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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梁啟超與清季革命 作者:張朋園 著


緒論

梁任公(名啟超,字卓如)的一生,跨清民兩代,自二十二歲時(甲午年)開始關(guān)心國事,一生事功,在清朝者十八年,在民國者十八年,恰好各得其半。

梁任公的一生是多方面的,影響也是多方面的。擇取任何一點,都可以累辭數(shù)萬,編著成書。但簡單歸納起來,可以說他是個新聞記者,是個教育家,是個思想家,是個文學家,是個史學家,是個藝術(shù)鑒賞家……。談到他的政治生命,說他是立憲運動者,固為一般論任公者所公認;然而未嘗不可以說他是個革命運動者,因為他實與革命有過一段因緣。至于他在思想界的影響,任公的著述,估計不下千數(shù)百萬言,對近六十年來的中國,無論政治、經(jīng)濟、財政、社會、學術(shù),其深遠處,幾無出其右者。如舍了任公不談,都將殘缺不整。他的一生真是多彩多姿的。

多彩多姿的梁任公,一生言行所以能有多方面的影響,就當時的環(huán)境及他個人而言,有幾種必然的因素。當時的世界潮流,西方自有孟德斯鳩的《法意》,盧梭的《民約論》以來,一二百年的演變,民權(quán)政治的思想,已傳播到了世界的每一角落。受進化論影響,與民權(quán)政治同時而起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也發(fā)展到了頂點。中國受這三種思想撞擊最厲害的,是帝國主義及殖民主義。所以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的對外關(guān)系,直是一本慘痛的歷史。中國到了求變的時代,就等待求變的人物來推動而已。任公便是求變的人物,他生當其時,這是注定他將發(fā)生影響的外在原因。

就任公本身而言,他具有發(fā)生影響的條件:第一,他生而好學。他曾說:“常自覺其學未成,且憂其不成,數(shù)十年日在旁皇中?!比喂杂茁敾?,因而能脫穎而出,十二歲中秀才,十七歲中舉人。在科第時代,一個普通人中舉之后,往往趾高氣揚,容易心滿意足。任公與眾不同。中舉的次年,竟反過來拜尚是秀才身份的康有為為師,又從基本做起。四年萬木草堂的生活,孜孜不倦,奠定了他博大精深的國學基礎(chǔ)。但他并不就此而止。西學之風襲來,他又乘風而去。先讀翻譯作品,不能滿足,再從文字工夫下手。他讀過英文,拉丁文??上麑W習西洋語文的天分不高,后來雖又涉獵法文,德文,皆無大成。然而日本文給了他最大的方便,西洋知識通過日文而飽為吸收。任公的西學大進,實得力于日文。以后他的求知欲未嘗稍止。四七之年,蟄伏巴黎,以學生為老師,知識仍與時俱進。直至垂暮之年,讀書仍為嗜好,且趣味愈擴愈廣。他曾對子女們說:“我是學問趣味極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專精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內(nèi)容異常豐富,能夠永久保持不厭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歷若干時候,趣味轉(zhuǎn)個新方向,便覺得換個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覺這種生活是極其可愛的,極有價值的?!比喂某删图坝绊懀拇_倚靠他好學不厭精神的支持。一般人以為任公之學,博而不深。后人看前人,自然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的缺點,但與他同時代者,又有幾人能超過他!?

人或者都能飽學,但未必都能運用其所學,以啟迪社會,激發(fā)后人。任公則二者兼而有之,既好學不厭,且誨人不倦。他一生的言論著述,據(jù)最保守的估計,不下于一千四百萬字,每天執(zhí)筆,平均在三千言以上。他的著作特色,如其自評:“筆端常帶感情,別有一種魔力?!彼堋把匀丝谥兄荒苎裕闹兄浴?。今日讀之,腦筋隨之而去,明日再讀之,腦筋又隨之而轉(zhuǎn)。他能把人當做傀儡,牽動線絲,左之右之,惟其言是聽。譚嗣同譽他有賈誼之筆,張謇稱他“筆破乾坤舌雷雨”。每發(fā)一論,必至風靡而不可收拾。韓文舉說他發(fā)表能力之特強:“但胸中有一材料,無不提之以入筆下,又喜歡自造新名詞,或雜引泰東泰西故事?!痹谛屡f文化交替的時代,自然不少人要隨他轉(zhuǎn)移了,也決定了他的必然影響。

