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女人心羽
愛是生死相許。它無形無體,是一種純美的精神形象。但你分明又感覺它是樹,是水,是空氣,有質(zhì)有量,無所不在。在它面前,兩顆心臟都柔弱,兩個人共一個命運,你給予它的,是無論悲劇喜劇無論結(jié)局如何都將并肩謝幕的承諾。
——素素
佛眼
生長在中國,從識字開始,就知道有佛。識了很多字以后,佛就無處不在了。及至做了文人,讀過經(jīng)史子集,讀過儒釋老莊,又有了走山訪水的閱歷,對佛,則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你當(dāng)然看得出,我對佛,只是一種文化上的理解,是一種淡然的熟悉,就像淡然地熟悉窗外那座天天望得見的遠(yuǎn)山。我從未試著做一次善男信女,從未因什么不解的疑惑或某種太強的欲望去祈求佛的明鑒和超度。三月,為參加一次筆會,我走了上海、南京、蘇州、杭州。我是張大了胃口一氣吞咽下江南的,許多東西至今消化不掉,卻是了斷一眼情腸,再也不用牽掛江南了。然而,憶江南,最憶那雙佛眼。也許是我的靈魂里已漂浮起一張不安的帆,也許是我的生命已對前面那些未可知的東西感到逼仄和驚恐,總之,我一路都在人寺看佛,而且拜佛。我以為我已經(jīng)由知佛而達(dá)信佛的境界了,卻不盡然。
靈谷寺在中山陵東側(cè),與中山陵比,像一座農(nóng)家土院。但是,因為有靈谷塔、無梁殿前呼后擁,靈谷寺自有一份莊嚴(yán)。寺雖小,各殿俱全。這一行文人,學(xué)各位香客游人的樣子,先掏錢買香,然后找一尊佛敬上,這尊佛當(dāng)然就是普度眾生的如來釋迎牟尼。至此還不算完,有人已雙膝跪下,磕出三個中國式的頭。且每磕一下,嘴里咕嚕一句什么。我從未進(jìn)人過這種氛圍,也從未做出這樣的儀式,就有一種激動。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買香敬佛,也是第一次跪地磕頭。第一下磕得十分害羞,第二下磕得十分倉促,第三下才發(fā)現(xiàn)姿勢不對。因這時旁邊來了一位頗有氣質(zhì)的老婦人,她先是在佛前站定,兩手合十,仰頭凝望一會兒再跪下,又合十,才隆重地磕出第一個頭??念^時又將兩只手心翻在上面,以手心托額,如是者三。我再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嚴(yán)謹(jǐn)這樣規(guī)范,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本參佛大書,觸目驚心。我想學(xué)她的樣子重磕一遍,旁邊朋友卻拉住我說,佛祖一定知道你是個新教徒,不會計較,再說,敬香磕頭是個形式,心里的感覺才是內(nèi)容。新教徒?是的,對我而言,靈谷寺確是一個開始。因為是第一次拜佛,也便第一次有了祈語,記得我每磕一次頭停下來時,喉嚨里似有萬語千言,但我沒有咕嚕出聲音,只是那么聚集著情緒,酸甜苦辣混混沌沌的一片,也不管冥冥之中是否有佛接納。一個事實卻是,我匆匆忙忙完成了“新教徒儀式”,匆匆忙忙泄漏了連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心靈秘密。原來我并不是偶然進(jìn)人這個空間的,我對佛是有所求的,在我的潛意識里,有一種自覺。比如這一次以筆會方式的遠(yuǎn)行,心情蒼茫而寂寞,靈谷寺好像是特地在這兒等我上門的,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
去寒山寺之前,就從佛經(jīng)上錄過一段“寒山問拾得語”:寒山問拾得世間有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曰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這段話曾讓我感嘆過佛與人的距離,世間只有佛能無煩無惱無憤無怒,因為佛無血無性,高高在上。人不行,人有七情六欲,人要面子,要平衡,人還要超過別人、壓倒別人、吃掉別人,所以沒有人能洗耳恭聽拾得那些大話。但是我暗地里是著實做了拾得的信徒的,當(dāng)我決定離開一個人卻懼怕命運的時候,它給了我走出那間屋子的全部勇氣。這是曾經(jīng)。所以我是懷著感激來拜訪寒山寺的。來了才知,拾得與寒山建成寒山寺后,就渡海去日本了,他在日本又建了“拾得寺”。我想,拾得不應(yīng)該只停留在日本,他應(yīng)該在世界所有的地方修寺傳經(jīng),上所有愛生命卻懼怕命運的人都成佛,這樣,他起碼解救了人類的一半或大半,謗人欺人辱人笑人輕人賤人騙人的畢竟是少數(shù),在這樣汪洋的佛心感召下,或許就把那少數(shù)瓦解成粉末了。于是我以一種朝圣的心情,仰看寒山與拾得。沒想到,寒山與拾得竟是一副通遏裝扮,我立刻泄氣,他們不過是早我?guī)装倌甑姆鸾掏剑彩欠卜蛩鬃?,但無論如何對他們恭敬不起來了。
扭頭去西園。它在寒山寺左近,曾經(jīng)在書中影影綽綽的五百羅漢、千手觀音,一下子拉到目前,看得我手心發(fā)涼,毛骨驚然。千手觀音每只手上都有一只眼,手多法力大,眼多智慧深,所謂手眼通天。五百羅漢都是大嘴巴大肚皮,讓他們坐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豈不是讓神仙缺氧?我一路緊緊張張地走著,生怕他們中的某一位因為對生存狀態(tài)不滿而打我一掌。直到這時才明白,我對誰都不相信,佛界里也有庸常之輩,我胸膛里突突狂跳的心,我喉嚨里一時半會兒說不清說不盡的話,只能對一個人開啟,而且我保證,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發(fā)抖。
最后去靈隱寺。
這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大雄寶殿中最大最輝煌的一座了,這也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釋迎牟尼金像中最崇高最神秘的一座了。在靈谷寺、寒山寺、西園寺,都是佛眼看我,而我?guī)缀鯊奈凑J(rèn)真看佛,只管敬香,只管磕頭,只管向佛密語心事?,F(xiàn)在,我才真正來到了佛祖的憩所,以前不論在哪里見到的釋迎牟尼,都不是真身,我千山萬水找的,就是他了。因為,就在我仰頭一望時,淚水已涌流如注,而且無休無止。我這時對自己卻是既明白又糊涂,并不去擦淚,就透過淚水一直去迎接那兩束目光,并不斷地問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什么呢?那目光,對我的一切似都了然,既有母性的慈愛,又有父性的溫暖,似乎還有愛人的關(guān)懷和呵護(hù),直感就是像流浪過后一下子找到了家,找到了家長,便覺委屈……
我也是這時才認(rèn)清自己的虛弱。人在天地之間,肉體是可以獨立支撐的,精神卻絕對需要飯依,對一純粹的文明人而言,最能摧毀他的,不是自然災(zāi)害與戰(zhàn)爭,而是心靈的無家可歸。虔誠的佛教徒之所以幸運,是因為有釋迎牟尼做他們靈魂的家園,我不能算作新教徒,也是異教徒,我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無家可歸者,突然間闖到他面前,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孤單,便對他有所求,渴望得到在人塵難以得到的圣愛,我是相當(dāng)自私和現(xiàn)實的一個俗人。就因為這些,我才站在那里流了足足五分鐘的淚。
淚終于流完,我仍一動不動,只是平靜多了。然而,事情就發(fā)生在我要轉(zhuǎn)身離去的一剎那。我像與一位至親的人告別一樣,又一次抬頭去看那目光,感覺竟有些不同。我分明看見,那也是凡人的目光,因為在人世間走過千遍,才顯得能包容一切,洞察一切,理解一切。但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目光既讓你親近,又讓你陌生,還隱藏著很深的冷漠,似乎佛祖在普度眾生的同時又拒絕眾生??傊?,含在他目光里的東西太多面太復(fù)雜。那一陣兒,我就站成一個轉(zhuǎn)身又回頭的定格,足足又愣怔自己中了一個圈套。但我絲毫沒有受騙的感覺,如佛祖理解我一樣,我也理解佛祖。佛祖未必喜歡千年萬年地正襟危坐在那里,耐已地面對紅塵中真真假假善善惡惡參參差差的心靈,這對他是一種折磨,因為他早就告訴過眾生:凈土并不遠(yuǎn),就在你心中。而眾生卻沒有看出佛眼的秋波。
我的淚其實是堅硬的,它在迷與悟之間流下來,正是時候。
