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窺見你粗礪成長的弧度

年少的蝸牛沒有殼 作者:安寧


 年少的蝸牛沒有殼 

第一卷窺見你粗礪成長的弧度

   第01章 原諒少年卑微的乞求

  我從來不曾向人乞求過什么東西,金錢,物質(zhì),愛情,同情,或者憐憫。強烈的自尊心,讓我一路走來,始終驕傲地,高昂著頭,并將一顆柔韌敏感的心,用堅硬的外殼,層層包裹起來。就像,緩慢爬行的蝸牛,在日光下,將身體,藏進安全的殼中。

  可是,我卻用過整整一年的時間,懇求一個女孩,給我一段攜手向前的溫暖的友情。

  彼時我讀高一,是被舅舅,費了很大的努力,才從一所普通中學,轉(zhuǎn)到重點高中里來。我記得我進來的時候,正是課間,老師在混亂嘈雜中,簡單地介紹幾句,便讓我坐到事先排好的位置上去。沒有人,因為我的到來,而停止歌唱,或者喧嘩。就像一粒微塵,在陽光里一閃,倏忽便不見了蹤影。我在這樣的忽視中,坐在一個胖胖的女生旁邊。她只是將放在我位置上的書,嘩一下攬到自己的身邊來,便又扭頭,與人談?wù)撁餍前素浴?/p>

  我突然地有些惶恐,像是一只小獸,落入陷阱,卻遙遙無期,怎么也盼不來,那個將要拯救自己的人。而藍,就是在這時,回頭,將一塊干凈的抹布,放在我的桌上,又微微笑道:許久沒有人坐,都是灰塵,擦一擦,再放書包吧。我欣喜地抬頭,看見笑容純美恬靜的藍,正歪頭,俏皮地注視著我。我在她熱情的微笑里,竟是有一絲的羞澀,好像,遇到一個喜歡著的男孩,初戀般的情愫,絲絲縷縷地,從心底,彌漫升騰起來。

  我在第二天做早操的時候,偷偷地,將一塊舅舅從國外帶來的奶糖,放到藍的手中。藍詫異地看我一眼,又看看奶糖,笑著剝開來,并隨手,將漂亮的糖紙,丟在地上。我是在藍走遠了,才彎身,將糖紙撿起來,細心地撫平了,并放入兜里。

  藍是個活潑外向的女孩,她的身邊,總是有許多的朋友,其中一些,來自外班,甚至,外校。他們在放學后,聚在教室門口,等她。她的朋友中,還有不少的男生,他們在一起,像一個快樂的樂隊,或者青春組合,那種濃郁動感的節(jié)奏,是我這樣素樸平淡的女孩,永遠都無法介入的。

  可是,明明知道無法浸入,想要一份友情的欲望,還是強烈地推動著我,猶如想要靠近藍天的蝸牛,一點點地,向耀眼明亮的藍,爬去。

  我將所有珍藏的寶貝,送給藍。郵票,書,信紙,發(fā)夾,絲線,紐扣。我成績平平,不能給藍學習上的幫助;我長相不美,無法吸引住藍身邊的某個男孩,從而靠近于她;我歌聲也不悠揚,不能給作為文娛委員的藍,增添絲毫的光彩;我還笨嘴拙舌,與藍在一起,會讓她覺得索然無味。我什么都不能給藍,除了那些不會說話且讓藍覺得并不討厭的寶貝。

  起初,藍都會笑著接過,并說聲謝謝。她總是隨意地將它們放在桌面上,或者順手夾入某本書里。她甚至將一個可愛的泥人,壓在一摞書下。她不知道那個泥人,是生日時爸爸從天津給我專程買來的,它在我的書桌上,陪我度過每一個孤單的夜晚。它在我的手中,半年了,依然鮮亮如初,衣服上每一個褶皺,都清晰可見??墒牵覅s在送給藍之后的第二天,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脫落了一塊顏色。我記得當時我的心,像被人用針,扎了一下,疼痛倏然蔓延全身。我小心翼翼地,提醒藍,說,這個泥人,是不經(jīng)碰的。藍恍然大悟般地,這才將倒下的泥人,扶正了,又回頭開玩笑道:嘿,沒關(guān)系,泥人沒有心,不知道疼呢。

  這個玩笑,卻是讓我感傷了許久。就像,那個泥人,是我自己,滿心歡喜地站在藍的書桌上,等著她愛撫地注視我一眼,可是,藍卻漫不經(jīng)心地,像掃掉塵土一樣,將我碰倒在冰冷的桌面上,且長久地,忘記了我的存在,任由塵灰,落滿我鮮亮的衣服。

  從不奢望可以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在藍的身邊,輕松地來去。所以我只期望自己十分的努力,可以換來藍至少一分的友情??墒?,藍卻像片云朵,被那飄渺無形的風吹著,如果路過我的身邊,那不過是因為偶然。

  我依然記得那個春天的午后,我將辛苦淘來的一個漂亮的筆筒,送給藍。藍正與她的幾個朋友,說著話,看我遞過來的筆筒,連謝謝都沒有說,便高高舉起來,朝她的朋友們喊:誰幫我下課去買巧克力吃,我便將這個筆筒送給誰!幾個女孩,紛紛地舉起手,去搶那個筆筒。我站在藍的身后,突然間難過,而后勇敢地,無聲無息地,將那個筆筒一把奪過來。轉(zhuǎn)身離開前,我只說了一句話:抱歉,藍,這個筆筒,我不是送給你的。

  我終于將對藍的那份友情,自尊地,收回,安放在心靈的一角,且,再不肯給任何一個,淡漠它的人。

  許多年后,我在人生的途中,終于可以一個人,走得從容,勇敢,無畏,且不再乞求外人的拯救與安慰,這樣的時候,我再想起藍,方可真正地原諒。

  我想原諒藍,其實,也是原諒那個惶恐無助的年少的自己。

  第02章    窺見你粗礪成長的弧度

  朋友拍攝短片,我過去幫忙,給他挑選演員。是一部關(guān)于小孩子的電影,所以我們在一所中學門口,擺出星探的Pose,等著放學鈴聲響起,從水一樣泄閘而出的90后里,挑選那些適合于不同角色的演員。

  我們很快從一群有著叱咤風云舉止的男孩子中,鎖定了一個目標。是一個神情淡漠懶散的男生,書包的帶子,快要耷拉到地下去了,卻還是不知不覺,一個人兀自向前走著,有不合群的孤單與驕傲,像極了朋友劇本里寫的一個單親家庭出來的男生。

  我穿過重重的人群,將他及時地攔截在門口。他剛剛跨上單車,一只腳還踩著地面,看見我一臉的微笑,便停下來,按一下鈴聲,代替他想要說的問題。我像個騙子一樣,拿出朋友的名片和劇本簡介,說,我們要拍攝一個短片,想找演員,覺得你合適,不知你有沒有興趣。他將名片隨意地丟在車筐里,而后淡淡掃了一眼劇本的名字和內(nèi)容簡介。我很想知道他何時能夠給予我們回復,他卻沒有成人的客套,只用一貫的慵懶的語氣回復我說,我看看再說吧。說完也不等我閃身讓路,便繞過我,吹了不知名字的口哨,混入人群之中。

  就在我和朋友對這個干什么事情似乎都不會起勁的90后小男生,失望的時候,他突然地打電話過來,也不問我們是否已經(jīng)招滿了演員,一副知道我們在等著他的樣子,說,已經(jīng)想好了,答應(yīng)出演我們需要的那個角色。

