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散文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fēng) 也聽見
沙 也聽見
石城之行
一九五七年的雪佛蘭小汽車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高速在愛荷華的大平原上疾駛。北緯四十二度的深秋,正午的太陽以四十余度的斜角在南方的藍空滾著銅環(huán),而金黃色的光波溢進玻璃窗來,撫我新剃過的臉。我深深地飲著飄過草香的空氣,讓北美成熟的秋注滿我多東方回憶的肺葉。是的,這是深秋,亦即北佬們所謂的“小陽春”(Indian Summer),下半年中最值得留戀的好天氣。不久寒流將從北極掠過加拿大的平原南侵,那便是戴皮帽,穿皮衣,著長統(tǒng)靴子在雪中掙扎的日子了。而此刻,太陽正凝望平原上做著金色夢的玉蜀黍們;奇跡似的,成群的燕子在晴空中呢喃地飛逐,老鷹自地平線升起,在遠空打著圈子,覬覦人家白色柵欄里的雛雞,或者是安格爾教授告訴我的,草叢里的野鼠。正是萬圣節(jié)之次日,家家廊上都裝飾著畫成人面的空南瓜皮。排著禾墩的空田盡處,伸展著一片片緩緩起伏的黃艷艷的陽光,我真想請安格爾教授把車停在路邊,讓我去那上面狂奔,亂嚷,打幾個滾,最后便仰臥在上面曬太陽,睡一個童話式的午睡。真的,十年了,我一直想在草原的大搖籃上睡覺。我一直羨慕塞拉的名畫《星期日午后的大碗島》中懶洋洋地斜靠在草地上幻想的法國紳士,羨慕以抒情詩的節(jié)奏跳跳蹦蹦于其上的那個紅衣小女孩。我更羨慕鮑羅丁在音樂中展露的那種廣闊,那種柔和而奢侈的安全感。然而東方人畢竟是東方人,我自然沒有把這思想告訴安格爾教授。
東方人確實是東方人。喏,就以坐在我左邊的安格爾先生來說,他今年已經(jīng)五十開外,出版過一本小說和六本詩集,做過哈佛大學(xué)的教授,且是兩個女兒的爸爸了;而他,戴著灰格白底的鴨舌小帽,穿套頭的毛線衣、磨得發(fā)白的藍色工作褲和(在中國只有中學(xué)生才穿的)球鞋。比起他來,我是“紳士”得多了,眼鏡,領(lǐng)帶,皮大衣,筆挺的西裝褲加上光亮的黑皮鞋,使我覺得自己不像是他的學(xué)生。從反光鏡中,我不時瞥見后座的安格爾太太、莎拉和小花狗克麗絲。看上去,安格爾太太也有五十多歲了。莎拉是安格爾的小女兒,十五歲左右,面貌酷似爸爸——淡金色的發(fā)自在地垂落在頸后,細直的鼻子微微翹起,止于鼻尖,形成她頑皮的焦點,而臉上,美國小女孩常有的雀斑是免不了的。后排一律是女性,小花狗克麗絲也不例外。她大概很少看見東方人,幾度跳到前座來和我擠在一起,斜昂著頭打量我,且以冰冷的鼻尖觸我的頸背。
昨夜安格爾教授打電話給我,約我今天中午去“郊外”一游。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他所謂的“郊外”是指何處,自然答應(yīng)了下來。而現(xiàn)在,我們在平而直的公路上疾駛了一個多小時,他們還沒有停車的意思。自然,老師邀你出游,那是不好拒絕的。我在“受寵”之余,心里仍不免懷著鬼胎,正覺“驚”多于“寵”。他們所謂請客,往往只是吃不飽的“點心”。正如我上次在他們家中經(jīng)驗過的一樣——兩片面包,一塊牛油,一盤番茄湯,幾塊餅干。那晚回到宿舍“四方城”中,已是十一點半,要去吃自助餐已經(jīng)太遲,結(jié)果只飲了一杯冰牛奶,餓了一夜。
“保羅,”安格爾太太終于開口了,“我們?nèi)グ材饶ιˋnamosa)吃午飯吧。我好久沒去看瑪麗了。”
“哦,我們還是直接去石城好些?!?/p>
“石城”(Stone City)?這地名好熟!我一定在哪兒聽過,或是看過這名字。只是現(xiàn)在它已漏出我的記憶之網(wǎng)。
“哦,保羅,又不遠,順便彎一彎不行嗎?”安格爾太太堅持著。
“O please,Daddy!”莎拉在想念她的好朋友琳達。
安格爾教授OK了一聲,把車轉(zhuǎn)向右方的碎石子路。他的愛女兒是有名的。他曾經(jīng)為兩個女兒寫了一百首十四行詩,出版了一個單行本《美國的孩子》(American Child)。莎拉愛馬,他以一百五十元買了一匹小白馬。莎拉要騎馬參加愛荷華大學(xué)“校友回校大游行”,父親巴巴地去二十英里外的俄林(Olin)借來一輛拖車,把小白馬載在拖車上,運去游行的廣場,因為公路上是不準騎馬的。可是父母老后,女兒是一定分居的。老人院的門前,經(jīng)??梢钥匆娮诳恳紊蠠o聊地曬著太陽的老人。這景象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我曾看見一位七十五歲(一說已八十)步態(tài)蹣跚的老工匠獨住在一座頗大的空屋中,因而才了解弗羅斯特(Robert Frost)《老人的冬夜》一詩的凄涼意境。
不過那次的游行是很有趣味的。平時人口僅及二萬八千的愛荷華城,當(dāng)晚竟擠滿了五萬以上的觀眾——有的自西達拉匹茲(Cedar Rapids)趕來,有的甚至來自三百英里外的芝加哥。數(shù)英里長的游行行列,包括競選廣告車,賽美花車,老人隊,雙人腳踏車隊,單輪腳踏車隊,密西西比河上的古畫舫,開辟西部時用的老火車,以及四馬拉的舊馬車,最精彩的是老爺車隊,愛荷華州一九二〇年以前的小汽車全部都出動了。一時街上火車尖叫,汽船鳴笛,古車蹣跚而行,給人一種時間的錯覺。百人左右的大樂隊間隔數(shù)十丈便出現(xiàn)一組,領(lǐng)先的女孩子,在華氏四十幾度的寒夜穿著短褲,精神抖擻地舞著指揮杖,踏著步子。最動人的一隊是“蘇格蘭高地樂隊”(The Scottish Highlanders),不但陣容壯大,色彩華麗,音樂也最悠揚。一時你只見花裙和流蘇飄動,鼓號和風(fēng)笛齊鳴,那嘹亮的笛聲在空中回蕩又回蕩,使你悵然想起司各特的傳奇和彭斯的民歌。
汽車在一個小鎮(zhèn)的巷口停了下來,我從古代的光榮夢中醒來。向一只小花狗吠聲的方向望去,一座小平房中走出來一對老年的夫妻歡迎客人。等到大家在客廳坐定后,安格爾教授遂將我介紹給鮑爾先生及太太。鮑爾先生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望上去有五十七八的年紀,以皺紋裝飾成的微笑中有一影古遠的憂郁,有別于一般面有得色、頤有余肉的典型美國人。他聽安格爾教授說我來自臺灣,眼中的淺藍色立刻增加了光輝。他說二十年前曾去過中國,在廣州住過三年多;接著他講了幾句迄今猶能追憶的廣東話,他的目光停在虛空里,顯然是陷入往事中了。在地球的反面,在異國的深秋的下午,一位碧瞳的老人竟向我娓娓而談中國,流浪者的鄉(xiāng)愁是很重很重了。我回想起在香港的一段日子,那時母親尚健在……
莎拉早已去后面找小朋友琳達去了,安格爾教授夫婦也隨女主人去地下室取酒。主客的寒暄告一段落,一切落入冷場。我的眼睛被吸引到墻上的一幅翻印油畫:小河、小橋、近村、遠徑、圓圓的樹,一切皆呈半寐狀態(tài),夢想在一片童話式的處女綠中;稍加思索,我認出那是美國已故名畫家伍德(Grant Wood,1892—1942)的名作《石城》(Stone City)。在國內(nèi),我和咪也有這么一小張翻版,兩人都說這畫太美了,而且靜得出奇,當(dāng)是出于幻想。聯(lián)想到剛才車上安格爾教授所說的“石城”,我不禁因吃驚而心跳了。這時安格爾教授已回到客廳里,發(fā)現(xiàn)我投向壁上的困惑的眼色,朝那幅畫瞥了一眼,說:
“這風(fēng)景正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石城有一座小小的夏季別墅,好久沒有人看守,今天特別去看一看?!?/p>
我驚喜未定,鮑爾先生向我解釋,伍德原是安格爾教授的好友,生在本州的西達拉匹茲,曾在愛荷華大學(xué)的藝術(shù)系授課,這幅《石城》便是伍德從安格爾教授的夏屋走廊上遠眺石城鎮(zhèn)所作。
匆匆吃過“零食”式的午餐,我們別了鮑爾家人,繼續(xù)開車向石城疾駛。隨著沿途樹影的加長,我們漸漸接近了目的地。終于在轉(zhuǎn)過第三個小山坡時,我們從異于伍德畫中的角度眺見了石城。河水在斜陽下反映著淡郁郁的金色,小橋猶在,只是已經(jīng)陳舊剝落,不似畫中那么光彩。啊,磨坊猶在,叢樹猶在,但是一切都像古銅幣一般,被時間磨得黯淡多了;而圓渾的山巒頂上,只見半黃的草地和凌亂的禾墩,一如黃金時代的余灰殘燼。我不禁失望了。
“啊,春天來時,一切都會變的。草的顏色比畫中的還鮮!”安格爾教授解釋說。
轉(zhuǎn)眼我們就駛行于木橋上了,過了小河,我們漸漸盤上坡去,不久,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視中了。到了山頂,安格爾教授將車停在別墅的矮木柵門前。大家向夏屋的前門走去,忽然安格爾太太叫出聲來,原來門上的鎖已經(jīng)給人扭壞。進了屋去,過道上、客廳里、書房里,到處狼藉著破杯、碎紙、分了尸的書、斷了肢的玩具、剖了腹的沙發(fā)椅墊,凌亂不堪,有如兵后劫余。安格爾教授一聳哲學(xué)式的兩肩,對我苦笑。莎拉看見她的玩具被毀,無言地撿起來捧在手里。安格爾太太絕望地訴苦著,拾起一件破家具,又丟下另一件。
“這些野孩子!這些該死的野孩子!”
