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秋開雨心一沉,面不改色,微笑說:“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天乙老道的高徒。容情,你今番前來,可是想插手管秋某的閑事?”言語間頗為不客氣。
容情并不生氣,也沒有動怒,只淡淡一笑,頷首說:“容情不敢。只是想討個情面,秋宮主可否饒了這些無辜受牽連之人,他們又何罪之有?還望秋宮主手下留情才是?!?/p>
秋開雨聞言,冷笑說:“這番話若是讓天乙老道來說,秋某或許還會賣他三分情面。”對容情這番話頗為不屑。
容情抱拳施禮:“容情自知不才,那么,秋宮主,今次就得罪了?!卑纬鲅系挠星閯?,一團耀眼的光華緩緩綻放,如出水芙蓉雍容而清冽,尊貴優(yōu)雅。有情劍劍身三尺二寸,劍刃上刻有奇異的花紋,劍身細(xì)窄,鋒刃銳利,可切玉雕璽,乃當(dāng)世名劍。有人稱贊此劍:“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鍔邊霜凜凜,匣上風(fēng)凄凄?!比萸橹狼镩_雨的厲害,腳踏奇步,先發(fā)制人,劍一出鞘,如龍吟鳳鳴,聲震云霄,劍鋒遙指秋開雨的命脈,出手不凡。
秋開雨眼中的殺機一閃而逝,氣運雙手,瀟灑一笑:“好,今日就讓秋某見識一下天乙老道的高徒是否浪得虛名。”不等說完,雙掌已經(jīng)欺了上去,幻出千萬道掌影,身法迅捷如電,竟是后發(fā)先至。左掌劈在容情右手手腕三寸處,右掌搓指成刀,直取前胸,直有開山裂石之勢。招招狠辣,步步緊逼,一上手就是殺招,務(wù)定要一舉斃敵。
容情不慌不忙,一個側(cè)身,揮劍擊退右掌,氣勢一轉(zhuǎn),使了個步法,巧妙地避開秋開雨的左掌。秋開雨冷哼一聲,左掌成爪,貫注全身的真氣,如風(fēng)般直扣肩頭。這一掌若是打在身上,必得穿肉透骨,血濺當(dāng)場。容情見機,劍勢一轉(zhuǎn),劍尖如蜻蜓點水點在地上,借著劍尖傳過來的力,飛身而起,一招漂亮的穿云攜雨,分花拂柳一般,堪堪避過。
秋開雨目射寒光,微微后退一步,雙掌緩緩?fù)瞥?,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招,其實是他畢生之精華,舉重若輕,大巧若拙。容情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滯,氣勢鋪天蓋地,洶涌而來,如泰山壓頂。他穩(wěn)住心神,不敢硬碰硬地接這一招,唯有旋身避過,如風(fēng)中落葉,輕飄飄地飛出去,奇怪的是,飄到半途,又向旁邊閃去,猶如王右軍力透紙背的一個“之”字,暗含妙法,大有玄機??墒乔镩_雨真正的殺招卻是注滿真氣的右腳,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踢在容情左小腿膝關(guān)節(jié)下三寸處。若被秋開雨灌以強勁內(nèi)力的一踢給踢中,不死至少也得殘廢。
容情危急中顧不得,連忙后退,連揮三劍,劍勢暴漲,如行云流水般流暢,守住退路,正面逼開秋開雨手上的進(jìn)攻。然后從旁躍開,氣息一岔,腳步稍有不穩(wěn),略顯狼狽,明顯處在下風(fēng)。暗中運氣調(diào)息,半晌,揮一揮衣袖,依舊云淡風(fēng)輕地說:“秋宮主,多謝手下留情。”雖然他略輸一籌,可是救人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
外面隱約聽到官兵調(diào)動的聲音,腳步凌亂,人影綽綽,想必這里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驚動官府。兩人自然沒有再打的必要。
秋開雨也無心戀戰(zhàn),驚怒之余,冷聲說:“好,好,不愧是天乙老道的徒弟,秋某日后自會親自拜訪他老人家?!睉嵢皇帐郑掃€在空中回蕩,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只望見一縷輕飄飄的背影,轉(zhuǎn)瞬即逝,迅如輕煙,眨眼不見。容情亦不想和官府多打交道,隨即往另一邊投去,身法輕靈優(yōu)美。
謝芳菲背上的冷汗還未干,剛才的畫面猶有余悸,簡直比做夢還虛幻。走在建康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陽光傾瀉在身上,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逃出來了,不由得大呼走運。幸好有一個“路見不平,拔劍相助”的大俠,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秋開雨真不愧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下手狠辣無情,這會兒在心里還不知道怎么將自己千刀萬剮呢,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想下去。沿著通往蕭府的街道慢慢走著,仔細(xì)想了一會兒,又原路折回。秋開雨聰明至此,怎么可能這么輕易放過自己。一定早就算準(zhǔn)了,在蕭府附近候著呢。自己這么撞上去,還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還沒走到門口,就被逮起來了。
