為什么當時不跟別人講，或者不去追問這件事情？

王娜娜：因為我想這事情太久了，十來年了，人也應該換了，回去找誰??？如果我要回去找，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找到的，估計要很久很久，孩子咋辦？工作咋辦？你不能跟這邊的家人說，我為了我之前上大學的事情，孩子不管了，要回去跑這事，我不能這樣做。糾結(jié)了很久，我就跟我最好的幾個姐妹說了，姐妹說就認吧，人生好多遺憾。

古兵：你那時候決定接受嗎？

王娜娜：那時候基本決定接受了，在沉默，直到2015年10月1日，我媽來洛陽。

古兵：為什么在這天發(fā)生了變化？

王娜娜：那天我媽來這邊。晚上跟我媽炒菜吃飯時，我媽說老家一個親戚，一個叔，說他家孩子可爭氣了，又一個孩子考上了大學，說我們姐妹四個一個都不爭氣，特別是我，上了四年高中都沒有考上大學。我媽這句話又把我的情緒點醒了，我就說了一句話，我說“媽，我考上了，以后不要再說這事了”。

古兵：當時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是基于什么樣的原因？

王娜娜：就是我媽說我不爭氣，沒考上大學。我說我考上了，不要再說這話了，我媽說考上了咋沒上。

王娜娜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母親，母親當即表示要回家查找當年的真相。心急的母親挨過國慶長假之后，就開始了在各個行政部門之間的奔波。

王娜娜：我媽從縣教育局開始，然后又去周口教育局、周口招生辦，她跑了好幾個單位，跑了一個月。

古兵：有什么回復嗎？

王娜娜：他們互相推，說這件事情過去十幾年了，沒法查了，查不出來了。周口教育局查出我當年高考檔案分數(shù)，啥都給我媽寫了，都是一致的，正常，至于具體的真假，還得去學校核查，都推到學校。學校的領(lǐng)導說，憑一張照片我們真的辨別不出誰是真誰是假。然后我說，要不先把假王娜娜找出來。

“假作真時真亦假”

通過同鄉(xiāng)的朋友和老師，王娜娜的母親找到了那一屆假王娜娜所在班級部分學生的電話號碼。

王娜娜：抄了大概有十幾個電話號碼，恰好有假王娜娜的電話號碼，恰好有她139的號，我記得最清楚。

古兵：你決定親自給她打電話？

王娜娜：但是我不敢打擾她，我想了幾個月，我不敢輕易打擾她。

古兵：你為什么用“打擾”這個詞？

王娜娜：對于她來說，現(xiàn)在有正常生活，我突然跟她一說，把她驚擾了算怎么回事，咋辦？

古兵：但她是影響你整個命運和變化的一個人。

王娜娜：是，我很氣憤，但是我改變不了。

王娜娜刻意避開這個號碼，轉(zhuǎn)而開始聯(lián)系名單上的其他人，通過他們提供的線索，在假王娜娜的QQ空間里，王娜娜看到了她原本夢想的人生。

古兵：那時候心里的情感是什么，是恨還是……？

王娜娜：我不知道，我就在想：該我上的大學你怎么給我上了？我辛辛苦苦地努力，你怎么就上了，你怎么上的？你怎么現(xiàn)在還是教師，實現(xiàn)我的夢想？我不知道那叫不叫恨，我就這樣想：怎么你走的人生，正好是我想走的人生？而且那是我奮斗的、我該走的人生。我當時一直就這樣想，我后來跟她聯(lián)系了。

古兵：你還記得那天的情形？

王娜娜：我給她發(fā)了個短信。

古兵：內(nèi)容是什么？

王娜娜：“您好，您是王娜娜嗎？”對方不回答，我等了一天，手機沒有回信。

古兵：為什么不直接打過去，既然決定發(fā)短信聯(lián)系？

王娜娜：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是什么樣的心情，就是很糾結(jié)。我身邊的朋友都說我辦事太磨嘰，讓我直接找她去，直接當面跟她談，不回短信還等啥等。我說那樣做是不是太冒失了，人家正常上班了，是不是太冒失？還是我們電話溝通好，約個地方，靜靜地把這個事情解決了。雖說她竊取了我的東西，站在我的平臺上有今天，但是對于她，我相信她的能力，大家都不容易。

古兵：你想怎么解決？她已經(jīng)用你這個路徑走了十幾年，你想有一個什么樣的解決方式和結(jié)果？

王娜娜：當時我想的是，因為我不能辦信用卡，這影響了我的生活，我想把學歷注銷掉，我當時就只想把我的學歷注銷掉。

抱著單純的想法，王娜娜撥通了那個遲遲沒打出去的電話。

王娜娜：我說，你好，我是王娜娜，我想問一下，你當年是怎么上的大學？

古兵：對方的反應是？

王娜娜：對方一接電話就說“我不是王娜娜”。我想，我給你打這個電話，你就承認你是王娜娜，但她卻把電話掛了，從此我再打這個手機，再也無法撥通了，手機無法撥通了。當時我都崩潰了，我說這個姑娘怎么能這樣？你頂替我上學肯定比我大一歲或者比我小一歲，咱倆是同齡人，你怎么能這樣？

假王娜娜的態(tài)度讓王娜娜堅定了維權(quán)的決心。2015年底，在周口市教育局信訪辦的協(xié)調(diào)下，周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同意讓兩個王娜娜到學校對證。王娜娜通過身邊的各種渠道拿到了假王娜娜新?lián)Q的電話號碼，但她還是不敢打這個電話。

王娜娜：我好怕，她要再換了號碼怎么辦，然后我逼著學校讓學校領(lǐng)導給他們打個電話。我說我都來幾天了，你們趕緊給他們打個電話。學校領(lǐng)導被我逼了幾天，給這個女孩撥通了電話，約好第二天早上8點半到9點在檔案室見面。當時我的心終于平靜下來。