“哪里來的野孩子呢?你們不能報警嗎?”
“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中學(xué)放了暑假,就成群結(jié)黨,來我們這里胡鬧、作樂、跳舞、喝酒?!闭f著她拾起一只斷了頸子的空酒杯,“報警嗎?每年我們都報的,有什么用處呢?你曉得是誰闖進來的呢?”
“不可以請人看守嗎?”我又問。
“噢,那太貴了,同時也沒有人肯做這種事??!每年夏天,我們只來這里住三個月,總不能雇一個人來看其他的九個月啊?!?/p>
接著安格爾太太想起了樓上的兩大間臥室和一間客房,匆匆趕了上去,大家也跟在后面。凌亂的情形一如樓下:席夢思上有污穢的足印,地板上橫著釣竿,滾著開口的皮球。嗟嘆既畢,她也只好頹然坐了下來。安格爾教授和我立在朝西的走廊上,倚欄而眺。太陽已經(jīng)在下降,暮靄升起于黃金球和我們之間。從此處俯瞰,正好看到畫中的石城。自然,在藝術(shù)家的畫布上,一切皆被簡化、美化,且重加安排,經(jīng)過想象的沉淀作用了。安格爾教授告訴我,當(dāng)初伍德即在此廊上支架作畫,數(shù)易其稿始成。接著他為我追述伍德的生平,說格蘭特(Grant,伍德之名)年輕時不肯做工,作畫之余,成天閑逛,常常把膠水貼成的紙花獻給女人,不久那束花便散落了;或者教小學(xué)生把燈罩做成羊皮紙手稿的形狀??墒菒酆扇A的人都喜歡他,朋友們分錢給他用,古玩店懸賣他的作品,甚至一位百萬財主也從老遠趕來赴他開的波希米亞式的晚會——他的臥室是一家殯儀館的老板免費借用的??墒撬梢曔@種局限于一隅的聲名,曾經(jīng)數(shù)次去巴黎,想要征服藝術(shù)的京都。然而巴黎是不容易征服的,你必須用巴黎沒有的東西去征服巴黎;而伍德只是一個模仿者,他從印象主義一直學(xué)到抽象主義。他在塞納路租了一間畫展室,展出自己的三十七幅風(fēng)景,但是批評界始終非常冷淡。在第四次游歐時,他從十五世紀的德國原始派那種精確而細膩的鄉(xiāng)土風(fēng)物畫上,悟出他的藝術(shù)必須以自己的故鄉(xiāng),以美國的中西部為對象。趕回愛荷華后,他開始創(chuàng)造一種樸實、堅厚而又經(jīng)過藝術(shù)簡化的風(fēng)格,等到《美國的哥特式》一畫展出時,批評界乃一致承認他的藝術(shù)。不過,這幅《石城》應(yīng)該仍屬他的比較“軟性”的作品,不足以代表他的最高成就,可是一種迷人的純真仍是難以抗拒的。
“格蘭特已經(jīng)死了十七年了,可是對于我,他一直坐在這長廊上,做著征服巴黎的夢?!?/p>
橙紅色的日輪墜向了遼闊的地平線,秋晚的涼意漸濃。草上已經(jīng)見霜,薄薄的一層,但是在我,已有十年不見了。具有圖案美的柏樹尖上還流連著淡淡的夕照,而腳底下的山谷里,陰影已經(jīng)在擴大。不知從什么地方響起一兩聲蟋蟀的微鳴,但除此以外,鳥聲寂寂,四野悄悄。我想念的不是亞熱帶的島,而是嘉陵江邊的一座古城。
歸途中,我們把落日拋向右手,向南疾駛。橙紅色彌留在平原上,轉(zhuǎn)眼即將消滅。天空藍得很虛幻,不久便可以寫上星座的神話了。我們似乎以高速夢游于一個不知名的世紀,而來自東方的我,更與一切時空的背景脫了節(jié),如一縷游絲,完全不著邊際。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于愛荷華城
南太基
從什么時候起甲板上就有風(fēng)的,誰也說不清楚。先是拂面如扇,繼而浸肘如水,終于鼓腋翩翩欲飛。當(dāng)然誰也不愿意就這樣飛走。滿船海客,紛紛披上夾克或毛衫。黃昏也說它冷了。于是有更多的鷗飛過來加班,穿梭不停,像真的要把暝色織成更濃更密的什么。不再浮光耀金,落日的海葬儀式已近尾聲,西南方兀自牽著幾束馬尾,愈曳愈長愈淡薄。收回渺渺之目,這才發(fā)現(xiàn)原是龐然而踞的大陸,已經(jīng)夷然而偃,愈漂愈遠,再也追不上來了。紅帽子,黃煙囪,這艘三層乳白渡輪,正踏著萬頃波紋,施施駛出浮標(biāo)夾道的水巷,向汪洋。
仍有十幾只鷗,追隨船尾翻滾的白浪,有時急驟地俯沖,爭啄水中的食物。怪可憐的芭蕾舞女,黃喙白羽,潔凈而且窈窕,正張開遒勁有力的翅膀,循最輕靈最柔美的曲線,在風(fēng)的背上有節(jié)奏地溜冰。風(fēng)的背很闊,很冰。風(fēng)的舌有咸水的腥氣。烏衣巫的瓶中,夜,愈釀愈濃。北緯四十一度的洋面,仍有一層翳翳的毛玻璃的什么,在抵抗黑暗的凍結(jié)。進了公海,什么也摸不到握不著了。我們把自己交給船,船把自己交給虛無,誰也負不了責(zé)任的完整無憾的虛無。藍黝黝的渾淪中,天的茫茫面對海的茫茫,海的茫茫面對的仍是天的茫茫,分辨不清,究竟是天欲掬海,或是海欲溺天。
前甲板風(fēng)大,乘客陸續(xù)移到后甲板來。好幾對人影綢繆在那邊的角落里。一個年輕的媽媽,抱著幼嬰,倚在我左側(cè)的船舷?;桦?,她的鼻梁仍俏拔地挺出,襯在一張灰白欲溶的臉上。媽媽和嬰孩都有略透棕色的金發(fā),母女相對而笑的瞳仁中,映出一些淡淡的波影。一個白發(fā)老叟陷在漏空的涼椅內(nèi),向自己的煙斗,吞吐恍惚。??蛡冊诟髯缘慕^緣中咀嚼自己的渺小,面對永不可解的天之謎,海之謎,夜之謎??湛帐幨?,最單純的空間和時間最難懂,也最耐讀。就像此刻,從此地到好望角到挪威的長長峽灣,多少億立方米的碧洪咸著同樣的咸,從高緯度的防波堤咸到低緯度的船塢,天文數(shù)字的鯊、鯨、鯡、鱈和海豚究竟在想些什么?希臘的人魚老了。西班牙的樓船沉了。海盜在公海上已絕跡,金幣未銹,貪婪的眼珠都磨成了珍珠。同樣的咸咸了多少世紀,水族們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像此刻,我究竟在想什么?讀天,讀夜,讀海。三本厚厚的空空的書,你讀了又讀,仍然什么也沒有讀懂但仍然愛讀,即使你念過每一叢珊瑚每一座星。三小時的航程,短暫的也是永恒的過程,從一個海岸到另一個海岸。海岸與海岸間,你伸向過去和未來。把軀體遺在現(xiàn)在,說,陸地不存在,時間靜止,空間泯滅,讓我從容整理自己的靈魂。因為這只是過渡,逝者已逝,來者猶未來,你是無牽無掛的自己。一切都純粹而且透明??臻g湮滅。時間休止。而且,我實在也很倦了。長沙發(fā)陷成軟軟的盆地,多安全的盆地啊。我想,我實在應(yīng)該橫下去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醒來時,渡輪的汽笛猶曳著尾音,滿港的回聲應(yīng)和著?!澳咸搅??!币粋€中年的美國太太對我笑笑。倉促間,我提起行囊加入下船的乘客,沿著海藻和蛤蜊攀附的浮橋,踏上了南太基島。冽冽的海風(fēng)中,幾盞零零落落的街燈,在榆樹的濃蔭和幢幢古屋之間,微弱地抵抗著四圍的黑暗。敞向碼頭的大街,人影漸稀。我沿著紅磚砌成的人行道走過去,走進十七世紀。摸索了十幾分鐘,我不得不對自己承認是迷路了。對街的消火栓旁,正立著一個警察。我讓過一輛一九五七或一九五八年的老福特,向他走去。
用疑惑的神情打量了我好一會,他才說:“要找旅館嗎?前面的小巷子向左轉(zhuǎn),走到底,再向右轉(zhuǎn),有一家上等的客棧?!弊裱闹甘荆疫M了那個小巷子,但數(shù)分鐘后,又迷了路,冷落的街燈和樹影里,迷魂陣的卵石路和紅磚路,盡皆曲折而且狹窄而且一腳高后是一腳低。這條巷子貌似那條巷子冒充另一條含糊的巷子。一度我闖進了一條窄街,正四顧茫然間,鬼火似的街燈撥出一方朦朧,湊上去細細辨認,赫然“Coffin”六個字母!惶然急退出來,驚疑未定,憶起似乎在《白鯨記》的開頭幾章見過那條“棺材街”。幸而再轉(zhuǎn)一個彎,便找到一家“殖民客?!?。也幸好,客舍女主人是一個愛笑的棕發(fā)碧眼小婦人,可親的笑容里,找不出任何詭譎的聯(lián)想。講妥房價,我在旅客登記簿上簽了自己的名字:Pai Chin。于是那雙碧睛說:“派先生,讓我?guī)闳ツ愕姆块g吧?!毙廊唬腋蠘遣⒆哌^長長的回廊,一面暗暗好笑,那只是中文“白鯨”的羅馬拼音。
一切安頓下來,已經(jīng)是午夜了。好長的一天。從旭日冒紅就踹上了新英格蘭的公路,越過的州界多于跨過的門檻,三百英里的奔突,兩小時半的航行之后,每一片肌肉都向疲乏投降了。淋浴過后,雙人床加倍地寬大柔軟。不久,大西洋便把南太基搖成了一只小搖籃了。
再度恢復(fù)知覺,感到好冷,淅瀝的行板自下面的古磚道傳來。島上正在落雨。寒濕的雨氣漾進窗來,夾著好清新好干凈的植物體香。拉上毛毯,貪饞地嗅了好一陣,除了精致得有點饜鼻搔心的薔薇清芬,辨不出其他成分來。外面,還是黑沉沉的。掏出夜光表,發(fā)現(xiàn)還不到四點鐘。薔薇的香氣特別醒腦,心念一動,神志爽爽,再也睡不著了。就這樣將自己擱淺在夜的礁上,昨天已成過去,今天尚未開始。就這樣孤懸在大西洋里,被圍于異國的魚龍,聽四周洶涌著重噸的藍色之外無非是藍色之下流轉(zhuǎn)著壓力更大的藍色,我該是島上唯一的中國人,雖然和中國阻隔了一整個大陸加上一整個大洋。絕緣中的絕緣,過渡中的過渡。雨,下得更大了。寒氣透進薄薄的毛氈。決定不能再睡下去,索性起來,披上厚夾克,把窗扉合上。街上還沒有一點破曉的消息。坐在臨窗的桌前,捻亮壁燈,想寫一封長長的航空信,但是信紙不夠。便從手提袋里,撿出《白鯨記》,翻到“南太基”一章,麥爾維爾沉雄的男低音遂震蕩著室內(nèi)的空氣。
“南太基!拿出你的地圖來看一看。看它究竟占據(jù)世界的哪個角落;看它怎樣立在那里,遠離大陸,比砥柱燈塔更孤獨。你看——只有一座土崗子,一肘灣沙;除了岸,什么背景都沒有。此地的沙,你拿去充吸墨紙,二十年也用不完。愛說笑的人曾對你說,島民得自種野草,因為島上原無野草;說薊草要從加拿大運來;說為了封住一只漏油桶,島民得去海外訂購木塞;說他們在島上把木片木屑攜來攜去,像在羅馬攜帶十字架真跡的殘片一樣;說島民都在門前種草,為了夏天好遮陰;說一片草葉便成綠洲,一天走過三片葉子便算是草原;說島民穿流沙鞋子,像拉布蘭人的雪靴;說大西洋將他們關(guān)起來,系起來,四面八方圍起來,堵起來,隔成一個純粹的島嶼,怪不得他們坐的椅子用的桌子都會發(fā)現(xiàn)粘著小蛤蜊,像黏附在玳瑁的背甲上那樣。這些聳聽的危言莫非說明南太基不是伊利諾伊罷了。
“莫怪這些出生在岸邊的南太基人要向海索取生活了!開始他們在沙灘上捉蟹;膽子大些,便涉水出去網(wǎng)鯖;經(jīng)驗既多,便坐船出海捕鱈;最后,竟遣出整隊的艨艟巨舟,去探索水的世界,周而復(fù)始地環(huán)繞著澤國或遠窺白令海峽,不分季節(jié),不分海域,向《舊約》洪水也淹不死的最雄壯的宏偉獸群無盡止地挑戰(zhàn),最怪異的最嵯峨的獸群!