那么應(yīng)該先到哪去避一避風(fēng)頭再說呢?除了蕭府,實在沒有可去的地方。她跟著蕭衍,到處輾轉(zhuǎn),從北到南,從西到東,也是剛來建康,半生不熟。何況暗中還有個秋開雨虎視眈眈,一定要找個安全的地方先躲一躲才行。
不敢回去,沿著秦淮河一路行來,云樹繞堤沙,小橋流水人家,風(fēng)簾翠幕,嬌聲笑語,十分繁華。碼頭上船來船往,此起彼伏的吆喝叫賣聲,忙碌不堪。謝芳菲沿著堤岸不緊不慢一路往下走,水聲潺潺,清澈非常,波光粼粼,倒影深深。夜幕降臨,槳聲燈影,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片迷夢燦爛。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果然說得不錯!可惜月白風(fēng)清,如此良夜何?
謝芳菲看了看懷里還有白天問秋開雨借的剩下的半錠銀子,到附近的酒肆買了些吃食,叫了一葉小舟,任其在河面上自由漂蕩。躺倒在舟上,雙手枕在腦后,閉上眼感受嘩嘩嘩的水聲,腦子里卻半刻都不得安靜,心煩意亂,目前連棲身之所都沒有,心里真不是滋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好的辦法來,暫且寬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天無絕人之路,天大的事明天再說。
看見前方有一艘大船高達(dá)三層,燈火通明,人影重重,高大華美,雕刻精致,頗有氣勢。風(fēng)中還隱隱傳來絲竹管弦之聲,夾雜有歡歌笑語,隨口問:“船家,你可知道這是誰家的船,如此奢華?”
船家笑:“公子,想必您不是本地人吧?”她此刻仍是男裝打扮,身形瘦削,頭發(fā)隨便綰了起來,戴了一方素色的絲巾。聲音因為咳嗽,有些沙啞。老人家大晚上的也沒大看清楚,還以為是哪家的風(fēng)流少年,所以稱呼她為公子。她也不糾正,由得別人誤會。反正也不是沒有女扮男裝過,只是很容易被人認(rèn)出來罷了。
謝芳菲沒有回答,含糊地應(yīng)付過去。
船家穩(wěn)穩(wěn)地操著手中的船槳,慢慢說:“公子,這是謝府上的船,經(jīng)常在秦淮河上游玩,整個建康沒有人不知道的?!?/p>
“哦,謝家?哪個謝家?船上又是何人?”謝芳菲不禁好奇地問。
船家又笑:“公子,整個建康哪里還有第二個謝家?當(dāng)然是烏衣巷的謝家。這船上的人便是謝家的公子謝朓?!蓖?、謝兩家,自東晉以來,封侯拜相,顯赫數(shù)百年,出過多少名震一時的人物,留下多少膾炙人口的佳話,天下無人不知,世上無人不曉。劉禹錫曾有詩云: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感慨欷歔的就是這里的王、謝兩家,當(dāng)年是何等尊榮顯赫,權(quán)重天下,風(fēng)光無限。
謝芳菲恍然大悟地“哦”一聲,說:“原來是他們家,那就怪不得如此氣勢了?!卑崔嗖蛔『闷妫謫?,“船上坐的是謝朓謝公子嗎?”謝朓可是史上鼎鼎有名的大才子呀。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說的便是謝朓。好笑地想,我也姓謝,就是不知道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
心中一動,好歹想個辦法混進(jìn)謝府里可不就什么事都解決了?任秋開雨智計通天,也料不到自己會藏在謝府里。何況說不定還可以在謝府中碰見蕭將軍前來拜訪,正好一舉多得,連蕭府也可以不用回去了。問題是總不能大搖大擺地騙進(jìn)去,一定要隱姓埋名地混進(jìn)去的話,只能再想辦法。
忽然聽見船上一陣喧嘩呵斥,有幾個丫鬟模樣的人哭哭啼啼地被帶出來。船家嘆氣:“今天又是如此。”
謝芳菲奇怪地問:“船家,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這謝家的公子近日脾氣很不好,動不動就發(fā)怒,一不順心,便遷怒于下人,常有人被趕出府里。弄得謝府雞飛狗跳,人心惶惶。謝府有一個管事的是我的一個親戚,近來也常常對我抱怨說是人手不夠,許多事情都忙不過來。說的次數(shù)多了,連我這個老頭子耳根都不得清凈?!闭f罷,哈哈一笑。
謝芳菲心中暗喜,裝作隨意的樣子問:“是嗎?我有一個朋友的妹子,倒想找份事情做做,不知這謝府上還要人不要?”