  我有些為朋友擔心,將這樣一個重要的角色給這個明顯沒有團隊精神的男生,是不是一個失誤;假若他拍了一半,便任性不再來演,或者即便是參演,也漫不經(jīng)心,那該如何是好?這種小男生,明顯是不會對任何人膽怯,或者聽從于任何人的使喚的。朋友卻搖頭,笑說,我看未必。

  短片很快進入了拍攝。無事可做的午后,我偶爾去探班,會看到那個被朋友叫做阿三的男生,在默記著臺詞,或者一個人對著鏡子,排演著即將需要拍攝的情節(jié)。相對于其他男生的吵嚷與喧嘩,他的安靜,有著讓人覺得不可接近的距離感,我很難猜出朋友是如何一遍遍要求他將同一句話,在鏡頭前,重復說上20遍,卻可以始終沒有一聲抱怨,或者像另外一些男生那樣,摔掉臺詞本,轉(zhuǎn)身就要走人。

  我記得完整地看過其中一段影片的拍攝。講得是阿三所處的小團體為了各自的利益,犧牲了其中一個朋友的聲名,導致這個男生被學校開除,阿三在洗手間里,朝這些所謂的哥們吼叫。不知何故,我與周圍的人皆覺得阿三已經(jīng)演得足夠地投入,嗓子都幾乎啞了,但朋友始終覺得缺少了幾分的疼痛感,于是便讓阿三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最后,這一個短短兩分鐘的鏡頭,竟是耗費了一下午的時間才最終通過。拍攝完畢的時候,周圍的人皆一臉鮮明的怨恨,說明明沒有必要拍攝這么多條,差不多就可以了,要不是去拿什么國際大獎,不過是一個20分鐘的短片罷了。

  而作為這場戲主角的阿三,卻在散場后,用僅剩的一點力氣,嘶啞著嗓子,問朋友他是否是一個合格的演員。朋友像一個大哥,拍拍他瘦瘦的肩膀,說,阿三,你是我遇到的最棒的演員,真的。我在這句話后,看到阿三微笑著,躺倒在地上,閉上眼睛,竟是片刻,便起了輕微的鼾聲。

  16歲的阿三,和電影里的角色一樣,出身于單親家庭,父母各自有了新的歸宿,他在母親的新家里,有無所適從的恐慌,卻是用冷硬的表情,和輕狂的舉止,掩藏住內(nèi)心的孤單與對溫暖的渴求。而一眼看穿了他的偽裝的朋友,則用不著痕跡的關(guān)愛,讓他慢慢地褪下那層堅硬的外殼,將一顆被冰凍了許久的熱烈的心,捧出來,給值得他付出的人看。

  短片剪輯的第一個版本出來的時候,我過去看。在黑暗的小小的放映室里,我在屏幕上又看到那個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遇見過的阿三,他的第一個鏡頭,竟是面對著鏡頭微笑的特寫。那樣淺淡的笑容,因為近到可以觸摸,隔著時空看過去,總感覺有一絲的疏離。就像他原本應(yīng)該滿不在乎,應(yīng)該在排練時跟朋友耍小孩子脾氣,應(yīng)該遲到早退,應(yīng)該對微薄的報酬斤斤計較,應(yīng)該嘻嘻哈哈,應(yīng)該得意忘形,這才是90后的阿三,所應(yīng)具有的表情。

  但我還是從這樣少有的微笑里,看清了這個小男生,在左沖右突的青春煩惱里,隱藏住的柔韌的光華。是這樣的溫度,讓他于最叛逆的少年時光,可以如一株山野里的柏樹,或者梧桐,旁若無人地生長,一直將那稚嫩的枝條,沖出藤蔓的纏繞,或者其他枝杈的阻礙,成為那插入藍天的張揚的主干。

  而這,便是像阿三一樣孤單的少年,成長的粗礪的弧度。

  第03章   互不相干的兩段青春

  我和晨,只見過一次面,而且那時還是懵懂少年,對于我們之間與生俱來的相似,一無所知。但她卻是我親生的妹妹,真的。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了。母親在接連生下兩個女兒后,終于對又一個接踵而至的丫頭,感到厭倦。這個女孩,在母親的懷里,連奶都沒有吃上一口,就被一個陌生的女人,踩著慘淡稀薄的月光,悄無聲息地抱走了。我那時并不懂得大人的憂愁,看到休養(yǎng)中的母親,吃噴香的雞蛋,便不覺流了口水。母親看見了,總是嘆口氣,招呼我坐到床沿上,將雞蛋一塊塊地夾給我吃。我吃到幸福處,總是會問:那個小妹妹去哪兒了呢?母親從來都是語言含糊,說,當然是去她最想去的家了。這樣的答案,并不能讓我滿意,我所需要的,是具體到細枝末節(jié)的描述,就像透明糖紙上清晰的底紋,或是空氣里飄溢的年糕的芳香;而母親所能給的,則只是一個秋日落光了葉子的枝杈,光禿,冰冷,黯然無光。

  十歲那年的夏天,我跟隨父親,第一次進城去賣雪糕。收攤的時候,父親看看箱子里不多的幾個雪糕,便安慰已是熱蔫了的我,說,再堅持一會,等到了你遠方大伯家,就可以吃了。我就這樣一路掛念著那幾個雪糕,捱到了城里一棟漂亮的小樓前。出來迎接我們的,除了父親所說的大伯大媽,還有一個大約7歲的女孩。女孩子的小得意,讓我迫切地想要與她分享父親留下來的寶貝。沒曾想,她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便大聲嚷道:我才不要吃這樣的雪糕!一旁她的父母,含笑看著她說:挑揀慣了,什么東西,都非要最好的,換一家,都養(yǎng)不起這樣的丫頭呢。而我,并沒有因此壞了吃雪糕的情緒,我甚至有些興奮,想,這個驕傲的丫頭竟然不與我爭搶,真好。

  那個午后,我一口氣吃光了所有的雪糕?;貋聿煌5乩亲樱谀赣H的責罵聲里,我還是想念起那個面容秀氣的女孩,想起她細細手腕里叮當作響的銀鐲,她歪頭看人時,眼睛里的漠然,她扔得滿地都是的文具,她房間里堆滿的毛毛熊。她生活得像一個公主,而我,卻是因為幾支雪糕,便被母親訓斥。第一次,我覺出生活給我?guī)淼你皭澓涂彰!R彩堑谝淮?,我隱約從父母的談話里,得知,那個女孩,就是七年前被抱走的晨。我記得父親在夏夜里細碎地談起晨,說她與母親一樣,愛挑揀,吃飯也不專心,言語亦是刻薄,活脫一個母親的翻版。母親躺在涼席上安心聽著,突然便翻個身,將一旁昏睡的我,擁進懷里。

  我此后再沒有見過晨,但卻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從父母的口中,得知了關(guān)于晨的許多消息。她在我風塵仆仆地為了高考趕路的時候,瘋狂叛逆,與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四處騙親戚的錢花,毫不懼怕父母的責罵;私自逃學去部隊里找做軍官的哥哥,又差一點愛上一個文藝兵。家境的優(yōu)越,讓她無需像我一樣,為了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為了讓父母過上城市人的生活,而拼命地念書,直念到最明亮的一段青春,落滿晦暗的塵埃。我終于如愿考入大學的那一年,晨也初中畢業(yè),在哥哥的幫助下,勉強去了一所技校學習服裝設(shè)計。

  彼時我依然自卑,在熱鬧的人群里,常覺得有無處可逃的孤單。而唯一可以拯救我的,就是寫字,不停歇地寫,將心內(nèi)郁積的所有的恐懼憂傷和悵惘,都用文字,來一一消解。愛情,只有在我的小說里,才會繁花似錦,一片妖嬈。也曾經(jīng)有過喜歡的男孩,但皆因自己的慌張躲閃,而擦肩錯過。比我小了三歲的晨,在另一個城市里,卻是儼然成了愛情高手。常常帶不同的男孩子回家,但并不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生出糾葛。她只是享受愛情,享受被男孩子呵護的感覺,具體這個給予愛的男孩是誰,她則不去關(guān)注。青春于她,如一塊巧克力,綿軟,香甜,而且,永遠都會有人主動地跑來買單。