“就像這樣,這些赤條條的南太基人,這些海上隱士,從他們海上的蟻丘出發(fā),去蹂躪去征服水的世界,如眾多的亞歷山大;且相約分割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像海霸三邦瓜分波蘭。任美國將墨西哥并入得克薩斯,吞罷加拿大再吞古巴;任英國占領(lǐng)印度,懸他們的火旗在太陽上;我們的水陸球仍有三分之二屬南太基人。因為海是南太基人的,他們擁有海,正如帝王擁有帝國,其他的舟子只能過路罷了。南太基的商船只是延長的橋梁,南太基的武裝的船只是浮動的堡壘。即使海盜與私掠船員,縱橫海上如響馬縱橫陸上,畢竟掠劫的只是其他的船只,像他們自身一樣的飄零的陸地罷了,何曾要直接向無底的海洋討生活。南太基人,只有他們才住在海上喧嚷在海上;只有他們,如《圣經(jīng)》所載,是騎舟赴海,往返耕海像耕自己的大農(nóng)場。海是他們的家,海是他們的生意,諾亞的洪水亦無法使之中斷,雖然它淹沒中國的億萬生靈……”
這真是《山海經(jīng)》了。麥爾維爾只解諾亞避洪,未聞大禹治水罷了。竊笑一聲,我繼續(xù)讀下去:“南太基人生活在海上,像松雞生活在平原;他們遁于波間,他們攀波浪像羚羊的獵人攀阿爾卑斯。陸上無家的海鷗,日落時收斂雙翼,在波間搖撼入夢;相同地,夜來時,南太基人望不見陸地,卷起船帆臥下來休息,就在他們枕下,成群的海象和鯨沖波來去?!?/p>
不知何時雨已經(jīng)歇了。下面的街上開始有人走動。不久,卵石道上曳過轆轆的車聲。壁燈的黃暈,在漸明的曙色里顯得微弱起來。闔上厚達八百頁的《白鯨記》,捻熄了壁燈,我走向略有紅意的曙色,把窗扉推開。薔薇的噓息浮在空中,猶有濕濕的雨味自泥中漾起。清晨嫩得簇簇新,沒有一條皺紋。當(dāng)街一排大榆樹,垂著新沐的綠發(fā),背光處的叢葉疊著層次不同的翠黑。飫著洗得透明的空氣,忽然,我感到餓了。
從“殖民客?!背鰜恚粋€燦亮而涼爽的早晨在外面迎我,立刻感覺頭腦清醒,肺葉純凈,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新生。出了窄巷子,滿身鮮翠的樹影,榆樹重疊著楓葉的影子,在剛煉出爐的金陽光中,一拍,便全部抖落了。粗卵石鋪砌的大街上,晨曦亮得撩人眉睫。兩邊的紅磚人行道,浮著荇藻縱橫的樹蔭。菜販子,瓜果販子,賣花童子,在薄霧中張羅各自的攤位,烘出一派朝氣。那淡淡的霧氛,要疊疊不攏,要牽牽不破,在無風(fēng)的空中懸著一張光之網(wǎng)。
大街向港口斜斜敞開,藍色的水平被高矮不齊的船桅所分割,白漆的船身迎著太陽加倍地晃眼。星條旗在聯(lián)邦郵局的上空微微拂動。圣瑪麗天主堂從殖民式的白屋間巍然升起。終于走進一家海味店,點了一碗蛤蜊濃羹,面海而坐。港內(nèi)泊著百十來只精巧的游艇和漁船,密檣稠桅之間,船的白和水的藍對比得鮮麗刺眼。港外,是鷗的跑道鯨的大街,是盛得滿滿藍得恍恍惚惚的大西洋。這里是南太基,十九世紀中葉以前,這里是漁人的迦太基帝國,世界捕鯨業(yè)的京城。一八四〇年,全盛期的南太基點亮了大半個世界的蠟燭,那時,眼前的這港中,矗立七十艘三桅捕鯨船的幢幢帆影。在那以前,島上住著四個印第安部落。然后是十七世紀的教友派移民。然后有人用三十金鎊外加兩頂海貍帽子就把南太基買了下來。但那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闔上厚厚的《白鯨記》,就統(tǒng)統(tǒng)給蓋起來了。不信,你可以去問大西洋,它一定藍成一種健忘的藍來,把一切一切賴得一干二凈?!澳模泓c的蛤蜊濃羹!”漿得挺硬的女侍的白衣裙遮住了港景。
食罷蛤羹,沿著已經(jīng)醒透了的大街緩緩步回市中心,向島上唯一的租車行租到一輛敞篷汽車。那是一輛老克萊斯勒,車身高聳而輪廓魯鈍,一副方頭大耳的土相,敘起年資來,至少至少是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以前的出品,可以當(dāng)我那輛小道奇的舅公而有余。只好付了五十元押金,跨上招搖的駕駛臺,敧斜傾側(cè),且吆且喝地一路闖出城去。
過了浸信會教堂,過了曾掀起荷蘭風(fēng)的十七世紀老磨坊,老克萊斯勒轉(zhuǎn)進一條接一條的紅磚巷子。叢叢盛開的白薔薇紅玫瑰,從乳色的矮圍柵里攀越出來,在蜘蛛吐絲的無風(fēng)的晴朗里,從容地,把上午釀得好香。更燦更爛的花簇,從淺青的斜屋頂上瀉落到籬門或夏廊,濺起多少浪沫。已經(jīng)是九點多鐘了,還有好多紅頂白墻的漂亮樓房,賴在深邃的榆蔭里不出來曬太陽。一出了橙子街,公路便豪闊地展開在沙岸,向司康賽那邊伸延過去。我向油門狠狠踩下,立刻召來長長的海風(fēng),自起潮的水面。沒遮攔的敞篷車在更沒遮攔的荒地上迎風(fēng)而起,我的鬢發(fā),我的四肢百骸千萬個汗毛孔皆乘風(fēng)而起,變成一只怪狼狽的風(fēng)箏。麥爾維爾所說一草成林的罕象,委實是夸張了。也許百年前確是如此,但眼前的海岸上,雖因島小風(fēng)大高樹難生,在淺沼和洼地之間,仍有一蓬蓬的薊和矮灌木。沙地起伏成緩緩的土丘。除了一座遺世獨立的燈塔和幾堆為世所遺的蒼黑色塊壘,此外,便只有一片藍蒙蒙的虛無,名字叫大西洋,從此地一直虛無到歐洲。吞吐洋流的碩大海獸,仍在虛無的藍域中,噴灑水柱,對著太陽和月光和諾亞以前就是那樣子的星象。十九世紀似乎從未發(fā)生過,《白鯨記》只是一個雄壯的謠言,麥爾維爾的玩笑開得太大了??挚停刻岣?,依希美爾和阿哈布船長。麥老胡子啊,倒真像有那回事似的。
在純?nèi)坏乃{里浸了好久。天藍藍,海藍藍,發(fā)藍藍,眼藍藍,記憶亦藍藍鄉(xiāng)愁亦藍藍復(fù)藍藍。天是一個琺瑯蓋子,海是一個瓷釉盒子,將我蓋在里面,要將我咒成一個藍瘋子,青其面而藍其牙,再掀開蓋子時,連我的母親也認不出是我了。我的心因荒涼而顫抖。臺灣的太陽在水陸球的反面,等他來救我時,恐怕我已經(jīng)藍入膏肓,且藍發(fā)而死,連藍遺囑也未及留下。細沙岸上,曝著被鷗啄空了的鳀骸,連綿數(shù)里的腐魚腥臭。乃知死亡不必是黑色的。巴巴地從紐約趕到這荒島上來,沒有看到充塞乎天地之間的那座白鯨,沒有看到鼓潮驅(qū)浪的巨鯨隊,不,連一扇鯨尾都沒有看到,只撿到滿灣的小鳀尸骸。我遲來了一百多年。除非敲開一道藍色的門,觀海神于千尋之下,再也看不到十九世紀的捕鯨英雄了,再也看不到殉寶的海盜船,為童貞女皇開拓海疆的艦隊,看不見,滑膩而性感的雌人魚。海是最富的守財奴,永不泄露秘密的女巫。我遲來了好幾千年。
我看我還是回去的好。風(fēng)漸起。浪漸起。那藍眼巫的咒語愈念愈兇了。何必調(diào)遣那么多海里的深闊,來威脅一個已夠荒涼的異鄉(xiāng)人?藍色的宇宙圍成三百六十度的隔絕,將一切都隔絕在藍的那邊,將我隔絕在藍的這邊,在一個既不古代也不現(xiàn)代的遺忘里。因為古代已鎖在塔里,而我的祖國,已鎖在我胸中,肺結(jié)核一般鎖在我胸中。因為現(xiàn)代在高速而暈眩的紐約,食蟻獸吮人一般的紐約。因為你是不現(xiàn)實而且不成熟的,異鄉(xiāng)人,只為了崇拜一支男得充血的筆,一種雄厚如斧野獷如碑的風(fēng)格,甘愿在大西洋的水牢里,做海神的一夕之囚。因為像那只運斤手一樣,你也嗜伐嗜斬,總想向一面無表情的石壁上砍出自己的聲音來。因為像它一樣,你也罹了史詩的自大狂,幻想你必須飲海止渴嚼山充饑,幻想你的呼吸是神的氣候,且幻想你的幻想是現(xiàn)實。
敞篷車在藍色的吆喝聲中再度振翼,向南太基港。所有的浪全卷過來攔截。回程船票仍在我袋中,渡輪仍在港里。這是越獄的唯一機會了。風(fēng)漸小,浪漸不可聞。進了市區(qū),在捕鯨業(yè)博物館前停下來,不熄引擎,任克萊斯勒喃喃訴苦如一只大號的病貓。仍想在離去前再闖一次十九世紀的單行道。一跨進梁木枒杈的大陳列室,我的心膨脹起來。二十世紀被摒于門外。這是古鯨業(yè)史詩的資料室。百年前千年前的潮漲潮落,人與海的爭雄與巍巍黑獸群的肉搏,節(jié)奏鏗然起自每一件遺物。淚,從我的眶中溢出。淚是咸的,淚是對海的一聲回答,說,我原自咸中來我不能忘記。在吊空的帆索和錨鏈下走過去,在四分儀和六分儀之間,在三桅船的模型和航海日志和單筒望遠鏡之間走過去,向一艘捕鯨快艇的真跡,耳際是十九世紀的風(fēng)聲,是鱈角到好望角到南中國海的濤聲。我似乎呼吸著阿哈布船長呼吸過的恐怖和絕望的憤怒。昂起頭來,橫木板釘成的闊壁上,犀利的短漁叉排列成嚴厲的秩序,兩柄長鐵叉斜交而倚于其間。這是捕鯨人的兵器架。這些嗜血的兇手仍保持金屬敵意的沉默,錚錚钅從钅從的沉默,雖然它們熟悉擲叉手的膂力和孤注一擲的意志,熟悉山岳般黑色的驚惶和絕望,和十幾英畝的藍被搗成鼎沸的白的那種混亂。
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下回過頭來,赫然,一柱史無前例的雙頭狼牙棒,頭下尾上地倒立著,阻我的去路,石灰色的匙形骨分峙在左右,交合處是柱的根部。目光攀柱而上,越過粗大的梁木,止于柱尖的屋頂。兩排巨齒深深地嵌在牙床里,最低的齒間釘著一張硬卡片,上書:“世界最大鯨顎,長十八英尺,左右齒數(shù)各為二十三。雄鯨身長八十三英尺?!彼赃@便是魚類的砧板啊漁人萬劫不復(fù)的地獄門!塔土提哥們魁怪客們走過去便走不過來了。獨腳船長走過去便走不回來了。我走過來了可能走——渡輪的汽笛忽然響起,震動整個海港,而尤為重要的是,震破了藍眼巫咒語的效力,及時震斷了我的迷失和暈眩。大陸在砧板和地獄門的那邊喊我,未來的一切在門外等我。因為,汽笛又響了。南太基啊,我想我應(yīng)該走了。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六日
附注:南太基(Nantucket)是美國東北角馬薩諸塞州鱈岬之南的一個小島,長十四英里,寬三點五英里,距大陸約三十英里。十七世紀以迄十九世紀中葉,南太基一直是世界捕鯨業(yè)及制燭業(yè)中心之一。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不朽巨著《白鯨記》(Moby Dick)開卷數(shù)章即以該島為背景。一九六五年六月三十日,特去島上一游,俾翻譯《白鯨記》時,更能把握其氣氛。文中所引“南太基”一章各段,原系藝術(shù)效果的安排,因此頗有刪節(jié),幸勿以譯文不全罪我。
丹佛城——新西域的陽關(guān)