船家嘆口氣,搖頭:“要自然是要的??墒窃谶@大戶人家做事可不容易啊,要打要罵的。你看剛才,真是可憐哪?!?/p>
“船家,似咱們這些人,做什么事情還不是都一樣的不容易。這年頭,也都是為了混口飯吃,吃點苦,受點罪也就算了?!?/p>
船家點頭:“不錯,這話倒不差。那成,公子,您真想要這份差事,我回頭尋個機會和他說說,你明天上謝府找他問問看成還是不成?!?/p>
謝芳菲忙謝不迭,沒想到竟然有此際遇,實在是意外之喜。
第二天一大早,謝芳菲便來到謝府的偏門處打聽,客氣地說:“我是來找陳六陳管事的?!蹦切┫氯说箾]怎么為難,還給她讓座。等了一會兒,便有人進(jìn)去通傳。一個長得十分結(jié)實的四十來歲的人走出來說:“是誰找我呀?”肩寬體壯,模樣敦厚。
謝芳菲連忙走上前,賠著笑臉說:“陳管事,我是劉老介紹過來做事情的。不知您老這還缺不缺人?”他仔細(xì)打量謝芳菲,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說:“不錯,確實有這么一回事。我看你這伶伶俐俐的樣子,想必做事倒沒有問題??墒侵x府不比一般人家,高門大族,鐘鳴鼎食之家,規(guī)矩多著呢。你呢,既然來了,先去廚房里幫忙,今天公子設(shè)宴請客呢,大家都忙不過來,你先去幫忙,晚上回頭我再和你商量具體事宜?!?/p>
謝芳菲被人帶到廚房,洗菜提水,抱柴添火,忙得滿頭大汗,連廚房門都沒出一步。說起來整個就是一打雜的,比一般伺候的丫鬟、小廝還不如,被人指揮來吆喝去的,還得低眉順眼地應(yīng)著。但是比起小命來,這些就不算什么了。
好不容易忙完一天,腰酸背疼,差點站不起來。那些人也太狠了些,這樣使喚她,沒有半刻閑暇,簡直把她當(dāng)畜生用!等到華燈初上,連后堂都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聽得前頭人聲鼎沸,熱鬧喧囂,才想起來謝朓今天大宴賓客。謝芳菲問身邊的大嫂:“王嫂子,公子請的都是些什么人???”
“哎呀,請的人多著呢,多是平時往來密切的世交朋友,飲飲酒,作作詩什么的,問這么多做什么!記住了,在謝府做事,最緊要是一問三不知,你可別亂說話。”謝芳菲連忙點頭稱是,看來謝府的規(guī)矩嚴(yán)得很呀。王嫂又說:“哦,對了,你今天雖然是第一天來府上,可是人手實在不夠。你把這個端上去放在公子的幾案上,從左邊悄悄地進(jìn)去,再悄悄地退出來,手腳要利落??啥加浨宄??公子身邊只要年輕的丫鬟伺候的,千萬別出差錯?!?/p>
謝芳菲答應(yīng)一聲,口里嘀咕:“真有夠啰唆的,端個菜都跟覲見似的。”端著托盤,放輕腳步,低著頭從側(cè)門進(jìn)去,不敢多看。
大廳里寬敞明亮,設(shè)的是一人一席制,往兩旁一字排開,伺候的下人悄無聲息地走動,添酒加菜。眾人身著寬衣裘帶,坐在幾旁,酒正濃,興正好。有些人解開外衣,散下頭發(fā),頗為隨意。謝朓端坐在主位上,舉杯朗聲說:“諸位,謝某今日新得了一種藥物,服用后果然飄飄然如入仙境,其好處妙不可言。大家不妨都試一試,謝某可是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來的?!?/p>
一個年輕公子站起來搖頭晃腦地笑說:“謝少拿出來的東西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道從何得來,我們回頭也好要去啊。”眾人跟著起哄,鬧成一團。
謝朓笑:“是從陶大師那里求來的。尋常的五石散只不過是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英、鐘乳石和硫黃經(jīng)過多次提煉而得來,可是陶大師從葛洪道長的《太清丹經(jīng)》里得到啟示,自己加進(jìn)了獨門的藥物,經(jīng)歷多次提煉,方才煉成這獨門秘方。和酒服用下去,不消片刻,果然神清氣朗,心情舒暢?!?/p>