然而王娜娜并沒能如愿，到第二天約定見面的時間，假王娜娜沒有出現(xiàn)。

王娜娜：到八點多的時候，我給王娜娜打了一個電話，我說王娜娜今天你一定要來，我跟你一樣都是母親，你知道我在這里等你，等太久了，你要不來的話，說明你就是假的。她說她也叫王娜娜。我說你叫王娜娜不錯，但是你用的身份證號碼是我的身份證號碼，這個有問題，咱倆來學校說說清楚。如果學校給你登記錯了，學校更改。她說她一個多小時過來，我說我等你。

然而假王娜娜再次失約，一個小時后，來的是她的父親。他帶來了一張姓名為王娜娜，號碼以412701開頭的臨時身份證，與周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2006年畢業(yè)生檔案里王娜娜的以412728開頭的身份證號顯然不同。兩個王娜娜，誰真誰假，一目了然。

王娜娜：當時學校領(lǐng)導說，你們先私下協(xié)商吧。然后我們就站在門口，跟她爸爸站了一會兒。她爸爸當時說，怎么回事呢，我女兒也叫王娜娜??？

古兵：你問過她爸爸叫什么嗎？

王娜娜：不知道她爸爸叫什么，我一直喊他叔。我說叔不要再說了，事情到現(xiàn)在了，咱心里都明白她當年怎么上的學。她爸爸問他能做點啥補償給我，我說先不要說補償?shù)氖拢劝褜W歷注銷掉再說補償，這個事情對我影響太大了。

古兵：對你這個條件對方是什么反應？

王娜娜：我一說注銷學歷，她爸爸態(tài)度立即就變了。說我要是真注銷學歷他也沒辦法。就這種態(tài)度，她爸爸讓我考慮考慮要多少錢說一下，這樣說完就走了，我一個人站在那個地方。

古兵：你當時站在哪兒？

王娜娜：學校門口，他說讓我回去考慮考慮。

在本該是王娜娜人生中重要一站的學校，校方給出的建議是讓王娜娜寫一份個人訴求。

王娜娜：我當時寫了我的個人訴求。第一，當事人王娜娜，必須親自給我道歉；第二，必須注銷我的學歷；第三，拿一定的補償，來補償我的人生。

古兵：你這個訴求的排序是道歉、注銷學歷、賠償，前面兩個如果沒有完成的話……

王娜娜：給我再多的錢我都不會要。

古兵：聽到你的條件對方什么反應？

王娜娜：她爸說注銷學歷對誰都沒有好處，對你有啥好處，我姑娘工作前途也沒有了，你做生意也不需要學歷。他是這樣想的。我說，叔怎么老想你女兒？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別人的女兒？不注銷學歷，我辦個信用卡都辦不下來，再努力幾年，我想買房子、買車，我跟銀行要打交道，我要解釋。你盜取了我前半生，我后半生還要為你服務嗎？我不能這樣吧我。我再沒背景、再沒錢、再沒權(quán)，我不能這樣過一生。

2016年春節(jié)前，假王娜娜的父親主動聯(lián)系了王娜娜，說想好好解決這件事情，約地方見面。協(xié)商中，假王娜娜的父親聲稱當年是他花5000元錢從中介那里買到的上大學資格。事已至此，他們愿意賠償，希望王娜娜不要再追究。

王娜娜：我說，叔這一次我還要跟你說我的訴求。先把學歷注銷掉，你家妞該出來了，跟我道個歉，然后再說給我多少錢。她爸說，我非要注銷的話，他也沒辦法。

古兵：沒有任何結(jié)果？

王娜娜：有些事情我跟你們說，讓你們做，你們可以不做，但是我相信，真相就是真相，會有人管的，畢竟是法制社會，會有人管的。你們不管，北京會管，我對他們說，你們不管，河南省會管，北京會管，是個法制社會總有人會管的。跟她爸爸一塊來的一個人說，這是歷史遺留問題，說我就算鬧到聯(lián)合國，也得歸周口管。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我說行，是最后還得歸周口管，但是效果不一樣，我跟你們說幾個月了你們都不管，如果說聯(lián)合國讓你們管，我估計那時候你們就不會這樣對待我了。

但愿悲劇“后繼無人”

為了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王娜娜從“羅彩霞事件”里總結(jié)經(jīng)驗，并開始尋求媒體幫助。媒體的介入，讓這一事件迅速擴散開來，其中，“折騰到聯(lián)合國也不怕”這句話被用在了新聞標題里。聯(lián)合國的官方微博在轉(zhuǎn)發(fā)這條消息時，配上了一個“思考”的表情。

2016年2月25日，周口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發(fā)出緊急通知，將徹查王娜娜學籍問題，并由學院黨委宣布成立專項調(diào)查組。2016年2月27日晚，該學院注銷了假王娜娜的學歷信息。事件調(diào)查期間，有報道稱假王娜娜與供職的學校解除了聘用關(guān)系，也手寫了道歉信，但是王娜娜并未接到這封信。

古兵：冒名的王娜娜父女有沒有再和你聯(lián)系？

王娜娜：沒有。

古兵：如果你現(xiàn)在真的能夠面對面和頂替你的王娜娜坐在一起，像我們這樣，你最想問的是什么？

王娜娜：我想問的是，當年你拿著我的通知書上學的時候，你想過我嗎？你想過我嗎？當你當老師的時候，跟同學講課的時候，你想過我嗎？可能她會說她不知道我的夢想是教師。

古兵：她現(xiàn)在整個生活狀況也發(fā)生了顛覆，應該說也付出了自己應有的代價。

王娜娜：有些評論說這是因有所果。她是盜取了我的身份，但是她做教師也不容易，她有今天也不容易，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其實，我不是很恨王娜娜，我恨這個事情的參與者。我們小孩子懂什么，他們怎么能那樣做呢？把通知書給她讓她上，他們怎么沒想過別的女孩怎么辦？夢想，每個人都有夢想，這個真的很珍貴，他們知不知道？