梁任公的影響是多方面的,但并不是一貫的,尤其以政治的立場變化最多,有時他站在甲方,有時又轉(zhuǎn)至乙方,而甲乙兩方卻是水火不能相容的。因此人們認為他個性上有缺點,認為他是善變的。他自己也承認個性流質(zhì),常?!安幌б越袢罩遥y昨日之我”。如此一來,言論前后不無矛盾之處。一再的改變,自然減少了他的影響力量。

不過,任公的政治理想是不變的。在清朝他反對專制,在民國他依然反對專制。他抱定的宗旨是實現(xiàn)民權(quán)政治。他常常說,不達目的,決不休止。最初他追隨其師康南海弄維新,搞變法,他的手段是溫和的。及至發(fā)覺溫和的路走不通,急轉(zhuǎn)直下,想采取激烈的手段,不惜以流血方式,希冀實現(xiàn)理想。但一番嘗試之后,他發(fā)覺國民并未普遍覺醒,未能獲得他們一致的支持。他又退回到溫和的態(tài)度,想從教育方面先下手,先新民而后興國。惟其所定的目標太高,他以為覺醒國民的努力,非有十年二十年不能為功。豈知他以往所提倡的進取、冒險、破壞等等新國民道德,早已深植人心,當他還沒有來得及再趨轉(zhuǎn)激進的時候,一般國民已朝著他指示的方向走上前去,專制政體已被眾人合力推倒。民國之后,對他誤解的人不少。但請問他是否已經(jīng)忘記了既定的目標?舉兩個顯明的例子,似乎可以得到正面的解答:反對袁世凱稱帝的護國軍之役,反對康南海張勛的復辟運動,任公都是倡導人,而且都曾親與其事。當這兩出丑劇鑼密鼓緊的時候,他毅然決然發(fā)表聲討宣言,且置生死于度外,誓與之周旋到底。任公所爭的是政體,而不是國體。在過去,他要求虛君實民,而今既為民主,更應該名實相符,顛倒時代本末,搖撼國本的行為是決不容許的。后來,他又甘心卷入政治的漩渦,目標依然是要實現(xiàn)他的理想。他想把那批官僚政客帶上正途,可惜“先時人物”的他,抱著民權(quán)政治的理想而來,抱著民權(quán)政治的理想而去。個人的政治活動,“一生成功者少,失意者多!”

研究梁任公的一生。言史事,在清朝的十八年較諸在民國的十八年為單純;言思想,則清朝的部分,多以政治思想為重要;民國的部分,以學術(shù)方面為重要。因此,他的一生可以有各種不同的分類法??梢跃蜁r與事分,也可以就思想而分。就思想而分,原則上不外乎他的政治思想,教育思想,財政經(jīng)濟思想,人生哲學思想等等。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很少人將任公的思想作一有系統(tǒng)而詳細的分析,蓋任公的方面極多,欲一一研究,實非易事。

