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史鐵生評傳 作者:葉立文 著


一、初到史鐵生

(一)

在《務(wù)虛筆記》中,史鐵生曾經(jīng)這樣描述過自己的降生:“我生于1951年1月4日。這是一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傳說。是我從奶奶那兒,從父親和母親那兒,聽來的一個傳說?!薄?951年1月4日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來聽到的一個傳說,對于我甚至就像一個謠言?!?sup>其實,史鐵生的這般感受,又何嘗不是我們每一個人共有的生活經(jīng)驗。當(dāng)我們出生之后,就會不斷地被人告知,這個世界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在“我”死后也必將“存在很久”——這似乎是一件無須證明的事實,但就像史鐵生所說,這類常識只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種猜想”。因為對史鐵生而言,凡“我”所未體驗到的生命過程,皆屬一種道聽途說的生命消息,其真實性尚待后來的“我”憑借記憶與印象去加以檢驗。有鑒于此,可以說史鐵生寫下的那些關(guān)于自己生日的文字,都屬于他對自己存在原初性問題的一種追問與審視。

從人的本性來說,意欲了解自己出生時的諸般情狀,實際上是人追求自我認識這一生命本能的自然呈現(xiàn)。如果將史鐵生對出生的疑慮推而廣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要求接受的猜想又何止這些。從宇宙洪荒伊始,到天地萬物的興衰更替、斗轉(zhuǎn)星移、桑田滄海、世易時移,哪一樣不在“我”這一認知主體的經(jīng)驗之外?設(shè)若不先弄清楚“我是誰”的問題,那豈不就是等于說“我”所觀察、經(jīng)歷、體驗以及思想到的這個世界,不論其多么浩瀚無垠和紛繁蕪雜,都并非全然可靠?而只憑被動地接受猜想,那豈不是等于放棄了“我”降臨人世之后的生命意義?因為正如史鐵生在《命若琴弦》里所寓言的那樣,人即便不明白生命的目的與意義何在,但首先要去“活”出意義。而“我活”的起點,除卻那些瑣碎的日常用度和平凡的人生理想,第一要務(wù)不就是首先得明白“我是誰”嗎?看來只有追問和審視這一問題,史鐵生才能去驗證那些他被動接受了的猜想,以及在日后的精神生活中還要不斷涌現(xiàn)出來的新的猜想。由是觀之,史鐵生對自己出生這件事的疑惑,其實關(guān)涉的是他如何面對自我,乃至如何面對世界的一個基本態(tài)度。尤為重要的是,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一種懷疑精神,才會導(dǎo)致史鐵生在面對人生百態(tài)和宇宙萬物時習(xí)慣于窮極一切,由此形成的思辨風(fēng)格和哲學(xué)氣質(zhì),自然也深刻影響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在講述自己的出生時,憑借著親人的回憶,史鐵生猜想了自己降臨人世的諸般情狀??梢哉f是奶奶、父母這些親人帶來的生命的消息,喚醒了史鐵生最初的生命記憶。從這個角度說,親人對史鐵生的影響,并不止于給他帶來了鮮活的生命,而且還為他認識自我預(yù)設(shè)了一個觀察視角——“我”首先是從親人的講述中去理解自己,進而理解整個世界的。史鐵生后來與奶奶、父母之間的深厚感情,不得不說是因為他們實在是自己初入人世的引路人。尤其是他們的講述,令史鐵生無法感受到的出生事件,成為他生命困惑的一個原初性體驗。如果沒有這些講述,那么史鐵生就會以1955年這個自己開始記事的年份為生日,從而也就不會對1951年這個普遍意義上的生日有所懷疑。就此而言,親人的講述,反倒激發(fā)了日后史鐵生尋找自己生命開端的熱情。從這個角度來看,家人對于史鐵生出生經(jīng)過的敘述,實際上成為史鐵生自我認識的起點。這意味著當(dāng)史鐵生在精神的殿堂內(nèi)汲汲營營,追問人生與世界的無數(shù)奧秘時,那些奇崛瑰麗的思想圖景,即便是達到了精騖八極與心游萬仞的遼闊境地,也依然難以擺脫“我是誰”這一根本性的生命疑慮。如果把史鐵生全部的思辨與猜想、詰問和反思,都比作一只遨游天際的風(fēng)箏的話,那么不論它飄蕩到何處,其生命之繩,都會牢牢維系在史鐵生對自我由來的冥想之中。

多年以后,當(dāng)史鐵生回想起自己的初到人間時,我們才知道,他屢屢將“我”和史鐵生分離的思想方式,竟與他童年時對生命消息的這種將信將疑有關(guān)——因為“我”感覺自己并未經(jīng)驗到自己的出生,所以即使是接受了那些猜想,這個叫史鐵生的嬰兒還是沒有成為“我”,或者說“我”還沒有來到史鐵生。因此當(dāng)母親說史鐵生剛剛出生的時候是“一層黑皮包著骨頭”時,他便忍不住要問:“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二)

1951年1月4日4點20分,史鐵生出生在離家不遠的北京市道濟醫(yī)院。這是一家有著哥特式建筑風(fēng)格的教會醫(yī)院,后更名為北京市第六醫(yī)院。命運真是奇妙,史鐵生后來親近基督,不知是否與生于教會醫(yī)院有關(guān)。醫(yī)院拱門高聳,青磚墻上枝藤蔓延,默默地見證著時間的流逝。院子里則有幾棵歪歪扭扭的老槐樹,三層的小樓里天光昏暗,木制的樓梯踩上去總會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史鐵生出生的時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見的大雪,路都埋了,奶奶抱著為我準(zhǔn)備的鋪蓋蹚著雪走到醫(yī)院,走到產(chǎn)房的窗檐下,在那兒站了半宿,天快亮?xí)r才聽見我輕輕地來了”??墒?,按照史鐵生的理解,這真的是“我”來了嗎?那個皮包骨頭的黑瘦嬰兒當(dāng)然是史鐵生,但“我”到底有沒有來?倘若“我”來了,那“我”為何要靠親人的敘述,憑借猜想才能確定自己降臨了人世?倘若“我”沒來,那么這個咿咿呀呀瘦骨嶙峋的小小史鐵生又是誰呢?從史鐵生的思想方式來看,“我”與史鐵生之間,自然是有著行魂和肉身之別的。就像他在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中所描述的那樣,“我”這個永恒的行魂,輾轉(zhuǎn)千回,徜徉于數(shù)不盡的人形之器中,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紛繁雜沓的生命之旅后,終于要棲居于史鐵生之處了。但“我”無法料到的是,這一回的史鐵生之旅,竟會是如此的塵囂危懼與歧路頻頻!

相比于日后人生旅途的波譎云詭,史鐵生的幼年生活十分普通。但他的家族故事卻極為繁雜曲折,其中的很多人和事,都在史鐵生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留下了似有若無的生命印痕。他的父親名叫史耀琛,曾就讀于輔仁大學(xué)附中和天津水產(chǎn)學(xué)校,后考入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林學(xué)系,畢業(yè)后分配到林業(yè)部工作,繼而被下放到了小興安嶺林區(qū),1958年轉(zhuǎn)到良鄉(xiāng)公社。“文革”時隨林學(xué)院到云南,從云南回來后被迫改行,分配到了北京的鼓樓眼鏡廠工作。史耀琛平日里本就寡言少語,尤其是在妻子病故之后,更是因家庭的重擔(dān)而變得愈發(fā)沉默。但他的堅忍不拔,卻在性格上深刻地影響了自己的兒子——史鐵生后來在面對苦難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堅強達觀,庶幾可被視為家族性格的一種遺傳。至于史鐵生的母親,則因為姥爺?shù)某煞謫栴}而沒上成大學(xué)。生史鐵生的時候,父親大學(xué)尚未畢業(yè),母親為了生計,就去學(xué)了會計。不過母親的天賦卻在寫作方面,念書時作文時常得到老師的表揚。史鐵生的寫作天賦,或許正與母親的遺傳有關(guān)。毫無疑問,母親顯然是對史鐵生影響最為深遠的一個人,因為母親不只賦予了他生命,并且還在他后來陷入人生的苦難時,用自己深沉溫婉的母愛,再次給予了他生命。

相比于父母的平凡,史鐵生祖輩的人生故事就豐富得多了。譬如史鐵生的姥爺做過國民黨涿縣黨部書記長,20世紀50年代“鎮(zhèn)反”時被槍斃。雖然成分不好,但他卻以熱心公益而出名??箲?zhàn)勝利后,姥爺回鄉(xiāng)自籌資金,辦了幼兒園和夜校。為普及教育,他還挨家挨戶地去請人來上課。很多年過去了,依然還有人記得他的貢獻,譬如老家的縣志里,就有幾篇對姥爺?shù)捻灀P文字,記載了他的抗日功勞和教育成就。至于姥姥,史鐵生的記憶就不多了,只知道她不識字,腳比奶奶的還要小,平時一直住在涿州老家,偶爾會來北京。令史鐵生印象深刻的是,姥姥一來便盤腿坐在床上,成天忙著納鞋底、上鞋幫,此外還要縫棉衣和棉被。手里一邊忙著,嘴上也不得閑,總是絮絮叨叨地給史鐵生講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史鐵生后來相信生命輪回,以及某些超自然的事物,雖未必是受到了姥姥這番天方夜譚的影響,但常聽鬼神之說,勢必會在他年幼的心靈里埋下種子。待到史鐵生后來歷經(jīng)人生苦難之時,鬼神世界所蘊藉的精神價值,竟也在無意間成了一個安置他苦難心魂的精神家園。

不過對于年幼的史鐵生來說,家里最令他感到親近的人恐怕就是奶奶了。和很多孩子一樣,史鐵生也是由奶奶撫養(yǎng)長大的。奶奶的娘家原本只是個做小買賣的,開一個賣棉花、彈棉花的小店,但史鐵生的爺爺卻是個大地主,鼎盛時是全縣的首富,縣里幾乎一半的土地都姓史。奶奶生了六個孩子,一女五男,活下來的只有三個兒子。爺爺很年輕就因病去世了,奶奶年輕守寡,處境甚是艱難。但沒讀過書的她,卻咬牙讓三個兒子都上了大學(xué)。到了史鐵生一輩,總共有三女四男,史鐵生排行第四,男孩里排第三。奶奶除了因躲避階級斗爭,回到老家生活了一段時間以外,很多時候基本上都和史鐵生住在一起。

奶奶帶著史鐵生的父親和兩個弟兄共三家十一口人,合住在北京北小街草廠胡同39號的一座老四合院里。房東李大叔是史鐵生父親最要好的同學(xué),住房寬敞,就邀史家同住,而且不收房租。史家住的是一排四間房,堂屋是一大家人做飯吃飯的地方,也是客廳,右邊第二間住著史鐵生一家三口。那時史鐵生的妹妹史嵐尚未出生。至于“鐵生”這個名字的由來,史鐵生曾在《病隙碎筆》中解釋道:“我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時,有位粗通陰陽的親戚算得這一年五行缺鐵,所以史家這一輩男性的名中都跟著有了一個‘鐵’字。堂兄弟們現(xiàn)在都活得健康,唯我七病八歪終于還是缺鐵,每日口服針注,勉強保持住鐵的入耗平衡。好在‘鐵’之后父母為我選擇了‘生’字,當(dāng)初一定也未經(jīng)意,現(xiàn)在看看倒像是我屢病不死的保佑?!?sup>

對于史鐵生來說,奶奶無疑是他最早的啟蒙老師。但這種啟蒙,并非簡單的識字讀書,而是對他生命意識的開啟。在《奶奶的星星》中,史鐵生如是記錄了和奶奶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的懷里,拼命地哭,打著挺兒,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墻上剝落了一塊灰皮,形狀像一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噢’地哼著。我倒覺得委屈起來?!懵?!’奶奶忽然說,‘你快聽,聽見了嗎?’我愣愣地聽,不哭了。我聽見了一種美妙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兒?是秋風(fēng)?是落葉劃過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輕輕地哼唱。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說不清楚?!捺?,睡覺吧,猴子來了我打它……’那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盆里的水反射出來的。光影也那么飄飄的、緩緩的,變成和平的夢境。我在奶奶的懷里安穩(wěn)地睡熟。”

這是“我”初到史鐵生時的景象。相比起史鐵生對出生事件的疑惑,他和奶奶之間的親情,卻是能夠被這個孩子真切感知的。雖然史鐵生這個小小的人形之器,還只能懵懵懂懂地張望著世界,但那舒緩悠揚的美妙聲音、搖曳不定的氤氳光影,卻全系于奶奶的輕聲哼唱。催眠曲的輕柔靜謐,暗暗幻化了時空的印象,史鐵生也在奶奶的呵護下,于半夢半醒中初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存在。可以說正是由于奶奶無微不至的殷切關(guān)愛,才催生了史鐵生最初的童年記憶。而這也是那顆永恒行魂在史鐵生之所慢慢蘇醒的時刻。從心理學(xué)上說,由于史鐵生從小就在奶奶身邊成長,因此奶奶的聲音、氣息和形象,自會成為勾連史鐵生和這個世界的重要紐帶。他的第一次記憶,以及后來史鐵生所說的真正的生日的降臨,莫不與奶奶的陪伴息息相關(guān)。從這個角度看,奶奶實在是史鐵生初入人間的引路人,她不僅讓年幼的史鐵生初次感知到了這個世界,而且更以女性的溫柔情懷,喚醒了他那顆不遠萬里跋涉而來的永恒行魂。自此以后,“我”才可謂真正來到了史鐵生。

(三)