古兵：其實從某種角度上來講，假王娜娜也是一個受害者。

王娜娜：是的，她也是受害者，如果我當年上了大學，我的人生比現(xiàn)在好或比現(xiàn)在壞，那是我順其自然走的路，沒有別人推。那個女孩如果當年沒有這個機會，她會復讀，她會走她正常的人生路。

一個被交易的上大學機會，造成了兩個王娜娜錯位的人生。2016年3月19日，周口市委宣傳部官方微博發(fā)布了調(diào)查結(jié)果，“王娜娜被頂替”事件屬實，假王娜娜學籍、學歷信息按規(guī)定被注銷，畢業(yè)證書被宣布無效，假王娜娜被商水縣教育體育局解聘，9名責任人受到處分。

對王娜娜來說，13年的錯位人生終于有了一個交代。

古兵：你看到這些報道之后，和你所預期的、你想得到的說法一樣嗎？

王娜娜：剛開始沒想到會鬧這么大，沒想到是這樣的，當時我想我們個人的問題都處理了，但是現(xiàn)在出來了。說實在的，作為農(nóng)村女孩，對農(nóng)村的孩子，對教育制度要是真是這樣的話，真的不行，那要坑多少人，別人的夢想就這樣沒了？對制度真的該補的一定得補補。

古兵：制度可以補，人生不能補。

王娜娜：是呀，我的人生，錯過的時間、青春、機會，肯定不可能再有了，但是以后不可能再有這樣類似的我了吧。再有一個，第二個王娜娜甚至第三個王娜娜，那可怎么辦？

采訪完，她帶著我們?nèi)ジ浇粋€飯店吃飯。知道她生活不易，我們偷偷結(jié)了賬，她知道后很生氣，執(zhí)意要退還。她說：“你們?yōu)榱宋覀€人的事這么遠過來，我得管飯。”我們婉言謝絕后，她叫來服務員，把剩下的菜肴打了包，然后邊道謝邊說：“這里的菜拿回去，孩子看到一定很開心?！?/p>

當天深夜，她睡不著，發(fā)短信問我她該怎么辦。她不甘心，她想再去上學。我問她，是為了爭口氣，圓自己的大學夢嗎？她過了好久回我：“也不全是個人的夢，也許自己再奮斗一下，將來能讓孩子有一個好的生活?！弊鳛橛浾?，我沒有太多的能力幫她，只能通過節(jié)目讓更多人知道這起事件的原委。過了好久，她突然發(fā)短信給我：我今天去買了很多高考復習資料，我想試試。我提議她好好復習，憑自己的能力再考一次大學，她沒再答復我。

2017年，王娜娜又一次參加了高考，最終被洛陽理工學院錄取，圓了自己的大學夢。

郭剛堂——拿什么來找回你，我親愛的小孩？

“我是山東聊城人，我的孩子，是九七年被人販子給拐掉了……我們也沒有過高的奢望，就是希望能夠把孩子找回來……”

郭剛堂，山東聊城人，電影《失孤》中劉德華扮演角色“雷澤寬”的人物原型。1997年9月21日下午6時，山東聊城一農(nóng)村，27歲的郭剛堂結(jié)婚三年，兒子郭振2歲5個月零17天，因為開拖拉機搞運輸，郭剛堂家的生活在村里比較殷實。那天，他忙完賺了幾十元錢，心里挺高興，但回到家時，看到門口圍了上百號人。

郭剛堂說：“當時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是不是我小子出意外了？這時一位老人家過來拉著我的手，說郭振被人販子拐走了，要我不要擔心，趕快先想辦法找孩子?！弊源蚰菚r，郭剛堂便開始了近20年的尋子之路……

GUBING×郭剛堂

采訪手記

帶著我們攝制組，郭剛堂再次來到他曾經(jīng)居住過的社區(qū)，那里已經(jīng)一片荒涼。多年過去，曾居住過的房子早已經(jīng)被拆遷，不遠處的工地正在熱火朝天地建設，但他那張滄桑的臉上卻滿是悲涼。郭剛堂指著遠處一排建筑物堆砌的地方告訴我，那天，孩子就是在那邊玩耍時，被人拐走的。

雖然物是人非，但在郭剛堂眼里，無論這個地方怎么改變，曾經(jīng)的記憶就像電影畫面一樣一遍一遍在他腦海里閃回。攝像去拍空鏡頭的時候，他站在土丘上呆呆地看著遠方，我注意到他眼角有淚，遞過去一張紙巾，他接過去，拭了一下雙眼說，這邊灰塵真大，沙子總往眼睛里鉆。我知道，他心里的“沙塵暴”一直沒有停止。

郭剛堂告訴我，電影《失孤》上映后，他去電影院里看了，雖然早知道那些畫面會觸痛自己，但他還是沒想到自己看到一半的時候會掩面而泣，心如刀割，不得不提前離場。他說，電影里劉德華的演繹已經(jīng)讓人心痛，而他真實的尋子過程比電影里更為酸楚。

如今的他在尋找自己兒子的同時，還創(chuàng)建了一個公益組織幫著尋找其他丟失的孩子和老人。我問他，除了找孩子，是否還想過做別的事情，他說自己試過，但做任何事情他都投入不了，他覺得一天不找孩子，孩子就好像在自己耳邊哭泣著呼喚他，只有騎上摩托車，呼嘯而過的風聲才能淹沒孩子的哭聲，只有在路上，他才覺得自己是一個父親。