城,是一片孤城。山,是萬仞石山。城在新的西域。西域在新的大陸。新大陸在一九六九的初秋。你問:誰是張騫?所有的白楊都在風(fēng)中搖頭,蕭蕭。但即使新大陸也不太新了。四百年前,還是紅番各族出沒之地,俠隱和阿拉帕火的武士縱馬揚戈,呼嘯而過。然后來了西班牙人。然后來了聯(lián)邦的騎兵。忽然發(fā)一聲喊:“黃金,黃金,黃金!”便召來洶涌的淘金潮,喊熱了荒冷的西部。于是憑空矗起了奧馬哈,丹佛,雷諾。最后來的是我,來教淘金人的后人如何淘如何采公元前東方的文學(xué)——另一種金礦,更貴,更深。這件事,不想就不想,一想,就教人好生蹊蹺。
一想起西域,就覺得好遠,好空。新西域也是這樣??屏_拉多的面積七倍于臺灣,人口不到臺灣的七分之一。所以西出陽關(guān),不,我是說西出丹佛,立即車少人稀。事實上,新西域四巷競走的現(xiàn)代驛道,只是千里漫漫的水泥荒原,只能行車,不可行人。往往,駛了好幾十里,敻不見人,鹿、兔、臭鼬之類倒不時掠過車前。西出陽關(guān),何止不見故人,連紅人也見不到了。
只見山。在左。在右。在前。在后。在腳下。在額頂。只有山永遠在那里,紅人搬不走,淘金人也淘它不空。在丹佛城內(nèi),沿任何平行的街道向西,遠景盡處永遠是山。西出丹佛,方覺地勢漸險,已驚怪石當(dāng)?shù)?,才一分鐘,早陷入眾峰的重圍了。于是蔽天塞地的落基大山連嶂競起,交蒼接黛,一似巖石在玩疊羅漢的游戲。而要判斷最后是哪一尊羅漢最高,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三盤九彎之后,你以為這下子總該登峰造極了吧,等到再轉(zhuǎn)一個坡頂,才發(fā)現(xiàn)后面,不,上面還有一峰,在一切借口之外傲然拔起,聳一座新的挑戰(zhàn)。這樣,山外生山,石上擎石,逼得天空也讓無可讓了。因為這是科羅拉多,新西域的大石帝國,在這里,石是一切。落基山是史前巨恐龍的化石,蟠蟠蜿蜿,矯乎千里,龍頭在科羅拉多,猶有回首攫天吐氣成云之勢,龍尾一擺,伸出加拿大之外,昂成阿拉斯加。對于大石帝國而言,美利堅合眾國只是兩面山坡拼成,因為所謂“大陸分水嶺”(Continental Divide)鼻梁一樣,不偏不頗切過科羅拉多的州境。我說這是大石帝國,因為石中最崇高的一些貴族都簇擁在這里,成為永不退朝的宮廷。海拔一萬四千英尺以上的雪峰,科羅拉多境內(nèi),就擁有五十四座,郁郁壘壘,億萬兆噸的花崗巖片麻巖在重重疊疊的青蒼黯黮之上,擎起炫人眼眸的皚皚,似乎有一個冷冷的聲音在上面說:最白的即是最高。也就難怪丹佛的落日特別的早,四點半鐘出門,天就黑下來了。西望落基諸峰,橫障著多少重多少重的翠屏風(fēng)啊!西行的車輛,上下盤旋為勞,一過下午三點,就落進一層深似一層的山影中了。
樹,是一種愛攀山的生命,可是山太高時,樹也會爬不上去的。秋天的白楊,千樹成林,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艷陽下,迎著已寒的山風(fēng)翻動千層的黃金,映人眉眼,使?fàn)N爛的秋色維持一種動態(tài)美。世彭戲呼之為“搖錢樹”,化俗為雅,且饒諧趣。譬如白楊,爬到八千多英尺,就集體停在那里,再也爬不上去了。再高,就只有針葉直干的松杉之類能夠攀登。可是一旦高逾一萬二三千英尺,越過了所謂“森林線”(timber line),即高貴挺拔的柏樹也不勝苦寒,有時整座森林竟會禿斃在嶺上,蒼白的樹干平行戟立得觸目驚心,車過時,像檢閱一長列死猶不仆的僵尸。
入山一深,感覺就顯得有點異樣??諝庀”?,呼吸為難,好像整座落基山脈就壓在你胸口。同時耳鳴口干,頭暈?zāi)繚瑫簳r產(chǎn)生一種所謂“高?!保╲ertigo)的癥狀。耶誕之次日,葉珊從西岸飛來山城,飲酒論詩,談天說地,相與周旋了七夕才飛去。一下噴射機,他就百癥俱發(fā),不勝暈山之苦。他在伯克利住了三年,那里的海拔只有七十五英尺,一聽我說丹佛的高度是五千二百八十,他立刻心亂意迷,以后數(shù)日,一直眼花落井,有若夢游。乃知枕霞餐露、騎鶴聽松等傳說,也許可以期之費長房王子喬之屬,像我們這種既拋不掉身份證又缺不了特效藥的凡人,實在是難可與等期啊。費長房王子喬渺不可追,倒也罷了。來到大石帝國之后,竟常常想念兩位亦仙亦凡的人物:一位是李白,另一位是米芾。不提蘇軾,當(dāng)然有欠公平,可是高處不勝寒的人,顯然是不宜上落基山的。至于韓愈那樣“小雞”氣,上華山而不敢下,竟觳觫坐地大哭,“恐高癥”顯然進入三期,不來科羅拉多也罷。李白每次登高,都興奮得很可笑也很可愛。在峨眉山頂,“余亦能高詠”的狂士,居然“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真是憨得要命吧。只是跟這樣的人一起駕車,安全實在可憂。我來丹佛,駕車違禁的傳票已經(jīng)拿過四張。換了李白,斗酒應(yīng)得傳票百張。至于米芾那石癲,見奇石必衣冠而拜,也是心理分析的特佳對象。我想他可能患有一種“巖石意結(jié)”(rock complex),就像屈原可能患有“花狂”(floramania)一樣。石奇必拜,究竟是什么用意呢?拜它的清奇高古呢,還是拜它的頭角崢嶸?拜它的堅貞不移呢,還是拜它的神骨仙姿?總之這樣的石癡石癖,若登落基大山,一定大有可觀,說不定真會伏地不起,蟬蛻而成拜石教主呢。
說來說去,登高之際,生理的不適還在其次,心理的不安恐怕更難排除。人之為物,卑瑣自囿得實在可憫。上了山后,于天為近,于人為遠,一面興奮莫名,飄飄自賞,一面又惶恐難喻,悚然以驚,悵然以疑。這是因為登高凌絕,靈魂便無所逃于赤裸的自然之前,而人接受偉大和美的容量是有限的,一次竟超過這限度,他就有不勝重負之感。將一握畏怯的自我,毫無保留地擲入大化,是可懼的。一滴水落入海中,是加入,還是被并吞?是加入的喜悅,還是被吞的恐懼?這種不勝之感,恐怕是所謂“恐閉癥”的倒置吧。也許這種感覺,竟是放大了的“恐閉癥”也說不定,因為入山既深,便成山囚,四望莫非怪石危壁,可堪一驚。因為人實在已經(jīng)被文明嬌養(yǎng)慣了,一旦拔出紅塵十丈,市聲四面,那種奇異的靜便使他不安。所以現(xiàn)代人的狼狽是雙重的:在工業(yè)社會里,他感到孤絕無援,但是一旦投入自然,他照樣難以欣然神會。
而無論入山見山或者入山渾不見山,山總在那里是一個事實。也許踏破名山反而不如悠然見南山。時常,在丹佛市的鬧街駛行,一脈青山,在車窗的一角悠然浮現(xiàn),最能動人清興。我在寺鐘女子學(xué)院的辦公室在崔德堂四樓,斜落而下的鱗鱗紅瓦上,不時走動三五只灰鴿子,嘀嘀咕咕一下午的慵倦和溫柔。偶爾,越過高高的橡樹頂,越過風(fēng)中的聯(lián)邦星條旗和那邊惠德麗教堂的聯(lián)鳴鐘樓,落基諸峰起伏的山勢,似真似幻地涌進窗來。在那樣的距離下,雄渾的山勢只呈現(xiàn)一勾幽渺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若一弦琴音。最最壯麗是雪后,晚秋的太陽分外燦明,反映在五十英里外的雪峰上,皎白之上晃蕩著金紅的霞光,那種精巧靈致的形象,使一切神話顯得可能。
每到周末,我的車首總指向西北,因為世彭在丹佛西北二十五英里的科羅拉多大學(xué)教書,他家就在落基山黛青的影下。那個山城就叫波德(Boulder),也就是龐然大石之意。一下了超級大道,才進市區(qū),嵯峨峻峭的山勢,就逼在街道的盡頭,舉起那樣沉重的蒼青黛綠,俯臨在市鎮(zhèn)的上空,壓得你抬不起眼睫。愈行愈近,山勢愈益聳起,相對地,天空也愈益縮小,終于巨巖爭立,絕壁削面而上,你完完全全暴露在眈眈的巉巖之中。每次進波德市,我都要猛吸一口氣,而且坐得直些。
到了山腳下的楊宅,就像到了家里一樣,不是和世彭飲酒論戲(他是科大的戲劇教授),便是和他好客的夫人惟全攤開楚河漢界,下一盤象棋。晚餐后,至少還有兩頓宵夜,最后總是以鬼故事結(jié)束。子夜后,市鎮(zhèn)和山都沉沉睡去,三人才在幢幢魅影之中,怵然上樓就寢。他們在樓上的小書房里,特為我置了一張床,我戲呼之為“陳蕃之榻”。戲劇教授的書房,不免掛滿各式面具。京戲的一些,雖然怒目橫眉,倒不怎么嚇人,唯有一張歌舞伎的臉譜,石灰白的粉面上,一對似笑非笑的細眼,紅唇之間嚼著一抹非齒非舌的墨黑的什么,嫵媚之中隱隱含著猙獰。只要一進門,她的眼睛就停在我的臉上,瞇得我背脊發(fā)麻。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取下來,關(guān)到抽屜里去。然后在落基山隱隱的鼾息里,告訴自己這已經(jīng)夠安全了,才勉強裹緊了毛氈入睡。第二天清晨,拉開窗帷,一大半是山,一小半是天空。而把天擠到一邊去的,是屹屹于眾山之上和白霧之上的奧都本峰,那樣逼人眉睫,好像一伸臂,就染得你滿手的草碧苔青。從波德出發(fā),我們常常深入落基山區(qū)。九月間,到半山去看白楊林子,在風(fēng)里炫耀黃金,回來的途中,系一枝白楊在汽車的天線上,算是俘虜了幾片秋色。中秋節(jié)的午夜,我們一直開到山頂,在盈耳的松濤中,俯瞰三千英尺下波德的夜市。也許是心理作用,那夜的月色特別清亮,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銀。山的背后是平原是沙漠是海,海的那邊是島,島的那邊是大陸,舊大陸上是長城是漢時關(guān)秦時月。但除了寂寂的清輝之外,頭頂?shù)脑率裁匆矝]說。抵抗不住高處的冷風(fēng),我們終于躲回車中,盤盤旋旋,開下山來。
月下的山峰,景色的奇幻,只有雪中的山峰可以媲美。先是世彭說了一個多月,下雪天一定要去他家,圍著火鍋飲酒聽?wèi)?,然后踏雪上山,看結(jié)滿堅冰的湖和山澗。他早就準備了酒、花生和一大鍋下酒菜,偏偏天不下雪。然后十月初旬的一個早晨,在異樣的寂靜中醒來,覺得室內(nèi)有一種奇幻的光。然后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種反射,一層流動的白光浮漾在天花板上。四周闃闃寞寞,下面的街上更無一點車聲。心知有異,立刻披衣起床。一拉窗帷,那樣一大幅皎白迎面給我一摑,打得我猛抽一口氣。好像是誰在一揮杖之間,將這座鋼鐵為筋水泥為骨的丹佛城吹成了童話的魔境,白天白地,冷冷的溫柔覆蓋著一切。所有的樹都枝柯倒懸如垂柳,不勝白天鵝絨的重負。而除了幾縷灰煙從人家煙囪的白煙斗里裊裊升起之外,茫然的白毫無遺憾的白將一切的一切網(wǎng)在一片惘然的忘記之中。目光盡處,落基山峰已把它重噸的沉雄和蒼古羽化為幾兩重的一盤奶油蛋糕,好像一只花貓一舐就可以舐凈那樣。白。白。白。白外仍然是白外仍然是不分郡界不分州界的無疵的白,那樣六角的結(jié)晶體那樣小心翼翼的精靈圖案一英寸一英寸地接過去接成了千里的虛無什么也不是的美麗,而新的雪花如億萬張降落傘似的繼續(xù)在降落,降落在落基山的蛋糕上那邊教堂的鐘樓上降落在人家電視的天線上最后降落在我沒戴帽子的發(fā)上。當(dāng)我沖上街去張開雙臂幾乎想大嚷一聲結(jié)果只喃喃地說:冬啊冬啊你真的來了我要抱一大捧回去裝在航空信封里寄給她一種溫柔的思念美麗的求救信號說我已經(jīng)成為山之囚后又成為雪之囚白色正將我圍困。雪花繼續(xù)降落,躡手躡腳,無聲地依附在我的大衣上。雪花繼續(xù)降落,像一群伶俐的精靈在跟我捉迷藏,當(dāng)我發(fā)動汽車,用雨刷子來回驅(qū)逐擋風(fēng)玻璃上的積雪。
