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大學課畢告別辭
諸君,我在這邊講學半年,大家朝夕在一塊兒相處,我很覺得快樂。并且因為我任有一定的功課,也催逼著我把這部十萬余言的《先秦政治思想史》著成,不然,恐怕要等到十年或十余年之后。中間不幸身體染有小病,即今還未十分復原,我常??峙虏荒芡暾n,如今幸得講完了。這半年以來,聽講的諸君,無論是正式選課或是旁聽,都是始終不曾曠課,可以證明諸君對于我所講有十分興味。今當分別,彼此實在很覺得依戀難舍,因為我們這半年來,彼此人格上的交感不少。最可惜者,因為時間短促,以致僅有片面的講授,沒有相互的討論,所謂“教學相長”,未能如愿做到。今天為這回最末的一次講演,當作與諸君告別之辭。
純陽登時將手一指,點石成金。就問那個人要否?那人只搖著頭,說不要。呂純陽再點一塊大的試他,那人仍是不為所動。呂純陽心里便十分歡喜,以為道有可傳的人了,但是還恐怕靠不住,再以更大的金塊試他,那人果然仍是不要。呂純陽便問他不要的原因,滿心承望他答復一個熱心向道。哪曉得那人不然,他說,我不要你點成了的金塊,我是要你那點金的指頭,因為有了這指頭,便可以自由點用。這雖是個笑話,但卻很有意思。所以很盼諸君,要得著這個點石成金的指頭——做學的方法,那么,以后才可以自由探討,并可以辯正師傅的是否。教拳術(shù)的教師,最少要希望徒弟能與他對敵,學者亦當懸此為鵠,最好是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若僅僅是看前人研究所得,而不自行探討,那么,得一便不能知其二。且取法乎上,得僅在中,這樣,學術(shù)豈不是要一天退化一天嗎?人類知識進步,乃是要后人超過前人。后人應用前人的治學方法,而復從舊方法中,開發(fā)出新方法來,方法一天一天地增多,便一天一天地改善,拿著改善的新方法去治學,自然會優(yōu)于前代。我個人的治學方法,或可以說是不錯,我自己應用來也有些成效,可惜這次全部書中所說的,仍為知識的居多,還未談做學的方法。倘若諸君細心去看,也可以尋找得出來,既經(jīng)找出,再循著這方法做去,或者更能發(fā)現(xiàn)我的錯誤,或是來批評我,那就是我最歡喜的。
我今天演講,不是關(guān)于知識方面的問題,誠然,知識在人生地位上,也是非常緊要,我從來并未將他看輕。不過,若是偏重知識,而輕忽其他人生重要之部,也是不行的?,F(xiàn)在中國的學校,簡直可說是販賣知識的雜貨店,文、哲、工、商,各有經(jīng)理,一般來求學的,也完全以顧客自命。固然歐美也同坐此病,不過病的深淺,略有不同。我以為長此以往,一定會發(fā)生不好的現(xiàn)象。中國現(xiàn)今政治上的窳敗,何嘗不是前二十年教育不良的結(jié)果。蓋二十年前的教育,全采用日德的軍隊式,并且僅能襲取皮毛,以至造成今日一般無自動能力的人?,F(xiàn)在哩,教育是完全換了路了,美國式代日式、德式而興,不出數(shù)年,我敢說是全部要變成美國化,或許我們這里——東南大學——就是推行美化的大本營。美國式的教育,誠然是比德國式、日本式的好,但是毛病還很多,不是我們理想之鵠。英人羅素回國后,頗艷稱中國的文化,發(fā)表的文字很多,他非常盼望我們這占全人類四分之一的特殊民族,不要變成了美國的“丑化”。這一點可說是他看得很清楚。美國人切實敏捷,誠然是他們的長處,但是中國人即使全部將他移植過來,使純粹變成了一個東方的美國,慢講沒有這種可能,即能,我不知道諸君怎樣,我是不愿的。因為倘若果然如此,那真是羅素所說的,把這有特質(zhì)的民族,變成了丑化了。我們看得很清楚,今后的世界,決非美國式的教育所能域領?,F(xiàn)在多數(shù)美國的青年,而且是好的青年,所做何事?不過是一生到死,急急忙忙的,不任一件事放過。忙進學校,忙上課,忙考試,忙升學,忙畢業(yè),忙得文憑,忙謀事,忙花錢,忙快樂,忙戀愛,忙結(jié)婚,忙養(yǎng)兒女,還有最后一忙——忙死。他們的少數(shù)學者,如詹姆士之流,固然總想為他們別開生面,但是大部分已經(jīng)是積重難返。像在這種人生觀底下過活,那么,千千萬萬人,前腳接后腳地來這世界上走一趟,住幾十年,干些什么哩?惟一無二的目的,豈不是來做消耗面包的機器嗎?或是怕那宇宙間的物質(zhì)運動的大輪子,缺了發(fā)動力,特自來供給他燃料。果真這樣,人生還有一毫意味嗎?人類還有一毫價值嗎?現(xiàn)在全世界的青年都因此無限地悽惶失望。知識愈多,沉悶愈苦,中國的青年,尤為利害,因為政治社會不安寧,家國之累,較他人為甚,環(huán)顧宇內(nèi),精神無可寄托。從前西人惟一維系內(nèi)心之具,厥為基督教,但是科學昌明后,第一個致命傷,便是宗教。從前在苦無可訴的時候,還得遠遠望著冥冥的天堂;現(xiàn)在呢,知道了,人類不是什么上帝創(chuàng)造,天堂更渺不可憑。這種宗教的麻醉劑,已是無法存在。講到哲學嗎,西方的哲人,素來只是高談玄妙,不得真際,所足恃為人類安身立命之具,也是沒有。再如講到文學嗎,似乎應該少可慰藉,但是歐美現(xiàn)代的文學,完全是刺激品,不過叫人稍醒麻木,但一切耳目口鼻所接,都足陷人于疲敝,刺激一次,疲麻的程度又增加一次。如吃辣椒然,寢假而使舌端麻木到極點,勢非取用極辣的胡椒來刺激不可。這種刺激的功用,簡直如有煙癖的人,把鴉片或嗎啡提精神一般。雖精神或可暫時振起,但是這種精神,不是鴉片和嗎啡帶得來的,是預支將來的精神。所以說,一次預支,一回減少;一番刺激,一度疲麻?,F(xiàn)在他們的文學,只有短篇的最合胃口,小詩兩句或三句,戲劇要獨幕的好。至于荷馬、但丁,屈原、宋玉,那種長篇的作品,可說是不曾理會。因為他們碌碌于舟車中,時間來不及,目的只不過取那種片時的刺激,大大小小,都陷于這種病的狀態(tài)中。所以他們一般有先見的人,都在遑遑求所以療治之法。我們把這看了,那么,雖說我們在學校應求西學,而取舍自當有擇,若是不問好歹,無條件地移植過來,豈非人家飲鴆,你也隨著服毒?可憐可笑孰甚!