  我在這樣沉默又倔強的前行里,用文字,慢慢擦拭著一顆卑微到泥土里去的心。當四年的時光逝去,我收獲的,除了文字,還有自信從容的芳華。一個從鄉(xiāng)村里走出的女孩,她貧窮,她膽怯,她無所適從,但最終,她還是褪去了這層灰色的外殼,在耀眼的陽光下,露出色彩絢麗的翼翅。而晨,在技校畢業(yè)后,終因?qū)I(yè)不佳,屢遭辭退。最后,她結(jié)交了一個有“能力”的男友,干脆丟棄了工作,只過逛街上網(wǎng)的自由生活。不久,他的男友生意虧損,急需用錢,晨將自己的所有,都借給了男友。而這所謂的男友,也就在此時,銷聲匿跡,再無蹤影。晨在無人相助的異地,被網(wǎng)吧老板趕出,最后身無分文,又差點被人騙走,是好心的民警,幫她撥通了家里的電話,許久都沒有她的消息的父母,這才知道她在外所受的苦頭。

  母親向我講述這些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始終是感傷的。這個一出生,便與她的生活,再無交集的丫頭,以為會自此從心里,徹底地忘掉,但還是像那零星的一點小雨,偶爾落在肌膚上,便倏地一下,將那微涼,浸到了心底。晨,這個與我們素不相識的女孩,卻是因為那流淌的血液,而被我和母親,以這樣那樣的理由,裝作漠不關(guān)心地頻繁提及。

  后來,我研究生畢業(yè),在喜歡的城市里,找到一份喜歡的工作,又和喜歡的人,相守在了一起。而那時在一家工廠,做臨時工的晨,也即將結(jié)婚。聽說,新郎是一個極普通的男人,與晨曾經(jīng)歷經(jīng)的那些張揚的男孩,沒有絲毫相似的地方。母親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打電話給我,說,那個胖丫頭,終于肯安心嫁人了。我詫異,想起十幾年前見過的那個秀氣柔美的女孩,便說,怎么會是胖丫頭呢?母親嘆氣,回說,她自回來后,便懶于做任何的事情,當然就很快地發(fā)了福,大概,比你要重40多斤吧……很多年前的那個自卑的女孩,怎么能夠想到,她與晨,從同一個原點出發(fā),劃出的,竟是這樣兩段互不相干的青春。那繁華的,終會隕落;那寂寞的,也終會閃爍。而年少的歲月,就這樣,結(jié)束了。

  第04章      在愛里慢慢成長

  那一年她15歲吧,讀初三,小小的心里有極強的自尊,妖嬈的青春一樣,來得猝不及防。

  她是個溫馴又寡言的女孩子。每天除了學習,幾乎不會像其它女孩子一樣,愛跟新來的年輕班主任聊天,開玩笑,甚至請他去吃門口小店里的冰激淋。她看到他被花兒一樣繽紛的女孩子簇擁著的時候,心里除了細微的開心和向往,竟是沒有絲毫的嫉妒。她知道父母棄了農(nóng)村的家,跑到這個城市里來,邊做沒有什么保障的零工,邊陪她讀書,已屬不易。還有姐姐,為了她的學費和父母的工作,勉強地和一個不喜歡的有權(quán)勢的人訂了親。而且將婚期拖了又拖。除了最好的成績,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什么能回報給他們。當然,她還要在放學后早早地回去,幫父母做做家務(wù),亦讓他們不必為她的晚歸而過分地擔心。

  所以每每看見班里那一大群著了鮮艷的彩衣的女孩子,嘻嘻哈哈地從學校里蜂擁而出,去小吃街上買一袋瓜子,幾根香腸,三兩田螺,而后邊吃邊消磨掉回家前的自由時間時,她也只是默默地看上片刻,轉(zhuǎn)身便朝學校的后門走去。

  她很歡喜學校有這樣一個安靜的后門,可以讓她不被人注意地慢慢走回家去。出了朱紅色的門,沿著沙子鋪成的小路走上幾十米,再繞過一個大水塘,七折八拐地途徑十幾戶居民后,便到了她的家。家,也只是暫時租來的。是那種馬上要被劃入拆遷之列的瓦房。剛搬進來的時候,看到張開大嘴的墻縫,和出入自由的爬蟲,她和媽媽都落了眼淚。是爸爸買了水泥和墻粉,一點點地給它穿上新衣;又在院子里用紅磚鋪了一條整齊的小道,下雨的時候,可以不必泥濘。這樣一個破敗的民居,才陡然有了生氣。她吃過晚飯趴在書桌上學習的時候,看到對面干凈的墻壁上,被桔黃色的燈光打上去的父母略彎的身影,便會覺得溫暖和感激。

  可是這種溫暖,她是不愿意拿出來與人分享的。只有無人打擾,它們才會在安靜的角落里,慢慢地成長,且?guī)Ыo她淡紫色的溫馨和優(yōu)雅。

  可是,這樣的恬淡和自由,于她,是多么地不易。常常有欽佩她成績好的同學,為了更方便地向她學習,執(zhí)意讓她帶著去認認家門。還有一些默默暗戀她的男孩,甚至會趁她不注意,放了學偷偷跟在她的后面,想通過這種方式,得到她的地址。每學期的家長會,亦是不容易逃掉的劫難。因為高高在上的成績,老師常常會讓她把父親請來,給其它家長做如何教育子女的報告。這樣的時候,她總是會撒謊。盡管她知道,其實父母多么希望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因為她而在人前驕傲地直起被生活重擔壓彎的脊背。

  然而這一次,她卻覺得再也沒辦法逃掉。除非,除非她轉(zhuǎn)學或是讀幾乎沒有什么升學希望的慢班。她借讀的這個學校,是可以直升本校的高中部的。中考的時候,會根據(jù)成績分出快班和慢班??彀嗟膶W生,幾乎無一例外地會在三年后考上全國一流的大學。所以能進快班,幾乎是每一個學生的夢想??墒?,每年的學費,亦是比慢班要貴出許多。

  所以當領(lǐng)到申請報快慢班的表格時,她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在慢班一欄里,輕輕劃了一個對號。

  那天放學后,年輕的班主任便把她叫到了辦公室。班主任是個極溫和的人,有著友善又親切的微笑。他像兄長一樣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又沖了一杯熱茶遞到她的因為慌亂而無處擱置的手中,這才開口問她:“這么好的成績,為什么不報快班?是父母的意愿嗎?用不用我去家訪?”她低著頭,看著杯口氤氳的熱氣,和一朵朵徐徐綻放開的茉莉花,竟是許久,才慌慌地搖頭。杯子里的熱茶,嘩地一下子灑出來,燙紅了她的手。積蓄了許久的淚,終于趁此,嘩嘩地流了滿臉。

  班主任連聲地向她說對不起??刺焱砹?,又執(zhí)意要送她回家。她不知道怎樣拒絕,只無聲地走了幾步,便使盡平生的力氣道了聲“再見”,返身向?qū)W校的后門跑去。

  那一晚,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終于還是在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把要報快慢班的事,和著母親做的蛋炒飯,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幾天后,班主任又將她叫到了辦公室,給她看一份蓋了學校紅紅印章的通知。上面說中考前三名的學生,學校會給予勉掉所有學雜費的獎勵。而后班主任呵呵笑著說:快班也是免,慢班也是免,你有這個把握為何不報快班,這樣就不會吃虧了噢!她第一次抬起微紅的臉,笑望著自己的老師,重重地點了點頭。