采訪時間：2015年4月5日

失子之痛，如何放得下？

2015年3月，一部名叫《失孤》的電影正在全國的各大影院熱映。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孩子被拐賣之后，他的父親付出了諸多的艱辛，千里尋子的故事。這部電影里“父親”的原型，就是山東聊城的郭剛堂。1997年9月21日，郭剛堂兩歲半的孩子郭振，就是在這個叫李太屯村的地方被人拐賣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郭剛堂踏上了千里尋子之路。十幾年過去了，這個村莊隨著拆遷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但是留在郭剛堂心里的傷痛，卻一直沒有消失。

古兵：你在這個村莊里面生活了多久？

郭剛堂：我從出生就一直在這里，現(xiàn)在難受的時候也回來看看。因為畢竟郭振和我們在一塊兒的兩年半時間，都是在這個房子里度過的。我記得那時候，每次我出門，孩子的媽媽就帶著孩子把我送出門口。我每次回來的時候，孩子就站在門口，伸著小胳膊喊：爸爸抱……

古兵：孩子就是在這個地方丟失的嗎？（指曾經(jīng)的李太屯村內(nèi)）

郭剛堂：對，就在村子。當時，他和一個小女孩兒玩，然后就被那個人販子帶走了。

古兵：當時你和孩子的母親在哪里呢？

郭剛堂：孩子母親在家里做飯，我去開拖拉機拉料了。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出了這個事情。

古兵：你是在多久之后知道孩子走失這個消息的？

郭剛堂：一開始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的時候我妻子以為孩子去別人家玩兒了，然后就開始找他，結(jié)果找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找到。在喊他的時候，大家把信息一匯總才發(fā)現(xiàn)，孩子是被人販子拐走了，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古兵：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你的反應是什么？

郭剛堂：當時看到有那么多父老鄉(xiāng)親都在，我就給大家跪下了，我就說幫幫我吧，幫我把孩子找回來……

李太屯村從來沒有丟過孩子，郭振的失蹤驚動了鄉(xiāng)鄰，因為警方的調(diào)查沒有太大進展，村子里的人選擇了自己認為有效的方式，他們?nèi)宄扇航M成尋子隊，最多的時候有四五百人在外幫助郭剛堂尋找兒子。他們?nèi)チ松綎|、河南、河北、江蘇等地，一個多月過去了，沒有太大的進展。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郭剛堂的體重下降了50多斤，27歲的他有了白發(fā)，他的妻子則接近崩潰。除了精神上的負擔，在經(jīng)濟上，這個家庭也變得負債累累。

郭剛堂：我們村有2000多人，基本上只要是出過門的，大家就三五成群地都出去幫忙找孩子了。大約不到20天，一個人一天的生活費是20塊錢，一天就是1萬多，十幾天就花了十幾萬。

原本郭剛堂的日子過得不錯，他有兩輛拖拉機用來拉料，收入在村子里并不算少。郭振丟的時候，家里還有5萬多塊的存款，但短短一個月不到，家里負債近20萬，原來的美好生活被徹底推翻了。但這一個月僅僅是之后十多年漫漫征途中極小的一部分。1997年底，一輛摩托車，一面印著郭振照片的旗子，郭剛堂決定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獨自踏上自己的尋子之路。

古兵：為什么會選擇自己騎摩托車跑那么遠呢？

郭剛堂：因為摩托車方便能進一些村莊啊，山區(qū)啊，想去哪兒去哪兒，而且當時的油價才一塊多一升。這個摩托車才1.8到2.2個（升）油，幾塊錢就能跑好幾百公里，所以這個是最省錢的。

古兵：第一次出聊城，出了家門去找孩子，先到的哪里？

郭剛堂：河北邯鄲。

古兵：為什么選擇邯鄲？

郭剛堂：因為當時有一個算卦的人說孩子在邯鄲，說那兒有一個報亭。結(jié)果……唉，怎么說呢？去了以后發(fā)現(xiàn)這些信息都不靠譜。一開始找孩子就是這樣，沒有很直接的線索，算卦的也好，相面的也好，就像有病亂投醫(yī)一樣，只要是有一點線索就去，就是這樣。

古兵：從聊城騎摩托車到邯鄲要走多久？

郭剛堂：我第一次騎摩托車跑那么遠，好像是騎了4個多小時吧。

古兵：跑了，也找了，但是沒結(jié)果，從邯鄲回來之后，能不能讓自己內(nèi)心平復一些日子？

郭剛堂：不會的，因為我動才可能離孩子近點。我不動，在家里，人販子把他偷走了，他能給送回來嗎？不會。所以我必須要不停地找，我感覺我和孩子之間就像一層紙一樣，我就是找不到捅破的那個點，我找到了，孩子肯定就能回來。

堅持才有希望

剛開始，郭剛堂每年都有八九個月的時間跑在路上，他從山東南下到過江蘇、浙江、福建，又往西去了江西、湖南、貴州。如今，當他打開那幅標注著路線的殘破地圖時，尋子之路的漫長甚至超乎他自己的預料。

古兵：云南、四川、青海、甘肅、內(nèi)蒙、東北都去過了。這個三角的符號，畫的是你的路線圖嗎？

郭剛堂：這個是最后一次的時候，從濟南出發(fā)，然后沿東線往南走。到浙江以后，又從湖北進湖南，然后進廣東，從廣東又到了福州。因為福建是買孩子的一個重災區(qū)，像泉州、安溪，都是買孩子比較多的。