與你私語
友人對我說,她常能聽到先生們對她說一句同樣的話:相見恨晚。并且說,說這種話的人總是貌似深刻,貌似孤獨,做出一種飽經(jīng)滄桑疲憊不堪渴望理解的姿態(tài)。她認(rèn)為這是成年人的把戲,于是她憎恨成熟,懷念生命最初時升起的太陽。
另一位友人對我說,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千萬不要告訴他,永遠(yuǎn)不告訴,他就永遠(yuǎn)在奔跑,你就永遠(yuǎn)被愛。
愛讓人如此怪異。人類繁衍至今,愛卻依然是生命的黑洞,讓無數(shù)的心靈對一種美抱有懷疑和恐懼。這真是人間的大悲哀。
我對我的兩位友人說,在你不愛的人面前,你只須保守你自己,大可不必用回歸的方式逃避現(xiàn)實,你回去的地方并沒有你要找的那個人。在你真愛的人面前,你不能自己站著不動,而讓那個人氣喘吁吁地奔跑,沒有哪一個人愿意為永不開尊口的偶像付出一生的時間。
在我喋喋不休說著這些的時候,突然感到我沒有說清一個最本質(zhì)的問題,即愛是什么。
我始終認(rèn)定,愛是一個人最神圣的隱私。梁祝是神話,西廂是傳說,紅樓是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愛是兩個生命之間的秘密,你可以破譯它,但你不可以原原本本直錄它,你只能借助想象,卻不能成為那兩顆心的上帝。
一個女人或一個男人,一生中你只要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它便成了你生命的全部意義和全部歷史。當(dāng)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幸福已經(jīng)變得悲壯。
那么,愛究竟是什么?我曾經(jīng)一絲一縷地辨別過它給予我的所有的暗示。然而,愛拒絕與人同享,所以,這只作為我與你之間的私語。
愛是萍水相逢。在你全然不知的時候,它突然走近了你,太陽一樣對你微笑。你發(fā)現(xiàn),這樣的微笑,是你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動人最親愛的風(fēng)景。這個微笑,使你有中彈的感覺,它穿透了你,你卻深謝上帝以這種方式恩賜于你。
愛是血肉相連。它引你走向生命的深處,那里自有一汪靜湖,一座玫瑰環(huán)繞的木屋,門前的草地上站著一個欲騎上馬背的人。你吃了一驚,以為遇見老家的人,彼此一點也不陌生,以為你這次就是為了這個等待了千年萬年的約會。他對于你是父親,是兄長,是情人,你對于他是母親,是姐妹,是情人,每一種角色都用生命來體驗,每一種體驗都有一次隆重的儀式。
愛是生死相許。它無形無體,是一種純美的精神形象。但你分明又感覺它是樹,是水,是空氣,有質(zhì)有量,無所不在。在它面前,兩顆心臟都柔弱,兩個人共一命運,你給予它的,是無論悲劇喜劇無論結(jié)局如何都將并肩謝幕的承諾。
愛是接受一切。它是主觀的,不管在別人的目光里是黑是白,對于你,它是一切,又是唯一。你欣賞它的柔情它的寬廣,也欣賞它的頑執(zhí)它的偏狹,包括愛到極致的美麗,疼到極致的傷害以及因為愛而發(fā)生的猜忌、孤獨、不公平。什么都是次要的,什么都可以吞咽,只要還有愛的理由。
愛是不能再分的。它如一根金線,把你心靈深處那顆漂泊不定的魂縛住了,從此有家,從此安分,從此這世界只有兩個人。只有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世界才是完整的,有生命的。分開便如行尸走肉,分開就什么都抽空了,分開也到處都是它的影子。只有面對苦難的時候,才可能有一個人偷偷走掉,走掉也是為了炸碉堡挺身而出,其實這正是與所愛的人站得最近、信誓之詞最誠、心靈最體貼的時候。直到平安無事,才會安定住失常的情緒,安頓下失血的心。
愛是一種使命。你可能折磨過許多人,當(dāng)你真正遭遇了愛情,你便成了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首先是為它而生,然后是負(fù)有責(zé)任,去愛,便成為你萬年不悔的選擇,成為你一生中最絢麗的付出。你將使它沿著生命而激情飛翔,使它如日升華,如秋成熟,如雪純潔。你永遠(yuǎn)走在朝圣的路上。
愛是未來。只要這世界沒有拋棄人類,愛就會使人類永遠(yuǎn)有未來。恨之入骨,是因為愛;背井離鄉(xiāng),是因為愛;絕望,也是因為愛。什么都沒有了,愛可以使一切再生。
我非常喜歡巴爾扎克那句話:愛不只是一種感情,也是一種對生命的藝術(shù)。不深刻理解生命并尊重生命的人走到一起,不能叫愛,而只能叫男女關(guān)系。愛使生命崇高磊落,使生命具有詩意。生命有高貴卑俗之分,所以愛天生的不完美。比如這世上有真愛假愛,真愛和假愛不能進(jìn)人同一間教堂,如果真誠被虛偽蒙騙,愛便成了痛苦的淵蔽。比如愛是可變的,絕對自我的,人的品質(zhì)不同,對愛的解釋必然殊異,于是愛常常被裹讀,乃至成為罪惡之源。比如愛是自由的,又是受前定方式約束的,所以有愛終生無緣、無愛卻成婚姻的悲劇也便由此產(chǎn)生。在愛的路上灑過血淚的人,或許已無視愛的存在,或許我的話使他們又一次受傷。但是,愛而又怨,是一種境界;愛而無怨,又是一種境界。這是愛的真正品質(zhì)。尤其是女人,當(dāng)我們的心間能鋪出這樣一塊綠地,這世界將是另一番景象。
天上的玫瑰
有一個癖好,就是留神人在行走的時候,他的眼睛向哪里張望,或者說,他如何安頓他的目光。從那里,我可以找到知己,并可以認(rèn)出異己。毫無道理的是,我不喜歡專注,它太實,太有限。而那種迷茫和散淡,才有遼遠(yuǎn),才有想象和創(chuàng)造。
這實際上是害了我,使我一直不能腳踏實地地過日子。人在這里,總有一半不知去向。
比如,曾經(jīng)是在老家那條塵土飛揚的山道上行走的。但是,走在西山上的時候,我分明看見滿山坡都是紫紫黃黃的野菜,小伙伴們像搶花頭布似的,一陣瘋狂便搶滿了一籃子。而我,也在挖,只是有點恍惚。記下了那色彩的不同和泥土的香氣,不記得那野菜的名字,也不記得那樂趣。我總是望著遠(yuǎn)處,胡思亂想,鄉(xiāng)村與我無關(guān)。
比如,現(xiàn)在每天也都是在這個整整齊齊的城市里行走的。但是,即使坐在城市溫暖的家里,也仿佛是一個過客,一個局外人。不會說這個城市的方言,也從不會在某個夜晚加人到蹲街口燒紙燒香者的行列。在機關(guān)里,極少與人交談,工作著的時候,只管繁忙,旁觀的人說像個小蜜蜂。大樓里面的事,再大的聲響,也聽不見。我總是低著頭走路,來去匆匆,城市與我無關(guān)。
常常離開自己。只有疼的時候,肉體回來了,靈魂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回來了。回來也是為了更確切地疼。
甚至有人說,我和我的女兒在一起走路,我也不像她的媽媽,不知牽著誰家的孩子。這曾令我吃驚,我多么愛我的女兒??!
有一天,迎面走過來一個人,很陌生。我看人一向停留不下來,那天我突然站住了。感覺有一種熟悉的東西,一種造物的氣息,與我擦肩而過。不太好的臉色,隨意的發(fā)式,目光飄忽,也是低著頭走路,身體無所謂地晃。他與這人群有一些距離,或者說,他不屬于人群。像是流浪了很久,很遠(yuǎn)。像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庸常,太多的茍且,立地成佛。那種骨子里的清高,那種血脈里的孤獨,都隱在無所用心的浪蕩之中。
深秋的一個晚上,我們又一次相遇,并喝了點酒。從此,不論微醉還是深醉,他一定要對我耳語一些什么。若在一個桌上,他就湊近我那并不看他的眼睛;若在很遠(yuǎn),他就抓起電話。每次都很苦澀,聲音像一個老人。
那次,他又抓起電話,說想寫一首歌,歌名叫“天上的玫瑰”。彼此都認(rèn)為這確是一首歌,因為彼此都是這個感覺。然而歌詞至今也沒寫出一行。
有一種高度,只有目光夠得著。它在天上亮著,在云里開放著。有無數(shù)的路徑通向它,卻永遠(yuǎn)也不能抵達(dá)。傳送過去的,只有聲聲呼喚。你只能,引頸相望。
有一種幻境,在頭頂高懸,如煙如霧,卻有痛感。巨大的花瓣,帶露,帶歌,帶傷,卻不屬于任何人。家園仍駐在空中,無端地,沒有任何背景,自己托舉自己。
它其實應(yīng)該栽種在土里,但土已不能使它完美如初,許多東西被土化成異物,它也會被紅塵染成另一種顏色。唯有與月亮一起升上天空,寂寞,卻可以搖落雪一樣的清香。
動物因為沒有得到上帝這份關(guān)照,就缺了一種浪漫。人其實并不是動物,也不是別的俗物,所以上帝在他的許多宅院里,擇出一隅專門為人設(shè)立,取名叫天堂。曾有人問那個小姑娘:天堂里有沒有車來車往?