“生命的開端最是玄妙,完全的無中生有。好沒影兒的忽然你就進入了一種情況,一種情況引出另一種情況,順理成章天衣無縫,一來二去便連接出一個現(xiàn)實世界?!边@是史鐵生記事的開端,一切都好像是印象的拼湊,“無緣無故——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站在家里的炕上,小小的史鐵生透過窗臺,從玻璃的這一側(cè)打量著那一側(cè)的景象。這就是他最初感知到的世界的形象。有那么一點簡單,但對史鐵生來說印象卻甚為深刻。透過窗玻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近處一排綠油油的榆樹,遠處則是兩棵大大的棗樹。直到蹣跚學(xué)步的史鐵生搖搖晃晃地走出屋門,走進院子,“一個真實的世界才開始提供憑證”。這是一幅多么溫暖的畫面啊,太陽下被曬得熱烘烘的花草,散發(fā)著清香的氣味。磚石塵土,一切都隨著陽光在風(fēng)中飄舞?!扒啻u鋪成的十字甬道連接起四面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塊均等的土地?!?sup>土地里種植的西番蓮開著碩大的花朵,蜜蜂嗡嗡地忙著采蜜,還有棗樹下婆娑的樹影、細碎的棗花……無數(shù)奪人耳目的駁雜景象,都在史鐵生步入院子里的那一刻撲面而來。世界就在這里,無須猜想,無須證明。那些云卷云舒、萬籟俱寂的斑斕畫面,如同放電影一般,“好沒影兒”地就將史鐵生帶入了這個奇妙的世界。仔細聽聽,還有一些縹緲的聲音在回蕩,“那聲音清朗,歡欣,悠悠揚揚不緊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喚,執(zhí)意要你去注意他,去尋找他、看望他,甚或去投奔他”。年幼的史鐵生自然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聲音,也許是琴聲,也許是晚禱的鐘聲。實際上,在離史鐵生家不遠的南館就有一座東正教的教堂,教堂的鐘聲也因此常常回蕩在年幼的史鐵生的耳邊。通過這些聲音,史鐵生直覺般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召喚。當(dāng)他后來纏綿于病榻之上,無力行走之時,恰恰是對這召喚的本能回應(yīng),才支撐著他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生活了下去。

從家里到四合院,再到后來隨著奶奶走出院子四處玩耍,史鐵生的世界正在一點一滴地打開。對他來說,記事的標(biāo)記是斯大林之死:“有一天父親把一個黑色鏡框掛在墻上,奶奶抱著我走近看,說:斯大林死了。鏡框中是一個陌生的老頭兒,突出的特點是胡子都集中在上唇。在奶奶的涿州口音中,‘斯’讀三聲。我心想,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好說,這個‘大林’當(dāng)然是死的呀。我不斷重復(fù)奶奶的話,把‘斯’讀成三聲,覺得有趣,覺得別人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可真是奇怪。”那是1953年,史鐵生剛剛兩歲。

和那個年代里的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史鐵生的童年生活,雖然簡單卻是興味盎然。他很早就顯示出了繪畫的天賦,在幾個堂兄弟中,每每寫生作畫,史鐵生都是畫得最像的那個人。天下雨時,他最喜歡疊紙小船,放在水溝里看著它慢慢漂遠,小小的心靈也就充滿了對遠方的想象。此外,聽評書《三國演義》,和堂兄弟一起玩戰(zhàn)爭游戲,也是幼年史鐵生喜歡的事情。當(dāng)奶奶腰痛了,他會和堂兄一起輪流給她踩背……回想起來,這些普通瑣碎但又充滿溫情的童年經(jīng)驗,看上去就好像是命運對于史鐵生的一種提前饋贈似的。因為自打上幼兒園開始,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就開始慢慢消失,直至疾病這樣沉重的苦難撲面而來。從這個角度看,史鐵生在五歲之前的生活,真有那么一點透支好運的意味。

以上種種,都來自史鐵生成年之后的記敘。而他以寫作的方式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其實遠不止懷人紀事這般簡單。毫無疑問,在史鐵生的自敘中,首先縈繞著的就是他對于家人的無盡懷念:不論是《奶奶的星星》里的奶奶,還是《我與地壇》中的母親,史鐵生都憑借著他的記憶與印象,在塵囂稍息的寫作之夜里,試圖隔著陰陽兩界,去追尋那些世上最疼愛他的人可能帶來的消息。史鐵生以寫作之名所展開的心魂的夜行,自然也遙遙指向了親人們所在的靈魂居所。在他的生死觀中,奶奶和母親雖然肉身已腐,但她們永恒的行魂,難道不是一直在守望著自己舉步維艱的人生旅程的嗎?史鐵生的文字之所以能如此地動人心魂,恰因其熔鑄了愛愿與祈盼的訴說,就這樣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我們靈魂的最深處。

與此同時,史鐵生對于自己童年生活的追敘,也暗含著他尋找生命開端的意圖。在史鐵生看來,生命的開始必得有靈魂的存在,只有“我”這顆敏感的靈魂來到了史鐵生處,那個叫史鐵生的人形之器,才終于不再情思沉荒、愛欲凋敝,而真正的生命也從此起程。這也是為什么史鐵生對1951年1月4日這個普遍意義上的生日有所保留的緣故,因為這一天只是人形之器的誕生,真正的生命,實際上發(fā)端于1955年:“1955年的某一天,我記得那天日歷上的字是綠色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始于那個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個周末之后它才傳來。漸漸有了意義,才存在。”對時間的感知,無疑是“我”這顆行魂來到了史鐵生處的真正標(biāo)志?!暗?955年那個周末之后,卻不是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個凌晨——傳說我在那時出生,我想象那個凌晨,于是1951年的那個凌晨抹殺了1955年的一個星期天。那個凌晨,奶奶說,天下著大雪。但在我,那天卻下著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從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后,1958年,這年我上了學(xué),這一年我開始理解了一點兒太陽、月亮和星星的關(guān)系,知道我們居住的地方叫作地球。而此前的比如1957年呢,很可能是1964年才走進了我的印象,那時我才聽說1957年曾有過一場反右派斗爭,因而1957年下著1964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聽著歷史課從而設(shè)想人類遠古的情景,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還要從今天走去未來,因而遠古之中又混含著對2000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設(shè)想過去又幻想未來,過去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叉,因而過去和未來都刮著現(xiàn)在的風(fēng)?!?sup>

由此可見,時間對于人的存在狀況,委實是有著一種強大的魅惑功能的。在這樣的一種時間體驗下,人存在的當(dāng)下性這一生命感覺,深深地掌控了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時間也因此具有了一種制約人存在狀況的權(quán)力屬性。更為重要的是,如果說史鐵生是以對時間的感知為生命的起始的話,那么他窮其一生所進行的心魂漫游,就無不與時間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事物息息相關(guān)——他對生命意義的叩詢,其實就是對人之有限性的勘察與確認,而對死亡的審視與超越,則是出于對無限之在的渴慕和追尋——兩者都暗含了人對時間權(quán)力的反抗意識:前者可以在時間的線性流向中,體味生命層次的豐饒多變;后者更是試圖超越時間的殘酷束縛,讓生命本身走向自在無礙的永恒境地。年幼的史鐵生,當(dāng)然還無法理解時間所蘊含的這種權(quán)力屬性,但那些源自生命開端的時間記憶,卻為他后來的哲思冥想提供了一個以反抗時間的權(quán)力為標(biāo)志的思想起點。

二、成長的煩惱

(一)

在史鐵生的童年生活中,上幼兒園算得上是一件人生大事。但相較于他生活世界的逐漸拓展,幼兒園帶給史鐵生的一個深刻記憶,卻是令他初次領(lǐng)略到了人世的復(fù)雜。甚至可以這樣說,在史鐵生幼小的心靈中,幼兒園不僅不是一個讓他無憂無慮玩耍的塵世天堂,反而以呈現(xiàn)差別的方式,向他展示了人與人之間無法抹平的心靈的隔膜。也正是從這里開始,史鐵生的精神成長才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如果說此前的史鐵生,還處在一種懵懂含混的生存狀態(tài)的話,那么幼兒園生活,就讓他原本渾然樸拙的精神世界開始出現(xiàn)了某些細微的裂痕。對于孩子來說,雖然成長的標(biāo)志之一即是混沌內(nèi)心的逐漸澄明,但這種混沌卻是人存在的一種本真狀態(tài)。因為此時那顆敏感的心靈才剛剛來到史鐵生,除了好奇地打量和張望這個世界外,哪還有欲望和念想去做些尚未明白的事情。更遑論困擾了他一輩子的靈與肉的沖突。史鐵生內(nèi)心這片尚未綻開的原始風(fēng)景,盡管荒野樸拙、情思未明,但又何嘗不是人存在的原初景象?先別說史鐵生后來念茲在茲的殘疾與愛情遠未到來,即便那些人與人之間的天差地別,他都還沒機會有所領(lǐng)教呢。從這個角度看,“我”初到史鐵生之時,雖然有些愚頑胡鬧,但只是一個沒開竅的小小孩童,靈魂與肉身看起來也是相安無事。不過成長就必得付出代價,而這一代價便是史鐵生逐步發(fā)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差別,隨之而來的孤獨和自卑感,終于引領(lǐng)他步入了自己真正的人生。

在進幼兒園之前,史鐵生曾一直被教堂的鐘聲所吸引。那些冥冥中縹緲而來的聲音,既是生命的神秘召喚,也是喚醒史鐵生理性意識的重要媒介。循著鐘聲,年幼的史鐵生在奶奶的陪伴下走進了教堂。教堂里辦有幼兒園,史鐵生的堂哥就在這里上學(xué),奶奶的本意大概也是想給史鐵生報名吧。教堂周圍有寂靜的樹林、蜿蜒的碎石小路、滿地的落葉,當(dāng)然還有蹦蹦跳跳在覓食的麻雀和灰喜鵲。史鐵生生平第一次看見了教堂,“細密如煙的樹枝后面,夕陽染紅了它的尖頂”。進入教堂內(nèi),幼兒園的孩子們正在唱歌。在悠揚的琴聲和歌聲中,史鐵生仿佛中了魔一般,“有個懵懂的東西第一次被驚動了——那也許就是靈魂吧”。直到鐘聲再次響起,史鐵生方才恍然大悟,原來一直吸引著他的神秘聲音,就是教堂晚禱的鐘聲。也許教堂內(nèi)外的斑斕景象和美妙聲音,實在與史鐵生所居住的四合院大不相同,因此給他帶來的生命體驗也就分外新奇。在這樣的一種體驗下,那顆盡管已來到史鐵生,但還處在一種懵懂狀態(tài)的靈魂便開始漸漸蘇醒。

雖然史鐵生很喜歡教堂的這所幼兒園,但不知什么緣故,他并未報上名,大概是因為20世紀50年代的政治環(huán)境,已不允許這樣的場所過多存在了吧。不久之后,教堂便連同幼兒園一道被拆除了。年幼的史鐵生當(dāng)然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他只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教堂鐘聲,要等到四十年以后,才會在遙遠的斯德哥爾摩得以再度聆聽。當(dāng)他和妻子沉浸在悠揚的鐘聲里的時候,史鐵生才幡然醒悟,“原來人的故鄉(xiāng),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jīng)喚起,就是你已經(jīng)回到了故鄉(xiāng)”。從這個角度看,鐘聲對于史鐵生而言,實在是有著特殊的象征意味:它就像是一曲蘊藏了生命密碼的天籟之音,不僅貫穿了史鐵生的童年與中年,而且還跨越了從北京到斯德哥爾摩的千山萬水,并因此成為一個超越了時間權(quán)力的無限之在。透過鐘聲,史鐵生連接起了自己的童年與中年、異域和故鄉(xiāng)。而那份聆聽鐘聲時不變的情懷,也仿佛在凝滯時間的同時,讓史鐵生超越了有限之在的無情束縛,進而在精神層面獲得了永生。這當(dāng)然是“我”這顆行魂對于史鐵生這座人形之器的提醒——人何必畏死憂生?因為永在就在悠揚鐘聲的信念象征里,就在精神之維的心魂夜行中。史鐵生后來“晝信基督夜信佛”的玄思冥想,顯然和他這樣的一種童年經(jīng)驗有著莫大關(guān)聯(lián)。

(二)

雖然沒在教堂那里報上名,但史鐵生終于還是在五歲的時候進了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幼兒園。院子里有四間北屋,其中一間是房東的住所,南屋已經(jīng)棄置不用了,只有東、西兩面是教室?!敖淌依锍ヒ粔K黑板連桌椅也沒有,孩子們每天來時都要自帶小板凳。”二三十個孩子坐在教室里,上課就是聽老師講故事,下課則是玩騎馬打仗的游戲。可別小瞧孩子們玩的游戲,雖然參與者都是些小毛孩,打仗大多時候也只是虛張聲勢,但游戲的規(guī)則,包括對敗軍之將的懲罰等,卻顯然是來自成人世界里的叢林法則。比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打贏的一方得意揚揚自不用說,還要想出各種名目去放大這種快樂,于是就有了新的游戲形式——懲罰叛徒。“叛徒一旦被捉回,就由兩個人押著,倒背雙手‘游街示眾’,一路被人揪頭發(fā)、擰耳朵。”更可怕的是,人性中總有那么一些陰暗的東西,即便純真如兒童,也越來越享受在懲罰叛徒時所感受到的權(quán)力意志了,其興味甚至超越了打仗本身。“可誰是懲罰者呢?此時便涌現(xiàn)出一兩個頭領(lǐng),由他們說了算,他們說誰是叛徒誰就是叛徒,誰是叛徒誰當(dāng)然就要受到懲罰?!?sup>于是,差別也就此顯現(xiàn)了出來。因為每一個孩子為了免遭懲罰,都要想方設(shè)法地去討好頭領(lǐng),“阿諛,諂媚,唯比成年人來得直率”。人與人之間,開始出現(xiàn)了三六九等的階層劃分。其中既有高高在上的頭領(lǐng),也有被打倒在地的叛徒,然而更多的人,卻都在這種游戲中釋放出了人性的惡?!翱膳碌娜兆泳拖裨鲩L著的年齡一樣,必然來臨?!?sup>史鐵生當(dāng)然也避免不了淪落為叛徒的命運。那是一種怎樣的生命體驗啊。孤獨、自卑、無望,以及深深的被遺棄感,都讓年幼的史鐵生害怕不已。他開始裝病,想盡辦法不去幼兒園。即便是到了成年之后,史鐵生看到那些哭喊著不愿去幼兒園的孩子時,心里仍在發(fā)抖,“設(shè)想他們的幼兒園里也有那樣可怕的游戲,響晴白日也覺有鬼魅徘徊”。這種深入骨髓的恐懼與憂心,顯然和史鐵生初見人性有關(guān)。他沒有想到的是,在那一大群孩子中,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別人”。