古兵：一天最長的時候要騎多久？

郭剛堂：16個小時，大約是720多公里吧。

古兵：中間也沒有休息？

郭剛堂：中間休息了差不多20多分鐘。

古兵：騎那么遠身體受得了嗎？

郭剛堂：孩子都沒了，還顧得了這些嗎？一開始冬天的時候跑出去，有好幾次差點凍死。有一次在內(nèi)蒙，好像是在和林格爾，零下二三十度。路不太熟，夜里十一二點吧，就迷路了。我媳婦給我做的棉手套根本就不管用，手凍得裂了一道一道的，疼。然后困了，累了，就蹲在一個小土丘那里，也不敢坐著。我困了想閉眼睛……但是也知道，如果真的睡了，就睜不開眼了……實在凍得不行的時候，就起來跑一跑，轉(zhuǎn)轉(zhuǎn)圈。那可能是我這一輩子，最長最長的一個晚上。

尋子數(shù)年經(jīng)濟日漸拮據(jù)，郭剛堂只能一路打工一路尋子。他開過挖掘機，做過木工，到工地打過水泥，但常常入不敷出。

古兵：那你平時在找孩子的路上，晚上住在哪里呢？

郭剛堂：就是去一些寺廟、道觀，說白了就是為了省錢，白吃白住，還安全?；蛘呔腿ヅ沙鏊?，警務區(qū)啦，把摩托車存在那邊，自己就去網(wǎng)吧睡，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diào)，有的還有地毯。

古兵：你一個人在外面找孩子的時候，一個人在街頭，當你難受的時候會怎么樣？

郭剛堂：我難受的時候，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坐在那兒，看看尋人啟事，或者把夾子里郭振的小照片拿出來看看。

古兵：你那個時候想對照片上的孩子說什么呢？

郭剛堂：我那時候看著照片，就希望他回來和大家過平平淡淡的日子，一起素素凈凈的，一家人過日子。

古兵：但是因為那場特殊的遭遇，這種最樸素、最簡單的親情都達不到了。

郭剛堂：我還好吧，畢竟后來我們又生了孩子，我的妻子也沒有瘋掉。像有的一些家長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貴州都勻的宋彥智的爸爸，孩子丟了15年，他精神抑郁了，最后沒有熬過去，大年初三他跳樓自殺了。他們真的很無奈；找，也很無力……

路途的艱險和困苦并沒有讓郭剛堂停下來，摩托車輪還在轉(zhuǎn)。小郭振的照片還在風中飛揚。郭剛堂從親朋好友、媒體報道和警方那兒收集線索，親自核實，然后只身前往。盡管那些令人興奮的線索常常都以失望終結(jié)，但他還是相信這些蛛絲馬跡里隱含著團聚的希望。這一路上有人寬慰他，幫助他，也有人勸他放棄。

古兵：中國這么大，找一個孩子無異于大海撈針啊。

郭剛堂：即便是大海撈針，我也能有個希望，我撈，我可能把針撿到，我不撈的話，那針它能上來嗎？

古兵：可是撈一輩子可能什么都撈不到，這樣的話，你這輩子生活中很多該有的樂趣也都沒了。

郭剛堂：但是對于所有的失親家庭都是一樣的，最起碼，堅持就有一線希望。因為在堅持的同時，才能感覺到或許下一個找到的就是郭振，就是我們想找的孩子。

尋子，一直在路上……

尋子13年后，2011年有志愿者告訴郭剛堂，在山東臨沂有個跟郭振年紀相仿的被拐孩子。當?shù)鼐竭€說，孩子的左腳有一塊傷疤，這是郭振最顯著的特征，郭剛堂和家人急忙趕去。那是郭剛堂覺得離郭振最近的一次，但是父子的DNA鑒定結(jié)果并不相符。懷著團聚的希望上路，最后卻總是獨自歸來，這樣的結(jié)局郭剛堂早已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他感到失望，甚至絕望。

郭剛堂：為什么我找了十幾年都不是我的孩子？找一個不是，找一個不是。所以我也問天，我也問地，我也問我自己。

古兵：你問什么？

郭剛堂：為什么找出來的不是我的孩子？為什么我沒有大家那樣幸運？為什么？這十幾年我們沒有照過全家福，我們就在等他，等他快點回來，回來能夠和他弟弟，和爺爺奶奶一塊兒照個相。我們也希望孩子的養(yǎng)父母能良心發(fā)現(xiàn)，哪怕就讓孩子回來照一張相也好……

時間過去一年又一年，在路上跑了一趟又一趟，摩托車換了一輛又一輛，除了內(nèi)心的焦灼之外，尋子的代價還有被徹底推翻的生活，在變?yōu)楣さ氐睦钐痛?，郭剛堂熟知周邊的房價，它們已經(jīng)漲了幾番，當年的家產(chǎn)如果換算過來，能值一百多萬，但最大的代價還不是金錢。從27歲的小伙兒變成40多歲的中年人，面對無法挽回的時光，郭剛堂只是嘆了口氣，輕輕咬了咬嘴唇，沉默地望向遠方。生活總是還要繼續(xù)，郭振遲遲沒有找到。之后，郭剛堂和妻子生了另外兩個兒子，這位父親的擔子也變得更重了。

古兵：老牽掛著郭振，會不會忽略和冷落其他兩個孩子呢？

郭剛堂：對郭振這個孩子的這種牽掛，是我們內(nèi)心的一種恐懼吧。所以，一直到郭偉都長到十三四歲，每天晚上，即使我回來的時候很晚了，我都會把腿放在他身上，他就睡得很踏實。晚上有時候我把腿拿下來，孩子還會摸索我的腿，再搬上去。