車肯定是有的,還有玫瑰。在這世間,許多的人并不十分需要車,卻十分需要有一朵盛開在心里的玫瑰。不止為愛,人更渴望精神的溫存。
它或許永遠(yuǎn)與地上的人保持著沉默。讓你憧憬,又讓你自慚形穢。讓我和他這樣漂泊的靈魂,永遠(yuǎn)走在路上,抬頭看天。
于是,有一天在我微醉的時候,我抓起電話,對他說,這首歌只要有個歌名就足夠,留下空間,讓所有想歌唱的人,攀援著去接近那朵行云般散漫而又濕潤的玫瑰吧。
廝守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參加過一個小朋友的婚禮。那是一對很年輕的人,他們被主持婚禮的人像玩偶一樣擺布著,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叫說什么,就說什么。由于那個場面不中不西的,土洋參半的,就少了一種莊嚴(yán),而多了一分嬉戲。印象最深的是那句對話,主持人問其中的一個:你能愛她一輩子嗎?被問的人不假思索地答:一輩子。說完了,接吻,以證明這句許諾是確鑿的。我是一個在場的人,此時此刻,需要這樣的表達(dá),此時此刻,不論說什么都無庸置疑。然而我的確在心里暗自為這一對新人從此開始的日子捏了一把汗。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再見到我的那個小朋友時,他已經(jīng)單身了。
我就想,人不要在太年輕的時候舉行婚禮,太年輕廠就會太輕易地說出一句那么重要的深不見底的話。一輩子是什么?是一個一個串起來的日子,是一個一個穿過日子發(fā)生和終止的故事。日子是舞臺,故事是戲劇,舞臺是永遠(yuǎn)的,戲劇是一出一出的。常常是演戲的人已經(jīng)沒戲了,那臺子還在。一輩子只剩下空殼的日子,還叫一輩子么?
記得小時候曾經(jīng)被安徒生制造的白雪公主與王子的故事打動過,長大以后才知道,其實白雪公主等待王子或王子尋找白雪公主的過程,是這個故事最美的部分。因為當(dāng)公主從冰墓里醒來,當(dāng)土子終于與公主相擁在一起,當(dāng)安徒生告訴我們公主和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這個故事便沒有下文了。沒有下文是因為從此以后是日子,是一輩子,是廝守?于是,這個故事留下了一個懸念:公主與王子,你們?nèi)绾螐P守。許多人彼此是可能相愛的,卻是不能夠廝守的。不能廝守的人中,也許就有安徒生寫過的公主和王子。
我喜歡廝守這個詞。廝是互相,是兩個人的面對。守是呵護(hù),是不分離,是永久。廝守,有外形的私著,更有內(nèi)在的默契。如果問誰能與我同醉,一定會有許多人舉手,如果問誰能與我廝守,一定會有許多人嘆氣。安徒生不寫廝守,也是因為廝守不是童話,而是神話。
廝守有時間的長度。一天一夜不是廝守,一生一世才是廝守。
廝守是肉體的糾纏。你發(fā)現(xiàn),他身上汗的味道,脫下的襪子的味道,抽過香煙的手指的味道,與你是糾纏的。他說話的聲音,吃飯的聲響,唱歌的聲調(diào),以及打呼嚕的聲氣,與你是糾纏的。他手的觸摸,唇的觸摸,肌膚的觸摸,與你也是糾纏不清的。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真正廝守的是精神。與你廝守的那個人,一定是你最依戀的那個人。依戀,是超越肉體的,他在,你就感到整個世界都在,他不在,你就感到孤單、空洞。廝守是彼此支撐,互為存在。廝守如果是精神的,就會有能量,即使廝守的雙方因為什么突然相距千里,思念也是廝守。
廝守又不純粹是溫情的。在詞典里,為廝注解的兩個詞居然是廝殺、廝打。廝原來還是動作的,有對峙、僵持以及撕扯、扭擰的意味。廝與守,原來是矛盾的、悖論的,廝守并不是平安無事的相守,不是沒有碰撞的認(rèn)同,廝守里也有緊張,有傷痛,有孤獨。也許就因為它是這樣的,才沒有多少人敢于對一個人說,我要與你廝守。
然而,每個人在經(jīng)歷了許多之后,最終等待的,還是那個可以與他廝守一生的人。
家的誘惑
關(guān)于家,我寫過太多的文字。我因為寫了太多與家有關(guān)的文字,而被別人譏笑為小女人。對于這種譏笑,我一直不以為然。我不認(rèn)為寫家就小,寫世界就大。一個對家缺少尊敬的人,也不值得我去尊敬。所以,冒著別人的炮火,我還是要寫。
我寫家是因為我喜歡家。我的家在開始的時侯只是一間簡陋的宿舍,冬夭的時侯室內(nèi)只有七八攝氏度。此后曾搬過五次家,隨著房間一點點多,一點點寬敞,裝修家并打掃家就變得像一門熟能成誦的功課,它在我的文字里不可能不探頭探腦,我的確沒有辦法讓它在我的筆下深藏不露。
家是什么?在我讀過的書里,家是一個十分古老的概念。家就是半坡村遺址上那個圓形的遮雨避寒的窩棚。半坡村的先民們蹲在狹小的灶坑前煮米湯的時侯,絕想不到幾千年后的女人用微波爐熱牛奶,更想不到屋上可以架屋,房子可以蓋得摩天接日。然而,自古至今,家仍然是家,里面住著男人女人孩子,住著世世代代祖祖輩輩。只不過,家的形狀不同,有土坯壘的家,磚瓦蓋的家,樓臺筑的家;家的地址有異,有僻遠(yuǎn)在鄉(xiāng)下的家,有擁擠在城里的家;家的用途也別樣,既有天天要回去吃飯睡覺的家,還有偶爾去度一度假的家。
我發(fā)現(xiàn),這世界什么都在改變,只有家與地一樣老,與天一樣荒。夭地之間有萬物,萬物之中,數(shù)家最大。家是你最安全的傘蓋,最溫暖的依偎,最不能迷失的歸宿。家像女人的子宮,幾乎所有的生命,都是在自家的土炕或木床上孕育并蠕動的,幾乎所有的路途,都是從自家的小院或樓梯曲曲彎彎地延伸出去的。包括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手勢,所有的想象,無一不是由自家的屋檐下噴呀開始的。正因為這樣,人類在行走的時候,一路上可能丟棄了許多東西,獨獨沒有把家放下。家永遠(yuǎn)在你的背后,像一個親密的影子,纏纏絆絆,讓你一步一回頭。家永遠(yuǎn)在你的心中,像一只綠色的郵筒,高興或失意都是最想向它投去的時候,寫一封短信,又可以上路了。家永遠(yuǎn)在你的前方,像一朵深夜的燈光、因為它神秘,它影影綽綽不可名狀,你對它的追求比對一個人的追求還執(zhí)著。
那么,家對于女人意味著什么?
我相信,家最初在洪荒蒼涼的原野上出現(xiàn)的時候,它首先誘惑了女人。女人從此就成了家的俘虜,家的奴仆。女人從此就與家混為一談,“娘家”、“婆家”、“女人家”,說來說去,家與女人是糾纏不清的,家是雌性妻性母性的,是為女人而設(shè)的。家是女人的信仰,也是女人的命運。有了家,就有了分工,女人留守,男人出獵。有了家,就有了家的文化,家的傳統(tǒng):女主內(nèi),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男主外,齊家治國平天下。家在男人的心目中,是走了還要回的港灣,是歇一歇又要走的駱站。家在女人的生命里,是離不開也飛不起來的土地,女人仿佛是土地上長出的植物,汁液和細(xì)胞,枝蔓和花蕾,都帶著炕和床一般的溫軟,房與院一般的飽滿。家是女人的懷抱、女人的舞臺、女人的夢想。家也是一個美麗的陷阱,女人是這陷阱里美麗的囚徒。古老的女人只有在死了以后或被男人休J以后,才會不甘不愿地從這個家消失;現(xiàn)代的女人即使因為情感之變從這個男人的家里出走、也不會走得太遠(yuǎn),走得無影無蹤,她也許走進(jìn)另一個愛她或她愛的男人的家,也許哪里也不去,用柔軟而韌性的臂膀,獨自支撐起一個家。不論是古老的女人抑或現(xiàn)代的女人,如果這個女人跟一個男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有女人在,就有家在;如果這個女人自己就是一個背負(fù)布囊、獨步走四方的行者,這個女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這個女人心里有什么,家就有什么。
原來,女人對家的愛與生俱來。女人聚在一起的時候,說的最多的是家。女人的故事,就是家的故事。