其實,差別本身并不可怕,因為人一旦降臨塵世就會產(chǎn)生各種差別,不論是性別、外貌或思想等,也只有這些參差不齊才能反映出生命的豐富與玄奧。但可怕之處在于,差別有時卻來自人為的制造,比如幫派,比如階級,等等。如此一來,差別就意味著人用區(qū)別這一行為去制造差異。這意思是說,只要有了“區(qū)別”的行為,那些原本不存在的差異,也會無中生有,憑空變得與眾不同了起來。至于這種不同會受到何種待遇,想必史鐵生已從孩子們懲罰叛徒的游戲中見微知著了。而區(qū)別人群、劃分等級的方式,其實質(zhì)顯然反映了某些人對權(quán)力的渴求。毫無疑問,此乃人性中最為隱秘和最為瘋狂的欲望使然。欲望導(dǎo)致人對權(quán)力的追求,進而以區(qū)別差異的行為去爭得話語權(quán),自此便結(jié)黨營私、打擊異己,天下亂象亦于焉而起。由是觀之,欲望本能推動權(quán)力追求,權(quán)力追求制造各種差別,由此衍生出來的社會不公與倫理歧視,終會滋生出在那個年代里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群眾運動與階級斗爭。就此而言,史鐵生對差別的感受和思考,不僅引發(fā)了他后來審視生命個體的存在之思,而且也能折射出他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一種家國情懷。

(三)

1958年,史鐵生七歲,開始上小學(xué)。他就讀的學(xué)校是王大人胡同小學(xué),位于北京市東城區(qū)。也是在這一年,史鐵生經(jīng)歷了生平第一次搬家。搬家的原因是幾條街道聯(lián)合起來成立了人民公社,而公社機關(guān)又看中了史鐵生家以及相鄰的幾個院子,于是史鐵生家便和同院的李大叔家一起搬到了觀音寺胡同。這是一座小四合院,房子比原來差了很多。史鐵生家住的四間變成了兩間,房子也不再屬于以前的房東李家,而屬于房管局了。史鐵生的妹妹史嵐就出生在這里。

新家所在地有一棵老海棠樹,枝繁葉茂,其中兩條粗壯的枝丫形似躺椅,史鐵生常常爬上去玩得不亦樂乎。他一會兒看小人書,一會兒又用彈弓向四處射擊,“甚至在那兒寫作業(yè),書包掛在房檐上”,有時“奶奶會把盛好的飯菜舉過頭頂”,史鐵生“就兩腿攀緊樹枝,一個海底撈月把碗筷接上來”。困倦時也在樹上睡,四周花香蜂鳴,春風(fēng)徐來,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優(yōu)游自在。到了春天的時候,老海棠樹常常會落下雪白的花瓣雨,奶奶則坐在樹下一邊糊紙袋一邊嘮叨:“就不說下來幫幫我?你那小手兒糊得多快!”懶惰的小子裝作沒聽見,在樹上胡亂地唱著歌。夏天時,奶奶坐在老海棠樹下的濃蔭里,一針一線地在床單或被罩上補花,史鐵生也會幫忙,比如草草地洗一通菜,奶奶就生氣:“你們上班上學(xué),就是這么糊弄?”好在干活雖然偷懶,不過史鐵生在學(xué)校里可是特別優(yōu)秀,不僅語文與美術(shù)成績最為突出,而且還當(dāng)上了大隊長。

附近的觀音寺早已年久失修,不光廟門沒有了,就連正殿里僅存的幾尊泥像也是油彩斑駁,兩旁的護法天神赤手空拳,丟棄在地的兵器就成了史鐵生和小伙伴們打仗時用的玩具。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座廟都是史鐵生玩耍的樂園,他和同伴們要么看書看畫,要么就互相抄寫作業(yè),捉螞蚱、逮蜻蜓、彈球兒、扇三角,童年的光陰便這樣慢慢流逝。直到有一天,廟被改造成了有色金屬加工廠,史鐵生在這里的快樂時光也就戛然而止了。

王大人胡同小學(xué)位于柏林寺內(nèi),里面有很多老柏樹。風(fēng)乍起時,樹葉婆娑的聲響就會傳遍校園。小學(xué)生們瑯瑯的讀書聲,也總是隨著老柏樹的聲音時而飛揚、時而沉落。每當(dāng)上課或下課時,校園里都會響起清脆悅耳的鈴聲。讓史鐵生記憶深刻的,正是那位搖鈴的老頭兒。他以前是廟里的和尚,廟改成學(xué)校后,老頭兒也還俗做了學(xué)校的看門人。搖鈴自然是他的日常工作。但就是這么一個普通的老頭兒,卻在多年以后,依然以那些飄忽悠揚的鈴聲為印記,深深留駐在了史鐵生的夢中。對于史鐵生而言,老頭兒的搖鈴聲之所以讓人懷念,應(yīng)該遠不止是因為它代表了自己的童年時光。更為重要的是,這沉入夢里的鈴聲,其實和他出生時所聽到的教堂鐘聲一樣,都像是生命對于自己的神秘召喚。如果沒有這些聲響,就好比人在漫漫的生命長河中,旅程失去了航標(biāo),迷路的心魂還怎能回望自己的前世今生,還怎能尋覓遠方的燈塔?其實,以某些生活具象為坐標(biāo)去審視自己的生命歷程,幾乎是每個人都會有的記憶方式。因為過去對我們而言,僅僅是一個抽象的時間概念,唯有那些埋藏于時光之下的生活具象,才會勾連起我們時常要被湮滅的生命記憶。那么何為具象呢?具象常常在人們的言說之外,是生活分泌出來的隱秘信息。它不以先驗的理念和準(zhǔn)則規(guī)劃我們的存在,而是通過在不同生活場景中的反復(fù)出現(xiàn),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地吸引著我們?nèi)峤褡肺?,這當(dāng)然是生命在庸碌瑣碎的日常表象下,向我們每一個人發(fā)出的命運的召喚。它通過這些具象,以某些特殊的時刻為契機,指引著我們停下腳步,在檢視生命記憶的過程中變得若有所思。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領(lǐng)悟生命給予我們的這些啟示的,可這事對于史鐵生來說卻實在過于簡單,因為他后來的生活,本身不就是以思想的方式去展開的嗎?因此史鐵生對于教堂鐘聲和學(xué)校鈴聲這些生活具象的傾心,實則反映了他一種以具象觸發(fā)哲思的運思方式。這一點對于理解史鐵生的精神世界至關(guān)重要,因為這一方式,最終能夠證明史鐵生那些玄奧堂皇的彼岸之思,始終都來自喧囂擾攘的此岸世界。有人會說,后來信奉宗教的史鐵生,要滅“我執(zhí)”,去掉人之欲念,但了解他思想方式的人必定清楚,史鐵生怎么可能會離開充滿了煙火氣的現(xiàn)實世界呢?因為不論他的思想如何高深邈遠,這種以具象觸發(fā)哲思的運思方式,都注定了會讓他永遠地腳踏實地。

1959年,史鐵生讀小學(xué)二年級,學(xué)校里來了位B老師。和大部分老師相比,這位總穿著一身褪色軍裝的男老師格外引人注目。他不僅教史鐵生他們美術(shù)、書法和歷史,而且后來還當(dāng)了總輔導(dǎo)員。在他的帶動下,大隊日開始過得正規(guī)起來:“出旗,奏樂,隊旗繞場一周,然后各中隊報告人數(shù),唱隊歌,宣誓,各項儀式一絲不茍。隊旗飄飄,隊鼓咚咚,孩子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莊嚴。B老師再舉起拳頭,語氣昂揚:‘準(zhǔn)備著,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而奮斗!’孩子們齊聲應(yīng)道:‘時刻準(zhǔn)備著!’那一刻藍天白云,大伙兒更是體會了神圣與驕傲?!?sup>作為宣傳委員的史鐵生,也在學(xué)校里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充分發(fā)揮自己的美術(shù)天賦,在制作黑板報方面可謂是兢兢業(yè)業(yè),比如摘抄《雷鋒日記》,記錄好人好事,再趁著禮拜日休息時,將這些內(nèi)容都抄寫在兩塊黑板上。閑暇時,B老師也會帶領(lǐng)同學(xué)們在校園里種花,日子過得“特別飽滿、色彩斑斕”。更有意思的是,新年時B老師還扮成了圣誕老人,他穿一件借來的老皮襖,用棉花貼成胡子,穿一雙紅色的女式雨靴。在給孩子們送圣誕禮物時,這位打扮滑稽的圣誕老公公大聲說:“我給你們送來了共產(chǎn)主義的宏偉藍圖!”從這句臺詞中,分明可見B老師的單純幼稚?!肮伯a(chǎn)主義藍圖怎么是圣誕老人送來的呢?又豈可從天而降?”據(jù)說到“文革”時,這臺詞就成了B老師的一條罪狀!不過在史鐵生的心目中,B老師始終是一個“沒有缺點”的人,不論他后來經(jīng)歷如何坎坷,但作為少年時代的一個偶像,B老師始終留在了史鐵生的生命記憶中。

此外,還有一個小女孩,同樣和B老師一樣,長久地被安放在了史鐵生的童年記憶中。這個女孩兒與史鐵生同歲,雖然算不上漂亮,但是總能吸引小小史鐵生的目光。曾有一回是在“六一”兒童節(jié)的慶祝會上,女孩兒朗誦了一首關(guān)于窮苦的黑人小孩的詩,聲音一起,會場的喧鬧聲便戛然而止,只剩下她那清純、稚氣,甚至是略帶哽咽的聲音在空氣中飄浮,燈光照射下,史鐵生遠遠就看見了她眼角的淚光……從那以后,史鐵生就總想去接近她,但朦朧的情愫和強烈的自卑又讓他望而止步。同樣,還有一個小男孩,史鐵生曾去過他的家,房子里的陳設(shè)以及主人,都高雅得似乎不食人間煙火,但禮貌的舉止下,卻隱含著一種淡淡的優(yōu)越感。史鐵生當(dāng)然會感到不自在,那種感覺雖然和面對小女孩時的心態(tài)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但兩者都讓他有些自卑。由此引發(fā)的人性感觸和自我認識,后來也都成了《務(wù)虛筆記》里的創(chuàng)作素材。

(四)

人的記憶總是五味雜陳,有美好就有傷痛。對于史鐵生來說,幼兒園那個曾經(jīng)的噩夢并未遠去。正是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史鐵生遇到了那個讓他心生恐懼的孩子。這個孩子長得瘦瘦小小,臉上還有一道皺紋,卻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只要他不和誰做朋友,誰就要被孤立。至于誰是和他第一好、第二好等,也會引起孩子們的快慰或嫉妒之情。這個可怕的孩子天賦異稟,能夠準(zhǔn)確地區(qū)分眾多小伙伴之間的強弱差別,然后再依據(jù)這些差別劃定等級、區(qū)分座次。他就像是一座橋梁,通過他,世界的危險越來越多地展現(xiàn)在了史鐵生面前。而史鐵生心中那份揮之不去的孤獨和恐懼也被再度喚醒,并從此如影隨形、綿延不絕。

曾有一次,這個孩子把黏糊糊的松脂抹在了史鐵生的頭發(fā)上,而史鐵生也不知深淺地進行了反抗:“他本來長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并不立刻起來還擊,他就坐在那兒不露聲色地盯著我。(我現(xiàn)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斷著我到底是強還是弱。)現(xiàn)在我想,我很可能放過了一個可以讓他‘第一跟我好’的機會,因為我害怕了,這樣他不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選定我作為他顯示才能的對象了。那個可怕的孩子,讓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來準(zhǔn)備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來,挨近我,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對我說‘你等著瞧吧’,然后他就走開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間去說說笑笑了,極具分寸地摟一摟這個的頭,攀一攀那個的肩,對所有的孩子都表示著加倍的友好,仿佛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邊,都與他親密無間。他就這樣走到孩子們中間去并占據(jù)了中心位置,輕而易舉就把我置于孤立了。孤立感猶如陰云四合一般在我周圍聚攏,等我反應(yīng)過來,那孤立的處境已經(jīng)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能夠擺脫的了。現(xiàn)在我說起這件事還感到一陣透心的陰冷。他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了,我便走不進去了,我只好一個人玩?!?sup>被孤立的處境雖非首次,但史鐵生依然難以忍受這份孤獨。為了討好這個孩子,他纏著奶奶買了一個足球,也只有一起踢球的時候,這個孩子才會對史鐵生流露出難得的真誠。不過好景不長,待足球破裂,史鐵生的內(nèi)心又重新布滿了陰霾。

其實,史鐵生口中的這個孩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jīng)長大成人:他不僅工于心計、精于計算,而且還能用自己天生的號召力,刻意制造出令人憂心的種種差別。如果說幼兒園孩子們懲罰叛徒的游戲,更多是出于人性當(dāng)中的一種權(quán)力本能的話,那么這個孩子的冷靜和謀略,就完全是成年人才有的權(quán)力手段了。前者只是人性惡的自然顯露,而后者則反映了人在理性成熟后是如何追逐與濫用權(quán)力的。他的深謀遠慮與步步為營,以及善于動用一切手段和資源去達成目標(biāo)的方式,都表明這個孩子已經(jīng)對成人世界中的權(quán)力游戲駕輕就熟了。人性的蛻變難道就非得如此?從無心之失到有心作惡,所謂的成長,莫非就一定是要蒙蔽初心、耽溺于成人世界里的權(quán)力游戲而無處遁逃?事實上,關(guān)于人性問題的這些思考,史鐵生直到中學(xué)時代在親身經(jīng)歷了紅衛(wèi)兵運動之后,才有了他自己的答案。(五)

在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史鐵生還經(jīng)歷了家里的巨大變化。他的奶奶出身不好,為了躲避政治運動的風(fēng)頭,一度被迫從北京回到了河北涿州的老家。1959年夏天到來的時候,奶奶晚上總是要去史鐵生小學(xué)所在的那座廟里開會。起初史鐵生很是興奮,因為趁著奶奶開會的時候,他就可以在學(xué)校里痛痛快快地玩耍一番。要知道好玩的東西全在前院,雙杠、爬桿、沙坑等,白天總是被高年級的同學(xué)占領(lǐng),只有晚上,史鐵生和他的伙伴們才有機會去玩。尤其是打鬧之余,循著夜蟲的叫聲一路找去,頑皮地在蛐蛐洞里撒泡尿,再看著小小的蛐蛐們四散逃跑,可真是一件開心無比的事情。

