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學醫(yī)的四個動機

關于魯迅，我們都知道他是棄醫(yī)從文的。而棄醫(yī)從文的原因是他認識到改變國民的精神比醫(yī)治他們的身體病苦更重要。這一點對作為文學家的魯迅和我們認識魯迅都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目前我們對魯迅學醫(yī)的動機，只關注魯迅在《吶喊》自序里講的兩個原因，至于有沒有其他更私人化的動機，至少在魯迅生前還沒人去探討這個問題。

魯迅逝世后，許壽裳1936年12月17日在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所做的演講中談到魯迅學醫(yī)的動機，除了（甲）“恨中醫(yī)耽誤了他的父親的病”和（乙）“確知日本明治維新是大半發(fā)端于西醫(yī)的事實”兩點以外，魯迅還對于一件具體的事實起了宏愿，也可以說是一種癡想，就是：

（丙）救濟中國女子的小腳，要想解放那些所謂“三寸金蓮”，使恢復到天足模樣。后來，實地經(jīng)過了人體解剖，悟到已斷的筋骨沒有法子可想。這樣由熱望而苦心研究，終至于斷念絕望，使他對于纏足女子的同情，比普通人特別來得大，更由絕望而憤怒，痛恨趙宋以后歷代摧殘女子者的無心肝，所以他的著作里寫到小腳都是字中含淚的。例如：

（1）見了繡花的弓鞋就搖頭?！冻ㄏκ啊し稅坜r》

（2）“至于纏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裝飾法中，第一等的新發(fā)明了。……可是他們還能走路，還能做事；他們終是未達一間，想不到纏足者好法子?！郎嫌腥绱瞬恢怏w上的苦痛的女人，以及如此以殘酷為樂，丑惡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薄稛犸L·隨感錄四十二》

（3）小姑娘六斤新近裹腳，“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吶喊·風波》

（4）討厭的“豆腐西施”，“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秴群啊す枢l(xiāng)》

（5）愛姑的“兩只鉤刀樣的腳”?！夺葆濉るx婚》

（6）“……女人的腳尤其是一個鐵證，不小則已，小則必求其三寸，寧可走不成路?！薄赌锨槐闭{集·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另外，許壽裳回憶說：

……（魯迅）赤足時，常常盯住自己的腳背，自言腳背特別高，會不會是受著母親小足的遺傳呢？

1941年，孫伏園在魯迅逝世五周年紀念會的演講中說：

（?。斞赶壬鷽Q定學醫(yī)，與這個家庭情境亦有關系。自然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只說魯迅先生學醫(yī)的原因，我們現(xiàn)在至少已有三說……，據(jù)我所知，還有一說是由于牙痛。魯迅先生十四五歲時患牙痛。告于家中長者，得到的答復是：“不害羞，還虧你自己說得出來！”從此他便忍痛不說，默默地自己研究，這是一件什么秘密。等到略見梗概，方知舊社會傳統(tǒng)的“無知識”的可怕，而新醫(yī)學之值得研究。這一說，魯迅先生生前和我談過。

我們看《從胡須說到牙齒》，知道這確切的原因，他說：

我從小就是牙痛黨之一，并非故意和牙齒不痛的正人君子們立異，實在是“欲罷不能”。聽說牙齒的性質的好壞，也有遺傳的，那么，這就是我的父親賞給我的一份遺產(chǎn)，因為他牙齒也很壞。于是或蛀，或破，……終于牙齦上出血了，無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并無牙醫(yī)。那時也想不到天下有所謂“西法……”也者，惟有《驗方新編》是惟一的救星；然而試盡“驗方”都不驗。后來，一個善士傳給我一個秘方：擇日將栗子風干，日日食之，神效。應擇那一日，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卻了，好在這秘方的結果不過是吃栗子，隨時可以風干的，我們也無須再費神去查考。自此之后，我才正式看中醫(yī)，服湯藥，可惜中醫(yī)仿佛也束手了，據(jù)說這是叫“牙損”，難治得很呢。還記得有一天一個長輩斥責我，說，因為不自愛，所以會生這病的；醫(yī)生能有什么法？我不解，但從此不再向人提起牙齒的事了，似乎這病是我的一件恥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長崎，再去尋牙醫(yī)，他給我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謂“齒袱”，這才不再出血了，化去的醫(yī)費是兩元，時間是約一小時以內。

我后來也看看中國的醫(yī)藥書，忽而發(fā)見觸目驚心的學說了。它說，齒是屬于腎的，“牙損”的原因是“陰虧”。我這才頓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來，原來是它們在這里這樣誣陷我。到現(xiàn)在，即使有人說中醫(yī)怎樣可靠，單方怎樣靈，我還都不信。自然，其中大半是因為他們耽誤了我的父親的病的緣故罷，但怕也很挾帶些切膚之痛的自己的私怨。

我們以為以往考察魯迅學醫(yī)的動機，非常重視魯迅自己在《吶喊》自序里講的這兩點：（1）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2）戰(zhàn)爭時候便去當軍醫(y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這是確實的，那一代知識分子，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急，救亡圖存不是他們故作姿態(tài)，而是時勢逼迫的反應，入情入理。

但同時，還有更隱蔽的動機，有時甚至連他們自己未必都意識得到。同樣是救亡圖存，有人選擇軍事、造船、路礦，有人選擇法政理化，有人選擇農林醫(yī)學。宏大志愿的背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

對于魯迅，他母親給他包辦的“小腳”夫人朱安，是他的一塊心病。他無奈地接受了這樁包辦婚姻，但遠在日本時，寫信叫家人通知朱安“放腳”?？梢姟袄p足”與否對于魯迅婚姻選擇的重要，難怪他后來連帶懷疑自己的腳面高是遺傳自他母親的小腳。我們對于這一點不必感到夸張?？纯床畈欢嗤瑫r代的大人物蔡元培，1900年5月，他的原配夫人王昭病逝后，為蔡氏做媒的接踵而至。蔡元培曾提出并堅持五個擇偶條件：一、女子須不纏足者；二、須識字者；三、男子不納妾；四、男死后，女可再嫁；五、夫婦如不合，可離婚?？梢姡疤熳恪迸c否在清末知識分子擇偶標準中的分量之重。年紀稍小的胡適，也是在他離開家鄉(xiāng)去上海讀書前，他母親給他包辦了婚姻。他在赴美留學之后，致信母親和江冬秀詢問“放足”的進展情況。這些事實說明，因母親替他包辦的“小腳”未婚妻而產(chǎn)生的“救濟中國女子小腳”的愿望，應是魯迅學醫(yī)的動機之一。至于由牙痛而帶給他的“切膚之痛”，更促使魯迅由對中醫(yī)的懷疑而去學習西方的醫(yī)學。

綜上所述，魯迅的學醫(yī)動機里，包含了諸多因素，可以說是為人為己，公私兼顧。以往我們感覺魯迅太偉大了，是因為我們忽略或有意剔除了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的那些庸常因素，而過于放大了他“偉大”的一面。對于魯迅學醫(yī)動機的這些鮮為人知的因素的挖掘，一方面可以使我們看到一個平常的、有人間氣的魯迅，另一方面，可以使我們理解為什么魯迅作品中有那么多關于疾病的題材。

許壽裳《魯迅的生活》，《摯友的懷念——許壽裳憶魯迅》，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84—85頁。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摯友的懷念——許壽裳憶魯迅》，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頁。
孫伏園《魯迅先生的少年時代——在先生逝世五周年紀念會講》，《魯迅先生二三事——前期弟子憶魯迅》，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73頁。
魯迅《從胡須說到牙齒》，《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63—2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