  三個月拼命般的努力,終于換來了第一名的成績。全校表彰大會上,要請她的父母代表家長講話。這次她是飛快地跑回家將這個消息告訴父母的。又堅持著要用自己節(jié)省掉的學費給全家都做套新衣服。父親聽了沒有像往常那樣,因為這不必要的開支而猶豫不決,很爽快地就帶全家去裁了新衣。開會的時候,她與班主任并肩坐在主席臺上,看著話筒旁一身西裝的父親,由于激動而酡紅的面頰,像是喝了幾兩好酒,幸福藏也藏不住。身旁的班主任,亦是一臉兜不住的驕傲和開懷。那一刻,她的心里,再也沒有昔日因為自己的貧寒,而蓄積起的自卑和自憐。她真想告訴每一個人,自己的努力,竟是可以給這么多人帶來切實的快樂和欣慰。

  她是在三年之后考上她理想中的大學的時候,才知道,那個蓋了紅色印章的通知,是班主任一個善意的欺騙。三年的學費,亦是他,一次次地替她交上的??墒悄菚r候的她,并沒有因此而有過分的愁悵和自卑。因為她早已能夠正視自己的貧窮,并且真正地意識到,有如許多的愛助她慢慢走過這段自尊與自卑無限滋長的歲月,其實是一種多么值得她用一生去感恩的美好和幸福呵。

  那個女孩,就是年少時的我。

  第05章     花兒來得及

  那一年我16歲,為了一株月季,茶飯不思。

  是初春一個微涼的午后,我排了長長的隊伍,從老師的手中,領(lǐng)養(yǎng)了它,并小心翼翼地,將它植入教室門前的小花壇里。那時的我,因為卑微,無人關(guān)注,讀書常常心不在焉,上課的時候,老師在前面講優(yōu)美的詩詞,我卻走神,想起黃昏里屬于我的月季。春風悄無聲息地,漫進來,輕拂著我的短發(fā),又隨手翻亂了桌上的書本。我用力地想啊想,卻還是不知道,究竟,那一株瘦弱的月季,何時才能聽見我的祈禱,從細細的枝杈里,發(fā)出綠色的小芽來。

  沒有人知道我的焦慮,事實上,我如那株枯萎的月季一樣,被人忘記了。不管疼痛與喜悅,濃烈還是淺淡,都不會有人,去注意沿墻低頭走路的我。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忽略,假若偶爾有人大聲地在班里提及我的名字,我反而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獸,有想要瞬間消失掉的恐慌。大部分的時光,我縮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將老師們的聲音,當成背景,而后任由自己的思緒,在天空藍色的幕布上,自由地飛翔。這是我在別人的張揚里,最為安全的存在方式,一如那株在繁花似錦的春天里,從來沒有蜂蝶,流連過的月季。

  那一小片花壇,植滿了30株月季,盡管,我的那一株,始終無聲無息,沒有任何舒枝展葉的痕跡。負責澆花的園丁說,這株月季,定是枯了,否則,為何外面吵嚷一片,它卻固執(zhí)地縮在泥土里,不言不語?但我還是百般地懇求那個好脾氣的師傅,無論如何,都不要忘了,施肥澆水的時候,多多眷顧這株孤獨的月季。

  這樣的乞求,并沒有奏效。園丁在一株株欣然吐葉的月季面前,每每還是將它忘記,或者,即便是視線飄過,也不作短暫的停留。這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春天,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芳香,濃郁,熱烈,常常就有女孩子的尖叫,銳利地劃破傍晚的寂靜,她們彼此開心地叫嚷著,自己的月季又長出了一片葉子,抽出了一條新枝,那新鮮的小芽,竟猶如嬰兒的雙唇,是可愛柔軟的紅色呢!我蹲在花壇邊上,看著那株干裂寂寞的月季,聽著別的女孩子興奮又夸張的叫聲,還有操場上隱約傳來的籃球撞擊水泥地面的響聲,終于將頭深深地埋進臂彎里去,哭了。

  春天不過是一個轉(zhuǎn)身,便走掉了。校園的紅磚路上,青草在一次次踩踏里,彎了又直,直了又彎,薔薇越過墻壁開出裊娜的花朵,藤蔓纏繞著,爬上高高的梧桐,初夏的風,翻轉(zhuǎn)著層層密實的枝葉,而我的月季,它在我日日的守候里,依然選擇了沉默。

  花壇里的月季,已經(jīng)競相地開放,最好的一株,長在靠近我那一棵的左側(cè),枝葉蓬生開來,將那一方小小的角落,全都遮掩住了。園丁師傅許多次,都以妨礙觀瞻的理由,要拔掉我的月季,卻每每都在我的苦苦哀求里,住了手。他不明白,總是問我,丫頭,這不過是一株發(fā)到你的手中,便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花而已,何必如此較真兒地,守護著它?而我,總是倔強冷硬地只有一句話:它不只是一株月季。

  是的,它不只是一株月季,它是16歲的我,所有的期待、夢想與童話。我固執(zhí)地認定,假若它真的不會醒來,那么,我的青春,也會如它一樣,暮氣沉沉,了無希望。

  那個閃亮的童話,就在盛夏的一個清晨,蘇醒過來。我守護了整整一個春天外加一個初夏的月季,終于從泥土中,生出一個卑微但卻執(zhí)著向上的新芽。那株枯萎的枝杈,依然安靜地挺立著,等待那柔弱的生命,一天天向上,向上,直至最后,遠遠超越了它的高度……我的月季,在溫暖的泥土里,蟄伏了整個的春天,它錯過了爭奇斗艷的季節(jié),卻還是來得及,在陣陣蟬鳴的盛夏,一點點地,靠近馥郁的花香。

  16歲的那年夏天,我的每一本書里,都飄散著月季的芬芳。我將第一朵花凋零時的花瓣,全都細心地收藏進書本,它們的紅色,深深淺淺地嵌入溫情的文字中,每一次讀,都能嗅得到,它最初綻放時,飽滿恣意的芳香。

  而這樣的香氣,從16歲時那個自卑的丫頭,一直繚繞到而今自信從容的我,歷久彌香,再也不能讓我忘記。

  第06章     讓我們彼此依然不屑一顧

  我與申相識的時候,彼此還是少年。那年申轉(zhuǎn)學而來,聽說,是因為打架早戀,被前一所學校開除了,但并沒有費多大的力氣,便倚靠做領(lǐng)導的父親,轉(zhuǎn)到我們這所升學率很高的中學里來。

  他一來,便做了我的同桌。我反應(yīng)強烈,即刻找到老師,說無論如何也要把申從我旁邊調(diào)走,否則自己寧肯站著聽課。老師百般勸說,又道出其中秘密,說申的周圍,都是如我一樣一心學習不愛廢話的優(yōu)秀學生,他即便想要說話,又有誰會理他呢?時間久了,他覺得無趣,自會終止一些不良的惡習,或許你們能夠讓他往好路上領(lǐng),也不一定呢。我對老師的長遠計劃嗤之以鼻,我根本不相信這樣一個斜眼看人的痞子,會“近朱者赤”;當然,我們也不會“近墨者黑”,是這點自信,讓我最終,停止了上訴,回到原來的座位。