想起奶奶的時候,史鐵生便跑到后院,趴在教室的窗臺上張望,才發(fā)現(xiàn)教室里坐滿了人。奶奶在最后一排,規(guī)規(guī)矩矩、認認真真地在聽臺上的人講話。仔細一聽,臺上的人竟然在說:“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對,你們這些人曾經(jīng)殘酷地壓迫和剝削勞動人民,在勞動人民的血汗和白骨上建筑起你們往日的天堂,過著寄生蟲一樣的生活……”可想而知,史鐵生在聽到這些話后會是一種怎樣的反應(yīng)。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萬惡的地主就是大灰狼、老妖婆、黃世仁和周扒皮這些做盡壞事的邪惡形象。更諷刺的是,不是別人,而是奶奶以她愛憎分明的態(tài)度,在講述無數(shù)善與惡的斗爭故事時,將這些印象深深地印在了史鐵生的腦海中??墒?,慈祥寬厚的奶奶竟然是地主婆。當(dāng)那些故事成為現(xiàn)實時,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連同她和藹親切的聲音一起旋卷進去,然后從那巨大的黑洞深處傳出一個不容分說的回聲: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與惡中那惡的一端,她就是萬惡的地主階級中的一員”

這對于才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史鐵生來說,無疑是一種雙重打擊:一方面,他不得不忍受和奶奶初次分離的難言痛楚;另一方面,他又必須去接受奶奶竟然是地主婆的殘酷事實。理智與情感的劇烈沖突,就這樣撕咬著史鐵生柔弱的內(nèi)心。比起淪為“叛徒”和遭遇孤立這些事,恐怕奶奶的階級成分問題更讓史鐵生感到痛苦。畢竟奶奶是他最親近的人,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將奶奶和黃世仁、周扒皮這樣的地主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上н@就是冰冷的事實,就連史鐵生自己原來也是地主的后代。

如果說史鐵生此前的自卑感是因為曾經(jīng)被同學(xué)孤立,還可以被時間治愈的話,那么作為地主的后代,他從此以后就再也不能和那些根正苗紅的同學(xué)平起平坐了。這種差別給史鐵生帶來的自卑感,直到他進入清華附中后依然存在??鄲灥搅藰O致,甚至?xí)屖疯F生產(chǎn)生一種無地彷徨的痛苦。比如在紅衛(wèi)兵運動中,像史鐵生這樣的地主后代,只能屬于“你們”——一個既不同于作為紅衛(wèi)兵群體的“我們”,也不同于作為敵人陣營的“他們”,充其量也就是鑲嵌在宏大歷史周遭幾片似有若無的花邊,毫不起眼以至于會被人默默遺忘。這對于一直是優(yōu)秀學(xué)生的史鐵生而言,顯然是一種巨大的痛苦。從某種角度看,史鐵生在中學(xué)時代因為出身不好而被劃歸為“你們”以后,為了改變自己的不利處境,他也曾主動參與了紅衛(wèi)兵的一些抄家造反活動,雖未真正作惡,卻以惡之名,試圖用回歸到“我們”之中的方式,去滿足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身份認同。雖然他的努力最終都付諸東流,并借此更深刻地理解了差別問題,但小學(xué)時代奶奶被定性為地主婆的這件事,卻不得不說開啟了史鐵生日后在社會生活中的自我認同之旅,并且也為他在各種運動中提煉而出的存在之思提供了某些現(xiàn)實動力。心理學(xué)上說一個人的童年經(jīng)驗,往往會決定他的一生,至少在史鐵生處,此言可謂不虛。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一事件甚至對史鐵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某些影響。在階級決定論盛行的年代,出身問題可不是件小事。雖然“文化大革命”尚未到來,但以人的階級出身為據(jù),判斷其政治立場、價值取向,乃至道德水準(zhǔn),卻已成為社會的一個普遍共識。決定論本是關(guān)于事物具有因果聯(lián)系性、規(guī)律性、必然性的學(xué)說,但在20世紀的五六十年代,決定論又常常異化成了一種階級決定論。出身論就是階級決定論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它只承認必然性,否認偶然性;只承認客觀規(guī)律性,否認人的主觀能動性。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王八兒混蛋”便是對這一論斷的形象寫照。可想而知的是,由于出身完全不能憑自己做主,因此出身于成分不好家庭的史鐵生,也就不得不背負起這一階級所屬的原罪感了。盡管當(dāng)時年僅八歲的史鐵生,還完全無法理解這種階級差別,但奶奶地主婆身份給他帶來的羞恥感和罪惡感,卻真真切切地嵌入了他的生命世界。后來在清華附中,不論他學(xué)習(xí)成績多么優(yōu)秀,多么受到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喜愛,一待運動到來后,史鐵生才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都只不過是一個局外人和邊緣者。

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史鐵生在踏上文壇之后,并不完全以社會現(xiàn)實為書寫對象,蓋因其始終居于社會運動邊緣的存在狀況,決定了史鐵生與80年代的其他作家大不相同。就在大多數(shù)人繼承“五四”啟蒙傳統(tǒng),通過感時憂國的歷史批判和民族想象展示其濃郁魅人的家國情懷之時,史鐵生卻始終偏安一隅,不論是對青春歲月的溫情懷念(《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還是對日常生活的悠然記敘(《午餐半小時》),抑或是對生之由來與死之所往的冷靜諦視(《命若琴弦》),他都將理解生死和認識自我看成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思想要義。在他筆下,那些關(guān)乎民族命運的宏大敘事似乎從來都付之闕如,作家苦思冥想的,從根本上說只有“我是誰”“我如何活出意義來”這樣的一些終極性問題。個中原因,或多或少都與史鐵生童年時的這種階級原罪感有關(guān)。一旦他習(xí)慣了邊緣化的存在地位,反倒令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再隨波逐流,且看他那些納須彌于芥子的終極之問,不論是疾病與愛情,還是欲望和寫作,哪一樣不是“病隙碎筆”式的推己及人?而史鐵生從自我心流所散布出去的萬千消息,又哪一樣不與我們的生命困惑息息相關(guān)?由是觀之,史鐵生童年時的這些遭遇,無疑對他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六)

1958年,中國社會進入了“大躍進”的歷史時期。在全民狂熱的非理性運動中,國家的各項生產(chǎn)資料都受到了嚴重破壞。屋漏偏逢連夜雨,從1959年開始,水災(zāi)、旱情便如洪水猛獸一般肆虐于神州大地之上,其結(jié)果不僅導(dǎo)致了農(nóng)業(yè)歉收、饑荒四起,而且還直接造成了三年困難時期。糧食產(chǎn)量逐年下降,國民經(jīng)濟趨于崩潰。

對于這段時光,史鐵生直接的感受是“老也吃不上燉肉了”,不僅肉,魚、油都沒有了,就連糧食也越來越少,“所有的衣食用物都要憑票供應(yīng)”了。史鐵生開始嘗到了饑餓的滋味:“餓就是肚子里總在叫,而腦子里不斷涌現(xiàn)出好吃的東西。餓就是晚上早早地睡覺,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帶到夢里去?!?sup>有時候天還沒亮,史鐵生就跟著奶奶去商場門口,看能不能碰運氣買到一些不要票的東西吃;又或者到肉鋪門口排隊,憑票換點兒肥肉或大油。要是換來的只是瘦肉加豬皮,周圍所有的人都會用目光表示憐憫,要是換回來的是大油,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人們會艷羨地盯著你手中的大油——吃飯幾乎成為那個年代里人們最關(guān)心的一件事了。史鐵生一家人由于生活在北京,家境雖不富裕,但僅憑父母的工資,生活至少還能勉強維持下去。相比起來,很多人的生活就顯得異常艱辛。史鐵生親眼見過兩兄弟,大夏天的穿著棉襖,在太陽底下數(shù)黃豆。原來他們已經(jīng)很多天都沒有飯吃了,好不容易得到一把黃豆,便準(zhǔn)備分好了吃。還有就是史鐵生的一位同學(xué),由于家里不會計劃,糧食根本不夠吃,因此上課時只能趴在桌上,一站起來就倒了下去。這樣的事情見多了之后,史鐵生也感受到了時局的艱難。

幸運的是,史鐵生的奶奶很會過日子,她精打細算,每次煮飯時都會計算好,就這樣一點一點地積存起了一些糧食。與此同時,她還買了兩只小雞。史鐵生可想不到養(yǎng)小雞是為了能吃上雞蛋,他喜歡把小雞放在晾衣繩上,使勁搖繩子,小雞就會一驚一乍地叫,瞅個機會飛下地,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不過,雖然史鐵生基本上還能吃到八成飽,可母親和奶奶卻都餓得浮腫了起來,身上一按一個坑,久久不能復(fù)原。

雖然現(xiàn)實狀況令人憂慮,但這并不妨礙史鐵生展望未來。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始終相信美好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終將到來。因為老師教的和課本里描繪的,全都是明天會更好的樂觀主義情緒。從心理學(xué)上說,如若現(xiàn)實過于匱乏,那么人們就必定會以憧憬未來的方式去加以彌補,此乃人之常情。更巧的是,現(xiàn)實世界也給史鐵生的烏托邦想象提供了一個有力佐證,那就是一座紅色九層大樓的崛起。

1958年12月10日,中共八屆六中全會通過《關(guān)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提出人民公社在城市中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搞下去,于是決定在北京幾個城區(qū)各蓋一座公社大樓作為試點,再向全市推廣。1959年,當(dāng)東城區(qū)的北官廳大樓拔地而起的時候,史鐵生還是個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這座位于北京城東北角的大樓“像一片朝霞轟然升起在天邊,矗立在四周黑壓壓望不到邊的矮房之中,明朗,燦爛,神采飛揚”。樓房的形象自然充滿了隱喻意味,因為在它尚未建成之前,老師就向史鐵生和他的同學(xué)們灌輸了樓房所代表的大同社會的輝煌景觀:樓里電燈電話、煤氣暖氣和電梯等先進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有食堂、電影院、圖書館、浴室、醫(yī)療站和小賣部等??傊芟氲降拇髽遣畈欢喽寄芴峁┙o居民,完全是一幅按需分配的共產(chǎn)主義景象:“從現(xiàn)在起,那樣的大樓就會一座接一座不停地蓋起來,而且更高、更大、更加雄偉壯麗。對我們這些幸運的人來說,那樣的生活已經(jīng)不遠了,那樣的日子就在眼前……”毫無疑問,年幼的史鐵生還壓根無法從價值理想、社會制度等層面去理解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對他來說,物質(zhì)的豐富、自由的生活便是共產(chǎn)主義的全部內(nèi)涵。作為一個文化隱喻,這座九層大樓所承載的顯然不只是史鐵生對于未來社會的童真夢想,它更是一種抽象理想的具象化存在。將大樓等同于共產(chǎn)主義,這個看似幼稚的想法,實際上卻深刻反映了史鐵生對于信念、理想,乃至夢境在內(nèi)的所有烏托邦話語的基本看法,那就是一切不以人的基本生存為前提的烏托邦想象,永遠都像這座九層大樓一樣,是不著邊際、臆想而成的空中樓閣。因為史鐵生從來沒有進過那座大樓,而且,那樣的大樓只建了一座即告結(jié)束,里面是不是老師所描繪的景象都已無從考證。

更為反諷的是,大樓建成后不久,三年困難時期就已宣告到來。1960年11月,第九次全國計劃會議召開,會議報告批評了城市建設(shè)中出現(xiàn)的規(guī)模過大、占地過多、求新過急、標(biāo)準(zhǔn)過高的問題。從這個角度看,史鐵生關(guān)于大樓的記憶,雖然未必包含著諷喻現(xiàn)實的批判動機,但對大樓的那番美妙憧憬,卻委實不得不引人浮想聯(lián)翩:史鐵生后來在《務(wù)虛筆記》里所描繪的那座神秘樓房,以及樓內(nèi)各色人物的生命際遇,等等,是不是多多少少都包含著一點他的歷史批判意識?而史鐵生這位耽溺于人類精神世界里的心魂漫游者,之所以念念不忘于世人的現(xiàn)實苦難,難道不就是從大樓與三年困難時期之間所構(gòu)成的反諷關(guān)系中,看到了“理想”的虛幻和現(xiàn)實的無情?史鐵生后來在創(chuàng)作中對于理想問題的冷靜諦視,不能不說與他的這一經(jīng)驗有關(guān)。

三、恰同學(xué)少年

(一)

1964年的秋天,史鐵生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這一年他十三歲。在就讀清華附中的前一年,史鐵生的妹妹史嵐出生。兄妹倆相差十二歲多,等到史嵐稍大一點的時候,因為母親忙不過來,上初中的史鐵生就會去幼兒園幫忙接妹妹。有時候兄妹倆一起去看電影,路上也經(jīng)常是史鐵生一手拿著折疊椅,一手抱著妹妹走。年幼的史嵐看不懂電影,往往是看了一半就鬧著回家,史鐵生也為此錯過了很多影片。大概是由于年齡相差比較大的緣故吧,史嵐從記事起就覺得哥哥是個大人了。事實上,十多歲的史鐵生自從考上清華附中之后,思想就已經(jīng)開始慢慢成熟。除了德智體方面的均衡發(fā)展,更重要的是史鐵生還在清華附中交到了很多朋友,其中既有日后共赴陜北插隊的伙伴,也有在思想上影響了史鐵生價值觀的一些時代先行者。后來史鐵生生病回京,若無清華附中的同學(xué)和陜北下鄉(xiāng)時的插友們鼎力相助,恐怕難有勇氣堅持活下去。而史鐵生性格中的重情重義,以及甘愿為朋友赴湯蹈火的行事作風(fēng),也都與他這一時期的人際交往有關(guān)。即便史鐵生后來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兢兢業(yè)業(yè),耽溺于存在問題的極地之思而無法自拔之時,仍可窺見他那份恰同學(xué)少年時的風(fēng)發(fā)意氣??梢哉f若無友人,史鐵生斷難在艱苦的現(xiàn)實人生中扶輪問路——正是他的朋友與家人,幫助史鐵生在無望之途中,生生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就此而言,清華附中的三年光陰,對史鐵生的一生都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清華附中是清華大學(xué)主管的子弟學(xué)校,前身為成志中學(xué),歷史可追溯到1915年。在漫長的辦學(xué)歷史中,清華附中憑借著先進的教學(xué)理念和優(yōu)秀的師資力量,培育了無數(shù)的社會棟梁。其知名校友數(shù)量之巨、影響之大,比起北京的任何一所著名中學(xué)都不遑多讓。譬如從這里走出來的兩彈元勛鄧稼先、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得主楊振寧、當(dāng)代著名作家張承志和史鐵生等,皆屬各自領(lǐng)域里的風(fēng)流人物。1960年,清華附中設(shè)立高中,清華大學(xué)也抽調(diào)了萬邦儒、吳裕良、顧涵芬等一批青年骨干組成了新的校領(lǐng)導(dǎo)班子,“這就使由清華大學(xué)校長蔣南翔倡導(dǎo)的,旨在迅速培養(yǎng)一流人才的從小中大學(xué)‘一條龍’‘三級跳’的十年規(guī)劃得以迅速實施”。從1964年開始,清華附中開始實施預(yù)科選拔制度,即通過選拔優(yōu)秀學(xué)生建立預(yù)科班,教材由大學(xué)編寫,主課全由清華大學(xué)講師任教。選拔進入預(yù)科就相當(dāng)于一只腳踏入了清華大學(xué),因此清華附中預(yù)科實際上就是清華大學(xué)預(yù)科。憑借著清華大學(xué)的良好聲譽,清華附中的教育質(zhì)量也十分過硬。與此同時,崇尚體育也是清華附中的一大特色。在這里死讀書、讀死書都會受到同學(xué)的蔑視,而體育能手則備受崇拜。據(jù)說學(xué)校當(dāng)時有條雷打不動的規(guī)定:“下午4點,把學(xué)生趕出教室。操場上各個運動隊按部就班地訓(xùn)練,最體弱的眼鏡們也要完成距離從北京到河內(nèi)的‘抗美援越’冬季長跑。當(dāng)時就提出了‘體育以田徑為綱,田徑以速度為綱’的口號?!?sup>預(yù)科選拔對人才的發(fā)現(xiàn),體育崇尚對人意志的砥礪,都讓清華附中的莘莘學(xué)子獲益良多。