最過癮是在第二天,當(dāng)積雪的皚皚重負壓彎了楓榆和黑橡的枝丫,且造成許多斷柯。每條街上都多少縱橫著一些折枝,汽車迂回繞行其間,另有一種雅趣。行過兩線分駛的林蔭大道,下面濺起吱吱響的雪水,上面不時有零落的雪塊自高高的枝丫上滑下,砰然落在車頂,或墜在擋風(fēng)玻璃上,揚起一陣飛旋的白霰。這種美麗的奇襲最能激人豪興,于是在加速的駛行中我吆喝起來,亢奮如一個馬背的牧人。也曾在五湖平原的密歇根凍過兩個冰封的冬季,那里的雪更深,冰更厚,卻沒有這種奇襲的現(xiàn)象,因為中西部下雪,總在感恩節(jié)的前后,到那時秋色已老,葉落殆盡,但余殘枝,因此雪的負荷不大。丹佛城高一英里,所謂高處不勝寒,一到九月底十月初,就開始下起雪來,有的樹黃葉未落,有的樹綠葉猶繁,乃有折枝滿林斷柯橫道的異景。等到第三天,積雪成冰,枝枝丫丫就變成一叢叢水晶的珊瑚,風(fēng)起處,瑯瑯相擊有聲。冰柱從人家的屋檐上倒垂下來,揚杖一揮,乒乒乓乓便落滿一地的碎水晶。我的白車車首也懸滿冰柱,看去像一只亂髭髤的大號白貓,狼狽而可笑。
高處不勝寒,孤峙在新西域屋頂上的丹佛城,入秋以來,已然受到九次風(fēng)雪的襲擊。雪大的時候,丹佛城瑟縮在零下的氣溫里,如臨大敵,有人換上雪胎,有人在車胎上加上鐵鏈,轔轔轆轆,有一種重坦克壓境的聲威。州公路局的掃雪車全部出動,對空降的冬之白旅展開防衛(wèi)戰(zhàn),在除雪之外,還要向路面的頑雪堅冰噴沙撒鹽,維持數(shù)十萬輛汽車的交通。我既不換雪胎,更不能忍受鐵鏈鏗鏗對耳神經(jīng)的迫害,因此幾度陷在雪泥深處,不得不借路人之力,或者招來龐然如巨型螳螂的拖車,克服美麗而危險的“白禍”。當(dāng)然,這種不設(shè)防的汽車,只能繞著丹佛打轉(zhuǎn)。上了一萬英尺的雪山,沒有雪胎鐵鏈,守關(guān)人就要阻你前進。真正大風(fēng)雪來襲的時候,地面積雪數(shù)英尺,空中雪揚成霧,百里茫茫,公路局就要在險隘的關(guān)口封山,于是一切車輛,從橫行的黃貂魚到猛烈的美洲豹到排天動地而來體魄修偉像一節(jié)火車車廂的重噸大卡車,都只能偃然冬蟄了。
就在第九次風(fēng)雪圍攻丹佛的開始,葉珊從西海岸越過萬仞石峰飛來這孤城??梢哉f,他是騎在雪背上來的,因為從丹佛國際機場接他出來不到兩分鐘,那樣輕巧的白雨就那樣優(yōu)優(yōu)雅雅舒舒緩緩地下下來了。葉珊大為動容,說自從別了愛荷華,已經(jīng)有三年不見雪了。我說愛荷華的那些往事提它做什么,現(xiàn)在來了山國雪鄉(xiāng),讓我們好好聊一聊吧。當(dāng)晚鐘玲從威斯康星飛來,我們又去接她,在我的樓上談到半夜,才冒著大雪送她回旅店。那時正是耶誕期間,“現(xiàn)代語文協(xié)會”在丹佛開年會,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甚至中文日文的各種語文學(xué)者,來開會的多到八千人,一時咬牙切齒,喃喃嘁嘁,好像到了拜波之塔一樣。第二天,葉珊正待去開會,我說:“八千學(xué)者,不缺你一個,你不去,就像南極少了一頭企鵝,誰曉得!”葉珊為他的疏懶找到一個遁詞,心安理得,果然不甚出動,每天只是和我孵在一起,到了晚上,便燃起鐘玲送我的茉莉蠟燭,一更,二更,三更,直聊到舌花謝盡眼花燦爛才各自爬回床去。臨走前夕,為了及時送他去乘次晨七時的飛機,我特地買了一架華美無比的德產(chǎn)鬧鐘,放在他枕邊。不料到時它完全不鬧,只好延到第二天走。憑空多出來的一天,雪霽云開,碧空金陽的晴冷氣候,爽朗得像一個北歐佳人。我載葉珊南下珂泉,去瞻仰有名的“眾神樂園”。車過梁實秋聞一多的母校,葉珊動議何不去翻查兩位前賢的“底細”。我笑笑說:“你算了吧?!钡诙烨宄?,鬧鐘響了,我的客人也走了。地上一排空酒瓶子,是他七夕的成績。而雪,仍然在下著。
等到劉國松挾四十幅日月云煙也越過大哉落基飛落丹佛時,第九場雪已近尾聲了。身為畫家,國松既不吸煙,也不飲酒,甚至不勝啤酒,比我更清教。我常笑他不云不雨,不成氣候??墒钦f到饕餮,他又勝我許多。于是風(fēng)自西北來,吹來世彭灶上的飯香,下一刻,我們的白車便在丹佛波德間的公路上疾駛了。到波德正是半下午的光景,云翳寒日,已然西傾。先是前幾天世彭和我踹著新雪上山,在皓皓照人的絕壁下,說這樣的雪景,國松應(yīng)該來膜拜一次才對?,F(xiàn)在畫家來了,我們就推他入畫。車在勢蟠龍蛇黛黑糾纏著皎白的山道上盤旋上升,兩側(cè)的冰壁上淡淡反映冷冷的落暉。寂天寞地之中,千山萬山都陷入一種清癯而古遠的冷夢,像在追憶冰河期的一些事情。也許白發(fā)的朗斯峰和勞倫斯峰都在回憶,六千萬年以前,究竟是怎樣孔武的一雙手,怎樣肌腱勃怒地一引一推,就把它們擰得這樣皺成一堆,鳥在其中,兔和松鼠和紅狐和山羊在其中,松柏和針樅和白楊在其中,科羅拉多河阿肯色河誕生在其中。道旁的亂石中,山澗都已結(jié)冰,偶然,從一個冰窟窿底,可以隱隱窺見,還沒有完全凍死的澗水在下面琤琤地奔流,向暖洋洋的海。一個戴遮耳皮帽的紅衣人正危立在懸崖上,向亂石堆中的幾只啤酒瓶練靶,槍聲瑟瑟,似乎炸不響凝凍的寒氣,只擦出一條尖細的顫音。
轉(zhuǎn)過一個石崗子,眼前豁然一亮,萬頃皚皚將風(fēng)景推拓到極遠極長,那樣空闊的白顫顫地刷你的眼睛。在猛吸的冷氣中,一瞬間,你幻覺自己的睫毛都凍成了冰柱。下面,三百英尺下平砌著一面冰湖,從此岸到彼岸,一撫十英里的湖面是虛無的冰,冰,冰上是空幻的雪。此外一無所有,沒有天鵝,也沒有舞者。只有泠然的音樂,因為風(fēng)在說,這里是千山啊萬山的心臟,一片冰心,浸在白玉的壺里。如此而已,更無其他。忽然,國松和世彭發(fā)一聲喊,揮臂狂呼像叫陣的印第安人,齊向湖面奔去。雪,還在下著。我立在湖岸,把兩臂張到不可能的長度,就在那樣空無的冰空下,一剎間,不知道究竟要擁抱天,擁抱湖,擁抱落日,還是要擁抱一些更遠更空的什么,像中國。
一九七〇年一月
聽聽那冷雨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里,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里風(fēng)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里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dān)。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這樣想時,嚴寒里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侍旌笸联q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里面是中國嗎?那里面當(dāng)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biāo)題里嗎?還是香港的謠言里?還是傅聰?shù)暮阪I白鍵馬思聰?shù)奶瓝芟??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櫥內(nèi),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懸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nèi)?,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dāng)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罚鹉舅鹜?,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nèi)f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云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纯?,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yīng)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fā)出草和樹沐發(fā)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和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藍似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云,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云牽霧。一來高,二來干,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里“蕩胸生層云”,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fēng)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lǐng)略“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須回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云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diào)。