  他顯然對我這個戴一副黑框眼睛的優(yōu)秀生,同樣不屑一顧。上課的時候看見我屢次舉手回答問題,很顯擺的樣子,便撇撇嘴,鼻子里“哼”一聲,像是一只蒼蠅,觸到了鼻尖。如果我答對了,老師忍不住表揚我?guī)拙?,他的眼角,瞥瞥我神采飛揚的臉,隨即便一臉懊喪地俯身趴到桌子上去,手,很無聊地轉(zhuǎn)起筆,觸到書本時,發(fā)出輕微的不滿的啪啪聲。如果我自信滿滿地站起來,慷慨激昂地發(fā)表了一通見解,老師卻完全否定掉了,他則得意非凡起來,不住地掃視著我,眼睛里帶著那么一點點的同情和惋惜。他顯然很清楚這樣的同情,最能打擊我的自尊和驕傲,那一根根射過來的視線,總是百發(fā)百中地,將我鼓漲的自負刺穿,空余一副疲沓的空殼。

  而我,亦是如此。許多的老師,對這樣一個有背景的差生,并不買賬,他們看重的只是成績,且認定,只有學習好的學生,才能給他們帶來切實的榮耀與光芒;至于申這樣于升學率沒有任何幫助的學生,多一個少一個,認識與不認識,是沒有多大的區(qū)別的。老師們在看到他“劣跡斑斑”的檔案時,就已經(jīng)在心里,將他當成了一團隱匿的空氣。我時常地在老師們射過來的冷漠的視線里,士氣大振,似乎,我無需費一兵一卒,便能將這個對手,輕易打倒在地。我也會在課間十分鐘,借讓老師講題的機會,給企圖在課下招搖的他,抬手一個悶棍。

  這只是小而又小的摩擦,像是高手過招前的熱身,除了讓我們更加地鄙視對方,并沒有什么更大的作用。我一直以為,我們不過是在兩條互不相干的路上,走著的人,不論時光怎樣流轉(zhuǎn),我們永遠都不會相交,但還是有一次,兩個人射出去的冷箭,在半空,擦著了彼此,迸射出冰冷刺眼的火焰。

  那是在一次學期末的總結(jié)大會上,我作為優(yōu)秀學生代表,上去發(fā)言。而他,則作為劣生典型,去做檢討。兩個人在上下臺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突然用肩頭攔住我,說,放學后,在教室里等我。我沒有理他,徑直昂頭走下去。但是那天大會結(jié)束后,我還是絲毫不懼地留了下來。我想如果能用拳頭了結(jié)我們之間隱形的恩怨,我很樂意奉陪。

  隨著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少,我們之間的空氣,也愈來愈緊張,我?guī)缀趼劦靡姖庥舻幕鹚幬?,蛇一樣,吐著芯子,游移過來。只需最后一個離開的人,輕輕關(guān)上教室的門,一場惡戰(zhàn),便會爆發(fā)。

  可是,并沒有刀光劍影。當最后一個學生,轉(zhuǎn)身出門的時候,他站了起來,拿起一只粉筆,在書桌的中間,用力地劃下一道線,然后將粉筆瀟灑地朝后一丟,冷冷笑道:此后,我們誰都不必再丟白眼,各走各的路,各謀各的職,你有你驕傲的資本,我也有我得意的源泉。如果你非要拿你的標準,鄙視我,那或許不久之后,我們也只能靠拳頭解決。但是,我更希望的,是我們之間展開的,是一場“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他說到這里,為自己借用的這個歷史詞匯,狡黠地笑了。而我,也忍不住,笑道:好啊,我們此后,非暴力不合作。

  我們至此成為不屑一顧的陌生人,再不關(guān)注彼此。他繼續(xù)他吊兒郎當?shù)纳?,我則一心往那更高處飛翔。他依然時不時地惹事生非,依然與每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形同仇人,但唯獨將我,完全丟進了生苔的陰濕的角落。

  高三那一年,我們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班里的氣氛始終沉悶,我連要好的朋友都懶得搭理,更不必說他這個被高考判了“無期徒刑”的差生。他早已經(jīng)不再學習,每日來去,只是象征性地一個形式。除了上課,他基本上不待在教室,他自有他的群落,聽說,他跟每一個考學無望的學生,都混得很好,彼此間稱兄道弟,很是情投意合。但在我看來,那不過是難兄難弟罷了,過不了幾天,他們這群落魄的“貴族”,就會被高考,嘩一下子沖散了。

  暴雨很快地來了又去,發(fā)榜那天,我在學校的操場上,看到生龍活虎的一群,那領(lǐng)頭最生猛的一個,正是申。我看著他在人群里跳上跳下,時不時地,就被擋住看不見了,我們中間,不過是隔著幾十米,但我卻知道,那是咫尺天涯的距離,我們,永遠無法逾越。

  聽說,申在父親的奔走下,去了部隊,在部隊里學會了開車,技術(shù)超群,一個人在陡峭崎嶇的山嶺間駕駛,穩(wěn)如平地。他依然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即便是如此嚴格的部隊,也沒有將他的鋒芒,全部去掉。我們從來沒有在同學聚會上相見,對于申,我們這幫在大學里混得風聲水起的優(yōu)生,于他,不過形同陌路。他,不過是我們相聚時,一個偶爾提起的話題。

  幾年之后的一個傍晚,我在小城的某條喧鬧的夜市上,又看見了申。他在一個露天的餐館前,與一幫人,正大口地喝著扎啤。抬頭的瞬間,我們的視線,促然相接。那一刻,我們誰都沒有動,只是那樣漠然地,看著馬路對面的彼此。就像許多年前,我們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等待著人群走光,了解恩怨一樣。

  最終,還是申,一個不屑一顧的微笑,然后淡淡地收回視線,繼續(xù)與人飲酒。而我,就在那樣的瞬間,知道,時光再也不會給予我們,相遇的機會。我們,永遠都是兩條路上的旅者。

  人生中,總會有這樣一些人,不會成為息息相通的朋友,亦不會變成劍拔弩張的敵人。我們只是在心靈上,彼此不屑,彼此疏離。可是,能夠路過,能夠在別人提起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一句“哦,這個人,知道的”,這樣一種奇怪的緣分,像是一顆偶爾咯腳的石子,或者一株絆住我們的野草,被賦予我們單調(diào)的旅程,豐富我們平淡的記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而一段旅程的意義,大抵就在這里。

  第07章      年少的蝸牛沒有殼

  那時我是一個瘦瘦的女孩,又不美,站在人群里,常被人忽略,體育老師排隊,下意識地,便讓我出列,等他先將那些體形勻稱、面容柔美的女孩子,排完了,才發(fā)愁地看我一眼,說,把你排到哪里才合適呢?我總是在他的這句話里,將頭愈發(fā)地低下去。

  后來在下雨天,看到那些縮在殼中的蝸牛,突然地就很羨慕它們,想著那時的自己,如果有一個溫暖堅實的殼,可以在受到傷害的時候,躲入其中,做一個小夢,或者聆聽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聲,該有多好??上?,除了曝曬在眾人的視線下,焦灼,惶恐,驚懼,無助,我再也找不到,可以安放的表情。

  那時班里有一個叫喬的男生,坐在我的后面,因為父母離異,個性孤僻,不喜與人交往,在人群里,亦屬于沉默寡言、孤單無援的一個。只是,他的成績,始終遠遠地走在我的前面,因此他的表情里,便多了一份孤傲與冷漠;有人與他說話,視線,總是瞥向別處去,就像,那個說話的人,不過是一縷無形的風、我也是偶爾才會與他說話。不過是交作業(yè)的時候,讓他幫忙傳過去?;蛘叽蚯?,不小心踢到他的腳下,跑過去揀的時候,他淡淡地回踢過來,我拘謹?shù)匦π?,向他道聲謝謝。有時候課堂上分組討論,我回身過去,看到他依然在俯身疾書,不理會老師的要求,便覺得孤單,想要回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突然將我叫住,說一聲“開始吧”,便將自己寫在紙上的觀點遞交給我。這樣的交往,不多,卻還是像那夏日樹下的一小片綠蔭,將惶惑不安的我,遮住,并徐徐地,給我脈脈的清涼。