記得1994年夏天,女詩人舒婷來大連參加筆會,送她走的時候飛機晚點,于是我就陪她坐在候機室里喝咖啡。因為延遲了回家,舌題就都是家了。女詩人舒婷的家在廈門鼓浪嶼,中華街上那幢獨立式舊洋樓里住著她一家三口。女詩人舒婷說她每天除了寫作,就是打掃衛(wèi)生,提個籃子上自由市場買菜,在陶罐里煲老湯,然后等著丈夫和兒子回家。在我的印象中,女詩人舒婷家樓上樓下擺滿了祖上傳下來的紅木家具,窗前還有一個露天的花園。澆花的時候,她像一個無私的乳母;跪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擦拭那些文物般貴重的桌椅的時候,她像一個忠誠的老仆。我想象不出,才華橫溢的女詩人舒婷,可以把那么多金子般的時間給了家。自此以后,只要一想起女詩人舒婷,就感覺她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光著腳丫,兩腿跪在地板上,正拿著抹布擦著那只深紅色的太師椅,家里讓女詩人舒婷擦得窗明幾凈。
記得1999年秋天,女作家池莉來大連參加圖書博覽會,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告訴我一個消息,她用稿費在武漢市郊買了一幢私家別墅。就是說,有了錢,女作家池莉第一個要做的事就是在家之外還要有一個家,一個可以與丈夫女兒一起度假的家,一個可以關(guān)起門來安心寫作的家。女作家池莉說,別墅的四周就是田野,江南的田野四季都是綠色的,有鮮花開放的,那濕潤的空氣,流動的風(fēng),給她靈感,也給她想象力。只要寫東西,她就會在自己的別墅里過上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只有女人能過與世隔絕、與家親密的日子。與家親密,就是與肉體、與靈魂親密。
前幾天,女教授肖鳳從北京來大連度假,她是北京廣播學(xué)院的資深教授,在國外多所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客座教授,曾經(jīng)寫過《蕭紅傳》、《冰心傳》。年近七旬的女教授肖鳳一住下來就說,素素,你帶我看看大連的房子吧。我說,你要在大連買房子嗎?她說,不,我只是喜歡看房子,走到哪里,我都要看房子,大連的房子非常好看。于是我們就坐在車上到處看房子,遇到好看的房子就停下來,有時禁不住還要在房前照張相。這個舉動,還因為她是女人。女人即使老了,或者說,女人越是老了,女人的身上就越有母性,女人就越喜歡房子。女人看房子,其實是看另一個自己。
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契機,讓我和女教授肖鳳走到坐落在星海廣場西北角的一座大廈前。此前我以為這是一座寫字樓,此刻卻聽說它是一座可以住家的公寓。
于是,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了中國人叮濘子孫的一句老話,不要忘本。本,就是你的出身,你的過去,你曾經(jīng)遭受過的苦難??傊?,本是一種非常沉重的東西。我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想起了這句老話,是因為眼前這座高大的現(xiàn)代感極強的建筑物,建筑物里面下沉的復(fù)式空中別墅,別墅里面水晶的器皿、絲質(zhì)的布墊、中式的屏風(fēng)、法式的壁爐,讓我一時不知我是誰,我在哪里,今夕何夕。我知道這是不應(yīng)該的,可事實上那一刻我就是如此殘酷如此真切地忘本了。我對我自己說,原來家可以是這樣式這樣式那樣式那樣式的,原來女人是可以在這樣的家里喝上午的咖啡下午的茶的,原來我們一直是走在路上,一直也沒有走到高處,一直就應(yīng)該朝著這個方向走去的。
它的高大華美,它每平方米的要價,簡直是太咄咄逼人了,太少數(shù)了,一下子就把蕓蕓眾生與它分隔開了,已完全地沒有了東方文化的含蓄、隱約、中庸之道,猶抱琵琶半遮面。它站在那里,就像一個逆子、一個另類,任何人都能從它的眼睛里看見挑戰(zhàn),也看見慫恿。
這是家嗎?我問自已。
家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肯定地說。
的確,家為什么不可以是這樣的呢?我為什么總是在面對美好的時候回憶起并不美好的過去呢?我為什么只習(xí)慣于住逼仄的中國式老房子而不習(xí)慣于住寬敞的曼哈頓式豪宅呢?假如我有億萬資產(chǎn),我不會拒絕這樣的房子。假如只是讓我飽一飽眼福,我也不會拒絕看這樣的房子。喜歡房子,是女人的本能。喜歡好房子,也是女人的本能。在女人眼里,不論茅屋寒舍,還是高樓大廈,只要它以家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面前,它對女人就是誘惑,它就是女人所要愛所要向往的。
記得我和女教授肖鳳走進(jìn)了其中的一間房子。有一陣子,我曾經(jīng)暗暗地讓自己進(jìn)人了一個主婦的角色,這個角色讓我在內(nèi)心歷了一次險,體驗了一種極致的感覺,這個角色既讓我觸摸到了以前從未觸摸過的東西,也思考了以前從未思考過的問題。我想,女人不一定只有縫縫補補、省吃儉用才稱得上美麗賢良,女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一樣美麗賢良。中國女人當(dāng)然可以像法國女人那樣在家里做沙龍夫人,中國女人的畫像也當(dāng)然可以懸掛在自己的書房或樓梯拐彎的地方,中國女人更可以請英國管家來替她打理里里外外一切瑣碎的事務(wù)。富貴并不是哪一個種族或哪一個國家的女人專有的資格,優(yōu)雅其實也不是哪一個種族或哪一個國家的女人固有的姿態(tài)。存在決定意識,物質(zhì)決定精神。在并不久遠(yuǎn)的過去,中國女人與男人一起經(jīng)歷了存在的空洞,物質(zhì)的匾乏,在那漫長的蒼白窘困的日子里,她們即使再熟能生巧,再樂天安貧,也不過是劉姥姥式的自嘲和幽默。當(dāng)中國的土地上生產(chǎn)出億萬富翁,當(dāng)生活向中國女人露出玫瑰般的笑屠,當(dāng)中國女人的家也開始像宮殿一樣富麗堂皇,她們那曾經(jīng)萎頓的精神照樣可以被富有所照亮,她們那曾經(jīng)封閉的眼界照樣會因為富有而開闊。過去,她們曾經(jīng)衣著寒酸,不施粉黛,不知風(fēng)情為何物,如今,她們已經(jīng)能在身上灑著夏奈爾五號,能把指甲修得光可鑒人,雍容風(fēng)雅如大觀園里的十二釵,對花吟詩,對月酌酒了。
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在主婦的角色里居然沒有一絲慌亂和局促,我在那些歐洲古典式、中國明清式、現(xiàn)代幾何式、休閑度假式等各色各樣的房間里走來走去的時候,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自由隨便。我甚至對上帝讓我做女人心存感激,這輩子做女人下輩子還想做女人。我甚至想悄悄地對那個未來的女主人說,梅,珍惜吧,珍惜每一個日子,珍惜每一種感覺,珍惜從窗扇里吹進(jìn)來的每一絲海風(fēng),珍惜從夜空中灑下來的每一縷月光,珍惜從廣場上漫延過來的每一寸綠色。你當(dāng)然知道啦,有家,不一定有愛;有愛,一定有家。做這間房子的女主人,你千萬不能是一個嘮嘮叨叨的怨婦,也不能是一個被男人鄙夷的棄婦,你應(yīng)該是一個完美的、完整的女人,一個既會愛又能被愛的女人,一個與你的家彼此照耀、相映生輝的女人。
家,既誘惑女人,也佑護(hù)女人,女人只需好好地享受它吧。
年代是女人額上的痣
在今天的職場上,幾乎看不見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出生的女人,她們已經(jīng)回家做奶奶或姥姥去了。雖有一千個一萬個不廿,該謝幕的時候,就得走人。
留下來的女人,大多屬于五十年代以后出生。十年是一個年代,年代其實就是女人額上的痣。我以為,屬于哪個年代的女人,身上一定印著哪個年代的標(biāo)記,不論怎樣化妝,怎樣穿著,總要在什么地方把年代的氣息泄露出去。生命里面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力量,它在讓女人老去的時候,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緊張奔走的姿態(tài),并帶著一種確定的不言而喻的表情。