1960年,清華附中為建立高中部,在清華大學(xué)北墻外建起了新的樓房,校舍也搬到了大學(xué)校門外。六層的教學(xué)主樓高大宏偉,門庭前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運動場,既可以開展田徑運動,也能踢全場足球。學(xué)生宿舍則位于主樓正門的左前方,宿舍樓兩側(cè)也有籃球場和排球場。時任校長萬邦儒銳意改革,不僅大力實踐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教學(xué)理念,而且對于學(xué)校的未來也有著具體規(guī)劃。在每年新生入學(xué)時,開學(xué)典禮便設(shè)在清華大學(xué)大禮堂內(nèi)。而萬邦儒的演講也是高瞻遠矚、不拘一格,附中校友回憶他“滔滔不絕地一氣講三個小時,展示在新生面前的是一幅生動跳躍的改革藍圖:從1960年開辦高中用三年時間到1963年,第一批畢業(yè)生的水平就要達到北京市一流程度;再三年到1966年,以預(yù)科畢業(yè)生的成績讓本校成為全國名牌學(xué)校;再三年,到1969年,以學(xué)生參與的奧林匹克科目競賽成績讓本校躋身世界名校行列”。在學(xué)校師生的共同努力下,清華附中聲名鵲起,不論報考人數(shù)還是招生分數(shù),都可以和北京最著名的四中分庭抗禮了。

這時的附中校長萬邦儒可謂是志得意滿,眼看著自己當(dāng)年定下的三級跳藍圖已初具規(guī)模,本擬再展宏圖,不料接下來便爆發(fā)了“文革”浩劫。最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清華附中的預(yù)科精英們,在“文革”中發(fā)起了紅衛(wèi)兵運動,并導(dǎo)致了高考的取消,萬邦儒校長的宏偉藍圖也就此夭折。從某種程度上看,他所提倡的精英教育,對于推動紅衛(wèi)兵組織的成立關(guān)聯(lián)甚大。這位銳意改革的教育家,盡管憑借著超前的教育理念讓清華附中得到了快速發(fā)展,但過度強調(diào)競爭意識的精英教育,也勢必會在學(xué)生的人格培養(yǎng)方面留下缺憾。試看那些天縱英才的紅衛(wèi)兵創(chuàng)立者,哪一位不是雄心壯志、豪氣干云?雖年少青澀卻常以救世主自居,極度膨脹的主體意識、英雄情結(jié),以及快意恩仇般的江湖做派,又哪一樣不是與自我心靈的過度硬化有關(guān)?在精英教育嚴苛的競爭環(huán)境下,人性的善良與柔軟、溫情與寬容,似乎常常被視為弱者的標(biāo)簽。就此而言,萬邦儒校長的教育理念雖以正面價值為主導(dǎo),但結(jié)果卻如此出人意料,則不能不說是一個值得反思的話題。“文革”后,他在校長任上依然不斷地尋求著突破,但脫離了清華大學(xué)直接領(lǐng)導(dǎo)的清華附中,也只能與真正意義上的教育改革漸行漸遠了。史鐵生說他是一個生不逢時的教育家,大概也是在慨嘆萬校長命運多舛的同時,洞見了他在教育理念與歷史實踐之間所具有的某種思想悖論吧。

(二)

作為王大人胡同小學(xué)的尖子生,史鐵生小學(xué)畢業(yè)后可選擇的中學(xué)有很多,但獨獨選了離家甚遠的清華附中。清華園離北京市中心的前門或西單牌樓有幾十里路。20世紀五六十年代交通不便,進一趟城需要先走土路到郊區(qū)汽車站,等差不多半個多小時才能坐上一趟公共汽車,到了北太平莊或平安里車站還得換車,總之無論如何折騰,也得兩個多小時才能到城里。史鐵生家住城里北新橋附近,公共交通十分便利,可以選擇的中學(xué)名校也有很多,但報考清華附中,恐怕還是與家族里的那份清華情結(jié)有關(guān)。史鐵生的大伯史耀增,1951年正是畢業(yè)于清華大學(xué)的化工系,全家還為此專門慶祝過。父親史耀琛雖報考清華未中,后來讀的也是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林學(xué)系,但他對于清華的向往顯然也影響了史鐵生。再加上史鐵生母親工作的單位北京林學(xué)院,只與清華大學(xué)隔著一條馬路,因此史鐵生選擇清華附中就不足為奇了。

1964年8月29日,是清華附中新生注冊的日子。校園內(nèi)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皻g迎新同學(xué)”的橫幅迎風(fēng)飄揚,高音喇叭則不停地播放著進行曲。此時的史鐵生,內(nèi)心必定是洶涌澎湃,壓根無法平靜下來。因為相比于之前的小學(xué)生活,進入初中可算得上是他生命中的一次成人禮了。按史鐵生對生日的理解,新生報到的這一天,又何嘗不是他另一個生日的到來?至少對“我”這個棲居于史鐵生之處的永恒行魂而言,即將面對的這個新世界,可不會只有孩童之間無傷大雅的游戲了,有的只是波瀾壯闊的紅衛(wèi)兵運動和如火如荼的校園生活。直至后來,當(dāng)史鐵生在他的寫作之夜里凝神默想之時,這些往事對于他精神成長的推動價值才會逐漸顯現(xiàn)。譬如對動蕩歷史的反思、對詭譎人性的透視等,舉凡涉及人存在命題的一些思想淵源,皆始于史鐵生的這段住校生活。如果說后來的史鐵生是以一個思想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中國文壇的話,那么他的中學(xué)生活和插隊經(jīng)歷,就是他觀察現(xiàn)實世界時所依恃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思想寶庫。原因就在于,若不是先行到生活里去摸爬滾打一番,史鐵生后來怎能在逼仄的輪椅上放飛自己思想的翅膀?現(xiàn)實經(jīng)歷顯然是其精神活動的主要來源。較之那些無須體驗生活,僅憑智性活動就能抵達人存在深淵的思想家而言,史鐵生更像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思想者,他思想的原點,皆與“我”這一行魂的感受和體驗有關(guān)。也許正因為如此,史鐵生的精神思辨才不致顯得虛無縹緲,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永遠都能尋覓到廣闊現(xiàn)實的依稀蹤影。要而言之,自進入清華附中以后,世界就越來越以開闊的姿態(tài)容納著史鐵生的到來,而“我”這顆永恒的行魂,也勢必會隨著生活的激流,在青春洋溢的史鐵生處日益覺醒了。

清華附中初中組一共兩百人左右,分成四個班。史鐵生在64-3班,學(xué)校同學(xué)背景各異,除了清華子弟,甚至還有著名右派的孩子。比如和史鐵生同班的孫立凡,就是50年代中國糧食部部長章乃器的公子。章乃器這位近現(xiàn)代史上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是30年代救國會的重要成員。1936年11月,國民黨政府在上海將章乃器、沈鈞儒、鄒韜奮、李公樸、史良、沙千里和王造時七人逮捕,爆發(fā)了震驚中外的“七君子事件”,激起了國內(nèi)外各救國團體的激烈反應(yīng)。但歷史無情、造化弄人,這位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七君子成員卻在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境遇之慘,就連他的兒子也只能改姓孫。此外,還有許多黨政軍高級干部的孩子也在清華附中就讀。每逢節(jié)假日,就有首長秘書專車接送。他們的家庭背景特殊,因而對于政治也極度敏感。1966年創(chuàng)建全國第一支紅衛(wèi)兵時,這些紅色子弟就是其中的重要成員。據(jù)史鐵生的終生摯友孫立哲回憶,“與紅衛(wèi)兵交往,參加政治運動,給史鐵生留下了一份深刻的體驗。這是史鐵生觀察道德沖突、理解人性本質(zhì),以及后來思考政治哲學(xué)的起點”。其實,史鐵生從紅衛(wèi)兵運動中又何止是看到了人性的本質(zhì)與道德的兩難?他對政治哲學(xué)的思考,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種切己的生命體驗,才會最終將之歸結(jié)成了一種人本的困境。換言之,在史鐵生后來的精神思辨中,所有的政治、歷史哲學(xué)話題,包括很多社會學(xué)問題,都可在人的存在困境中找到答案。

當(dāng)然,剛進入清華附中的史鐵生,既無耐心也無興趣去考慮這些日后困擾著他的思想問題。血氣方剛、年少力強的他,此時不揮霍一下火熱的青春卻又更待何時?而體育因其速度、力量和技巧之美,毫無疑問地成了史鐵生揮灑青春汗水、宣泄生命激情的絕佳方式。由于史鐵生本來就喜歡體育,再加上清華附中良好的體育氛圍,因此他一入校便可謂如魚得水:乒乓球、羽毛球、籃球、排球幾乎樣樣上手,尤其是田徑和足球,更是史鐵生最喜歡的體育項目。每逢清華附中開校運動會時,史鐵生和同學(xué)們都竭盡所能、全情投入。這是年輕人盛大的節(jié)日,田徑場上群雄逐鹿,場邊則是此起彼伏的加油助威聲。運動員中,有體格魁梧的鉛球高手——63-1班的鄭光召,他就是后來的著名作家鄭義,不僅有《楓》和《老井》等名作傳世,更因作品被改編成同名電影而蜚聲文壇。史鐵生代表初64-3班比賽80米跨欄:“他跑步姿勢奇特,外八字腳帶著上身打晃,兩個胳膊肘橫著向外擺??鐧跊Q賽槍響了,史鐵生和王志平跑在前面,不分伯仲。史鐵生的跑姿有點像螃蟹。那意思是說,你們都離著遠點兒,我來了,一股子橫勁兒。每跨一個欄,頭左右一擺??邕^最后一個橫欄時已經(jīng)領(lǐng)先,腦袋向前一挺,沖刺,齊活,第一名!”這種近乎蠻橫的跑步姿勢,似乎反映了史鐵生在少年老成、沉穩(wěn)踏實之外的另一幅形象。后來的讀者大多“以貌取人”,以為能寫出《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和《我與地壇》這等沖淡平和之作的人,必定文如其人,以為此史乃一位老實本分、溫柔敦厚之人。殊不知人性格的立體和復(fù)雜,遠不能用簡單的一兩個形容詞加以描繪。年輕的史鐵生落拓不羈、瀟灑自如,同樣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橫勁兒。相比于從清華附中走出來的另一位名作家張承志,史鐵生自不會像他那般壯懷激烈和睥睨世人,但隱忍與堅韌的性格卻更具力量。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如若沒有這股橫勁兒,史鐵生怎能忍受數(shù)十年的病痛折磨?難道僅憑信念與理想就可以嚇退病魔?唯因眾生不能感同身受,因此才難以理解史鐵生那強大到近乎令人難以置信的堅毅。

與此同時,對體育的癡迷,還暗含著史鐵生對于自由的向往。從體育的本質(zhì)來看,強身健體、砥礪意志自是體育精神的應(yīng)有之義,但在這些人皆可見的事實之外,體育還代表了人類超越有限之在的壯志雄心。譬如足球,它是人在雙手解放之后更深的自由渴求。且看那些足球運動員,將小小皮球靈巧地玩弄于兩腳之間,或?;驇?、或傳或射,豈不是象征著人類雙腳的解放?這是人類不甘現(xiàn)狀、試圖超越現(xiàn)實束縛的本能要求,也反映了人類不甘有限、追求無限的生命訴求。由此也不難理解,為何足球始終是人類社會的第一運動,蓋因它以身體的自由為媒介,傳遞了人類追求自我解放的集體無意識。而史鐵生對于足球的喜愛尤具意味,當(dāng)他雙腿殘疾之后,仍難忘記足球帶給他的無限快樂,這可不就是說明那顆永恒的行魂,盡管棲居于近乎荒廢的史鐵生之所,卻依然不改初衷,尋尋覓覓著有限生命的無限自由。

除了熱衷于體育運動,史鐵生也參加了無線電小組。他最大的收獲并不是學(xué)習(xí)了什么無線電知識,而是結(jié)交到了終生摯友孫立哲。據(jù)孫立哲回憶,他們之間的相識是由另一位同學(xué)莫京介紹的。史鐵生因為成績好,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頗有一些名氣了,所以當(dāng)孫立哲得知史鐵生也喜歡無線電時,就很有幾分意外。偏偏兩人交流時,史鐵生關(guān)于無線電的專業(yè)知識竟然一點也不比別人差,孫立哲也因此對史鐵生刮目相看。他忍不住想,天下怎么會有這種多面手?不僅會朗誦、會作文,而且還這么懂無線電!