古兵：內(nèi)心特別害怕失去。

郭剛堂：對。

為了讓自己不再缺席兒子的成長，郭剛堂漸漸減少了外出尋子的時間?！皩氊惢丶摇钡却蚬站W(wǎng)站的興起，也讓他有了新的尋子渠道。他樂于去幫助別人，在尋找郭振的同時，郭剛堂拉著尋親橫幅宣傳“寶貝回家”和打拐政策，曾經(jīng)替7個家庭找回了孩子。這幾年，他也努力走出傷痛，回歸現(xiàn)實生活。但是，根據(jù)他的經(jīng)歷改編的電影上映時，畫面輕易地就把郭剛堂拉回到了記憶之中。

古兵：在這部電影首映的時候，你在現(xiàn)場嗎？

郭剛堂：去看電影的那天早晨，我自己是下了決心的，再怎么著也不許哭。但是我去了以后還是哭得稀里嘩啦，忍不住。騎著摩托車，旗子飄起來的時候，我就受不了了。后來，我離場去過道坐了一會兒。

古兵：其實經(jīng)歷苦痛是一瞬間的事兒，但是走出苦痛，對有些人可能是一輩子的事兒。

郭剛堂：我心里很清楚。能放下嗎？放不下。

古兵：可能對你來講，這一輩子都是在路上。

郭剛堂：對，因為我做的話我心里就踏實了。哪怕再苦，再難，我也不怕，但我要是懈怠，我自己都原諒不了自己。

如今的他在尋找自己兒子的同時，還創(chuàng)建了一個公益組織，幫著尋找其他丟失的孩子和老人，我問他，除了找孩子，是否還想過做別的事情，他說，試過，但做任何事情都投入不了，他覺得一天不找孩子，孩子就會在自己耳邊哭泣著呼喚他，只有騎上摩托車，呼嘯而過的風聲才能淹沒孩子的哭聲，只有在路上，他才覺得自己是一個父親。

趙金龍——人生的難題有多難？

趙金龍，1978年生。2014年元旦，網(wǎng)絡視頻“大力出奇跡”讓他一炮走紅。伴隨這段視頻的是搶劫者的雷語連連，一時間“大力哥”的稱號不脛而走。

后來，法院對趙金龍的搶劫行為進行了庭審和宣判。

2014年8月26日，沈陽市沈河區(qū)人民法院以犯有搶劫罪未遂，當庭判處“大力哥”趙金龍有期徒刑兩年，并處罰金人民幣一萬元，趙金龍當庭表示服從判決，不上訴。

“大力哥”的家庭并不幸福，少年時代父母離異，他跟隨母親長大，他說他那時特別恨自己的父親。也就是從那個時候，他開始厭惡待在家里，青春的叛逆讓他過早地走進了社會。

2015年11月，“大力哥”出獄，之后他過了一段比較落魄、邋遢的生活。后來，他開始做直播，盡管并非他期望的選擇，但是總比以前的生活要靠譜些。

GUBINGד大力哥”趙金龍

采訪手記

采訪前，他戴著手銬坐在我面前，神情有點頹廢，木然地看著我，問道：“你們是哪個電視臺的？怎么沒有話筒殼子啊？”我說我們是央視《面對面》欄目的。他眼神突然有了亮光，“撇著”東北普通話說：“哎呀媽呀，我這事整挺大啊，這一上央視，我就成名人了唄。”

天氣很熱，采訪中，他不停地出汗，我遞給他一張餐巾紙，他接過去，擦完額頭上的汗，然后瞇著眼睛套近乎：“大哥，還能給顆煙抽不？”

和我們在網(wǎng)上看到的表情不同，在采訪中，他一直很頹廢，總是說兩句就仰頭看看天空，然后感嘆一聲“這都是命?。　?/p>

搶劫的細節(jié)和過程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由于藥物的作用，他的記憶力并不好。網(wǎng)上流傳很廣的那段視頻，他并沒有看過，他不知道為何這么多人和媒體關(guān)注他，也不知道網(wǎng)上的人們?yōu)楹畏Q他“大力哥”，那種感覺倒有點眾人皆醉他獨醒的意思，他可能心里念叨著：這一點小事，怎么就上了央視呢？

節(jié)目播出后，許多觀眾在網(wǎng)上留言，說最后一段采訪讓人很有感觸，沒想到大力哥對人生有那么深的感悟。經(jīng)過采訪，我知道了他是一個經(jīng)歷過生活煎熬和磨難的人，因為屬于個人隱私，我不能把所有他告知我的故事都放到媒體上。雖然人生這道難題確實有點難，但是再難，還是要正確地面對和解決??！

采訪時間：2014年9月7日

哥喝的不是藥，是寂寞……

古兵：當你在庭上聽到這個判決結(jié)果的時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趙金龍：既然犯法了，那就應該接受法律的懲罰。

古兵：你現(xiàn)在意識到當時的一些行為的危害了嗎？

趙金龍：喝完藥，我失去了記憶，現(xiàn)在就是讓我回憶，我還是回憶不起來。

趙金龍說，當?shù)睾芏喔挲g差不多的人也喝“大力”。而對自己搶劫事件的細節(jié)，他說當時自己喝蒙了，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讓趙金龍回憶不起來的那一刻，發(fā)生在2013年11月29日，沈陽市沈河區(qū)一家銀行ATM機旁。趙金龍持刀劫持一對正在存錢的父子，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搶劫行為遭到父子的反抗并將他擒獲，監(jiān)控視頻清晰地記錄了當時的情景。

此后有媒體采訪趙金龍。視頻在網(wǎng)絡上播出后，趙金龍的雷人雷語，以及網(wǎng)民給他的綽號“大力哥”迅速躥紅。從當時記者對他的采訪中，人們知道了一種名叫“大力”的藥水，事實上，當天趙金龍也是喝了藥水之后實施了搶劫行為。那么，號稱能出奇跡的大力藥水，究竟是什么東西呢？其實就是立健亭，一種可待因溶液，復方制劑的藥水，用來治療咳嗽、上呼吸道感染的，有成癮性，是藥品，但不是毒品。