我曾經(jīng)想寫一個以女人為主角的長篇小說,因為害怕把握不了我所寫的對象分別屬于哪一種女人,哪一群女人,所以就以不同的出生年代給她們定位。年代大致可以決定女人的處世態(tài)度,說話語氣,做事方式。我發(fā)現(xiàn),時間對女人真的是太殘酷了。女人的柔韌是經(jīng)驗給磨煉出來的,而不是與歲月對抗的結(jié)果。如果有什么東西能摧毀女人,就是那一刻不停的不依不饒的時間。
五十年代是一個熱血與欲望都非常沸騰的年代。當(dāng)年的女人們像約好了似的,在建國后的第一個十年里,她們以大躍進(jìn)的姿態(tài)放肆地與她們的男人造愛,于是就澆灌出這一片茂盛的生命風(fēng)景。五十年代出生的女人,我認(rèn)為是最后的古典。她們站在一個門坎上,一腳在里,一腳在外。在里是身體,在外是目光。她們受父輩影響太深,做任何事都特別拔尖,說是要面子,其實是虛榮。她們看了太多的中外名著,并因此崇尚浪漫的愛情。第一個男朋友一般都是自己偷偷看好的,最后結(jié)婚的那個卻可能是別人介紹的。男女之間注重過程,儀式,比如看電影,寫信,登記。她們可以找一個人稀里糊涂結(jié)婚,卻不可以跟一個人稀里糊涂睡覺。因為最美妙的少女時代穿著男式制服,青春未及展露綠葉,就過了成熟期,她們對新款時裝一點也不吝惜錢??墒侨宋蠢?,腰已粗。一切在變,她們的眼睛總是艷羨地向六十年代以后張望。
六十年代出生的女人生不逢時。紅色與綠色龐雜,口號與槍炮混響,她們出生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卻被大人們忽略。大人們成了一群政治動物,孩子們便成了一群被散養(yǎng)的自然動物,父母的臉,公園里的秋干,在記憶里影影綽綽,若有若無。因為不被關(guān)注,因為孤單,而走出一些極端。她們可以很快就瘋狂地愛上一個男人,不久卻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最不該愛的人。她們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迫不及待地結(jié)婚生子,很快就對婚姻失去熱情,她們是婚齡最短的一群。離婚證在她們眼里就是一張綠卡或解放證書,她們再也不相信白雪公主與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的那個騙人的童話了。不結(jié)婚也可以與男人做愛。在中國,做愛這個詞是她們最先使用的,性解放也是她們最先實踐的。最后,她們成了鹿丁,把愛和性弄得亂七八糟,分不出界限,直至解構(gòu),為后來的女人大開方便之門。然而與后面的女人比,她們還只是試驗主義,還有一點點克制和矜持。
全新的女人出生于七十年代。傳統(tǒng)的大包裹已經(jīng)叫前面的女人全部都背走了,她們輕裝上陣,由于身體沒有重量,便如太空人一樣自由飛翔。她們沒有過去,拒絕說教。辦公桌上總有哪個厚臉皮的小子送的玫瑰,抽屜里塞著水果和點心,暖瓶干了,絕不會去開水間為室友打一瓶水,地面再臟,也絕不會想到彎腰掃一下。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人比六十年代出生的女人更徹頭徹尾,只談性,免談愛情。只要精子,不要男人。可能選的角色,丁克族,單親媽媽,同性戀者。五十年代女人在她們眼里簡直就是老大媽。只有老大媽喜歡結(jié)婚,而她們只喜歡上床。并不敏感,卻在床上大喊大叫。她們因為縱欲過度而透支了身體;因為不拒煙酒而食欲不振,最容易得的是胃病和抑郁癥;因為喜歡泡吧而黑白顛倒晝夜不分,熬出一張顏色不正的另類的臉。她們是實踐主義者,一切都要用身體去操練。然后把操練的結(jié)果以文字或DV的方式記錄下來。
至于那些出生于八十年代的小女人們,她們還正處在青春期,美而青澀。她們其實是一些現(xiàn)在正念著初中、高中或大學(xué)的女孩子。她們一出場,身上的行頭就把她們的老底全露了出來。雙肩挎的小背包,T恤,旅游鞋,走到哪里都帶著隨身聽。一會兒哈日,一會兒哈韓,崇拜F4,會的時候用英語、韓語或粵語唱歌,對各種名牌如數(shù)家珍,衣服鞋子手表,都要到專賣店去買。這一代女人已經(jīng)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與父母鬧了一點小別扭就可以把房門關(guān)起來。有的女孩子要出國,所以她們正在北京新東方語言學(xué)校備考雅思。對于愛情和性,早已通過各種渠道了然于心,十幾歲就開始亨受性,對安全套就像對文具盒一樣視如平常。她們不接受早戀這個詞語,生命既已成熟,就要快快收割。婦產(chǎn)醫(yī)院的人流室外,經(jīng)常會有與她們同齡的男孩子在沮喪地等待大門打開。不要為她們擔(dān)心,因為在她們后面還有更小的女人,當(dāng)九十年代出生的那一群更小的女人漸漸長大,還將有更驚心動魄的事件發(fā)生。
我按年代把女人的姿態(tài)羅列出來,是因為我常常迷失在女人的群體中,我并不是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哪一個年代的女人,而是告訴我自己。我對自己說:你是五十年代的女人,你已經(jīng)老了。你之所以還在滿懷信心地寫著,活著,只是你的那顆心還未老。心只有停止跳動的時候,卻沒有老的時候。
女人的童話
剛從普羅旺斯回來的女畫家梁群,將第一次在她出生并生活的城市舉辦個人畫展。像交給老師的一本作業(yè),像斟給父母的一杯甜酒,像獻(xiàn)給故鄉(xiāng)的一捧鮮花,在二〇〇年開始的時候,這個做畫的女人向我們露出了她可愛而真實的臉龐。
記得那是我正在家里一篇一篇地寫歐洲的時候,突然有人告訴我,梁群正在家里一幅一幅地畫歐洲,你應(yīng)該去她的畫室看看。我早就知道梁群這個名字,只是從未見過面。只覺得這個名字總是被排列在她的幾個哥哥后面,后來聽說她是梁氏兄弟最小的妹妹;這個名字還一直被排列在那個名叫苑于牛的男人后面,后來聽說她是那個男人的妻子。我認(rèn)識她的小哥梁文倫,而且,非常喜歡他做的陶,不但心甘情愿地買回家?guī)准€與朋友一起去過他的工作室。我不認(rèn)識她的丈夫苑子牛,只記得當(dāng)年每次路過長春路商場一帶,我都要在路邊那間門面不大的畫廊電停留一會兒,而那間畫廊用的正是她的丈夫苑子牛的名字。就是說,梁群始終是一個隱藏在男人背后或被男人遮蔽著的女人,我始終看不見屬于她自己的面孔。
于是,我就以為梁群是一個多么小鳥依人的女人,我就以為梁群也許只是一個被兄長被丈夫用藝術(shù)“熏”出來的畫家,她只能影影綽綽地讓我感覺到她的存在,卻不能出水芙蓉般進(jìn)人我的視野。直到一九九九年,我所在的副刊有一天突然收到一篇配圖文稿,說苑子牛梁群夫婦在民間發(fā)現(xiàn)了一幅百年前青泥洼山川地貌圖,梁群由此為大連建市百年創(chuàng)作六米素描長卷。這消息讓我心里悠然一亮。我感覺這個名叫梁群的女人背地里千了一件很扎實的大事,我感覺在這個名叫梁群的女人身上正膨脹著一種沉著而寧靜的力量。她有可能就要與她身邊的男人并肩或干脆走到男人們前面去了。
再后來,我從朋友那里看到一本梁群個人的油畫冊。梁群兩個字在畫冊的封面上顯得十分赫然,這可能是她第一次獨自亮相,而不是人們習(xí)慣稱呼的子牛夫婦。對于我,更重要的是她在這本畫冊里所表達(dá)的東西一下子把我心里的某一塊地方給撞疼了。我沒想到,她把這個城市正在消失的老房子,以記憶的方式涂抹在畫布上。那時候,我正在憂傷地為《大連老建筑》圖冊里的老房子們做文字說明,而她似乎早已經(jīng)憂傷過了,她已經(jīng)在以一個見證人的眼光,將童年生活過的街區(qū),將苦澀而溫暖的日子,將落在窗子和屋頂上的夕陽,將跳皮筋和搬煤球的姿勢,化為層層疊疊的線條,灰黃或暗紅的色彩,讓它們在時間里陳舊,在空間里永恒。梁群畫的老房子在西安路附近,她就是在這片老房子里長大的。如果說每個藝術(shù)家的內(nèi)心都有一縷童年情結(jié),如果說童年是許多藝術(shù)家的藝術(shù)之夢開始的地方,那么西安路的老房子就是梁群自己將要飛翔之前踩踏的那個樹梢。
我曾經(jīng)沿著梁群的目光去眺望那片老房子,我發(fā)現(xiàn)它們在梁群筆下不止是懷舊的主題,那里面還藏有這個女人特別的心思。女人與房子,就像植物與土地。所以,當(dāng)梁群這個植物一樣青蔥的女人要向大自然綻放自己的枝葉的時候,她的筆指向了那幢曾經(jīng)包裹了她生命的房子??瓷先ナ且环N女人的直覺和慣性,實際上是這個女人不動聲色的追求。