近來,國中青年界很習聞的一句話,就是“知識饑荒”,卻不曉得,還有一個頂要緊的“精神饑荒”在那邊。
中國這種饑荒,都鬧到極點,但是只要我們知道饑荒所在,自可想方法來補救?,F(xiàn)在精神饑荒,鬧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豈非危險?一般教導者,也不注意在這方面提倡,只天天設法怎樣將知識去裝青年的腦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識才是有用。茍無精神生活的人,為社會計,為個人計,都是知識少裝一點為好。因為無精神生活的人,知識愈多,痛苦愈甚,做歹事的本領也增多。例如黃包車夫,知識粗淺,他決沒有有知識的青年這樣的煩悶,并且做惡的機會也很少。大奸慝的賣國賊,都是智識階級的人做的。由此可見,沒有精神生活的人,有知識實在危險。蓋人茍無安身立命之具,生活便無所指歸,生理心理,并呈病態(tài)。試略分別言之:就生理言,陽剛者必至發(fā)狂自殺,陰柔者自必委靡沉溺。再就心理言,陽剛者便悍然無顧,充分地恣求物質(zhì)上的享樂,然而欲望與物質(zhì)的增加率,相競騰升,故雖有妻妾官室之奉,仍不覺快樂;陰柔者便日趨消極,成了一個競爭場上落伍的人,悽惶失望,更為痛苦。故謂精神生活不全,為社會,為個人,都是知識少點的為好。因此我可以說為學的首要,是救精神饑荒。救濟精神饑荒的方法,我認為東方的——中國與印度——比較最好。東方的學問,以精神為出發(fā)點;西方的學問,以物質(zhì)為出發(fā)點。救知識饑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饑荒,在東方找材料。東方的人生觀,無論中國、印度,皆認物質(zhì)生活為第二位,第一就是精神生活。物質(zhì)生活,僅視為補助精神生活的一種工具,求能保持肉體生存為已足,最要,在求精神生活的絕對自由。精神生活,貴能對物質(zhì)界宣告獨立,至少,要不受其牽掣。如吃珍味,全是獻媚于舌,并非精神上的需要,勞苦許久,僅為一寸軟肉的奴隸,此即精神不自由。以身體全部論,吃面包亦何嘗不可以飽?甘為肉體的奴隸,即精神為所束縛,必能不承認舌——一寸軟肉為我,方為精神獨立。東方的學問道德,幾乎全部是教人如何方能將精神生活,對客觀的物質(zhì)或己身的肉體宣告獨立,佛家所謂解脫,近日謂解放,亦即此意??陀^物質(zhì)的解放尚易,最難的為自身——耳目口鼻的解放。西方言解放,尚不及此,所以就東方先哲的眼光看去,可以說是淺薄的,不徹底的。東方的主要精神,即精神生活的絕對自由。
求精神生活絕對自由的方法,中國、印度不同。印度有大乘、小乘不同,中國有儒、墨、道各家不同。就講儒家,又有孟、荀、朱、陸的不同,任各人性質(zhì)機緣之異,而各擇一條路走去。所以具體的方法,很難講出,且我用的方法,也未見真是對的,更不能強諸君從同。但我自覺煩悶時少,自二十余歲到現(xiàn)在,不敢說精神已解脫,然所以煩悶少,也是靠此一條路,以為精神上的安慰。至于先哲教人救濟精神饑荒的方法,約有兩條:(一)裁抑物質(zhì)生活,使不得猖獗,然后保持精神生活的圓滿。如先平盜賊,然后組織強固的政府。印度小乘教,即用此法;中國墨家、道家的大部,以及儒家程朱,皆是如此。以程朱為例,他們說的持敬制欲,注重在應事接物上裁抑物質(zhì)生活,以求達精神自由的境域。(二)先立高尚美滿的人生觀,自己認清楚將精神生活確定,靠其勢力以壓抑物質(zhì)生活,如此,不必細心檢點,用拘謹功夫,自能達到精神生活絕對自由的目的。此法可謂積極的,即孟子說:“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不主張一件一件去對付,且不必如此。先組織強固的政府,則地方自安,即有小丑跳梁,不必去管,自會消滅。如雪花飛近大火,早已自化了。此法佛家大乘教,儒家孟子、陸王皆用之,所謂“浩然之氣”,即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