因為結(jié)交到了孫立哲,所以史鐵生也很快和清華園的一些子弟熟絡(luò)了起來,在他們的帶領(lǐng)下,史鐵生常和三五知己,結(jié)伴游玩于校園內(nèi)外??戳汲矫谰?、慨青春歲月,于優(yōu)游自若中揮霍時光,實乃生平一大快事。孫立哲曾撰文記敘當(dāng)時情景:“鐵生喜歡邊走邊吹口哨,歌曲隨性而來,音和調(diào)都準(zhǔn),功夫一絕?!?sup>

有一次,當(dāng)連續(xù)盤踞了北京數(shù)日的沙塵暴漸漸散去之后,史鐵生與孫立哲、莫京、胡小明、史青、曹博等數(shù)位好友,相約騎自行車春游頤和園、順訪喇嘛廟。途中嬉笑打鬧好不快活。不料曹博的自行車在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一行數(shù)人只好暫停下來。史鐵生就是在這時第一次見到了喇嘛廟,雖然他從小就對廟有著無比深刻的記憶,但這個外形方正、山門橢圓、布滿紅色漆皮的喇嘛廟還是引起了史鐵生的注意。他“神情異樣,在廟前走來走去,左右察看,像是尋找什么遺物。最后,他瞇縫著眼睛說,這個廟長得太奇怪了,我怎么看怎么像是孫猴子變出來的!你看窗子像不像孫悟空的眼睛?只是后面還缺一根猴兒尾巴變的旗桿呀”。同伴無不驚異于史鐵生的想象力。在一篇文章中,史鐵生曾說過“靈感就是心魂的接續(xù)”,這豈不就是說喇嘛廟的形象早就存在于史鐵生的前世記憶里了嗎?否則他怎會初見此廟,就會冒出如此稀奇古怪的念頭?史鐵生一直認為靈魂不死、心識不滅,大概作為人形之器的史鐵生,即便是在揮灑青春的狂放不羈中,也能隱約感受到內(nèi)心那顆永恒的行魂吧。在將喇嘛廟比附為孫猴兒的自由聯(lián)想中,豈不就是“我”這一心魂對前世的接續(xù)?他人游玩時精神愉悅,獨獨史鐵生若有所思、神游物外,要不是“我”常常跑出來敲打一番史鐵生,他又怎會如此地年少多思?就此而言,史鐵生確比同齡人更為成熟,因為他的內(nèi)心較之別人,似乎已不再青澀懵懂,看來“我”在史鐵生處覺醒之日已為時不遠矣。

1965年左右,清華大禮堂不知是放映外國電影還是上演芭蕾舞,吸引了無數(shù)人前往,史鐵生也在其中。搶購入場票時,史鐵生和一群小男生不守規(guī)矩,起哄往前擠。排在前面的人有位叫陳沖,在被擠上護欄時忍不住怒氣沖天,開始大聲呵斥。史鐵生見是一位年齡比他大、塊兒頭比他足的人站在高處沖他吹胡子瞪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嚇得扭頭就跑。此后機緣巧合,兩人成了好朋友,陳沖每每憶及此事,都要笑說一番自己對史鐵生的印象。在他眼里,史鐵生長著“黑瘦的臉,高大的鼻子,一小撇小胡子,含蓄而迷糊的眼,狡猾的微笑,起哄咋呼而又膽虛”。后來二人曾同游華山,史鐵生亦作詩紀念了這份友情。

好起哄咋呼的史鐵生,偶爾也會惡作劇一番。曾有一次在電影開演之前,史鐵生突發(fā)奇想,壞笑著慫恿孫立哲模仿殘疾教授萬家煌,謂之“萬教授端碗”也。原來這位萬教授有神經(jīng)痙攣癥,每每去食堂打飯時,端碗走路都是一副瘸子的模樣。孫立哲也是個毫不含糊的主,即便放電影的禮堂里坐滿了人,他也能奓起膽子,“右手像鷹爪一樣,端著一只虛擬的碗”,在眾目睽睽之下“弓著身子,一探一探的腳步越發(fā)抽搐得夸張,臺下有的孩子情不自禁鼓起了掌”。幾個惡作劇的朋友樂不可支,史鐵生也借此大損孫立哲,稱其:“可真敢不要臉啊!”以這等惡作劇觀之,真可謂最喜此史無賴,觍臉笑誣同學(xué)!

(三)

毫無疑問,即便在英才薈萃的清華附中,史鐵生的學(xué)習(xí)能力也顯得分外突出。雖然他打小就比較自卑,總覺得自己不如別人,認為自己智商中等,想象力上等,記憶力下等,等等,但自謙之余,史鐵生在學(xué)習(xí)上卻很是用心。比如學(xué)習(xí)語文,史鐵生不光是熟讀課本,而且也非常喜愛讀一些課外書。那時的他十三四歲,某一天午睡醒來后,頗有些空虛無聊之感,于是就在家里不多的藏書中隨意抽取了一本《牛虻》來讀,不承想這一讀就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從午后到天黑,再到半夜,史鐵生深深地癡迷其中而無法自拔。從此之后,讀小說也就成了史鐵生的習(xí)慣與愛好。博覽群書自會摸索著開始寫作,再加上他本來就天分很高,到了初中時更是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某次史鐵生在課堂上朗讀自己的作文,聲情并茂,令全班同學(xué)都深受感動。他的語文老師叫董玉英,是64-4班的班主任,曾在別班稱贊史鐵生,以至其寫作之名也不脛而走。這位董老師畢業(yè)于師范大學(xué),丈夫王玉田既是音樂老師,也是史鐵生所在的64-3班的班主任。夫妻二人都很善待史鐵生。董玉英老師患有小兒麻痹癥,行動很是不便。王玉田老師則有先天性心臟病,只能慢走,醫(yī)生斷言他活不過三十歲,但王老師卻不肯向命運低頭。因為死亡的如影隨形,所以他總是珍惜生活中的分分秒秒。這種生活態(tài)度其實也影響到了史鐵生。雖然此時殘疾距離史鐵生還很遙遠,但和兩位老師的交往,卻讓史鐵生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到了殘疾和死亡問題。

譬如王老師,他不就是一種“為死而在”的生活方式嗎?因為心臟疾病,死亡對他而言已經(jīng)變成了一件隨時可能會降臨的大事。他在死亡的陰影下求活,無異于“先行到死中去”。而以對死亡的警醒去看待生,自然也就比健全人更為珍惜和理解生命。且看他對音樂的熱愛,即使只是一位中學(xué)里的音樂老師,王玉田也竭盡全力地組織了民樂隊、交響樂隊、話劇隊、歌唱隊和舞蹈隊,自編自導(dǎo)大型歌舞劇,工作之繁雜較之專業(yè)的音樂家也毫不遜色。他寄情于音樂的生活姿態(tài),與史鐵生后來試圖憑借寫作去超越生死的存在方式,豈不是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嗎?更重要的是,從王玉田老師身上,史鐵生還初次領(lǐng)略到了人在死亡陰影面前的抉擇,原來除了自怨自艾和聽天由命之外,竟然還有一條依靠自我去“活”出意義來的道路。這是一種藝術(shù)化的生存方式,它不以物質(zhì)的滿足為目標(biāo),而是以精神的力量去超越現(xiàn)實。在一種依靠自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shù)化的烏托邦世界中去遺忘死亡,并借此活出生命的價值。以藝術(shù)對抗死亡的這種“我活”之途,不就是史鐵生終生所從事的偉大事業(yè)嗎?如此看來,雖然史鐵生在當(dāng)時還遠未意識到老師生活方式的存在意義,但朝夕相處時所產(chǎn)生的價值認同,卻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史鐵生。后來在一篇紀念文章中,史鐵生如是寫道:“我最終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肯定與我的班主任是個藝術(shù)家分不開,與他的夫人我的語文老師分不開。在我雙腿癱瘓后,我常常想起我的老師是怎樣對待疾病的?!?sup>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者也。王董兩位老師在知識的傳授以外,也讓少年史鐵生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這無疑影響了他后來直面死亡、善待生命的人生態(tài)度。

初一結(jié)束時,史鐵生已成了全年級公認的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好學(xué)生。但以當(dāng)時通行的教育標(biāo)準(zhǔn)衡量,史鐵生卻顯然不夠“聽話”。在他身上,始終可見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意志。譬如在1965年秋,他便干了一件離經(jīng)叛道的事來。據(jù)好友孫立哲回憶說,此事“發(fā)生在64-3班語文課堂上,險些升級釀成大事,誤了前程”。起因是寫一篇議論文,史鐵生洋洋灑灑完成之后,老師給了他八十多分和不錯的評語?;蛟S是對老師的某些觀點不以為然,又或是不滿老師給的評語,史鐵生在老師講課之時,竟然一反常態(tài),出語嘲諷道:“難道你要把今日之課堂變成昔日秀才之朝嗎?”可想而知,這般忤逆之舉在老師和同學(xué)看來,是何等的狂妄自大!其時語文已改由王漱瑱老師任教。王老師的丈夫系清華大學(xué)無線電系教授,1957年被打為右派。因為有過這段經(jīng)歷,加上王老師本身就很喜歡史鐵生,所以才最終設(shè)法平息了此事。但史鐵生言論之大膽,于此可見一斑。直至四十多年之后同學(xué)相聚,大家仍津津樂道于這件事。彼時王老師拿著史鐵生送的小說集,忍不住驕傲地說:“你看你,還真成了今日之秀才啦!”

不過在清華附中的這三年,學(xué)習(xí)知識僅僅是史鐵生校園生活的一部分而已。60年代特殊的政治氛圍,可能對他造成的影響更為明顯。雖然之前發(fā)生在神州大地上的反右派斗爭、“大躍進”、廬山會議,以及三年困難時期和中蘇論戰(zhàn)等國家大事,距離史鐵生的生活還看似遙遠,但貫穿其中的階級斗爭觀念,卻無情地撕扯著史鐵生稚嫩的內(nèi)心。原因自然是由于史鐵生奶奶的階級成分問題。早在上小學(xué)時,史鐵生就被迫接受了奶奶是位地主婆的殘酷事實,但那時他的害怕、不解和羞恥,還僅僅是一種情感糾葛。至中學(xué)階段這種影響就上升到了階級立場的高度。史鐵生此時耳濡目染的,凈是些狠斗靈魂的政治話語,它要人無視親情倫理與人性善惡,要人從政治上與敵人劃清界限。這種教育方式,可以說是以政治倫理取代生活倫理的結(jié)果。盡管親親愛仁、詩書禮義等儒家的倫理觀念,早已被踢出了歷史的宏大舞臺,但基于血緣關(guān)系之上的生活倫理,卻始終維系著中國人的社會秩序。不過這一狀況在60年代就已發(fā)生了改變——凡是屬于敵對階級陣營的,不管你是親人還是故友,都必須嚴厲譴責(zé),發(fā)展至“文革”時期,更是屢屢上演至親相殘的人倫慘劇。

在史鐵生的理性意識中,由于他和所有人一樣都在接受著類似的政治教育,因此自然也會對階級敵人產(chǎn)生仇恨之情。而奶奶這個與他朝夕相伴、慈祥和藹的至親之人,如今竟然也成了需要史鐵生去憎恨的對象,可他如何能做到?由是史鐵生自會陷入理性與情感的兩難之中。更痛苦的是,他這種內(nèi)心的分裂與掙扎,出于政治風(fēng)險的考慮又不足為外人道,因此其無地彷徨的掙扎,料必會逐漸吞噬一個少年純凈的精神世界。直至1978年,史鐵生才將內(nèi)心的這些秘密告訴了孫立哲。從性格上來說,史鐵生的沉默寡言和本分厚道,固然是來自他的家族遺傳,但內(nèi)心這種無以言表的痛苦,卻也造成了他性格中沉穩(wěn)內(nèi)斂的一面。他深知以自己的階級成分,若能在變幻莫測的時局中求得安穩(wěn),便已是一種福分了。至“文革”爆發(fā),史鐵生終于體會到自己身為“別人”時的那份孤獨了。

四、“嚴肅的結(jié)尾”

(一)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時,史鐵生剛剛十五歲。這本應(yīng)是一個恣意青春、飛揚生命的美好年華,但已經(jīng)升上了初二的史鐵生,卻不得不在時代的巨變中被迫長大。雖然這一過程也摻雜著史鐵生“積極上進”、力求融入革命隊伍的主觀愿望,但在聲勢浩大的紅衛(wèi)兵運動面前,史鐵生卻更多地感受到了世界的殘酷:“世界好像變了個樣子。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嚴肅的結(jié)尾,大約都是突然面對了一個嚴酷的事實,再不能睡一宿覺就把它忘掉,事后你發(fā)現(xiàn),童年不復(fù)存在了?!?sup>那么,史鐵生這一童年時代的“嚴肅的結(jié)尾”究竟如何發(fā)生?