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籟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汽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云開的空處,窺見乍現(xiàn)即隱的一峰半壑,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游戲?;氐脚_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閑,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云繚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fēng)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fēng)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更籠上一層凄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禁不起三番五次的風(fēng)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二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jù)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暗,對于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wǎng),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跋掠炅??!睖厝岬幕颐廊藖砹?,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shù)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暗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nèi)延長復(fù)加深。然后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fēng)自每一個角落里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都呼吸沉重覆著灰云。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jié)奏,單調(diào)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蚴窃诮系臐蓢l(xiāng),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么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答答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fēng)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尋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fēng)挾來,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蝸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彌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diào)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nèi)樂是室外樂,戶內(nèi)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是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F(xiàn)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jīng)》的韻里尋找?,F(xiàn)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后,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jīng)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qū)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么長,該有人發(fā)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yè)如何發(fā)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fēng)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fā)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qū)Ψ降拇缴项a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fā)生在法國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數(shù)的雨傘想來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xué)放學(xué),菜市來回的途中,現(xiàn)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jié)晶體在無風(fēng)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xiāng)白雨的祝福,或許發(fā)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禁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還是火成巖削成?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
高速的聯(lián)想
那天下午從九龍駕車回馬料水,正是下班時分,大埔路上,高低長短形形色色的車輛,首尾相銜,時速二十五英里。一只鷹看下來,會以為那是相對爬行的兩隊單角蝸牛,單角,因為每輛車只有一根收音機天線。不料快到沙田時,莫名其妙地塞起車來,一時單角的蝸牛都變成了獨須的病貓,廢氣曖曖,馬達喃喃,像集體在腹誹狹窄的公路。熄火又不能,因為每隔一會,整條車隊又得蠢蠢蠕動。前面究竟在搞什么鬼,方向盤的舵手誰也不知道。載道的怨聲和咒語中,只有我沾沾自喜,欣然獨笑。俯瞥儀表板上,從左數(shù)過來第七個藍色鈕鍵,輕輕一按,我的翠綠色小車忽然離地升起,升起,像一片逍遙的綠云牽動多少愕然仰羨的眼光,悠悠揚揚向東北飛逝。
那當(dāng)然是真的:在擁擠的大埔路上,我常發(fā)那樣的狂想。我愛開車。我愛操縱一架馬力強勁反應(yīng)靈敏野蠻又柔馴的機器,我愛方向盤在掌中微微顫動四輪在身體下面平穩(wěn)飛旋的那種感覺,我愛用背肌承受的壓力去體會曲折起伏的地形、山勢,一句話,我崇拜速度。阿拉伯的勞倫斯曾說:“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種古老的獸欲?!币赃\動的速度而言,自詡?cè)f物之靈的人類是十分可憐的。褐雨燕的最高時速,是二百九十點五英里。狩獵的鷹在俯沖下?lián)鋾r,能快到每小時一百八十英里。比賽的鴿子,有九十六點二九英里的時速。獸中最迅速的選手是豹和羚羊:長腿黑斑的亞洲豹,綽號“獵豹”者,在短程沖刺時,時速可到七十英里,可惜五百碼后,就降成四十多英里了;叉角羚羊奮蹄疾奔,可以維持六十英里時速。和這些相比,“動若脫兔”只能算“中駟之才”:英國野兔的時速不過四十五英里?!鞍遵x過隙”就更慢了,騎師胯下的賽馬每小時只馳四十三點二六英里。人的速度最是可憐,一百碼之外只能達到二十六點二二英里的時速。
可憐的凡人,奔騰不如虎豹,跳躍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魚,負重不如螞蟻,但是人會創(chuàng)造并駕馭高速的機器,以逸待勞,不但突破自己體能的極限,甚至超邁飛禽走獸,意氣風(fēng)發(fā),逸興遄飛之余,幾疑可以追神跡,躡仙蹤。高速,為什么令人興奮呢?生理學(xué)家一定有他的解釋,例如循環(huán)加速,心跳變劇,等等。但在心理上,至少在潛意識里,追求高速,其實是人與神爭的一大欲望:地心引力是自然的法則,也就是人的命運,高速的運動就是要反抗這法則,雖不能把它推翻,至少可以把它的限制壓到最低。賽跑或賽車的選手打破世界紀錄的那一剎那,是一閃宗教的啟示,因為凡人體能的邊疆,又向前推進了一步,而人進一步,便是神退一步,從此,人更自由了。
滑雪,賽跑,游泳,賽車,飛行等等的選手,都稱得上是英雄。他們的自由和光榮是從神手里,不是從別人的手里,奪過來的。他們所以成為英雄,不是因為犧牲了別人,而是因為克服了自然,包括他們自己。
若論緊張刺激的動感,高速運動似乎有這么一個原則,就是:憑借的機械愈多,和自然的接觸就愈少,動感也就減小。賽跑,該是最直接的運動。賽馬,就間接些,但憑借的不是機械,而是一匹汗油生光肌腱勃怒奮鬣揚蹄的神駒。最間接的,該是賽車了,人和自然之間,隔了一只鐵盒,四只輪胎。不過,愈是間接的運動,就愈高速。這對于生就低速之軀的人類說來,實在是一件難以兩全的事情。其他動物面對自己天生的體速,該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怡然的吧?我常想,一只時速零點零三英里的蝸牛,放在跑車的擋風(fēng)玻璃里去看劇動的世界,會有怎樣的感受?
