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的歷史地理學家侯仁之
1980年6月5日我與同學姜瑩、樊平等在北京大學侯仁之先生的寓中訪見他。他那時是北大地理系教授、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北京市人大常委。先生的房間里掛著兩幅地圖,一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形掛圖,一幅是舊北京1945年城郊區(qū)地圖,兩幅地圖向我們顯示著主人的職業(yè)特點。
侯先生很和氣,十分健談,臉上總是掛著善意的微笑。不用我們開口,他就告訴我們,他不久要去加拿大訪問:“今年是民間的,明年是正式訪問,講的題目全部由自己定?!?/p>
我們問起他的治學經歷,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侯仁之在題字 鄒士方攝(1980年9月)
我學地理完全偶然?,F(xiàn)在談學生學習的志向,主要是國家引導青年向何處去,然后啟發(fā)個人興趣。那時國家沒有什么引導,主要是個人興趣。我小學趕上五四運動,以后中學大學到研究院就這么一路走來。我老家在山東,我生在河北。中學最后一年我到北京通縣上學,就是現(xiàn)在的一中。在通縣時趕上“九一八”。我們那時有教官教,教官是馮玉祥的弟弟。早上5點鐘必須起床,用冰水洗臉。我的老師姓王,解放后任河北省政協(xié)主席。王老師帶我們到李卓吾墓前,向我們灌輸反抗思想。李卓吾敢于收女弟子,思想觀念超前,了不起。后來王老師到寒假以后再沒來上課。我曾代表我校參加抗日演講比賽。我當時想回鄉(xiāng)間當教師,是朦朧的想法,受俄羅斯文學藝術家到民間去的思想的影響。有一天我從通縣出發(fā)順著鐵路走到北京楊梅竹斜街。那時開明書店對青年影響大,葉圣陶在開明書店編《中學生》,我是最初的讀者。1932年1月的一期上,頭篇是《告今日青年》,后一篇文章是宋云彬寫的《從歷史上看東北是我們的國土》。宋解放后任浙江省副省長。顧頡剛有文章指出青年金迷紙醉,他當時是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敖鹈约堊怼边@個詞我就是從這里學到的。李卓吾像一個火花點燃我的心靈,顧頡剛的文章使我對歷史感興趣。我買了顧頡剛的一套《古史辨》,后來不知什么時間丟掉了。前不久顧又送了我一部。我知道了什么事物都有其本身的歷史,一個橋一個河都有歷史,地球表面現(xiàn)象都有自己的歷史。當時國家危難。那時沒有總的目標,是時代波浪推著你前進,使你精神生活動蕩起伏。我家里希望我學醫(yī),家里覺得當醫(yī)生穩(wěn)定,不至于頻繁換工作。魯迅先生開始學醫(yī),學醫(yī)只能給人醫(yī)治身體,但治不了精神,所以后來他從事文學事業(yè)。學歷史比學醫(yī)好,可以給社會治病。歷史是了解社會的基礎科學。我在學醫(yī)和學歷史之間矛盾。于是同時報考了燕大歷史系和齊魯大學醫(yī)學系。大學上的燕大,學費一年800塊,但燕大有獎學金。1932年進燕大時校園所有設施都是新的,像世外桃源,與社會上對比強烈。報考時鬧了笑話。說是9點在外文樓考試,中文和英文,實際上時間提前了,我到北閣玩回來已經晚了。謝冰心考我中文,我作文言文《論文學革命與革命文學》,作白話文《學夜》。這樣齊魯大學就沒有去。
大學四年,實際上上了兩個大學,一個是象牙之塔,一個是社會。那時校園非常好,環(huán)境整潔,對學生教育也很好,事事有人管。在青年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這個問題上有一個老師傅教育了我。老師傅每天早晨敲亭中的鐘,幾十年如一日,從未錯過一分一秒。從我當學生起一直到解放后他都在打鐘,盡職盡責。“文革”中他死了。在他病重時,我去看他,給了他10塊錢。他留給我的印象很深,他是我的老師。當時我花8塊錢買了輛自行車,星期天在北京四處轉,先去圓明園,那時圓中的遺物比現(xiàn)在多。