這種感覺,在我走進(jìn)她畫室的那一瞬間得到了更加確鑿的印證。我比她早一年去歐洲旅行,歐洲在外形上留給我的記憶就是各式各樣的房子。歐洲的草與樹,天空與河流,如果不仔細(xì)看,就看不太出它與亞洲或非洲有什么分別。只有房子,不論你拍照下來還是畫下來,不用人作任何解說,就知道它坐落在哪里。也許是西安路老房子的消失留給梁群太深的壓抑,她像小女孩拾草刻菜一樣,瘋狂地把歐洲的房子收羅到她后背的大筐里,千里萬里地帶回來了。
我看見,那些日光下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水邊的房子,山頂上的房子,以及襯托那些房子的街道,藤蔓,路燈,廣場,還有歐式房子的另一種形式——教堂,在她的畫室里繽紛云集,擁擠如山。我看見,那些遙遠(yuǎn)的坐南朝北或面東向西的具體的房子,在梁群這里全都被抽象化了,或者說童話化了。我在那本老房子畫冊里已經(jīng)感覺到了梁群對洋房坡屋頂?shù)钠珢郏丝痰臍W洲則像個肥胖的老廚娘似的把她貪婪的胃口再一次填滿。坡屋頂?shù)膸缀吻€,被屋頂侵蝕過的天空的藍(lán),夕陽最飽滿的紅,云彩最極致的斑斕,在畫布上被她強化得既是歐洲又不像歐洲。因為歐洲已經(jīng)老了,梁群卻讓歐洲仍如一個血脈貴張的少年。我感覺她并不是崇拜歐洲,而是崇拜歐洲的房子,她穿著紅舞鞋,在歐洲的房子上長袖揮灑,自由狂歡。
女作家大多有自戀傾向,女畫家也少例外。許多年前,我曾看過一篇男人寫女人的畫評,大意是說,女畫家的題材取向,常常以那種細(xì)密瑣碎的事物為表現(xiàn)對象,比如星星點點的花朵草叢,縱縱橫橫的編織物的針腳等等。我以為評者并無惡意,只是在說這種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由于記憶深刻,以后我再看女畫家的作品,就總拿這個評說作參照。我發(fā)現(xiàn),梁群的畫也有戀情,只是她的戀不是低頭向內(nèi),而是轉(zhuǎn)身向外。向外也不是四處奔跑,而是只奔向她情有獨鐘的房子,記得那天,我在梁群的畫室里像夢中人一樣,穿過了她為我設(shè)置的無數(shù)的房子,一直跟她回到西安路上的童年。
前不久,又接梁群一個電話,叫我去看她近期畫的《春有百花》系列。我疑惑地問,百花?難道你不畫房子了嗎?她笑笑說,我并沒離開房子呀。可我怎么也沒想到,這個畫油畫的女人居然讓房子開出漫夭的花朵。聽梁群說,這些畫是她聽何訓(xùn)田的《春有百花》音樂偶得的靈感,所以就以音樂的名字命名。只有她能讓這些美麗的花朵不是生長在山谷里,而是安插在由她建造的房子里。據(jù)說前來看畫的人眾說紛紜。有的直言不喜歡,有的頓足說愛死了。我屬于后一種。我說,梁群你在今天真像這些花一樣盛開了。
在這里,我看見梁群背上那片凝重的房子被她自己卸下了,輕裝的梁群如一個剛出浴的美人,手指也修長了,呼吸也清朗了,于是在一個對鏡理妝的早晨,看見了生命的玄機,美麗的奧妙。那片片簇簇的花朵便從她心靈的密室里鉆出屋頂,鉆進(jìn)春天,鉆到我的面前。那一刻,它們那楚楚生動,顧盼流香,沒有一絲雜質(zhì),也沒有那么重的包袱,幾近于金子般的純粹,轟然撥動了我的心族,并讓我沉醉其中,從此不愿醒來。
古人有言,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知道,西安路上的房子曾經(jīng)讓梁群傷痛無比,歐洲的房子曾經(jīng)讓梁群激情難抑,《春有百花》里的房子,則讓梁群由痛而喜,由動而靜,出落得從容飄逸,氣定神閑。她冬于以一個東方女人的自覺,在那一張張空白的直紋粗布上寫出了最所最美的文字,畫出了最新最美的圖畫。在那上面,既有中國書法里均狂草,中國京劇里的臉譜,中國的年畫和剪紙,隱約還彌漫一點日本浮世繪的氣息。最醒眼的就是那片淺淺的粉紅,可能會讓人感到不巍承受的輕,然而那里面卻是許多文化符號的雜揉,比清一色的房子更豐富無盡,更經(jīng)得起琢磨。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在梁群筆下,秋月如花,京風(fēng)如花,雪也如花。花如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那花。以前與梁群相處,我感覺在她的個性里有男孩子式的豪放氣質(zhì)?!洞河邪倩ā穮s讓我窺察到了另一個梁群,也許這才是本色的梁群。她最終是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一個可以讓房子與鮮花相映生輝的女人,一個用油彩不斷制造童話的女人。
留在江邊的故事
母親與父親一生中只有一張合影。
父親已去世二十多年。如今這張照片被母親隨身帶著。住在鄉(xiāng)下弟弟家里,或是住在城市我的家中,她經(jīng)常一個人拿出照片端量那上面的兩個人,仿佛不認(rèn)識似的,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百看不厭。我想,母親對自己是深信不移的,對另一個人,則只有通過這張照片,去回憶曾經(jīng)有過的溫暖了。男人的手,男人的肩膀,還有男人那雙深褐色的多情的小眼睛,曾給過她多少難忘的感覺啊。
這張老照片過去一直是鑲嵌在鄉(xiāng)下老家墻上的舊相框里的,從我記事起就看見了它。二寸光面黑白雙人照,照片上的一男一女都穿著志愿軍時代的小班長服,頭上是堅硬的大稽帽,軍單衣的胸前還戴著一塊白色的志愿軍軍徽。
我注意到,父親腳上穿的是軍人膠鞋,母親腳上卻是一雙家做的黑布鞋。父親的左手腕上戴了一塊不知什么牌子的手表,為了讓那手表露出來,父親把緊袖的軍衣袖口特意挽了一下,顯得很虛榮。父親本不是那種人,但他那天確實就那么做了,把袖子挽了一下。他挺直了腰桿,才與母親一般高。他平時是愛笑的,那天卻嚴(yán)肅了起來,好,像生怕母親搶了風(fēng)頭。
母親那天真是從未有過的漂亮,從大檐帽里垂落下齊肩的黑發(fā),大眼睛欲說還羞的含蓄,一張古典美人的小嘴,胸微微地內(nèi)斂,似乎故意讓旁邊那個男人陽剛一些??此透赣H的裝扮,不知內(nèi)情還以為這是一對軍旅夫妻,父親大概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小子,母親則像個背叛地主或資本家家庭投奔革命隊伍的女青年。其實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人,只不過母親天生就有一副文靜清秀的面孔。
還有一個細(xì)節(jié),他們的軍裝明顯是剛剛洗過曬干的,褲線壓得刀削一般直,這使他們少了些威武之氣。兩個人腳前還擺了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花盆,身后影影綽綽地有一片不知是室內(nèi)還是室外的景物,與兩個主角的著裝和表情就更不諧調(diào)。但是快門就在那個時候按下了。
母親說,照片中的兩個人在去照相館之前曾經(jīng)抱頭痛哭了一場,都以為這是生離死別,彼此說不定再也見不到了。因為那是在距家?guī)装倮锏耐ɑ?。父親馬上就要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墒菐啄旰蟾赣H居然不少胳膊不少腿地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了,而且是留在縣城當(dāng)干部。母親的心便一塊石頭落了地,從此就過上了城鄉(xiāng)兩地分居和平的日子。奇怪的是和平年代里他們卻再也沒想合個影。父親在五十三歲那年的秋天因腦溢血突然去世,全家人在翻找父親的遺照時,母親長嘆了一聲:唉,我和他一輩子就合照了一張相,那些年都想什么去了!
有關(guān)這張照片的故事,其實并不是母親的隱私,而是她的子女誰也沒有想過去問點什么。大家是愛母親的,母親卻是寂寞的。
前年夏天,我買了一張去通化的火車票。去通化是為了到集安看高句麗古墓群。臨行前我與母親通電話,我突然覺得應(yīng)該讓母親說說那張照片,去通化應(yīng)該找一找當(dāng)年那家照相館,最好把那個照相館照下來拿給母親看看。我并不在乎找到它照下它有什么意義,我更在乎母親與父親的那一次相聚,從父親參加遼沈戰(zhàn)役成為軍人,乃至以后又成為地方上的一個小干部,他們就再也沒有那么漫長的廝守?;秀甭犇赣H說過,那次在通化一共待了二十五天,而那一年,父親和母親都正好是二十五歲。照片上的那兩個人多年輕??!
