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偉大的“水溶于水”

與世界有一場深入的遇見 作者:聞中 著


偉大的“水溶于水”

當(dāng)代著名的小說家余華是我極敬重的作家,他頗喜歡一個比喻,叫作“水消失在水中”。不過,即使作為當(dāng)代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之一,他也只是將此視為一種漂亮的或機智的修辭而已,未能解開這個比喻背后所藏有的深邃意蘊。譬如,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看,這里面確實藏有一種機趣與機智,巧妙的語言智慧,它不留痕跡,如鳥行虛空,又帶著禪宗公案式的輕靈,滑過心靈之湖泊,激起了一點神妙的蕩漾之美感,如此而已。對一位傾心于修辭的小說家,深度的精神意蘊,并不在他關(guān)注的范圍,這是情有可原的。當(dāng)然,余華也說道,這個比喻不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造,而是閱讀阿根廷的著名詩人、小說家博爾赫斯的作品注意到的。

博爾赫斯的確在他的作品當(dāng)中運用過此一妙喻,而且還不止一次地運用。譬如,他在《致萊奧波爾多·盧戈內(nèi)斯》中就說道:“恰在這個時候,我的夢影消散了,就像是水重新又匯入了水……”

而最重要的一次,也就是被余華牢牢記住的,那就是在著名的小說集《阿萊夫》里面。該集子中有一篇叫作《另一次死亡》的短篇小說,里面說及佩德羅·達米安的第二次死去,這是一個“影子”的死去。原文說:“他孤零零地生活,沒有老婆,沒有朋友;他愛一切,具有一切,但仿佛是在玻璃的另一邊隔得遠遠的;后來他‘死’了,他那淡淡的形象也消失了,仿佛水消失在水中?!?/p>

余華在他的隨筆集《博爾赫斯的現(xiàn)實》中解釋道:“他(博爾赫斯)讓我們知道,比喻并不一定需要另外事物的幫助,水自己就可以比喻自己。他把本體和喻體,還有比喻詞之間原本清晰可見的界限抹去了?!?/p>

可惜,它就止步于此,止步于彼種文學(xué)之趣味。而且,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比喻本身,也不是博氏之首創(chuàng),至于這個比喻的原初形態(tài),典出何方,如果我推測沒錯的話,博氏本人必是知情的,他是一位愿意把天堂想象成圖書館的人,同時還是一位學(xué)富五車的大哲人。

博爾赫斯不是一位簡單的作家,我大體判斷此人是個覺悟者,雖然尚未知道其覺悟的來路。從其文字當(dāng)中,他似乎是以覺醒者入夢的方式來寫作的,純?nèi)皇且环N文字的利拉(Leela)。他并不生活在角色里面,甚至不生活在博爾赫斯那里,而是生活在非博爾赫斯的層面,他在《博爾赫斯與我》一文中便充滿了此類啟示。在其諸多小說里面,哲學(xué)和神秘主義是其基本的母題或元素。他尤其熱愛對自我的追思,而對東方的諸多典籍的嫻熟,使得許多哲學(xué)精義,也很容易沉淀到他的創(chuàng)作的細枝末節(jié)里面。這種精神的趣味,無論是就他的詩歌,還是小說里面,都是品質(zhì)卓越、清晰可辨的,就像這個“水溶于水”的妙喻。在另外一個地方,他還說到了類似的具有同等意義的話語,像“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地點是樹林”等,此處略過不贅。

就我個人的閱讀所知,“水溶于水”至少有兩個源頭:其一是印度的典籍,譬如《卡塔奧義書》(Katha Upanisad),譬如《白騾氏奧義書》(Svetasvatara Upanishad),譬如《牧牛尊者本集》(Goraksha Samhita)等;其二,是中國的莊子,在他的《大宗師》《秋水篇》里有類似的比喻。我想,把一個比喻追溯到這里,應(yīng)該是比較靠近源頭了。

在《卡塔奧義書》的第二章第一節(jié)的第十五個頌,圣者有這么一段話:“哦,喬答摩,當(dāng)純凈的水流入了純凈的水,那就合二為一了,這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于智者身上,當(dāng)其領(lǐng)悟了至高的自我知識,他的靈魂也就成為了梵(Brahman)?!?/p>

而在哈達瑜伽圣人牧牛尊者那里,亦有言:“融入至高狀態(tài)的瑜伽師,呈現(xiàn)那種狀態(tài),正如牛奶入牛奶,奶油入奶油,或者火入了火。”[《牧牛尊者本集》(2.97)]

他們在這里的比喻,都一齊指向了婆羅門教最基本的精神——梵我一如。當(dāng)一位生命的智者,通過他們的瑜伽智慧,逐漸控制了自己的身體、心意和大腦,把感官之馬乖乖馴服之后,他的理性把神圣的阿特曼(Atman)返回到了主人的地位,自我得到了確立。于是,湖面澄清了,一切歸于有序,再也沒有絲毫的雜質(zhì)擋住了自我真相的呈現(xiàn),從而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就是最高我——梵。也就是以個體我(Jiva)顯現(xiàn)的阿特曼融入了宇宙之靈——梵,歸于梵,梵我一如,再無余物,宇宙和自我純?nèi)灰惑w。這就是“純凈的水”流入了“純凈的水”的真正蘊義,所以,“水溶于水”,通過這樣一種古老的哲學(xué)的照面,便會知道,這其實是指生命最后達成的圓滿境界,而絕非簡單地是一個漂亮的修辭,或文學(xué)語言。

當(dāng)代印度教的高僧洛克斯瓦南達尊者在解釋另外一部杰作《白騾氏奧義書》時也曾說道:

那些知梵者就是以這種方式,融入了梵。他們似乎變得極為巨大偉岸,他們就此深得祝福,他們與梵合成了一體(Samsatesamyak-tisthanti),正如江河匯入了海洋。當(dāng)一條河流匯入了海洋,這條河流本身就失去了身份。我們無法說出哪一部分的海洋是該河流。同樣,當(dāng)我們與梵合一,我們也失去了自己原本孤立的身份?,F(xiàn)在,我有自己的姓名,也有自己的形相,我執(zhí)著于二者。我自傲于自己獨特的身份。此意味著我深處捆綁之中。何以見得?因為某日此身體將死去,它是必朽之物,然而我的執(zhí)著卻令我害怕失去它。而我若是融入了梵,則與梵合成了一體。我失去了我的孤立之身份,我覺悟到自己并非肉身,亦不是私我(ego),我也覺悟到我與他者的無別。我擁有了“一體性”,此“一體性”含攝了整個宇宙。

而在中國的道家圣者莊子那里,一直有一種高明的“藏舟于壑,藏山于澤”,遠不如“藏天下于天下”的大自在見地。這與“水溶于水”具有極大的類比意義。在《大宗師》中,莊子的原文是:“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p>

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是恒物之大情也!”這是事物,也就是存在界的本來面相。而在他的《秋水篇》里邊,莊子一起頭就是那個偉大的比喻:河伯奔流入海的寓言。莊子說道: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

這里存有兩種不同的水,一是河水,一是海水,當(dāng)距離和高度存在的時候,它們是不同的水。河伯自以為“天下之美盡在于己”,那是緣于它無知的我慢和我見,其根深蒂固的小我意識。這也是無數(shù)的水抵達不了大海,也成不了大海的緣故,它們或困于沼澤,或止于堤壩,或消失于荒漠。欲想保持自己的獨立和存在,結(jié)果卻使得自己一輩子見不到真理的大海——那個最古老的家園,大海原本就是眾水的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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