大部分評論任公的學者,都用時與事的分類方法。譬如徐佛蘇所記《梁任公先生逸事》便主張分為四時期:“一為戊戌變法及逋日刊報之時期,二為運動立憲請愿及辛亥革命之時期,三為興師起義討伐洪憲及復辟之時期,四為入校講學倡導青年讀書運動愛國運動之時期。”徐氏又稱第一期為維新變法之時期,第二期為立憲與革命雙方并進之時期,第三期為興兵起義恢復共和之時期,第四期為講學育才領(lǐng)導青年救國之時期。毛以亨著《梁啟超》則將之分為五時期:“一、少年讀書時期——同治十二年癸酉至光緒二十年甲午;二、維新運動時期——光緒二十年甲午至光緒二十四年戊戌;三、流亡辦報時期——光緒二十四年戊戌至民國元年;四、民國從政時期——民國六年至民國八年;五、文化運動的晚年——民國八年至民國十八年?!边^去《大公報》、《東方雜志》有幾篇敘述任公的短文,分期也大多類此??箲?zhàn)時期幾篇論述任公的著作,也與此相似。

對于這幾種分類法,著者稍有不盡同意之處。民國開國前的十八年間,用維新及立憲來代表任公的言行,未免有籠統(tǒng)不清之感。而且注意力放在立憲運動上,忽略了他的一段與革命的關(guān)系,尤其任公鼓吹革命的思想,也因此變得暗淡無光了。這里試擬一個稍異于前的分法。其一生約可分為以下幾個時期:

一、成長時期:

1.幼年撫育時期:包括幼年生活及家庭教育。

2.求學時期:包括中舉前后的教育。

二、推翻專制運動時期:

1.求變時期:包括戊戌之前的求變思想及活動。

2.流亡時期:

(1)流亡前期:包括革命思想的流露及從事革命的運動。

(2)流亡后期:包括立憲運動及影響革命的言論。

三、維護民國時期:

1.從政時期:

(1)歸國從政:包括組黨活動。

(2)護國討袁及反復辟:包括躬歷討袁之經(jīng)過,及反復辟的言論。

(3)指導政治:包括卷入政治漩渦及其政治精神。

2.獻身文化學術(shù)時期:

(1)舍政治而獻身文化學術(shù):包括青年之指導及學術(shù)之提倡。

(2)治學而不忘政治:包括晚年的言論活動。

本文只想說明任公在推翻專制運動時期的政治理想,亦即他的前期思想。因此,除了他的成長時期,略為提及一二,民國以后的行誼,則暫置之不談。私意以為自任公開始關(guān)心國事到辛亥革命,這十八年間,其中許多有關(guān)他的言行問題,亟待解決。第一,即如前面所說,任公抱有一個民權(quán)政治的理想,這個理想以什么為基本理論?初有民權(quán)思想的表現(xiàn)是如何的?以后這個理想是否因為學識的日進而有所蛻變,而至于成熟?成熟之后如何積極的表現(xiàn)?第二,任公既有了理論上的支持,如何趨于激烈,與革命黨的關(guān)系如何?第三,他對于革命的鼓吹如何?第四,他為什么后來又反對流血革命,轉(zhuǎn)變的由來如何?第五,轉(zhuǎn)變后的影響如何?

為了敘述的方便起見,同時又希望指出在這十八年當中任公顯明的幾次起伏轉(zhuǎn)變,在此先說明其時限關(guān)系:

1.戊戌之前:二十二歲至二十六歲,光緒二十年(1894)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謂其為思想孕育,明倡民權(quán)與隱言族類時期,亦即自強學會至戊戌政變?yōu)橹?。此一時期,專注重說明任公思想上的特質(zhì)。

2.流亡日本前期:二十七歲至三十一歲,光緒二十五年(1899)至光緒二十九年(1903)謂其為破壞主義時期,亦即自《清議報》、《新民叢報》至游新大陸歸來為止。此一時期,任公與革命有多方面的關(guān)系。

3.流亡日本后期:三十二歲至三十九歲,光緒三十年(1904)至宣統(tǒng)三年(1911)謂其為“避革命之名,行革命之實”時期,自新大陸歸來至辛亥革命為止。此一時期,任公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行動上棄革命而立憲,然言論上仍多有影響革命之處。

本文依此時限關(guān)系,說明任公在清末十八年間的行誼,由求變的思想以至于與革命運動的合離,并在合離的運動中檢討其對于清季革命的影響及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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