  我一直以為喬和其他的同學一樣,對長在角落里的我,漫不經(jīng)心,想不起來,我還是一株會綻放的花。我也一直認定,我們兩個人的行走,是數(shù)學上的拋物線,看似從同一個寂寞的原點出發(fā),卻是離得愈來愈遠,再無相遇的可能。喬注定是要讀大學的,他的寡淡,甚至可以被女孩子看作是鮮明的一種個性;而我的未來,如此渺茫無依,我要到哪里,才能尋到一片,可以讓我縱情絢爛的泥土?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次數(shù)學課,習慣了將我跳過的老師,不知是為了調(diào)節(jié)課堂的氣氛,還是一時興起,突然將我叫起,回答問題。不過是一個很簡單的習題,答案就在某個地方,若有若無地注視著我,偏偏,我如此緊張,大腦一片空白,任自己如何地努力,也始終無法觸及咫尺之外的答案。

  午后沉悶的教室,因為滿臉通紅、手足無措的我,而瞬間有了生氣。有人在竊竊私語,說,這樣笨,不如退學算了;有人好奇地回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就像用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在我的臉上,劃下更難堪的疤痕。而那個向來不正眼看我的老師,嘲諷地瞥我一眼,說,還能不能想起來,要不要你后位的喬,輕而易舉地來幫你找到這個答案?

  我的眼淚,就在那一刻,嘩一下涌出來。我想那時的自己,一定是一只被人殘忍地割掉硬殼的蝸牛,明明知道那殼就在身邊,卻是再也無法縮回到其中。而喬就在這時,站起來,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響亮的聲音,回答臺上的老師:對不起,我也不會這個問題。老師的臉,當即變了顏色,可他還是強壓著怒火,啟發(fā)著喬,一直啟發(fā)到答案馬上就脫口而出了,可喬,還是固執(zhí)地,保持著沉默。

  那節(jié)課,喬陪我站到最后。鈴聲響起的時候,老師忿然扔掉粉筆,摔門而去;我回頭,歉疚地看喬一眼,卻碰到他溫暖的視線,柔軟地流溢過來。我的眼淚,忍不住,又落下來。

  那以后的一年中,我與喬,依然言語不多。我常常將不會的問題,寫在紙上,悄無聲息地,遞給喬;他的回答,總是如此地詳盡,曉暢,我的視線,一行行地看下去,宛若一只飛燕,穿過濛濛的細雨,那樣的喜悅,讓我想要大聲地歌唱。我在人群里,終于不再感覺到孤單,我不用回頭,但知道,喬就在某一個地方,陪我站著,驅(qū)趕那些飛蟲,寒氣,熱浪,或者鄙薄與不屑。

  而喬的視線,亦不再冷漠。他甚至學會了微笑,對那些看過來的陌生路人。他還在給我解答習題的紙上,畫一個微笑的小人兒,沒有注釋,但我看得明白,他在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這份情誼的感激。

  兩個少年的孤單,就這樣,因為一次彼此深深懂得的外人的傷害,而融合在一起,生出一朵粲然的花朵。它站立在萬花叢中,從容,自如,敏感,又驕傲不羈。沒有誰,能夠阻擋這樣恣意傾情地綻放;亦沒有誰,能夠理解,兩顆曾經(jīng)怯懦的心,歷經(jīng)了怎樣風雨的沖擊,才有了今日,這般繽紛的顏色。

  而成長中的那些懼怕,憂傷與落寞,就這樣,在這段彼此鼓勵的并行時光里,輕煙一樣,散去。

  第08章    只為這一程璀璨的光陰

  親愛的弟弟,不知我走的時候,放在床頭的那封信,你究竟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過便丟在一旁,還是在一絲絲愧疚的牽絆下,拿起床頭的書,認真地讀上幾頁?我已經(jīng)遠在北京,看不見此刻的你,是否又回到昔日散漫不羈的生活,懷著那么一點點的僥幸,繼續(xù)在高考前的時間里清閑游走。

  或許你會認為,我熬夜寫出的5千字的信,于你,不過是一堆于事無補的說教,你有你混日子的理由。你會像講給沒有文化的父母那樣,講給我這個碩士畢業(yè)的姐姐,說,你們學校不過是所不入流的高中,有最紈绔的子弟,幾乎是每天,都有人打架,甚至連你這樣中規(guī)中矩的學生,毫無理由地,就會被校園里的痞子們截住,挨一通嘲弄?;蛟S你也會讓我上網(wǎng)查詢?nèi)ツ昴銈儗W校的高考升學率,百分之九十的學生,都是通過藝考,走進了大學,而我當初阻止了你讀藝術(shù),也就基本上阻止了你通往大學的路,因為,基本上,除去藝考生,只有十個左右的學生能夠考上大學,而排在二十名之后的你,當然是希望渺茫。況且,你們學校的傳統(tǒng)是,在高考來臨之前,便將考學無望的學生,像殘次品一樣,全部處理掉,要么去學技術(shù),要么去進工廠,要么自尋出路。

  在這樣差的高中里,你除了一天天地熬下去,熬到高考過去,那一張薄薄的畢業(yè)證發(fā)下來,還能去做什么?

  更讓你理直氣壯地將學業(yè)荒廢掉的,是而今實行的素質(zhì)教育,你們終于可以不用補課,不用上晚自習,不用在漆黑的夜晚,飛快朝家中趕,遇上雨雪天氣,還要濺一身晦氣的泥漿。而今,你們只需在夕陽下,背起書包,說說笑笑地走回家去,書包里很輕,有同學間彼此交流的時尚玩意,也有給女孩子寫了一半的情書,但唯獨沒有老師留的累贅的作業(yè)。這樣一身輕松地回到家中,若飯還沒有做好,恰好可以打開電視,看一段娛樂新聞,或者賞半集電視劇;再或,偷偷溜出去,在網(wǎng)吧里跟新交的網(wǎng)友說幾句話。這樣的夜晚,再不像往昔那樣度日如年,一本雜志,兩本小說,三四句閑話,五六個哈欠,便輕而易舉地打發(fā)掉了。沒有老師的監(jiān)督,你,完全是一只自由的鳥兒,可以放任自己在大把的時間里,幸福地遨游。

  可是,親愛的弟弟,這樣的幸福,于高二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束的你,究竟還能有多少?你所謂的理由,不過是為你想要逃避這一段艱苦學習的歲月,所做的最拙劣的注腳。而我想要說的是,即便你們學校差到只有一個人能夠考上,你也有為之奮斗最后一年的理由。再好的學校,也有神色黯然的落榜生,再差的學校,也有站在領(lǐng)獎臺上的成功者,而你,又為何過早地將自己打入毫無希望的深淵?我并不是認定,高考是你唯一的出路,可是,假若一個人連青春里這第一場戰(zhàn)爭,都不愿意迎接,那么,你所謂的畢業(yè)后去獨闖天下,豈不是一句可笑的空談?我所要求的,不是你能考上哪一所大學,我只是希望,在你十八歲之前,能有那么一段意氣風發(fā)、勇于拼搏的歲月,而這一段時光,不管結(jié)局是美好還是黯淡,在你人生的長河里,都必定會熠熠生輝。沒有人能夠否認,這段埋頭苦讀的青春,回望的時候,會綻放出最粲然的花朵。