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母親那天在電話里像一個初嫁的新娘,一會兒羞羞答答,一會兒哀哀怨怨,像說古書,又像唱舊戲,一句三嘆。
我不知道在母親的心里居然珍藏了這么美麗哀傷的故事。
那是一九五〇年農(nóng)歷七月的一天。天陰著,母親去河邊洗衣裳,已將那衣裳浸進(jìn)河里,忽見棗房村大木匠扛著家什過河,對母親說他要去通化看兒子,兒媳也去,要過江打仗了。母親一聽,說我也去。她從河里撈起濕衣裳就回家收拾。母親向大伯借錢,大伯不借。又向奶奶借,奶奶說,你哥同意我才借。母親便去求大伯,奶奶終于借給母親四十元。那錢只夠坐車住店的。
母親著急忙慌,穿了件鑲靠色邊的青士布大衫,青士布褲,襪子也沒來得及穿,光腳提著鞋去追大木匠。那年姐姐小管兒才五歲,母親走出去很遠(yuǎn),還能聽見她趴在后園的墻頭上哭。雨下起來了,遍地是白,河水也漲了,母親跑了十幾里地才追上大木匠和他的兒媳。這時,正路過姥姥家門口,母親站在院外喊,媽,我去通化啦!也不管屋里的姥姥聽沒聽見,又鉆進(jìn)雨中趕路了。
三個去看兒子看丈夫的人,在大雨中跑著,過河時扯著手,水是齊腰深的。好不容易趕上了從大連開往沈陽的那趟火車,上車以后補的票。晚上到了沈陽,沒有去通化的火車,于是就找一個店住上。那是一鋪泥炕,炕席破得連不成個兒。炕上只有一床被子,三個枕頭,被和枕頭都是變了色的白。三個人開始時誰都不蓋那被子,天亮一看,三個人蓋了一床被子。母親說,兒媳婦和老公公蓋一床被子,還加上我這個外人,真燥死人了。這件事母親從未對任何人講過,包括父親。
早晨起來,每人買一碗豆?jié){兩根油條吃了,換乘去通化的火車。大木匠照著兒子寫的地址,一直把她們帶到一條江邊。后來我知道那是渾江。一位老者,搖來一鋪炕大的木板子,沒有沿兒,載著三個人過江。沒想到剛上岸就遇見了父親,那時他正要和一個士兵進(jìn)城買東西。母親呆呆地看著他,父親第一句話卻說,你來千啥?母親扭頭就要走。父親第二句話又說,小管兒怎么沒領(lǐng)?母親說,沒顧上!父親說,我不信,她肯定死了。母親立刻封住父親的嘴。
父親的軍營就在渾江岸邊,他把母親安置在一間鍋爐房里住。部隊不知什么時候就要赴朝,父親是五班長,他得與戰(zhàn)士住在一起,只能偶爾來和母親相聚。母親從去了就沒出屋,也不知道大木匠和他的兒媳住哪里。去探親的家屬畢竟少,母親t白那些官和兵看見她而想家,就天天守在那個不開火的破鍋爐房里。父親不在的時候,鍋爐房里來過一個六班長,他是莊河人,大高個子,媳婦沒來看他,父親讓他來和母親聊天。父親照相時戴的手表,就是借他的,母親穿的那身軍裝,也是借他的。母親說,六班長人很樸實,那么好的一個人,后來死在了朝鮮。母親居然沒問過他叫什么名字,父親平時只喊六班長六班長的。
分別的日子到了,部隊馬上要開拔到集安,從那里過鴨綠江。母親說,咱去照張相吧。父親卻又想起了他那五歲的女兒小管兒。她剛出生,父親就當(dāng)兵走了。任母親怎么說,父親一直不相信小管兒活著。母親說,管兒跟我吃老了苦,三歲那年家里分家,娘倆沒吃的了,跟我去李官村要軍屬救濟糧,三十多里山路,她走不動我也抱不動,就在后面踩她腳后跟,踩一下她就能疼得跑幾步,就這樣走到了李官村。我不好意思向村民政張口,就在門外教她怎么說,小管兒進(jìn)去就學(xué)我的話,說得張民政直掉眼淚,給了一袋米一袋面,還給找了頭驢馱回家。
父親立刻哭了,說,要是管兒真的活著,你回去就寄張照片給我。
夫妻倆抱頭大哭起來??尥炅瞬湃フ漳菑埥裆袷牢ㄒ坏囊粡埡嫌?。
母親走時,大木匠早已走了,兒媳卻不走。母親一個人坐上了火車。車走到梅河口,她看見我那也當(dāng)志愿軍的大舅站在站臺上。再一看,我大舅是來送我的姥爺姥姥和小姨。原來他們也到部隊來探親了。幾個人不約而同在一列火車上相遇,一路都在哭,哭得不能說話,哭得一天一夜不吃不睡。
從通化回到家,母親第一件事就是給我的姐姐小管兒照相。仍是沒有錢,母親就賣給老于家姑奶奶一條藍(lán)士布褲權(quán),然后帶上女兒去熊岳城照相館。照完了相還剩了點錢,母親便給姐姐買了一只大螃蟹吃。母親說,那張照片后來輾轉(zhuǎn)寄到父親手中了,那時他已經(jīng)去了朝鮮。不過,戰(zhàn)爭結(jié)束,解甲歸來,家里人卻從未見過那張照片,或許它就在戰(zhàn)火里遺失了。重要的是我的姐姐小管兒活著,上了前線的父親也活著。我總覺得父親能活著從朝鮮回來,是我姐姐小管兒的那張照片給的力量。要知道,他守過上甘嶺?。?/p>
我在電話里學(xué)母親當(dāng)年的樣子喊,媽,我去通化啦!還記得那是哪家照相館嗎?母親會心地笑笑,回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家照相館的名字,只說在江邊上,屋子不大,照相的是個老師傅。
于是,我一到通化,就沿著渾江邊找照相館。通化已是今天的通化了,是山城,也是江城,江兩岸一色是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我滿街找年老的人,向他們打聽一九五〇年的照相館。老人們瞇起眼睛,陷人回憶。一位賣咸鴨蛋的老者說,那時候只有一家公私合營的馮家照相館,那人的外號叫馮三斜,現(xiàn)在房子已經(jīng)拆了,人也早沒了。
我想,當(dāng)年炮火連天時,馮家還在給那些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照相。如今和平了,他卻如往事一樣消失了。他能否想到,當(dāng)年他按的那一下快門,對于我的父親和母親意味是多么深長?
人生就是由無數(shù)個瞬間構(gòu)成的。把每一個瞬間拉長,就是故事。原以為我把父母的故事都打撈完了,想不到還有更精彩的。記得《泰坦尼克號》的女主角說,女人的心深如大海。我的母親,你還有什么沒說呢?
這張沒有底片的老照片,現(xiàn)在被我翻拍放大了四張。母親留那張老的,姊弟四人各一張新擴印的。雖然父親胸前的志愿軍軍徽已經(jīng)模糊,但一看就知他是我們的父親。母親今天是白發(fā)蒼蒼了,但那張照片,卻讓我們永遠(yuǎn)有一個年輕而美麗的母親。
女人的秋千
我走過許多村莊。它們大都老態(tài)龍鐘,沉重地葡旬在黑土地上,仿佛并不害怕雪壓,更害怕被風(fēng)卷起。從那些村莊旁邊走過的時候,即使在酷夏,也覺得它們?nèi)栽诜婪吨鴩?yán)冬,那根僵硬的神經(jīng)從未松弛過。
就這么向前走著,走到了一個邊緣。
在向那個村莊走去的時候,我已在心靈的打稻場上為自己豎起了高高的秋千架。一種欲飛的感覺漲滿了我。
春夭坐在家中的書房,就知道我會在夏天的某一時刻走到那里,那里有一個并不很大的打稻場,場上有女人的秋千。只有我自己明白,走了這么遠(yuǎn),其實就為了它而來。
遠(yuǎn)方的秋千。
秋千其實是個很老的東西,是一件古玩。遠(yuǎn)古的人類上樹采摘野果或爬山獵取野獸,需要攀援和奔跑。于是就抓住一根粗壯的野藤,身體用力一搖一蕩,就能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就能從這山飛到對面那山。那根野藤,便是最早的秋千。人類那時還正在茹毛飲血,蕩秋千不是為了玩耍,而是為了生存。抓緊那根野藤的大多是男人。
秋千與女人連綴起來,才有了一種特殊的生動。
也并不是所有的女人與秋千在一起都是美的。常在古典的詩里或古典的畫里看見深閨的女人坐在秋千上,愁容滿面,或肝腸寸斷,凄凄慘慘凄凄,雖也聽見一聲兩聲嬌笑飛出墻外,仍有一點點兒病態(tài)。那是孔府的女人,他們只能在后話園里,想象大門二門以遠(yuǎn)的世界??赘那锴τ诳赘呐?,只是一個半,一件玩具。當(dāng)它踩在朝鮮族女人的腳下,就成了一種對生命的支撐和托舉。
記得我曾在電視里看見過延邊朝鮮族女人蕩秋千的場面,那個場面曾讓我激動不已。它似乎觸動了我生命里沉睡的那一部分,從此就有秋千帶起的風(fēng)在那里鼓蕩不止。生命的風(fēng)。
終于,那女人蕩過的秋千出現(xiàn)在眼前。
它真的是太遠(yuǎn)了,一直就躲在長白山北麓那片黑森林里。走到那塊打稻場的時候,天陰了起來,四周升起了很大很濃的霧,霧氣很快就將四周的房屋和樹的輪廓模糊成夢境一般。但我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秋千架。霧氣從它的空白處穿流而過,它孤單而深情地懸吊在那里,仿佛就在等待著我這個遠(yuǎn)方的來客。
那里沒人。我就坐在那片空地上仰望。
它簡單極了。在兩根木桿之間垂落下兩根稻草繩,稻草繩連接著一塊木制的踏板。那踏板與地面有一段距離,為的是讓站在踏板上的女人悠蕩起來。
我便又想起了電視里那個年輕的朝鮮族女人,想起了她那雪白的衣裙,粉紅的飄帶,漆黑的發(fā)髻。秋千越蕩越高,她也越升越高,仿佛是在放飛自己。天上人間,在那一刻肯定已分辨不清了。