我拿著有關的書對照園內遺址看。顧頡剛先生給我們講《中國古代地理》,講《禹貢》、《山海經》,開始學的是線裝書。還有一位洪業(yè)(洪煨蓮)老師,給我們講《水經注》,他現(xiàn)在在美國哈佛大學。北京白石橋這條小河,1400年前在《水經注》里就有了。洪老師當時寫了一本關于勺園的書,書中關于勺園來歷的論述,引發(fā)了我強烈的興趣。通過實地考察,我發(fā)現(xiàn),水源是研究北京歷史地理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在北京看到許多廢河廢塔,我對這些有興趣,很想追本溯源。我弟弟晚我一年考入清華。我到居庸關喝了河水,一天走了100里地,爬山爬到夜里。實際上我也是因為苦悶而發(fā)散精力。我想找到地理的內在環(huán)節(jié),為什么這地方成為園林,哪些條件使它成為園林?老北京為什么搬家?這就接觸到歷史地理了。我那時想成名成家,為學術而學術,完全從個人興趣出發(fā)。我的老師的成就是我追求的目標。我大學最后一年趕上“一二·九”。1940年研究生畢業(yè)(1940年獲燕京大學文學碩士學位——筆者)后埋頭業(yè)務。老師認為我搞的研究超出了我們系的課程。研究生論文改成了地理方面的內容。洪老師對我說:“擇校不如擇師,擇師就要投名師。”洪老師推薦我去英國利物浦大學,因為那里有重量級的地理學大師。但由于二戰(zhàn)此事被耽擱。40年后我開始教書,同時與共產黨接觸。由我聯(lián)系,送了一些學生去西山八路軍抗日根據(jù)地,如哲學系的孫道臨、英語系的黃宗江,還有陸禹、龔澎、龔普生(章漢夫夫人),為此我還被捕入獄。最后共產黨要我也去西山,我沒去。我認為自己是搞學問的,在不損害我成名成家的前提下,我可以干革命工作。二戰(zhàn)后送我去英國留學。
侯仁之題贈鄒士方
侯仁之先生(左三)與北大哲學系1977級學生鄒士方(右二)、樊平(右一)、姜瑩(左二)、王宗昱合影(1980年6月)
1949年我從英國回來(1949年獲英國利物浦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筆者),組織上讓我參加土改,我沒去。我的思想改造十分遲緩。謝覺哉帶領我們上井岡山參觀。1956年我提出入黨要求。1958年全國沙漠會議召開,1960年我進入西北沙區(qū)。我逐步克服個人興趣,接受黨的要求,跳出小書房、舊書堆、繁瑣考證。大量的人類遺跡葬在沙漠里,遠遠比文字更重要。我開始了沙漠歷史地理學的研究。同時對北京的城市水系產生興趣,從北京水源人手開始研究城市水系發(fā)展。1963年后門橋的出土使研究體系獲得突破性進展。我提出重修后門橋,還專門以《從蓮花池到后門橋》為題在授課中做了具體的闡釋。這聯(lián)系到我在此之前研究的北京更早期間建城原因的另外一處重要水源蓮花池。
那天我們幾個同學與侯先生一起合了影。
那年9月16日我又訪見了侯先生,他在我的本子上題寫了:“士方同學:剛剛看過你的文章,十分欣賞,希望繼續(xù)看到你的習作,更快地成長!”在我與侯先生談話時,同學為我拍了這張照片。
1982年我到全國政協(xié)工作,因侯先生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又多有接觸。
侯仁之(左)與鄒士方(1980年9月)
1984年12月9日我回母校參加一項活動,遇見侯先生,他十分高興,在我的本子上又題寫了:“老友重逢,快樂異常!”
1985年我寫信向侯先生約稿,先生在2月寄來稿件并復我一信:
士方同志:
承您兩次來信約稿,不能應命,于心不安。但工作確定很忙,所有的文娛時間(包括去政協(xié)看電影時間)都已“砍”掉,仍然忙不過來。兩年前我就答應為《北京人談北京》這本書寫篇小序,可始終未暇動筆。前晚來信催稿,說是書稿已編輯完畢。溥杰先生也已題了書名,就差我的“開頭的話”(代序),我只好連夜趕寫稿一份,可否先在政協(xié)報發(fā)表?我實在無時間也無力氣另寫一篇了。
祝
春節(jié)愉快!