  請你嘗試著,一點點地改變。哪怕,只是在放學的路上,邊欣賞兩邊的風景,邊記下卡片上的幾個單詞;哪怕,你將電視,自覺地換到英語學習的頻道;哪怕,你克服掉自己心中的障礙,開口向比你成績好的同學求教;哪怕,你能把起床后洗漱的時間,節(jié)約上短短的五分鐘,而后將這些零敲碎打的時日,換成朗誦一篇散文,讀解一道習題,探究一種生物,或者,只是給父母說一句安慰的話。

  是的,因為你一直以來的不上進,父母幾乎對你完全的失望,他們不知道如此游蕩到畢業(yè)的你,究竟能夠有怎樣的未來。當我因為對你荒廢光陰的氣憤,而在母親面前脫口而出,不要指望我能夠為你提供怎樣的便利時,她竟是背過臉去,哭了。父母一直都希望,走出小鎮(zhèn)的我,能夠在打拼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的時候,亦能順便,為你遮一小片綠蔭。我無法說服他們,無論我飛得如何的高,都始終無法代你,走一生的路途。但我依然要在這里,無情地提醒于你,此生,我是你的姐姐,但你永遠都不要奢望,走出去的我,會像父母一樣,為你20歲以后的人生,奔前走后,力盡筋疲。我只會站在最關(guān)鍵的十字路口處,為你指明那最通達的一條,就像此刻,我盡著一個姐姐所應(yīng)該盡的職責,寫這封信給你。

  親愛的弟弟,其實,你和我,是一樣的孩子,曾經(jīng)在父母的嘮叨里,有想要離家出走的沖動;也曾經(jīng)為買不起一件衣服,而羞于在體育課上張揚;又曾經(jīng)在十八歲的路口上,猶豫且失落。但,不同的是,我的每一步,都走的結(jié)實且穩(wěn)健,我知道自己唯有走出小鎮(zhèn),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未來,我知道大學能夠提供給我,更明亮的一扇窗戶,從這里,我可以看得更遠,視線,亦可以飛得更高。

  而你,親愛的弟弟,能否像曾經(jīng)的我一樣,背負起行囊,執(zhí)著地向前,只為這一程,璀璨的光陰?

  第09章 水潤時光里的斑斕密碼

  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愛美,會在肥大校服的里面,穿碎花的襯衫,天熱的時候,將校服的拉鏈,盡可能低地拉下去,露出那一蓬一蓬散漫開著的花朵。有男孩子看過來,會羞澀地低頭,手指輕輕絞著校服的一角,似乎,想要從里面,絞出一絲熾烈的勇氣來。

  那時真是單純?nèi)涡缘男∨?,十五六歲吧,總抓住一切可以不穿校服的機會,放任自己妖嬈地綻放。老師們在講臺上,看見誰故意地將校服穿得凌亂不堪,就會板起面孔,說一通女孩子要自尊自愛的話來。而我們,則于課下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講這個老師的八卦和壞話,一直講到心滿意足,被批的那點小委屈,終于煙消云散,我們又回復到昔日嘻笑打鬧、熱愛臭美的一群。

  是上美術(shù)課的時候,老師將一盆茉莉,擺在桌子上,說讓我們描摹。鄰桌叫茉的女孩,卻偷偷地將一朵花瓣柔軟芬芳的茉莉,畫在了自己校服的內(nèi)側(cè)。畫完了她便伸過頭來,欣喜地要與我分享。就在我剛剛瞥了一眼那朵呼之欲出的茉莉,還沒有來得及驚訝茉的大膽筆法時,老師便一臉威嚴地走了過來,而后不容分說地,讓我和茉站到講臺上去。

  惶恐中與茉肩并肩地站到講臺上,等待老師的冷嘲熱諷,和同學善意卻刺目的同情。老師冷冷地讓茉給大家“展示”一下她的藝術(shù)作品,知道這是故意的揶揄,但茉卻驕傲地朝老師微微一笑,而后打開校服的一側(cè),又像鳥兒一樣,鋪展開另一側(cè)。臺下一片嘩然,我小心地順著老師憤怒的視線朝茉看過去,這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右邊的校服內(nèi)側(cè),竟然開滿了大朵大朵絢爛的山茶花。而當她背過身去,將衣領(lǐng)內(nèi)側(cè)也翻開來,竟是一條長長的綠色的青藤!

  老師的臉,霎時像潑了一瓶油彩,紅的綠的藍的紫的,混在一起;而這些顏色被他僵硬的面部肌肉一抖,撲簌簌地,便全都脫落下來。臺下開始有人高聲地喊叫,唱歌,像一群被束縛太久的鴿子,呼啦啦地,便撞開了籠門,飛向那高遠純凈的藍天。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這場由茉引導的手繪的革命,它在我們那個保守封閉的小城,猶如一道雨后的虹彩,張揚炫目地,掛在天邊,讓每一個人,都渴望走近它,采摘一片,放入背后的行囊。

  我們手繪自己喜歡的花草,飛鳥,童話,音樂,明星,格言;我們還自創(chuàng)抽象唯美又神秘莫測的圖案,而其中蘊含的愛恨,除了那個校服的主人,無人可解。我曾經(jīng)將對另一個男孩的暗戀,只用一片水中漂泊的綠葉,就含蓄完美地表達出來。而茉,則把對一次測驗失利的懊惱,用一個齜牙咧嘴的小人兒,盡情地發(fā)泄。男生們呢,則在校服上繪滿崇拜的球星、賽車手,或者一個女孩秀美的雙眸,一行愛的英文字母的縮寫。

  老師們終于無力阻止這股手繪的潮流,任我們將畫由內(nèi)至外,涂滿原本單調(diào)的校服的每一寸空間。昔日總強迫我們穿校服的體育老師,卻是喜上眉梢,因為,我們終于不用他耳提面命地,才勉強穿起校服,繞操場跑步了。那些繪滿青春符號的校服,像是獵獵彩旗,陪伴我們,激情地,迎風奔跑。

  幾年后我離開校園,來到北京,在一所中學的門口,看見那些出出進進的男孩女孩,與年少時的我一樣,穿著肥大的校服,臉上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而所有流行的物語,不必看報上網(wǎng),只需瞥一眼他們校服的衣領(lǐng),袖口,肩背,便能管中窺豹。

  而我,站在北京的街頭,看見那些青春的代碼,在校服上熠熠閃光,猶如我已經(jīng)遠逝的年少時光,那樣的鮮明,疼痛,又感傷無助。是到那一刻,我才看清了,自己一路行走奔波,卻始終不肯,駐足回望那段歲月的原因。

  第10章     能把你的車票給我嗎

  我考入市一中的那年春天,因為父親的一場大病,家里陷入極其窘困的境地。為了省下回家的車票,每個周末,我都會趕在同學離開之前,背起書包沖出宿舍,而后跑到幾百米外的一家書店里,躲上一個下午;等到墻上掛鐘的時針,指向6的時候,我才在書店老板的白眼里,悄無聲息地放下書,低頭走出門去。

  還是初春,傍晚的風,依然有些涼意,我緊抱著書包,走在騎車匆忙趕回家去的人流里。因為饑餓和寒冷,身體常會微微地顫抖。就像路邊花壇里,那些在風里,帶著些微的綠意,瑟縮著的小草。偶爾,會遇到幾個熟識的面孔,我總是習慣性地將衣領(lǐng)向上拉一拉,又裝作怕冷的樣子,用雙手捂住耳朵,連帶地,遮住大半個羞紅了的臉。那些同學,皆是在市里居住的,趕上周末,便隨了父母出來逛街。幸好因為衣著素樸黯淡,又總是溜著墻根走路,有那么幾次,眼看著快要撞上了,卻總會因了我的“大眾化”,而輕而易舉地逃過劫難般的相遇。