古人說,秋千釋悶、驅(qū)邪。我想,女人在飛起來的那一刻,當(dāng)然就不會再覺得壓抑和沉重了。那鉛一樣的陰疆,不知什么時候就無影無蹤了。一悠一蕩,便是大起大落,那脆弱的女人居然可以承受,居然在大起大落之間發(fā)出快樂而野性的大笑,說明女人原本就是健康的,仿佛聽她在說,如果能飛進(jìn)天堂,即使落到地獄也心甘。的確,女人是最有宗教感的。秋千是女人的宗教,愛也是。女人對愛的虔誠,使任何人也低毀不了她們,女人因為愛的無私而永遠(yuǎn)擁有自己的兒孫。女人身體里的韌,靈魂里的高,讓她與男人一樣頂天立地。所以,秋千上的女人不但無悶,那種凜然更是無邪可欺的了。
我想,古典的男人有了馬之后,把秋千交給了女人。于是女人就讓秋千成了自己的坐騎。男人騎在馬上喝酒消愁,酒能讓他們靈魂起舞。女人站在秋千上忘憂,所以女人天生比男人浪漫。女人在秋千上放縱情感,張揚生命之尊,其實是對舊有的超越和背叛。因為女人從走進(jìn)父系時代就總是內(nèi)斂,總是克制,舉案齊眉,阱手眠足,精神和肉體從未真正地松弛過。女人站在秋千上,才回歸為人,才與古典有了距離。秋千是女人做夢的地方。當(dāng)秋千將矜持的女人托起,她們便風(fēng)情萬種,用身體觸摸風(fēng),觸摸云,觸摸無限時空,于是發(fā)現(xiàn)了生命最原始的秘密。
美麗的朝鮮族女人啊,古老的秋千,最后被你擁有了,被你悠蕩出一個民族的風(fēng)俗。女人的使命似乎就是創(chuàng)造風(fēng)俗,并讓那風(fēng)俗永恒。
那個蕩秋千的女人或許就住在這個村莊,她或許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婦人,腰身不再那么窈窕,黑發(fā)也不再那么稠密。她不會知道,許多年前她在秋千上的表演,曾給遠(yuǎn)方一個陌生的女人留下多么深的印象,而那女人現(xiàn)在就癡迷地坐在她家鄉(xiāng)的秋千下。
霧漸漸消失在黑森林里。周圍的景色清晰起來。我沒有揭穿一個秘密,就是我并沒有坐在打稻場上,面前也沒有煙火繚繞的朝鮮族村莊。我在那樣的村莊停留過,那里沒有我要找的秋千,我才走進(jìn)了帽兒山下的民俗村。它更像一個大公園,在公園的一角,布景似的有幾處古樸的朝鮮族院落,還有一輛木輪的腳踏水車。草坪上,一對老夫婦在跳長鼓舞,兩個姑娘正在跳跳板,其中一個此刻就以跳的姿態(tài)停留在空中。我站在那里等她從空中跳下,但她就那么凝然不動。
我知道,與秋千一樣,跳跳板也是朝鮮族女人的游戲。很早以前,深閨里的女人在跳跳板時看見了墻外的景色和男子,于是她們就通過跳跳板將身體探出去遠(yuǎn)望。
女人無翅,卻總是想飛。
我曾經(jīng)想加人進(jìn)去,但那跳板上已經(jīng)有兩個姑娘在跳。那長鼓也牢牢地掛在老夫婦的腰間。于是我試著去踩水車。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我要尋找的秋千,我也就坐在了我想象中的打稻場上。
秋千一直空蕩著。我終于從地上站起來走近了它。兩手抓住草繩,兩只腳先后踏上踏板。屏住呼吸,輕輕一蕩,我整個的人便被帶走了。一個漢族女人,在朝鮮族的民俗村里蕩起了秋千。我發(fā)現(xiàn),雖然我的身體不夠靈活,我的心在那一刻卻輕盈無比。我在飛。
在秋千上,可以看見在民俗村里零零星星走動的人。他們與我一樣遠(yuǎn)道而來,來看自己從未見過的生活圖景。不知為什么,飛的快樂突然消失,我看見了他們空茫的臉色,他們的臉色讓秋千上的我一下子沒了蕩的心情。
民俗村是商業(yè)操作,而不是那個民族真實的村院。曾經(jīng)去過海南,從三亞回??诘穆飞?,被導(dǎo)游引領(lǐng)著走進(jìn)了苗寨和黎寨民俗村,它們標(biāo)本一般攤在路邊,粗糙而花哨,你只能大約知道它們是哪個民族的,導(dǎo)游帶你來,就是讓你掏錢買門票,讓你看已經(jīng)不太真切的苗家和黎家的舞姿,讓你買說不清是哪座山上出的藥材以及哪個寨子做的花布兜。民俗一旦以民俗村的形式出現(xiàn),你便不由地要為那個民族惴惴不安了。漢文明毫無疑問具有同化一切的魔力,然而每個民族都是偉岸的,每個民族都有自已雄奇的個性,他們卻自己將自己慢慢地消失在歷史的隧洞里。民俗村變成了對自己的紀(jì)念,變成了做給別人看的圖式。這真殘酷。
我不斷地給自己鼓滿力氣,為的是讓自己在秋千上待得長久一些,蕩得再高一些。但我總也蕩不到最高處,每一次都覺得快要接近那個高度了,每一次很快就跌落了下來。
我說過,在看見這個秋千之前,我去過附近的村莊。那個村莊因為曾經(jīng)來過許多大人物而有一種虛榮的氣氛。我在大人物坐過的火炕上盤腿兒坐過,那鋪火炕也似乎沾染了一些虛榮。那家的女人很胖,很忙碌。我曾問她是否蕩過秋千,她說那是年輕的時候,如今村莊里已經(jīng)沒有秋千。我問她的女兒蕩過秋干嗎,她說女兒進(jìn)城去了。我當(dāng)時就想,城市也許會讓那個朝鮮族女孩忘記秋千。
美的秋千,純樸的秋千,如今不在打稻場上,而在電影廠內(nèi)景棚一樣臨時搭建的民俗村里。那天,我就一個人在那里寂寞地蕩著古老的秋千,百里千里的尋找,好像就為了有這一次盡興盡情的蕩。
終于有個人走過來對我說,想看精彩的秋千表演嗎?體校的女學(xué)生會蕩給你看。我說,那不是我要的秋千。那人說,那么你走得再偏遠(yuǎn)點,或許能看見你要找的秋千。
那人的話打疼了我心里的一個地方。我悄悄地說,親愛的朝鮮族女人啊,在我眼中,你與秋千是密不可分的,你的美多半是秋千賦予的。守住你的打稻場吧,它是你以及你的民族的精神家園。假如這世界有一天果真沒有了秋千,你一定要在自己的已里豎起它,讓靈魂永不止息地飛。
消失的女人
在我的文字里,我曾經(jīng)一直是與鄉(xiāng)村女人城市女人廝混著,并被她們多情地羈絆著。有一天,我突然間就想逃避這些女人。我逃避她們的時候,我便獨自一人奔向了東北。東北是野性的雄性的男性的,我要將自己浸進(jìn)陽剛的東北,偉岸的東北,呼吸一些粗糙的空氣,給以往的脆弱和陰柔加進(jìn)點剛性的東西,讓人生堅強起來。然而當(dāng)我真的走進(jìn)東北,我還是遭逢了女人。
我是在偽皇宮博物館里與這個女人遭逢的。床是她的,煙榻是她的,躺在煙榻上的那個軀殼雖是石膏做的,卻仍是女人。而且,我走了許多間屋子,不論走到哪里,到處都有她陰郁的影子,到處都能聽見她低低的哭聲和瘋狂的尖叫。
我遭逢的是一個特殊的女人。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就停留了下來。我知道,我注定是離不開女人的,我的筆,也注定是要寫女人的。
她是皇后,卻是末代皇后,還到東北來做了幾天偽皇后。這就有戲。這使她一度成了電影電視里的焦點人物,而且扮演她的女人都是明星大腕。只是明星們在演皇后的同時也演自己,由于她們把自己的羽毛梳理得過于亮麗,皇后的面目反而有點模糊不清。屏幕上的皇后太高貴了,太成熟了。她已被藝術(shù)得變形,藝術(shù)得不親切。我終于明白,我其實就是為了走近真實的皇后,為了走近真實的婉容,或者是為了走近中國那一段特殊的歷史,而主動前來與這個女人遭逢的。
那是個上午,去偽皇宮博物館的人忽地被門旁一間屋子里的電視吸住了。那時候王軍霞正在亞特蘭大田徑場上長跑,她已經(jīng)拿了一項冠軍,跑這一項時她好像突然間感到身體不適,最后那幾百米沒跑好,弄得許多人圍著電視喊喊喳喳。偽皇宮因此而顯得空蕩了些,我可以聚精會神朋友似的待在婉容的房間里。我明明是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著婉容,婉容卻讓我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一些古典的母性的體諒和悲憫。
墻上有她許多照片。給我的感覺,她一直沒長大,她也并不像說的或演的那么美。美是昂揚,是健康,是大方。美有陽光。她卻沒有這樣的氣息。她總是壓低下巴,收緊肩膀,眼睛吃驚地望著人。那是一雙孩子的目光,至多是一個皇族格格的眼界。那種小心和慌張,那種柔弱和寧靜,只能承載一小塊藍(lán)天,卻給了她一個世界。上天的這個賜予,就注定了她將是一個悲劇的女人。
婉容是混血的。她的老家在大東北嫩江邊上的吶河,出身并不是滿洲族,而是達(dá)斡爾族,祖上歷代都是清朝的忠臣良將。高祖父戰(zhàn)功赫赫,曾官至副都統(tǒng)。曾祖父由一個藍(lán)翎侍衛(wèi)青云直上,做了吉林將軍,歷經(jīng)咸豐、同治、光緒三朝?!都滞ㄖ尽肪褪撬娓妇幮薜那宕┤~吉林省第一部官修全省通志。從祖父開始,郭布羅家族與愛新覺羅家族攀上了親,祖母是皇家的格格。然而,郭布羅氏家從此就再沒人上疆場,也沒人上官場。祖父只喜歡讀書作詩,儼然一個文人。她的父親則成了一個守護(hù)祖產(chǎn)的大管家,其中就要守護(hù)東北老家的幾千響土地。婉容從出生的那一刻起,頭頂就籠罩著一大片祖宗灑下的蔭涼,就有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地讓她有可能走進(jìn)那座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