侯仁之
1985年2月9日
收到后,請賜復。
先生的稿件由我編發(fā)在報上。
1985年10月29日在圓明園遺址召開“圓明園罹劫一百廿五周年紀念會”,侯先生在發(fā)言中堅決反對全部修復圓明園。他說:“我以一個圓明園附近的老住戶的身份來參加這個會,我在圓明園附近整整住了53年,看到了這個地方的變化,變化之大是難以言說的。今天我們搞紀念,是使我們不忘記一切為反抗帝國主義而犧牲的先烈?,F(xiàn)在第三世界國家仍受帝國主義的欺凌,保衛(wèi)世界和平仍是我們的重要任務。我們不要忘記過去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的殘殺。世界上有沒有一個園林像圓明園這樣富有藝術價值而且保存那么多的文物珍寶,即使被毀125年后仍保留著園林的基礎?沒有!作為遺址公園來說,這是進行愛國主義的最重要的場所,所以一切規(guī)劃都要由此出發(fā),如果違背了這個主題就是不對的?!?/p>
他講述圓明園附近的歷史,如數(shù)家珍:“這個地區(qū)富有愛國主義傳統(tǒng)。圓明園西部有掛甲屯,原有石碑上刻‘掛甲屯’。還有六郎莊、望兒山。民間傳說楊六郎曾居于此地??滴鯐r有前掛甲屯、后掛甲屯、中掛甲屯?;馃龍A明園后留下半個村莊,就改了名字叫掛甲屯,同時牛欄莊改叫六郎莊。明代文人坐船能去牛欄莊作詩,說此地名不能入詩,就改叫柳浪莊。百望山改名望兒山。這都反映了當時人民群眾的愛國主義情感?,F(xiàn)在帝國主義殖民主義仍威脅著世界和平,我們坐在圓明園這里就是接受它的愛國主義教育?!?/p>
最后他說:“用水造園是傳統(tǒng)方法,圓明園充分發(fā)揮了山水的條件,如借西山背景?!队碡暋分兄v九州,九州齊煙就象征著中國,以木為本,以水為綱,水使脈絡活起來?,F(xiàn)在要盡量保持遺址原貌,個別的建筑可以恢復,但主題思想必須牢牢抓住。北京是中國的櫥窗,旁邊有帝國主義的罪證遺址沒什么不好。李翰祥用電影啟發(fā)愛國主義思想十分可貴。乾隆辦公都在圓明園,海淀有條街叫軍機處。在遺址旁邊設計、搬演圓明園的歷史,體現(xiàn)它愛國主義的現(xiàn)實場所,這是十分重要的工作?!?/p>
關于這次紀念會我發(fā)了條消息,把侯先生上述發(fā)言的心中思想概括進去。侯先生看到報紙后于11月21日給我來了一封信,多有鼓勵:
謝謝您寄給我11月5日的《人民政協(xié)報》。您所寫“圓明園罹劫一百廿五周年紀念會在京舉行”的報導,抓住了我發(fā)言的重點。希望這能有助于某些持不同意見的人們作參考。
侯仁之致鄒士方信札
可惜,侯先生的兩封信札都已丟失,慶幸的一封尚有抄件,一封留有復印件。
進入21世紀,侯仁之已是九旬之人。他為自己作了這樣的簡單的總結:
少年飄零,青年動蕩,中年跌宕,老而彌堅?!捌缴類巯﹃柾?,坐聽濤聲到黃昏?!?/p>
作為一個學者,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工作。侯仁之先生是不會“坐聽濤聲”的。近年來,由于目疾加腿疾,他的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他說:“我雖不能‘奮蹄’,但還可以慢慢地‘走’路,庶幾可多干點活……總之,我還要平淡充實地繼續(xù)工作下去?!?/p>
1950年侯仁之發(fā)表的《“中國沿革地理”課程商榷》一文率先為中國現(xiàn)代歷史地理學的建立奠定了理論基礎。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他擔任北京大學副教務長,并兼任剛剛成立的地質地理系主任,至此,“歷史地理學”便正式出現(xiàn)在中國大學的課程設置中。
侯仁之曾說:“我這么多年搞的這門學問,乃是‘又古又今’之學,既要結合現(xiàn)代地理學的知識實地加以考察,是需要‘讀書’和‘行路’的……”“行路”自然要“跑”,侯仁之“跑”得上癮。比如,從1961年到1964年,他每年暑假都要到西北考察,探索沙漠地區(qū)地理環(huán)境的變化。
侯仁之的歷史地理學“四論”,對學界產生極大的影響。由他主編的《北京歷史地圖集》一至二集以及《北京城市歷史地理》的出版,是理論聯(lián)系實踐的結果。他的城市歷史地理及沙漠歷史地理等方面的探索,開拓了新的研究領域。他因促進中國參加世界遺產公約組織,而被譽為“中國‘申遺’第一人”……對于北京,他投入了更多的關注:研究北京的歷史起源及城址變遷,論證京城中軸線的重要意義,提出關于“北京城市規(guī)劃建設中的‘三個里程碑’”的觀點:他為保護北京舊城風貌而大聲疾呼,保衛(wèi)盧溝橋、恢復蓮花池、整修后門橋……
美國國家地理學會評價侯仁之“是中國學術成果最豐厚、最富有激情的地理學家之一”,“是當代地理學的世界級領導人物”。侯仁之因自己的豐碩成果而先后獲得“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成就獎”、美國地理學會頒發(fā)的“喬治·大衛(wèi)森勛章”以及美國地理學會所頒發(fā)的“研究與探索委員會主席獎”等諸多榮譽。
96歲的侯仁之仍意氣風發(fā)地跑在學術研究的前沿。在此祝他健康長壽,青春永駐!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