  但還是有一次,被一個人給撞上了。而這個人,偏偏是我最想在她面前,拼命掩飾窘困的英語老師。老師姓陳,叫櫻子,但我們都私下里會叫她櫻桃老師,因為她笑起來的時候,總是會讓人想起初夏時節(jié),那些剛下枝頭的酸酸甜甜的櫻桃,那樣地恬美,又如此地動人。我?guī)缀踉谒驹谥v臺上,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深深地迷戀上了她。那種迷戀,裹挾著淡淡的芳香,夾雜著淺淺的憂愁,像是最美的季節(jié)里,一場沾著露水和青草味的初戀。我愿意為了換取她一縷溫柔的微笑,而將自己,妝扮成那個她最喜歡的公主,或者天使。我記得自己會在上英文課之前,在一旁灰蒙蒙的玻璃上,看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是否尷尬地翹起一綹;或者臉上的某一處,有沒有不經(jīng)意間畫上去的墨痕;而為了能在課上,回答對每一個她提出的問題,我會在她還沒有開始新課之前,便能將課文,倒背如流。

  是的,我是那樣地依戀櫻子老師,以至于我不能容忍自己在她的面前,有絲毫的差錯和瑕疵??墒沁@樣拼命地躲閃,偏偏還是露出了鮮亮衣服下,那片起了毛球的尷尬晦暗的襯里。

  我記得自己剛剛翻開一本書,老板便直直地走過來,沖我嚷:以后看書,能不能別站得太久?你不累,我還看著累呢。我的臉,騰地紅了,忙忙地將書合上,打算到旁邊的店鋪里胡亂去逛。剛剛走過拐角,便看到櫻子老師抱了好幾本書,朝柜臺走過去??吹轿遥行┰尞?,但隨即便回復了昔日的笑容,柔聲道:安,也來買書嗎?我視線慌亂地搖頭,又點頭,卻又最終,在書店老板的不屑一瞥里,搖了搖頭。櫻子老師在我的緊張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問我,安,你們女孩子現(xiàn)在最喜歡誰的書,我迷惑地抬頭看她,又飛快地指指旁邊書架上顧城的一本詩集,便打算結(jié)束這場眾目睽睽之下的對話。不曾想櫻子老師很快地將書抽出,走到柜臺前結(jié)了賬,而后雙手捧了遞給我,說,呶,送給連續(xù)兩次英語考試都得了第一名的安,這是提前發(fā)給你的獎品,不許拒絕哦。

  這巨大的驚喜,猶如溫暖的熱流,將先前要極力掩飾住的尷尬和難堪,瞬間融化掉。不記得怎樣走出的書店,但卻記得那一路上,我將書抱在懷里,飛快走回宿舍去的無邊的幸福和喜悅。

  櫻子老師似乎很快地便將送我書的事情,忘掉了。直到又一個周末來臨的時候,她突然神秘地將我叫到走廊上去,問我有沒有用完的車票。看我一臉的迷惑,她便解釋說,他們老師剛剛新添了一項新的福利,可以報銷每年來往的車票,或者其他一些花費,只要有單據(jù)和票據(jù)在就好??上莻€粗心的人,所有的票都是用過即丟,所以問我能否將以后用完的票,都收集好給她?作為對我的答謝,她會將報銷費用的百分之八十,都返還給我,剩下的,就留著給那些進步的學生買獎品。

  此后的每個周末,我都會將來回的車票,細心地保存好,等著櫻子老師來上課的時候,夾在作業(yè)本里,送給她。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當我將作業(yè)本遞到她的手中的時候,我總是會在她感激的笑容里,快樂上許久。那種隱秘的欣喜,就像我坐在離家越來越近的車上,即將見到父母時的興奮;或者像在擁擠嘈雜的旅途上,因了顧城的詩,而心內(nèi)清澄靜謐。還有什么事情,能夠比使櫻子老師開心,更讓我這株卑微矮小的草,覺出驕傲的呢?而給予櫻子老師幫助的同時,我也可以在周末的時候,與別人一樣,踏上回家的旅程,該是命運對我慷慨的回饋吧。

  這個秘密,一直持續(xù)到我高考結(jié)束,去領(lǐng)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我將來時的車票,平整地放在一本書里,而后拿著鮮紅的通知書,去向櫻子老師告別。推開辦公室門,卻看到她的桌子上,已是一片空蕩。我惆悵地站在那里,等了許久,她都沒有來。最終,是一個老師,告訴我,櫻子老師已經(jīng)隨著她的男友,調(diào)到鄰市的一個中學里去了。我握著那張車票,傷感地又站了片刻,終于還是在旁邊老師的注視下,打算離開。但到門口的時候,我又鼓足了勇氣,走到一個男老師旁邊,說,麻煩您,能否將這張車票轉(zhuǎn)交給櫻子老師,這是最后一張我為她積攢的用來報銷的車票?男老師疑惑地看我一眼,問道,報銷車票?我在這里待了這么多年,怎么都不知道老師們還有這么好的福利?

  原來那一片秘密綻放的花兒,只所以如此清香持久,只因為,它們與我一樣,活在櫻子老師了無痕跡卻又那樣溫暖柔軟的愛里。

第二卷愿來世做一朵蓮

  第11章   無法不對你殘酷

  弟弟第一次到北京讀大學的時候,與我是同樣的年齡。在父母的眼里,17歲,只不過是個孩子,而且,又是沒出過縣城連火車也沒有見過的農(nóng)村少年。母親便打電話給我,說要不你回來接他吧,實在是不放心,這么大的北京,走丟了怎么辦?我想起這么多年來,一個人走過的路,很堅決地便拒絕掉了。我說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個男孩子,連路都不會走,考上大學有什么用?!

  弟弟對我的無情,很是不悅,但父母目不識丁,也只能倚靠自己。我能想象出他從小縣城到市里坐火車,而后在陌生的火車站連票都不知道去哪兒買的種種艱難,但我只淡淡告訴他一句“鼻子下有嘴”,便掛掉了電話。是晚上12點的火車,怕天黑有人搶包,母親提前五個小時便把他攆去了車站。他一個人提著大包小包,在火車站候車室里坐到外面的燈火都暗了,終于還是忍不住給我打了電話。我聽著那邊的弟弟幾乎是以哭訴的語氣提起周圍幾個老繞著他打轉(zhuǎn)的小混混,便劈頭問道:車站民警是干什么的?!這么晚了還來打擾我睡覺,明天車站見吧。弟弟也高聲丟給我一句:車站也不用你接,用不著求你!我說,好,正巧我也有事,那我們大學見。我舉著電話,聽見那邊嘈雜的聲音里,弟弟低聲的哭泣,有一剎那的心疼,但想起幾年前那個到處碰壁又到處尋路的自己,還是忍住了,輕輕將電話掛掉。

  弟弟是個不善言語又略略羞澀的男孩,普通話又說得那么地蹩腳,掃一眼眉眼,便知道是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的少年;亦應(yīng)該像我當初那樣,不知道使用敬詞,問路都被人煩吧。他一個人在火車上,不知道廁所,水都不敢喝。又是個不舍得花錢的孩子,八個小時的車程,他只啃了兩袋方便面。下車后不知道怎么走,被人流裹挾著,竟是連出站口都找不到??偹闶浅鰜砗螅宦飞蠑D公交,沒聽到站名,坐過了站,又返回去。等到在大學門口看見我笑臉迎上來,他的淚一下子流出來??粗@個瘦弱青澀的少年,嘴唇干裂,頭發(fā)蓬松,滿臉的汗水,額頭上不知哪兒劃破的一道輕微的傷痕,我終于放下心來,抬手給他溫暖的一掌,說,祝賀你,終于可以一個人闖到北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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