并非毒品，卻讓趙金龍產(chǎn)生了類似服用毒品的感覺。其實趙金龍服用此類藥物開始于2003年，當時服用的還不是立健亭，而是另一種名叫“新泰洛其”的止咳藥，趙金龍稱其為“小泰”。

古兵：第一次喝是基于什么原因？為什么喝？

趙金龍：因為別人也喝。瞅見別人喝，自己瞅著了就喝唄。

古兵：什么樣的人在喝？

趙金龍：很多人都在喝。

古兵：你說的很多人指的是什么樣的人？比如說是你的朋友、同事，還是……

趙金龍：比如說朋友，甚至不認識的，跟我年齡差不了多少的，都在買這玩意兒喝啊。

古兵：他們怎么跟你講這個藥水？

趙金龍：他們就說喝這玩意兒開心。

據(jù)了解，多數(shù)止咳藥水都含有磷酸可待因、鹽酸麻黃堿、罌粟殼之類的致癮成分，在正常劑量范圍內(nèi)合理使用不會成癮。但因為這些成分有中樞興奮作用，如果不遵醫(yī)囑大量使用，就會致人上癮，長期大量服用可能會造成內(nèi)臟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損傷。早在1998年，衛(wèi)生部就將一些磷酸可待因類止咳藥列為處方藥管理，但在很多地方，藥房真正執(zhí)行到位的不多。

古兵：需要用處方買嗎？還是直接拿錢購買？

趙金龍：直接拿錢購買就行了。第一次喝也沒什么太大的反應，就是感覺有點困。

古兵：那和你說的開心完全不一樣啊？

趙金龍：對啊，跟他們說的開心就是完全不一樣，就是困。

古兵：喝完之后呢？困了以后呢？

趙金龍：就是有點困，當時我就出去了，我就跟他們說了，我說喝了這個也不開心啊，困啊。其中一個人就說，多喝幾回就知道開心了，就是這么回事。

止咳水屬于管制處方藥，多數(shù)都含有磷酸可待因、鹽酸麻黃堿等成分，長期服用能導致飲用者心理行為異常、人格異化。

原生家庭之殤

一直想尋開心的趙金龍，1978年出生于沈陽市東陵區(qū)五三鄉(xiāng)營盤村，那時的營盤村是沈陽市郊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但如今這里已經(jīng)是沈陽市最為繁華的地區(qū)之一。由于父親頭腦靈活，承包了一家磚廠，青少年時期的趙金龍生活還是比較富足的。2000年，趙金龍的父母因為感情不合離婚，但對趙金龍影響也不是很大，他繼續(xù)待在父親的磚廠幫父親管理財務，收入不錯，日子也算過得愜意。2001年，趙金龍結(jié)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到了2005年，由于父母之間矛盾激化，趙金龍被父親趕了出來。

趙金龍：他不是簡單地罵你兩句讓你走，讓你滾出去的意思，是根本就不想要你了的意思，那種場面，他（父親）很決絕。當時那種傷心的場面是你們沒經(jīng)歷過的事，你們也不會明白，因為你們的爹媽沒那么對你們，你們永遠也不知道我心里的傷害到底有多大。

趙金龍沒有告訴我們父親趕他的具體原因，但是那次被父親趕出磚廠，成為了他生活的一個轉(zhuǎn)折，最致命的是生活來源斷了。然而，當趙金龍回到自己的小家時，另外一個打擊（妻子外遇）接踵而至。

趙金龍：必須得離婚唄。

古兵：原因是什么？

趙金龍：因為她沒在家有一個星期了，跟男網(wǎng)友見面，那能干啥，不用明說。這事我們那個小區(qū)里的人、村里人都知道了，所以必須得離婚。

離婚后，女兒由趙金龍撫養(yǎng)，于是他帶著女兒來到母親家里，和母親以及妹妹一起生活。這時候，母親的脾氣也一天比一天暴躁，一系列的生活變故讓趙金龍的精神世界變得緊張而脆弱，那種能夠讓他短時間內(nèi)產(chǎn)生困意忘卻煩惱的藥水成了他的沉迷之物。

古兵：當這一系列的家庭矛盾、變故出現(xiàn)以后，你內(nèi)心的糾結(jié)還有難受怎么解決，怎么去排遣？

趙金龍：這個很簡單，當時的打擊是越來越大，沒有什么好日子過，只能揮灑生命，喝藥，往死里喝。

古兵：最多的時候，你每天喝的量能達到多少？

趙金龍：一天最多的時候五六瓶、七八瓶都喝過。

古兵：怎么會喝那么多，一天？

趙金龍：鬧心唄。

古兵：喝了以后就會犯困？

趙金龍：對呀，只要你一犯困，就擱哪兒一趴，一睡就不困了，一睡就不想煩惱憂愁的事了。為啥能忘記煩惱憂愁呢？因為你困，困了就睡唄。

2005年前后，由于青少年濫用和超劑量服用止咳水的情況越來越多，政府相關(guān)部門加大了管理力度，已經(jīng)服用藥水成癮的趙金龍越來越不容易買到新泰洛其了。

趙金龍：買不著就找喝藥的人，瞅著誰喝藥了，過去就問，在哪兒買的。他就說了，到那個迪廳周圍，看出來誰賣藥了。

古兵：那也很緊張吧，到迪廳去買？又不是很正規(guī)的渠道，緊張嗎？

趙金龍：這得問人家，對不對？當時喝個藥，我還鬧心，我就問他了，買這玩意會不會被警察抓??？藥友說了，警察抓賣藥的，不抓買藥的，你又沒犯法。

市面上可見的各類止咳類藥品，在法律上并未被列入毒品，所以，公安機關(guān)也只能通過藥品監(jiān)督部門進行處理。由于利益鏈條的驅(qū)使加上對管制的違法處罰依據(jù)不足，此類藥水在各種渠道屢禁不止。2008年，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一種名叫立健亭的新的止咳藥水，嘗試之后，趙金龍迅速拋棄了原來喝的新泰洛其，改喝立健亭，也就是后來他口中的“大力”。