許多人愛駕敞篷的跑車,就是想在高速之中,承受、享受更多的自然:時速超過七十五英里,八十英里,九十英里,全世界轟然向你撲來,發(fā)交給風(fēng),肺交給激湍洪波的氣流,這時,該有點飛的感覺了吧。阿拉伯的勞倫斯有耐性騎駱駝,卻不耐煩駕駛汽車:他認為汽車是沒有靈性的東西,只合在風(fēng)雨中乘坐。從沙漠回到文明,才下了駱駝背,他便跨上電單車,去拜訪哈代和蕭伯納。他在電單車上,每月至少馳騁兩千四百英里,快的時候,時速高達一百英里,終因車禍喪生。
我騎過五年單車,也駕過四年汽車,卻從未駕過電單車,但勞倫斯馳驟生風(fēng)的豪情,我可以仿佛想象。電單車的驍騰慓悍,遠在單車之上,而沖風(fēng)搶路身隨車轉(zhuǎn)的那種投入感,更遠勝靠在桶形椅背踏在厚地毯上的方向盤舵手。電影《逍遙遊》(Easy Rider)里,三騎士在美國西南部的沙漠里直線疾馳的那一景,在搖滾樂亢奮的節(jié)奏下,是現(xiàn)代電影的一大高潮。我想,在潛意識里,現(xiàn)代少年是把桀驁難馴的電單車當(dāng)馬騎的:現(xiàn)代騎士仍然是戴盔著靴,而兩腳踏鐙雙肘向外分掌龍頭兩角的騎姿,卻富于浪漫的夸張,只有馬達的厲嘯逆人神經(jīng)而過,比不上古典的馬嘶?,F(xiàn)代車輛的引擎,用馬力來標(biāo)示電力,依稀有懷古之風(fēng)。準此,則敞篷車可以比擬遠古的戰(zhàn)車,而四門的“轎車”(sedan)更是復(fù)古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期,福特車廠驅(qū)出的“野馬”(Mustang)號擬跑車,頸長尾短,慓悍異常,一時縱橫于超級公路,逼得克萊斯勒車廠只好放出一群修矯靈猛的“戰(zhàn)馬”(Charger)來競逐。
我學(xué)開車,是在一九六四年的秋天。當(dāng)時我從皮奧瑞亞去愛荷華訪葉珊與黃用,一路上,火車誤點,灰狗的長途車轉(zhuǎn)車費時,這才省悟,要過州歷郡親身去縱覽惠特曼和桑德堡詩中體魄雄偉的美國,手里必須有一個方向盤。父親在國內(nèi)聞言大驚,一封航空信從松山飛來,力阻我學(xué)駕車。但無窮無盡更無紅燈的高速公路在敻闊自由的原野上張臂迎我,我的邏輯是:與其把生命交托給他人,不如握在自己的手里。學(xué)了七小時后,考到了駕駛執(zhí)照。發(fā)那張硬卡給我的美國警察說:“公路是你的了,別忘了,命也是你的?!?/p>
奇妙的方向盤,轉(zhuǎn)動時世界便繞著你轉(zhuǎn)動,靜止時,公路便平直如一條分發(fā)線。前面的風(fēng)景為你剖開,后面的背景呢,便在反光鏡中縮成微小,更微小的幻影。時速上了七十英里,反光鏡中分巷的白虛線便疾射而去如空戰(zhàn)時機槍連閃的子彈,萬水千山,記憶里,漫漫的長途遠征全被魔幻的反光鏡收了進去,再也不放出來了?!皻g迎進入內(nèi)布拉斯卡”,“歡迎來加利福尼亞”,“歡迎來內(nèi)華達”,闖州穿郡,記不清越過多少條邊界,多少道稅關(guān)。高速令人興奮,因為那純是一個動的世界,擋風(fēng)玻璃是一望無饜的窗子,光景不息,視域無限,油門大開時,直線的超級大道變成一條巨長的拉鏈,拉開前面的遠景蜃樓摩天絕壁拔地倏忽都削面而逝成為車尾的背景被拉鏈又拉攏。高速,使整座雪山簇簇的白峰盡為你回頭,千頃平疇旋成車輪滾滾的輻輳。春去秋來,多變的氣象在擋風(fēng)窗上展示著神的容顏:風(fēng)沙雨露和冰雪,烈日和冷月,沙漠里的飛蓬,草原夏夜密密麻麻的蟲尸,撲面踹來大卡車輪隙踢起的卵石,這一切,都由那一方弧形的大玻璃共同承受。
從海岸到海岸,從極東的森林洞(Woods Hole)浸在大西洋的寒碧到太平洋暖潮里浴著的長堤,不斷的是我的輪印橫貫新大陸。坦蕩蕩四巷并驅(qū)的大道自天邊伸來又沒向天邊。美利堅,卷不盡展不絕一幅橫軸的山水只為方向盤后面的遠眺之目而舒放?,F(xiàn)代的徐霞客坐游異域的煙景,為我配音的不是古典的馬蹄嘚嘚風(fēng)帆飄飄,是八汽缸引擎輕快的低吟。
二十輪轟轟地翻滾,體格修長而魁梧的鋁殼大卡車,身長數(shù)倍于一輛小轎車,超它時全身的神經(jīng)緊縮如猛收一張網(wǎng),胃部隱隱地痙攣,兩車并馳,就像在狹長的懸崖上和一匹犀牛賽跑,真是瘋狂。一時小車驚竄于左,重噸的貨柜車奔騰而咆哮于右,右耳太淺,怎盛得下那樣一旋渦的騷音?一九六五年初,一個苦寒凜冽的早晨,灰白迷蒙的天色像一塊毛玻璃,道奇小車載我自芝加哥出發(fā),碾著滿地的殘雪碎冰,一日七百英里的長征,要趕回蓋提斯堡去。出城的州際公路上,遇上了重載的大貨車隊,首尾相銜,長可半英里,像一道絕壁蔽天水聲震耳的大峽谷。不由分說,將我夾在縫里,挾持而去。就這樣一直對峙到印第安納州境,車行漸稀,才放我出峽。
后來駛車日久,這樣的超車也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了,渾不覺二十輪卡車有多威武,直到前幾天,在香港的電視上看到了斯皮爾伯格導(dǎo)演的悚栗片《決斗》(Duel)。一位急于回家的歸客,在野外公路上超越一輛龐然巨物的油車,激怒了高踞駕駛座上的隱身司機,油車變成了金屬的恐龍怪獸,挾其邪惡的暴力盲目地沖刺,一路上天崩地塌火雜雜銜尾追來。反光鏡里,驚瞥赫現(xiàn)那油車的車頭已經(jīng)是一頭狂獸,而一進隧道,車燈亮起,可駭目光灼灼黑凜凜一尊妖牛??催^斯皮爾伯格后期作品《大白鯊》,就知道在《決斗》里,他是把那輛大油車當(dāng)作一匹猛獸來處理的,但它比大白鯊更兇頑更神秘,更令人分泌腎上腺素。
香港是一個彎曲如爪的半島,旁邊錯落著許多小島,地形分割而公路狹險,最高的時速不過五十英里,一般時速都在四十英里以下,再好的車再強大的馬力也不能放足馳驟。低速的大埔路上,蝸步在一串慢車的背影之后,常想念美國中西部大平原和西南部沙漠里,天高路邈,一車絕塵,那樣無阻的開闊空曠。雖說能源的荒年,美國把超級公路的限速降為每小時五十五英里,去年八月我駛車在南加州,時速七十英里,也未聞警笛長嘯來追逐。
更念煙波相接,一座多雨的島上,多少現(xiàn)代的愚公,亞熱帶小陽春的艷陽下在移山開道,開路機的履帶軋軋,鏟土機的巨螯孔武地舉起,起重機碌碌地滾著轆轤,為了鋪一條巨氈從基隆到高雄,迎接一個新時代的駛來。那樣壯闊的氣象,四衢無阻,千車齊轂并馳的路景,鄭成功、吳鳳沒有夢過,阿眉族、泰耶魯族的民謠從不曾唱過。我要揀一個秋晴的日子,左窗亮著金艷艷的晨曦,從臺北出發(fā),穿過牧神最綠最翠的轄區(qū),騰躍在世界最美麗的島上;而當(dāng)晚從高雄馳回臺北,我要馳限速甚至縱一點超速,在亢奮的脈搏中,寫一首現(xiàn)代詩歌詠帶一點汽油味的牧神,像陶潛和王維從未夢過的那樣。
更大的愿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聲的土地上馳騁。中國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應(yīng)該在西北。最好是細雨霏霏的黎明,從渭城出發(fā),收音機天線上系著依依的柳枝。擋風(fēng)窗上猶浥著輕塵,而渭城已漸遠,波聲漸渺。甘州曲,涼州詞,陽關(guān)三疊的節(jié)拍里車向西北,琴音詩韻的河西孔道,右邊是古長城的雉堞隱隱,左邊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際,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馳入張騫的夢高適岑參的世界,輪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
一九七七年一月
花鳥
客廳的落地長窗外,是一方不能算小的陽臺,黑漆的欄桿之間,隱約可見谷底的小村,人煙曖曖。當(dāng)初發(fā)明陽臺的人,一定是一位樂觀外向的天才,才會突破家居的局限,把一個幻想的半島推向戶外,向山和海,向半空晚霞和一夜星斗。
陽臺而無花,猶之墻壁而無畫,多么空虛。所以一盆盆的花,便從下面那世界搬了上來。也不知什么時候起,欄桿三面竟已偎滿了花盆,但這種美麗的移民一點也沒有計劃,歐陽修所謂的“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是完全談不上的。這么十幾盆栽,有的是初來此地,不畏辛勞,擠三等火車抱回來的,有的是同事離開中大的遺愛,也有的,是買了車后供在后座帶回來的。無論是什么來歷,我們都一般看待。花神的孩子,名號不同,容顏各異,但迎風(fēng)招展的神態(tài)都是動人的。
