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
第一章 序
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結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原是應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傳﹐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傲袀鳌泵穿o這一篇并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里;“自傳”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說是“外傳”﹐“內傳”在那里呢?倘用“內傳”﹐阿Q又決不是神仙。“別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tǒng)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雖說英國正史上并無“博徒列傳”﹐而文豪迭更司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的。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托;或“小傳”﹐則阿Q又更無別的“大傳”了??偠灾o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所謂“閑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里﹐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首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里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里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
阿Q不開口﹐想往后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
阿Q并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只用手摸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訓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后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還會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經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個同鄉(xiāng)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后才有回信﹐說案卷里并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于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么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現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尋出許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經消滅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優(yōu)勝記略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于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yè)﹐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狀”;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長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里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xiāng)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里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起于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后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fā)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義之后﹐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面﹐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
“噲﹐亮起來了?!?/p>
阿Q照例的發(fā)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里!”他們并不怕。
阿Q沒有法﹐只得另外想出報復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候﹐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榮的癩頭瘡﹐并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閑人還不完﹐只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并不放﹐仍舊在就近什么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你算是什么東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的唱。“天門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于只好擠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后戀戀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绷T﹐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臺戲﹐戲臺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聽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么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里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第三章 續(xù)優(yōu)勝記略
然而阿Q雖然常優(yōu)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后﹐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后來想:“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的父親﹐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一件事﹐必須與一位名人如趙太爺者相關﹐這才載上他們的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錯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的本家﹐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wěn)當。否則﹐也如孔廟里的太牢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圣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墻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里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只有這一部絡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么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只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后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tǒng)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面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么?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么?”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墻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
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進洋學堂﹐不知怎么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來可以做大官﹐現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比欢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大踏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zhèn)鞯膶氊愐舶l(fā)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發(fā)生了回憶﹐又發(fā)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么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yè)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zhàn)﹐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更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戀愛的悲劇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愿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后﹐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凄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谷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佇?。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聽到這句話。他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若敖之鬼餒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圣經賢傳的﹐只可惜后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么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卻歷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后面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于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臺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后并不飄飄然﹐——而小尼姑并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于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對他笑。他對于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并不提起關于什么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jié):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里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里吸旱煙。倘在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里吸旱煙。
吳媽﹐是趙太爺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閑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剎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fā)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來帶哭了。
阿Q對了墻壁跪著也發(fā)楞﹐于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jié)上﹐這可很有一些痛。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xiāng)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面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內院里﹐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么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里捏著一支大竹杠。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門﹐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舂季﹐而夜間頗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云云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并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后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后﹐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tǒng)統(tǒng)喝了酒了。但趙家也并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著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
第五章 生計問題
阿Q禮畢之后﹐仍舊回到土谷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細一想﹐終于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他記得破夾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照在西墻上頭了。他坐起身﹐一面說道﹐“媽媽的……”
他起來之后﹐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里去。甚而至于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鉆﹐而且將十一歲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賒﹐熬著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嚕蘇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皨寢尩摹钡氖虑?。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顧的家里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復乞丐一般的搖手道:
“沒有沒有!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于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蹺在里面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著的時候﹐忽然將手一揚﹐喝道:
“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
幾天之后﹐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俺鹑讼嘁姺滞庋勖鳌暴o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么?……”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里沒有鋼鞭﹐于是只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著的一只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只手拔著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墻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于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大約半點鐘﹐——未莊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發(fā)里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斗”似乎并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fā)什么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在有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是空虛而且了然。于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莊本不是大村鎮(zhèn)﹐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并不賞鑒這田家樂﹐卻只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于走到靜修庵的墻外了。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墻突出在新綠里﹐后面的低土墻里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面一看﹐并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墻去﹐扯著何首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于攀著桑樹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蔥蔥﹐但似乎并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课鲏κ侵駞博o下面許多筍﹐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結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卜﹐擰下青葉﹐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么跳進園里來偷蘿卜!……阿呀﹐罪過呵﹐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么時候跳進你的園里來偷蘿卜?”阿Q且看且走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