趙金龍：喝“小泰”這個藥，一瓶喝進去之后，要等個二三十分鐘才有反應，腦子有點迷糊，有點困。而喝“大力”，頭一回喝那個反應到啥程度呢？正常喝，“咚咚咚”，我就喝半瓶就來勁了。

古兵：什么叫“來勁”了？

趙金龍：就是困了，迷糊了。等到有點迷糊的時候，就上網(wǎng)吧了，就不會回家找地方睡了。

古兵：上網(wǎng)吧做什么？

趙金龍：上網(wǎng)吧聽歌。

自己才是解決人生難題的主人

喝藥、上網(wǎng)幾乎成了趙金龍生活的全部，在此期間，趙金龍也曾經(jīng)試圖找過工作，比如，去一個單位干了一段時間的保安，但不久就辭職不干了。

古兵：你沒有其他的技能嗎？沒有學過別的本事嗎？

趙金龍：有啊，我會開車。

古兵：那當司機也行啊。

趙金龍：當司機不行，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個路盲，我不記道啊，真的。要是像青年大街，從家直奔“五愛”市場開，我能找著，奔南塔能找著，但要是奔中街和太原街，我轉(zhuǎn)兩圈就蒙了，就不知道怎么走了。

古兵：那就不當司機，那你也不想當保安，做點其他的哪怕體力活，也能養(yǎng)活自己，也是個正當?shù)穆殬I(yè)，你想過嗎？

趙金龍：體力活我也干過，就是力工嘛，我不是沒干過，干力工就是太累了，掙的錢還少。比如扛沙子，我這個人體力不佳，是干不了的，當保安其實挺好，但是當保安還得回家睡覺，回家吃飯，對不？就我媽那種罵人的架勢，任誰也受不了。

古兵：你為什么一直說是母親的責任呢？你自己想過你自己的問題嗎？你也30多歲的人了。

趙金龍：我媽那張嘴太傷人了，知道嗎？有多少回了，我都想自殺，很多很多回了，她那張嘴厲害的啊，真的，你們都體會不到。

我們無法知道趙金龍母親到底對他說了什么，但是面對一個沒有正常工作，還帶著女兒“啃老”的成年人，想必母親不會對他有好的態(tài)度。此時，趙金龍的父親已經(jīng)組成了新的家庭，并帶著妻子兒女定居西安，而趙金龍已經(jīng)對藥水形成了較大的依賴，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最現(xiàn)實的問題就是買藥水的錢都沒有了。周圍很多朋友也慢慢知道了他喝藥水的事。

趙金龍：我說多少回他老是不相信，他說的意思是什么，知道嗎？說我就是找借口，找借口要喝藥，說我騙不了他。

古兵：你為什么不能聽朋友的勸呢？

趙金龍：因為有些痛苦我用言語是根本表達不出來的，只有去死才能解決心里面的痛。多少回了，我跟別人借錢，就是為了買藥喝，忘記煩惱、憂愁。

古兵：后來你借不來錢以后，怎么喝這個“大力”藥水??？

趙金龍：借不來錢，就“蹭藥”。

古兵：怎么“蹭藥”啊？

趙金龍：別人喝的，我跟他們要。

然而借錢和“蹭藥”完全無法滿足趙金龍對“大力”水的需求。2013年11月29日，喝過“大力”之后的趙金龍在沈陽市一家銀行ATM機旁，向一對正在存錢的父子實施搶劫，父子反抗并將趙金龍擒獲。其實，喝得暈暈乎乎的趙金龍當時已經(jīng)部分喪失了行為能力，搶劫時是刀背挨著被劫者的脖子。輕易被擒獲的趙金龍成了全民吐槽的笑料。

古兵：刀是從哪來的？

趙金龍：刀從哪來的？應該是從家里拿的，因為我不可能跟別人借刀啊。

古兵：拿這個錢要去買藥，還是干什么用？

趙金龍：當時搶劫的話，按常理來說，那應該是拿來買藥喝的。

古兵：搶劫之前你喝了“大力”水嗎？

趙金龍：按常理上來說應該喝了。你說你搶劫就搶劫，對不對？你到那地方搶劫干什么玩意兒。去銀行部門那塊搶劫好不好，對不對？那地方是搶劫的地方嗎？膽也真大。

古兵：哪兒也不能搶劫??！

趙金龍：是，喝完藥的人真是有點傻。

古兵：經(jīng)過這兩年刑期之后，不喝“大力”了，你還能不能呈現(xiàn)給朋友、家人一個新的奇跡呢？

趙金龍：現(xiàn)在的我可以說跟原來沒喝藥的時候沒有區(qū)別，我自己現(xiàn)在是這么認為的。你認為我應該怎么做才能走出這片困境呢？

古兵：這個問題應該問你自己啊，自己的問題別人很難幫到你，你說呢？

趙金龍：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么做呢？

古兵：我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我很難回答。

在庭審之前，趙金龍的母親提出給兒子進行精神鑒定，經(jīng)沈陽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法醫(yī)司法鑒定所鑒定，趙金龍沒有精神異常，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

趙金龍：嗯。

古兵：要靠自己的判斷。

趙金龍：自己現(xiàn)在的判斷？可是能是正確的嗎？

古兵：不嘗試怎么知道就不正確呢？

趙金龍：都是難題呀。

古兵：人生就是不斷地解決難題的一個過程，是吧？

趙金龍：人生是得解決難題，但是這難題真的有點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