1966年5月,清華附中的十幾名學(xué)生在圓明園的草叢中創(chuàng)立了紅衛(wèi)兵組織。這一名稱就來自清華附中學(xué)生張承志的筆名“紅衛(wèi)士”,意為“紅色衛(wèi)兵”。6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文化大革命”宣言后,其他中學(xué)學(xué)生所貼的大字報就紛紛署上了“紅衛(wèi)兵”之名。由于領(lǐng)導(dǎo)認為青年學(xué)生是推動“文革”全面發(fā)展的重要力量,故而清華附中的紅衛(wèi)兵得信,被支持起來“造反”。自此之后,紅衛(wèi)兵運動便如星火燎原一般席卷全國,神州大地也“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站在史鐵生及其附中同學(xué)的立場來看,紅衛(wèi)兵組織初創(chuàng)之時,其實未必如后來實施打砸搶等破壞行為時那般恐怖。這大概是由于創(chuàng)立者大多和史鐵生相熟的緣故吧,至少從心理上來說,史鐵生還是愿意參與到紅衛(wèi)兵所代表的政治運動中去的,因為這既是時代對于青年的要求,也是凸顯自身政治覺悟、實現(xiàn)“文革”偉大目標(biāo)的歷史契機。史鐵生后來回憶說:“我是職員出身,所以我就站在保校領(lǐng)導(dǎo)這邊了。我畫了張漫畫,一個人,一個耳朵大一個耳朵小,偏聽偏信。是貼給外校來支援紅衛(wèi)兵的人來看的。韓家鰲(清華附中支部書記兼副校長)把我叫到一邊去,特別地鼓勵了一番?!?sup>然而,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史鐵生這般溫暾水的革命行為顯然已不見容于這個“偉大”的時代了。那些和史鐵生年齡相仿的紅衛(wèi)兵,在破“四舊”等運動中表現(xiàn)極端,其行惡之無知無畏,令人唏噓。

紅衛(wèi)兵運動的一個重要目標(biāo)是破“四舊”,即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fēng)俗、舊習(xí)慣”。這項政治運動從一開始就以暴力的形式出現(xiàn),紅衛(wèi)兵身上的青春荷爾蒙得到了盡情宣泄,革命也因此變成了一種暴力游戲。甚至可以這樣說,在大部分時候,紅衛(wèi)兵都借著崇高的政治理想,將原本冠冕堂皇的革命舉動蛻變成了單純追求破壞快感的暴力行為。他們其實就是史鐵生筆下那個令人恐懼的孩子,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加,他們索性將成人世界中鉤心斗角、合縱連橫的權(quán)力游戲,直接玩成了以單純暴力排斥異己的政治運動。如果說史鐵生記憶中的那個孩子,盡管在玩耍中已表現(xiàn)出了人性的陰暗,但他至少還遵守著雖不正義卻相對公平的一些規(guī)則的話,那么紅衛(wèi)兵這群熱血少年,就開始毫無道德底線地公然行惡了。他們打著革命的旗號恣意妄為,無情地踐踏著殘存的社會公義。比如在破“四舊”過程中,由北京刮起的打人抄家風(fēng)也迅速在全國蔓延。抄家的對象起初只是所謂的“牛鬼蛇神”,后來則逐步遍及社會各界。紅衛(wèi)兵高呼“造反有理”的口號,造“牛鬼蛇神”的反,揪斗“走資派”,暴虐之風(fēng)不僅擾亂了地方黨委的正常工作,而且也造成了群眾之間的派別斗爭。

處在這樣的一場政治風(fēng)暴中,史鐵生并未如同齡人那般被革命沖昏了頭腦。雖然此時的他還談不上對“文革”及其紅衛(wèi)兵運動有著較為清醒的理性認識,但出于樸實厚道的天性,再加上之前有過對奶奶經(jīng)歷的認識,史鐵生至少在行動上還顯得十分謹慎。他主觀上自然要求進步,也以漫畫的形式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場。但發(fā)生在他身邊的種種血腥和暴力事件,卻讓史鐵生不禁對革命的意義與價值產(chǎn)生了懷疑。

清華附中的紅衛(wèi)兵首先揪出來的黑幫分子,就是萬邦儒校長。在批斗現(xiàn)場,史鐵生和他的同學(xué)們目睹了萬校長慘遭凌辱的不堪場景:“萬校長顴骨鼓出來,兩頰陷進去,滿臉黑胡楂子,和韓家鰲副校長面對面站著,衣衫襤褸。革命者一聲怒吼:韓家鰲!抽反黨分子萬邦儒嘴巴,給我狠狠地抽!韓校長稍一猶豫,臉上重重地挨了一拳。韓校長無奈,一巴掌打到萬校長臉上,清脆的一聲響。子彈射中子彈,良心刺中良心!親情與人性已經(jīng)一文不值。打得太輕,是不是同情反黨分子,劃不清界限?!同學(xué)們的厲聲質(zhì)問擲地有聲。椅子摔在地上變成木棍,木棍打在身上,發(fā)出沉悶的撲哧聲?!比f校長年幼的兒子,在母親的帶領(lǐng)下用幼稚的童音高喊“打倒萬邦儒!”,此外,附中的青年老師劉樹生因為不堪毒打而自殺,清華大學(xué)黨委副書記艾知生被兒子用皮帶抽打,等等,都只不過是無數(shù)人間慘劇的小小縮影。相比之下,給史鐵生留下印象最深的可能是鄭光召等同學(xué)挨打的場面了。

1966年8月,清華附中的每個班里幾乎都發(fā)現(xiàn)了“黑五類”子女,也就是“地、富、反、壞、右”(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此時尚處“文革”初期,“血統(tǒng)論”觀念正大行其道。這些天生就流淌著“反革命污血”的“黑五類”子女,自然也如他們的父輩一樣在劫難逃。26日的上午,他們開始遭受了各個班級“紅五類”的集體毆打。史鐵生和好友孫立哲,一個出身職員,一個出身高知,比起“黑五類”子女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兩人只能心懷忐忑,隨著人流聚集在操場上,接受“紅五類”的革命教育。

接受批判的人當(dāng)中,有一位高三學(xué)生鄭光召,他曾是附中優(yōu)秀學(xué)生的代表,不僅功課好,體育和寫作也是出類拔萃,堪稱是包括史鐵生在內(nèi)的一大批低年級同學(xué)的人生偶像。然而,革命的目標(biāo)之一就是要打破偶像崇拜??蓱z的鄭光召因為是“黑五類”子女,不幸淪為了紅衛(wèi)兵的批判對象。在進入操場之前,他已經(jīng)被連續(xù)毆打了數(shù)小時,破裂的衣衫和鮮紅的血跡,并不能獲取那些革命小將的絲毫垂憐。到了操場上,三個身穿黃軍裝的女生,用武裝帶金屬扣的一面,狠命掄向了鄭光召的身體:“只見鄭光召身體猛地抽動了一下,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跪著的身體翻向側(cè)面,周身飽滿的肌肉痙攣大抖,面孔像是滾油里的煎雞蛋,暴起皺褶,眼珠凸出一汪血絲?!薄帮@然,鄭光召扭動身體的樣子和狼嚎般的叫音,使打人的女生產(chǎn)生巨大快感,她們互相交換眼神,上下嘴唇擰出怪笑,揚長而去。”史鐵生目睹了這一切,后來曾多次向友人提及這個場景,以為法西斯不是德國人的專利,如果沒有愛和法律,每個人都可能變成法西斯。

對史鐵生來說,鄭光召挨打的場景猶如夢魘,不僅僅是因為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腥暴力,而且也多多少少和打人者是女性有關(guān)。須知史鐵生自幼就在母親和奶奶的呵護下長大,對于女性的溫婉賢良,自然是有著切身的情感體驗。此時雖已長大成人,但他恐怕怎么也料不到女性竟然也有如此戾氣十足的一面。他認為每個人都可能變成法西斯,也即意味著史鐵生對于人性的觀察,實際上已經(jīng)超越了某些世俗的價值偏見。比如一般認為,女性和少年兒童作為天然的弱勢群體,一直是需要被加以關(guān)愛的對象。但時過境遷,即便是這些曾經(jīng)的弱者,一旦受到宏大理想和虛假價值的蠱惑,也會自然而然地遺忘愛愿,迷失在暴力欲望的無邊苦海中,直至淪為群氓式的歷史幫兇。從這個角度看,若孩子和女性也難辭其咎,那么在“文革”面前,還有誰敢自稱清白?施暴者今日是兇手,他朝也必定會淪為受害者。而那些令人同情的受害者又有誰敢保證,一旦得勢,會不會變本加厲地去對待別人?人性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說的恰恰是這種為求生存而趨利避害,乃至遺忘道德和良知的丑惡人性。

史鐵生對每個人都可能會變成法西斯的憂慮,看到的不就是國人在社會歷史層面的集體原罪嗎?推而廣之,若脫離具體的歷史情境,人難道就一定會推崇愛愿、本乎善良、志于正義?以史鐵生之觀察,此等情形在人類歷史上實在是并不多見,因此人的原罪或乃命中注定。從目睹“文革”之血腥,到思考人性與原罪,足證史鐵生后來的心魂漫游,皆與其經(jīng)歷過的這些現(xiàn)實事件有關(guān)。

(二)

當(dāng)紅衛(wèi)兵運動的革命風(fēng)暴開始席卷清華附中時,史鐵生的處境卻十分尷尬:一方面,他和所有政治立場進步的同學(xué)一樣,都希望能親身參與到“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洪流中去,但另一方面,他的階級成分卻不那么根正苗紅,因而也無法真正融入革命隊伍里來。雖然史鐵生的階級成分是職員,但他與“黑五類”分子的距離卻并不遙遠。史鐵生的爺爺早年是河北涿州鄉(xiāng)下遠近聞名的地主,后家道中落,奶奶則屬于“摘帽地主”,成分之惡劣與“黑五類”之首的地主并無二致。更令史鐵生擔(dān)心的是,他的姥爺是新中國成立后在“鎮(zhèn)反”運動中被槍斃的反革命分子??傊幢愫桶嗌系摹昂谖孱悺蓖瑢W(xué)相比,史鐵生的階級成分恐怕也更為復(fù)雜。在這當(dāng)中,姥爺帶給家庭的影響尤為深遠。

雖然沒見過姥爺,但史鐵生小時候卻總能感受到姥爺?shù)拇嬖?。他就像躲在“姥爺”這個詞背后的“一個概念”,“一團無從接近的虛無縹緲的”:“但這虛緲并不是無。就像風(fēng),風(fēng)是什么樣子?是樹的搖動,云的變幻,帽子被刮跑了,或者眼睛讓塵沙瞇住……因而,姥爺一直都在。任何事物都因言說而在,不過言說也可以是沉默。那人形的空白中就是母親的沉默,是她躲閃的目光和言談中的警惕,是奶奶救援似的打岔,或者無奈中父親的謊言?!?sup>這一切對于史鐵生而言,都是有著某種強大壓力的生活具象。親人躲閃的言辭、閃爍的目光,無不在語言之外,擠壓著史鐵生緊張的內(nèi)心。他時刻想去揣度姥爺?shù)墓适?,但只能在家庭生活分泌出來的隱秘信息中,用猜想去完成自己對于姥爺形象的刻畫。史鐵生知道,姥爺這個人形的空白里,必定藏著危險,“否則為什么它一出現(xiàn)大家就都變得猶豫、沉悶,甚至驚慌?那危險,莫名但是確鑿,童年也已感到了它的威脅,所以我從不多問,聽?wèi){童年在那樣一種風(fēng)中長大成中國人的成熟”

這是一種怎樣的沉默?明知姥爺?shù)碾A級成分問題會給家人帶來危險,也明知自己的出身已無法改變,但除了心存僥幸,期盼著不會受到揭發(fā)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要說理直氣壯地去參加學(xué)校的政治運動了。這對于一個公認的好學(xué)生來說,可算得上是一個不小的打擊。除此之外,史鐵生一面隨大流地跟著紅衛(wèi)兵參加革命,另一面又躲躲閃閃,生怕自己的家世暴露,這豈不就是一種生存的兩難?當(dāng)然,此時的史鐵生,還沒有能力從人的存在本質(zhì)等哲學(xué)層面去看待這一問題,但他以每日的憂心與恐懼,切身體驗了這種進退失據(jù)、無地彷徨的痛苦。也許是看到了史鐵生內(nèi)心的擔(dān)憂,抑或是覺得他已經(jīng)長大,史鐵生的母親最終決定告訴他真相。其實姥爺?shù)墓适虏⒉环欠?,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里,姥爺和所有愛國志士一樣,都曾積極參與過抗日斗爭,但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卻加入了國民黨,新中國成立后受人誣陷,含冤而死。

聽聞了姥爺?shù)墓适轮?,史鐵生異常沉默。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由于一直擔(dān)心姥爺?shù)臍v史問題會帶來現(xiàn)實惡果,因此就想讓它從此成為一個隱匿的故事。但意欲了解自己祖先的歷史,似乎又是一種人之常情。故而問還是不問,便成了史鐵生面臨的又一個存在難題。如果向母親詢問細節(jié),豈不是會讓自己直面最殘酷的家族歷史?從此以后,他該如何面對那些根正苗紅的革命伙伴?若是不問,聽?wèi){姥爺?shù)南㈦S風(fēng)飄逝,那樣豈不就無從得知自己的生命由來?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煎熬和痛苦之后,史鐵生選擇了不問。但這樣的不問并不是無情和冷漠,而是史鐵生決意讓姥爺成為隱匿故事的唯一方法。因為如果問清楚了姥爺生命中的諸多細節(jié),那么姥爺就會成為一個故事,“我怕它一旦成為故事就永遠只是一個故事了”,故事盡管可以動人心弦、催人淚下,但它“讓一些人真實的困苦變成了另一些人編織的愉快,一個時代的絕望與禱告,變成了另一個時代的瀟灑的文字調(diào)遣”。故事一旦成立,就擺脫不了被消費的命運。這意味著詢問細節(jié),讓姥爺?shù)墓适赂〕鰵v史水面,只能讓它在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化產(chǎn)品的同時,帶來家人更深的遺忘。唯有不敢問,姥爺才能成為一片虛緲的飄動,盡管它未必有著具體的形象和情節(jié),但這片虛緲至少還能令人感懷,在沉默中催生與愛愿有關(guān)的祈禱:“多少代人的迷茫與尋覓,仇恨與歧途,年輕與衰老,最終所能要求的都是:祈禱。”

祈禱愛愿,盼望世間再無仇恨與殺戮,再無掩蓋與閃躲,從“不敢問”中試圖去挽留姥爺形象的史鐵生,就這樣由殘酷中追問善良,于動蕩中尋求安寧,此即為“我”這一行魂在史鐵生處的覺醒。如果說肉身之所的史鐵生,是通過源遠流長的家族血脈去追思先人和感懷過往的話,那么棲居于史鐵生處的“我”這一行魂,就是以祈禱的儀式,依靠鑄就愛愿和追尋理想的方式去實現(xiàn)自我成長。他不愿姥爺以故事的形式湮滅于歷史深處,而唯愿以祈禱之姿祛除仇恨與歧途,這可不就是在用愛愿化解著歷史的萬千宿怨嗎?從這個角度看,史鐵生面對姥爺故事的復(fù)雜心理,可被視為其愛愿思想的萌芽。

自由心魂的成長必定如此,不論它曾經(jīng)如何深陷存在的藩籬,但終有一日,都會以超越仇恨、祈盼愛愿的慈悲之心,讓自己的靈魂趨向安寧與喜樂。史鐵生后來涉足宗教問題,固然系出于疾病和殘缺之苦,但少年時代的這番感悟卻也至關(guān)重要。

(三)