眾人忙說:“原來是陶大師親自煉的藥物,那可是千金難求。也只有謝少才能說得動陶大師他老人家?!碧沾髱煴闶呛蘸沼忻奶蘸刖?,道教茅山宗的開派創(chuàng)始人,精通醫(yī)藥煉丹之術(shù),天文地理無不涉及,對文學(xué)書畫亦有很深的造詣,可謂天生奇才,天下無人不知,就是皇帝蕭鸞見了也要禮讓三分。士族子弟聚會、喝酒、服藥、清談,已成為一種社會風(fēng)氣。大多數(shù)人因為連年的戰(zhàn)亂以及殘酷的政治統(tǒng)治,時常有朝不保夕、大禍臨頭之感,都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憂來明日愁的想法,放浪形骸,醉生夢死,得過且過。
大家開始飲酒服藥,不一會兒,眾人臉上全都現(xiàn)出陶醉迷茫的神色,似乎陷入另一個美妙的幻景中,不能自拔。謝芳菲將菜端上去,仔細(xì)打量謝朓,這么一個豐神俊朗、才氣橫溢的高門世族子弟,有權(quán)有勢,有才有貌,活得竟然這么不快樂,要用這種法子麻痹自己??此樕n白,意識渙散,心有不忍,想了想,輕聲說:“公子,奴婢扶你在榻上躺下吧。”謝朓無意識地跟著謝芳菲來到臥榻邊。謝芳菲打來了涼水,用冷毛巾輕輕在他臉上、脖頸、手上擦拭。
五石散有毒性,吃下去以后,藥性發(fā)散,全身發(fā)熱,因為皮肉發(fā)燒的緣故,所以眾人穿的衣服寬大飄逸,腳上穿的也是木屐。謝朓似乎覺得十分舒服,忍不住呻吟起來。謝芳菲將毛巾敷在他額上,出去重新?lián)Q了一盆涼水。再進(jìn)來時,謝朓已經(jīng)清醒過來,臉色蒼白,扶著頭似乎仍有一些迷糊,沉聲問:“剛才是你一直在旁邊伺候著?”
謝芳菲嚇了一跳,沒有想到他這么快就醒過來,看看眾人,全都還在云里霧里,兀自沉迷不醒,忙低頭回說:“是的,公子?!币粍硬桓覄印?/p>
謝朓抬眼看了她幾眼,冷冷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在誰的手下做事?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
謝芳菲心頭一驚,背生冷汗,不會闖禍了吧?低頭小聲說:“回公子,我,不,奴婢是新近入府的,叫芳菲?!?/p>
“哦?新近入府的?你叫芳菲是吧,那好,從明天開始,你過來伺候我吧?!闭f完從臥榻上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到后院的花園里去了。謝芳菲大松一口氣,只不過伺候他,那倒輕松得很。
自此,謝芳菲便被府里的管事派去伺候謝朓,也算是一步登天了?!瓣惞苁拢线@么早就起來了呀?”謝芳菲在路上碰見陳六笑嘻嘻地問。
“哦,是芳菲呀,你這么些日子伺候公子可都還習(xí)慣?”陳六停下來,關(guān)心地問。今時不同往日,謝芳菲因為伺候謝朓的關(guān)系,身份大不一樣。
謝芳菲笑:“咱們這些人還有什么習(xí)不習(xí)慣呢?公子要是高興了,通宵寫字作詩的時候也多的是。”
陳六也嘆一口氣說:“那可是辛苦你了。你這又是通宵陪著公子沒有睡吧,趕緊回去歇著,年紀(jì)輕輕的女孩家也難為你了?!?/p>
“嗯,我困得很呢,晚上幫公子磨墨直磨了一個晚上,手腳酸得不行了,我得趕緊回去睡一會兒了?!敝x芳菲打著大哈欠,頂著兩個重重的黑眼圈搖搖晃晃地走了。伺候謝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動輒得咎。不過伺候一個人總比伺候整個府里的人要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