朝西一隅,是莖藤四延和欄桿已綢繆難解的九重葛,開的是一串串粉白帶淺紫的花朵。右邊是一盆桂苗,高只近尺,花時竟也有高潔清雅的異香,隨風(fēng)漾來。近鄰是兩盆茉莉和一盆玉蘭。這兩種香草雖不得列于《離騷》狂吟的芳譜,她們細膩而幽邃的遠芬,卻是我無力抵抗的。開窗的夏夜,她們的體香回泛在空中,一直遠飄來書房里,嗅得人神搖搖而意惚惚,不能久安于座,總?cè)滩蛔∫萍嗛T出去,親近親近。比較起來,玉蘭修長的白瓣香得溫醇些,茉莉的叢蕊似更醉鼻饜心,總之都太迷人。
再過去是兩盆海棠。淺紅色的花,油綠色的葉,相配之下,別有一種民俗畫的色調(diào),最富中國韻味,而秋海棠葉的象征,從小已印在心頭。其旁還有一盆鐵海棠,虬蔓郁結(jié)的刺莖上,開出四瓣對稱的深紅小花。此花生命力最強,暴風(fēng)雨后,只有她屹立不搖,顏色不改。再向右依次是繡球花,蟹爪蘭,曇花,杜鵑。蟹爪蘭花色洋紅而神態(tài)凌厲,有張牙奮爪作勢攫人之意,簡直是一只花魘,令我不敢親近。曇花已經(jīng)綻過三次,一次還是雙葩對開,真是吉夕素仙。夏秋之間,一夕盛放,皎白的千層長瓣,眼看她恣縱迅疾地展開,幽幽地吐出粉黃嬌嫩的簇蕊,卻像一切奇跡那樣,在目迷神眩的異光中,甫啟即閉了。一年含蓄,只為一夕的揮霍,大概是芳族之中最羞澀最自謙最沒有發(fā)表欲的一姝了。
在這些空中半島,啊不,空中花園之上,我是兩園丁之一,專掌澆水,每日夕陽沉山,便在晚霞的浮光里,提一把白柄藍身的噴水壺,向眾芳施水。另一位園丁當(dāng)然是陽臺的女主人,專司殺蟲施肥,修剪枝葉,翻掘盆土。有時蓓蕾新發(fā),野雀常來偷食,我就攘臂沖出去,大聲驅(qū)逐。而高臺多悲風(fēng),腳下那山谷只敞對海灣,海風(fēng)一起,便成了老子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一具風(fēng)箱。于是便輪到我一盆盆搬進屋來。寒流來襲,亦復(fù)如此。女園丁笑我是陶侃運甓。美,也是有代價的。
無風(fēng)的晴日,盆花之間常依偎一只白漆的鳥籠。里面的客人是一只灰翼藍身的小鸚鵡,我為它取名藍寶寶。走近去看,才發(fā)現(xiàn)翅膀不是全灰,而是灰中間白,并帶一點點藍;頸背上是一圈圈的灰紋,兩翼的灰紋則弧形相掩,飾以白邊,狀如魚鱗。翼尖交疊的下面,伸出修長幾近半身的尾巴,毛色深孔雀藍,常在籠欄邊拂來拂去。身體的細毛藍得很輕淺,很飄逸。胸前有一片白羽,上覆渾圓的小藍點,點數(shù)經(jīng)常在變,少則兩點,長全時多至六點,排成弧形,像一條項鏈。
藍寶寶的可愛,不只外貌的嬌美。如果你有耐性,多跟它做一會伴,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語言天才。它參加我們的生活成為最受寵愛的“小家人”才半年,韓惟全由美游港,在我們家小住數(shù)日,首先發(fā)現(xiàn)它在牙牙學(xué)語,學(xué)我們的人語。起先我們不信,以為它時發(fā)時歇的咿唔唼喋,不過是禽類的嘵嘵自語,無意識的饒舌罷了。經(jīng)惟全一提醒,藍寶寶的斷續(xù)鳥語,在側(cè)耳細聽之下,居然有點人話的意思。只是有時囁嚅吞吐,似是而非,加以人腔鳥調(diào),句讀含混不清,那意境在人禽之間,恐怕連公冶長再世,也難以體會,更無論圣芳濟了。
幸運的時候,藍寶寶會吐出三兩個短句:“小鳥過來”,“干什么”,“知道了”,“臭鳥不乖”,還有節(jié)奏起伏的“小鳥小鳥小小鳥”。小小曲喙的發(fā)音設(shè)備,畢竟和人嘴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人語的唇音齒音等等,藍寶寶雖有娓娓巧舌,仍是模擬難工的。聽說要小鸚鵡認真學(xué)話,得先施以剪舌的手術(shù),剪了之后就不會那么“大舌頭”了。此舉是否見效,我不知道,但為了推行人語而違反人道,太無聊也太殘忍了,我是絕對不肯的。無所不載無所不容的這世界,屬于人,也屬于花、鳥、蟲、魚;人類之間,禁止別人發(fā)言或強迫人人千口一詞,也就夠威武的了,又何必向禽獸去行人政呢?因此,盆中的鐵海棠,女園丁和我都任其自然,不加扭曲,而藍寶寶呢,會講幾句人話,固然能取悅于人,滿足主人的虛榮心,我們也任其自由發(fā)展,從不刻意去教它。寫到這里,又聽到藍寶寶在陽臺上叫了。不過這一次它是和外面的野雀呼應(yīng)酬答,是在鳥語。
那樣的啁啾,該是羽類的世界語吧。而無論藍寶寶是在陽臺上或是屋里,只要左近傳來鳩呼或雀噪,它一定脆音相應(yīng),一逗一答,一呼一和,旁聽起來十分有趣,或許在飛禽的世界里,也像人世一樣,南腔北調(diào),有各種復(fù)雜的方言,可惜我們莫能分辨,只好一概稱為鳥語。
平時說到鳥語,總不免想起“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聲溜的圓”之類的婉婉好音,絕少想到鳥語之中,也有極其可怖的一類。后來參觀底特律的大動物園,進入了籠高樹密的鳥苑,綠重翠疊的陰影里,一時不見高棲的眾禽,只聽到四周怪笑吃吃,驚嘆咄咄,厲呼磔磔,盈耳不知究竟有多少巫師隱身在幽處施法念咒,真是聽覺上最駭人的一次經(jīng)驗??催^希區(qū)柯克的悚栗片《鳥》,大家驚疑之余,都說真想不到鳥類會有這么“邪惡”。其實人類君臨這個世界,品嘗珍饈,饕餮萬物,把一切都視為當(dāng)然,卻忘了自己經(jīng)常捕囚或烹食鳥類的種種罪行有多么殘忍了。兀鷹食人,畢竟先等人自斃;人食乳鴿,卻是一籠一籠地蓄意謀殺。
想到此地,藍光一閃,一片青云飄落在我的肩上,原來是有人把藍寶寶放出來了。每次出籠,它一定振翅疾飛,在屋里回翔一圈,然后棲在我肩頭或腕際。我的耳邊、頸背、頦下,是它最愛來依偎探討的地方。最溫馴的時候,它會憩在人的手背,低下頭來,用小喙親吻人的手指,一動也不動地,討人歡喜。有時它更會從嘴里吐出一?!叭杆凇眮恚愎蚕?,據(jù)說這是它表示友誼的親切舉動,但你盡可放心,它不會強人所難的,不一會,它又徑自啄回去了。有時它也會輕咬你的手指頭,并露出它可笑的花舌頭。興奮起來,它還會不斷地向你磕頭,頸毛松開,瞳仁縮小,嘴里更是呢呢喃喃,不知所云。不過所謂“小鳥依人”,只是片面的,只許它來親人,不許你去撫它。你才一伸手,它立刻回過身來面對著你,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不然便是藍羽一張,早已飛之冥冥。
不少朋友在我的客廳里,常因這一閃藍云的猝然降臨而大吃一驚。女作家心岱便是其中的一位。說時遲那時快,藍寶寶華麗的翅膀一收,已經(jīng)棲在她的手腕上了。心岱驚魂未定,只好強自鎮(zhèn)定,聽我們向她夸耀小鳥的種種。后來她回到臺北,還在《聯(lián)合副刊》發(fā)表《藍寶》一文,以記其事。
我發(fā)現(xiàn),許多朋友都不知道養(yǎng)一只小鸚鵡多么有趣,又多么簡單。小鸚鵡的身價,就它帶給主人的樂趣說來,是非常便宜的。在臺灣,每只售六七十元,在香港只要港幣六元,美國的超級市場里也常有出售,每只不過五六美金。在丹佛時,我先后養(yǎng)過四只,其中黃底灰紋的一只毛色特別嬌嫩,算是珍品,則是花十五美金買來的。買小鸚鵡時,要注意兩件事情。年齡要看額頭和鼻端,額上黑紋愈密,鼻上色澤愈紫,則愈幼小,要買,當(dāng)然要初生的稚鸚,才容易和你親近。至于健康呢,則要翻過身來看它的肛門,周圍的細白絨毛要干,才顯得消化良好。小鸚鵡最怕瀉肚子,一瀉就糟。
此外的投資,無非是一只鳥籠,兩枝棲木,一片魚骨和極其迷你的水缸粟缽而已。魚骨的用場,是供它啄食,以吸取充分的鈣質(zhì)。那么小的肚子,耗費的粟量當(dāng)然有限,再窮的主人也供得起的。有時為了調(diào)劑,不妨喂一點青菜和果皮,讓它啄個三五口,也就夠了。熟了以后,可以放出籠來,任它自由飛憩,不過門窗要小心關(guān)好,否則它愛向亮處飛,極易奪門而去。我養(yǎng)過的近十頭小鸚鵡之中,就有兩頭是這么無端飛掉的。有了這種傷心的教訓(xùn),我只在晚上才敢把鳥放出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