雖然自己潛在的階級成分與“黑五類”子女差不多,但只要沒人檢舉,縱使內(nèi)心千般糾結(jié)萬分緊張,史鐵生也要追隨紅衛(wèi)兵組織,投身到“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洪流中去——此乃任何一個共和國公民在政治上的必然選擇。唯有時過境遷,曾經(jīng)的當(dāng)事人驀然回首時,才會在后知后覺中痛悔自己當(dāng)年所犯下的人生錯誤;但也有人“絕不懺悔”,不僅全然無視自己也曾是罪惡制造者的嚴酷事實,而且還動輒以歷史受害者的身份控訴“文革”,進而博取啟蒙先鋒和道德圣徒之名。相形之下,后來的史鐵生可老實得多,他不光是質(zhì)問“文革”災(zāi)難的歷史成因,也敢于直面自己的錯誤。當(dāng)然,其時年方十五六歲的史鐵生,又能犯下怎樣的罪行?令人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他跟著一群紅衛(wèi)兵,去抄錢偉長先生家的故事了。

在《奶奶的星星》中,史鐵生曾記敘過這件事。他說:“我在學(xué)校里也想?yún)⒓蛹t衛(wèi)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紅五類,不行。我跟著幾個紅五類的同學(xué)去抄過一個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幾個花瓶給摔碎,沒別的可抄。后來有個同學(xué)提議給老教授把頭發(fā)剪成羊頭。剪沒剪我就不知道了,來了幾個高中同學(xué),把非紅五類出身的人全從抄家隊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幾個被清除出來的同學(xué)在街上惶然地走著,走進食品店買了幾顆話梅吃,然后各自回家?!?sup>這里提到的老教授,便是清華大學(xué)的名教授錢偉長了。

作為中國近代力學(xué)的奠基者之一,錢偉長先生是不折不扣的老清華了,除了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1949年至1983年也一直在清華任教,歷任副教務(wù)長、教務(wù)長、副校長等職。1957年1月,錢偉長在《人民日報》發(fā)文,就“高等工業(yè)學(xué)校的培養(yǎng)目標(biāo)問題”,對清華大學(xué)的教學(xué)思想提出了不同意見,并引發(fā)熱烈討論。到了6月反右派斗爭開展的時候,錢偉長也成了一個備受打擊的對象。一時間,清華校內(nèi)的各式報刊上,都出現(xiàn)了大量批判錢偉長的文章,并最終把他打成了右派。自此之后,錢偉長被強制勞動改造,不僅做實驗室助理的工作,而且還掃地勞動一年,其子女也被禁止上大學(xué),后下放至農(nóng)村。但錢偉長雖九死而不悔,即使身處困境也努力克服困難,始終堅持著他的科學(xué)研究。

史鐵生的同學(xué)兼好友孫立哲,因是清華子弟的緣故與錢偉長相熟,其父與錢偉長是清華前后期的同學(xué),都是清華教授。孫立哲雖尊稱其“錢伯伯”,但兩人卻是一起熱衷于圍棋的忘年交。自錢偉長被打為右派之后,兩人偶爾也會紋枰手談一番。據(jù)孫立哲回憶,史鐵生所說的抄家事件發(fā)生之前,錢偉長家已被抄過多次,早已是家徒四壁。錢偉長的夫人孔祥瑛,是清華附中的老校長,此時已被打為階級敵人,“老當(dāng)權(quán)派”“右派老婆”“歷史反革命”等各種頭銜,使其在“文革”期間備受凌辱。史鐵生隨大流去抄家,本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政治立場,但因其非“紅五類”的階級成分,導(dǎo)致他很快被同行的紅衛(wèi)兵清除出了抄家的革命隊伍。

這真是一個歷史的絕妙諷刺!那些沖昏了頭的紅衛(wèi)兵以正義之名大行惡事,史鐵生這等非“紅五類”者卻無緣參與其中。身份之別阻止了史鐵生的咸與革命,反倒換來了他無須懺悔的正當(dāng)理由。但史鐵生依然要懺悔,既悔其理性未明,以輕率之舉誤入歧途;也悔其是非不分,徒以革命熱情偏激行事。他內(nèi)心的歉疚與不安,自是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道德主義。因為史鐵生深知,自己雖未有致命行動,但已有行惡之主觀意圖——因年齡與閱歷所限,史鐵生乏于政治大局的善惡之別實屬尋常。而這般只有意念卻并無行動的惡行,實際上就是一種形而上學(xué)的惡,它不僅關(guān)乎道德選擇,亦涉及復(fù)雜的人性欲望問題。

具體到史鐵生本人,抄家行動從根本上說就反映了他一種抗拒孤獨、渴求身份認同的生命本能。因為自童年時代起,史鐵生不論在幼兒園還是小學(xué)階段,都曾有過被群體孤立的創(chuàng)傷記憶:抓叛徒游戲和那個可怕的孩子,早已讓史鐵生幼小的心靈飽受折磨。好在他聰慧過人,憑借著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標(biāo)簽,一度成了同學(xué)們羨慕的對象。孰料風(fēng)云突變,這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學(xué)生一旦躋身革命隊伍后,就怎么看都像是一株修正主義的苗子了。兼之他出身不好,因此受人排斥自是在情理之中。

然而,史鐵生又怎么會甘心讓歷史重演?他作畫保衛(wèi)校領(lǐng)導(dǎo),甚至跑去參加抄家活動,不都是一種害怕被再次孤立的心理投射嗎?造反之于史鐵生,不過是一劑療救其私人痛苦的良藥。從這個角度看,史鐵生這種與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有關(guān)的身份認同之欲望,實乃他陷入形上之惡的首要原因。至于政治上謀求進步、思想上緊跟潮流的行惡動機,不過是史鐵生受時代之限的自然表現(xiàn)而已。如果從心理學(xué)角度去看待史鐵生的這種自我認同,就有可能在政治歷史諸因之外,意識到他的懺悔之情,實際上已在超越道德主義的層面,發(fā)出了如何安置自我生命的存在之問。這當(dāng)然不同于80年代中國文壇反思“文革”的政治歷史視角。史鐵生后來之所以能從人性問題與存在哲學(xué)的高度去觀照中國現(xiàn)實,委實與他這種由實入虛、見微知著的運思方式有關(guān)。而他天生的哲思氣質(zhì)與人文情懷,亦能在類似的“文革記愧”中有所反映。

值得注意的是,既然史鐵生對自己的“文革”歷史有所反思,那他為何不要求當(dāng)年的紅衛(wèi)兵們進行懺悔?雖然他否定紅衛(wèi)兵運動的價值立場無比鮮明,但在他的文字中,卻極少見到要別人懺悔的言辭。史鐵生困惑的是,“為什么那么多和我站在一起的人,在一夜之間,馬上就轉(zhuǎn)到紅衛(wèi)兵那邊去了?為什么忽然就說校領(lǐng)導(dǎo)是修正主義的?”作為一個站在保校領(lǐng)導(dǎo)這邊的人,史鐵生迷惑的并不完全是校領(lǐng)導(dǎo)的政治立場問題,而是那些騎墻派為何會如此地朝秦暮楚。史鐵生說自己那時“智性未開”,言下之意多有所指,其一自然是覺得自己政治上不夠成熟,難以區(qū)分善惡之別;其二則直指人心深處,自嘲難索人性之隱幽。

在接受閆崇陽的訪談時,史鐵生曾對紅衛(wèi)兵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什么是清華附中情結(jié)?我覺得就是精英情結(jié)。不管是紅衛(wèi)兵也好,其他出身的也好,都有干一番事業(yè)的強大愿望。你想過去的黃埔軍校,那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誰比誰差多少啊,都是要救中國的嘛。”史鐵生所說的精英情結(jié),正是中國熱血青年“修齊治平”式的理想主義傳統(tǒng)。事實也果真如此,至少在紅衛(wèi)兵的自我認識中,他們秉承清華附中的精英情結(jié),自認做的是救國大業(yè)。因此以革命的名義行事,即便產(chǎn)生惡果,行惡者也個個覺得自己問心無愧。這種真理在握的絕對自信,豈不就是人們因缺乏自我審視意識而結(jié)出的惡果嗎?設(shè)若在造反有理的狂熱氛圍中,每一個紅衛(wèi)兵哪怕多一絲理性精神,想必都不會盲目到將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視為十惡不赦的壞人了。不過,革命永遠都充斥著浪漫主義的激情,頭腦發(fā)熱、血脈僨張之下,誰還會反躬自???一俟革命喚起了人心中的那頭欲望猛獸,本就匱乏的理性精神自然也會永遠缺席,革命也因此理所當(dāng)然地走向了美好初衷的反面。這就是革命觀念與歷史實踐之間永恒的悖論。而歷史本身波譎云詭的多重面相,亦決定了后人在反思“文革”時若只沉浸于單純的道德批判的話,那么就很難發(fā)現(xiàn)歷史悲劇的根源。

基于這一考慮,史鐵生才沒有簡單地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要求別人懺悔,而是主張人的自我反思。他說:“紅衛(wèi)兵打人我見過,在批斗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和‘反動’學(xué)生的時候?!母铩ご虻氖苓^迫害的人,這個結(jié)很難跳出來?!祟惖臍v史風(fēng)風(fēng)云云積壓下來的問題,沒有寬容那就全完了?!钡t衛(wèi)兵也需要自我追究,“一定要形成一個自己追究的狀態(tài),而不是他人追究的狀態(tài)”?!熬褪菦]打人的是不是你也要想一想,如果說這個‘節(jié)兒’落到你手上,你敢說你肯定不打?比如說把那個皮帶交到你手里,說這就是階級敵人,讓你打,你敢說不?你敢懷疑所有人嗎?我不敢說我要打,但是我敢說我要哆嗦。但很重要的就是,有的人有這一哆嗦,有的人就是連這一哆嗦都沒有。這就反映了我們的文化里缺失這一塊東西,或者我們受的教育中缺少這一塊東西,就是善良。這就成為一個我們?nèi)褡鍛曰诘膯栴},而不是一個互相追究放大仇恨的問題?!?sup>

提倡寬容精神,反對以怨報怨,這是本性敦厚的史鐵生的慈悲之心,但并不意味著他要人們忘記歷史。在他看來,每個人都有可能因為一念之差而犯下過錯,唯有以勇敢的反思精神,真正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那么人才有可能在審視自我的前提下,杜絕歷史悲劇的反復(fù)上演。從政治歷史層面的精神反思出發(fā),反觀歷史悲劇的形成根源,史鐵生無形中又提出了一個悖論式命題,即人作為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同時也可以成為歷史的終結(jié)者。因此可以說,史鐵生對于“文革”歷史的回顧,實際上一直都與人的存在狀況、人性善惡以及價值抉擇有關(guān)。說到底,歷史的悖論就取決于人這一歷史主體的存在狀況。而將政治、歷史問題歸咎為人的存在問題,無疑也反映了史鐵生作為一個人本主義者的思想風(fēng)貌。

  1. 史鐵生:《務(wù)虛筆記》第5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年。
  2. 史鐵生:《務(wù)虛筆記》第6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年。
  3. 史鐵生:《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記憶與印象》第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4. 史鐵生:《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記憶與印象》第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5. 史鐵生:《病隙碎筆》第58頁,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
  6. 史鐵生:《奶奶的星星》,《作家》1984年第3期。
  7. 史鐵生:《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記憶與印象》第4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8. 史鐵生:《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記憶與印象》第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9. 史鐵生:《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記憶與印象》第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0. 史鐵生:《消逝的鐘聲》,《記憶與印象》第8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1. 史鐵生:《務(wù)虛筆記》第6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年。
  12. 史鐵生:《消逝的鐘聲》,《記憶與印象》第9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3. 史鐵生:《消逝的鐘聲》,《記憶與印象》第10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4. 史鐵生:《消逝的鐘聲》,《記憶與印象》第11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5. 史鐵生:《我的幼兒園》,《記憶與印象》第14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6. 史鐵生:《我的幼兒園》,《記憶與印象》第1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7. 史鐵生:《我的幼兒園》,《記憶與印象》第1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8. 史鐵生:《我的幼兒園》,《記憶與印象》第1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19. 史鐵生:《我的幼兒園》,《記憶與印象》第1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0. 史鐵生:《我的幼兒園》,《記憶與印象》第1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1. 史鐵生:《老海棠樹》,《記憶與印象》第101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2. 史鐵生:《老海棠樹》,《記憶與印象》第102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3. 史鐵生:《老海棠樹》,《記憶與印象》第102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4. 史鐵生:《B老師》,《記憶與印象》第117—118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5. 史鐵生:《B老師》,《記憶與印象》第118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6. 史鐵生:《B老師》,《記憶與印象》第119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7. 史鐵生:《B老師》,《記憶與印象》第119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28. 史鐵生:《務(wù)虛筆記》第81—82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年。
  29. 史鐵生:《務(wù)虛筆記》第91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年。
  30. 史鐵生:《務(wù)虛筆記》第90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年。
  31. 史鐵生:《九層大樓》,《記憶與印象》第59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2. 史鐵生:《九層大樓》,《記憶與印象》第59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3. 史鐵生:《九層大樓》,《記憶與印象》第56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4. 史鐵生:《九層大樓》,《記憶與印象》第57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35. 閆崇陽:《“文革”前夕的清華附中》,《北京青年報》,2010年05月19日。
  36. 閆崇陽:《“文革”前夕的清華附中》,《北京青年報》,2010年05月19日。
  37. 參見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4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38. 閆崇陽:《“文革”前夕的清華附中》,《北京青年報》,2010年05月19日。
  39.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7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0.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16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1.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21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2.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27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3. 史鐵生:《回憶與隨想:我在史鐵生》,《晝信基督夜信佛》第4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
  44. 陳沖:《青春小子》,《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81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5.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23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6. 史鐵生:《紀念我的老師王玉田》,《當(dāng)代學(xué)生》,2010年第18期。
  47.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19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8.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21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49. 史鐵生:《奶奶的星星》,《作家》,1984年第3期。
  50. 閆陽生:《透析生命》,《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71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51.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36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52. 孫立哲:《想念史鐵生》,《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45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53. 史鐵生:《一個人形空白》,《記憶與印象》第24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54. 史鐵生:《一個人形空白》,《記憶與印象》第24—25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55. 史鐵生:《一個人形空白》,《記憶與印象》第27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
  56. 史鐵生:《奶奶的星星》,《作家》,1984年第3期。
  57. 閆陽生:《透析生命》,《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71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58. 閆陽生:《透析生命》,《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72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59. 閆陽生:《透析生命》,《生命——民間記憶史鐵生》第74頁,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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