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部具有學術品格而未盡其才的中國文學史教材——談李長之的《中國文學史略稿》
于天池 李書
一
文學史是一門研究文學演進現(xiàn)象和律則的科學。
什么樣的學者可以編撰出好的中國文學史?
他必須對于中國的文學家、作品、文學現(xiàn)象有充分的了解和深入的研究。因為一部好的文學史一定是建立在鞏固點點滴滴的批評工作上的;如果編撰的是通史,就更需要從三皇五帝到當代的文學現(xiàn)象都有所了解和研究才行。
有比較才能進行鑒別。一部中國文學史,就是漢民族文學與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學不斷融合的歷史,也是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不斷溝通借鑒的歷史。因此,編撰中國文學史,必須相當程度地了解少數(shù)民族乃至世界其他國家的重要文學作品、文學家、創(chuàng)作思潮、流派和各個歷史時期的文學現(xiàn)象。
既然文學史是研究中國文學的演進現(xiàn)象和律則,就需要編撰者有哲學思辨的頭腦,統(tǒng)攝駕馭的氣魄,在思想方法論上有一定的基礎和訓練。
當然,能夠?qū)懗鲆徊亢玫奈膶W史對于學者的要求還遠不只這些,還需要其他的一些條件,比如廣博的學識、優(yōu)雅的文筆修養(yǎng),等等。
李長之先生就正是這樣一位學者。
在編撰他的《中國文學史略稿》的時候,長之先生已經(jīng)對于中國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有了相當?shù)难芯?,筆鋒所及,幾乎涵蓋了中國文學自盤古開天地以來的主要作家和作品,他的《孔子的故事》《司馬遷的人格與風格》《陶淵明傳論》《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韓愈》《魯迅批判》等專著膾炙人口,即使就單篇的論文而言,如《孔子與屈原》《陶淵明真能超出于時代嗎》《西晉詩人潘岳的生平及其創(chuàng)作》《李義山論綱》《李清照論》《〈琵琶記〉的悲劇性和語言藝術》《〈水滸傳〉與〈紅樓夢〉》《洪昇及其〈長生殿〉》《〈鏡花緣〉試論》《文學史家的魯迅》《談胡適之》《送老舍和曹禺》等,在學術界也都擲地有聲,影響甚為廣遠。盡管他曾謙遜地說:“這方面的工作雖然部分的做了些,卻也草率的可笑。”
他視野開闊,研究的對象也遠及域外,對希臘古典時期的文學、德國古典時期的文學,乃至俄羅斯文學、印度文學、英美現(xiàn)當代文學,都有涉獵和研究。他的《德國的古典精神》《歌德童話》《北歐文學》等專著和論文至今都還是國人在相關領域研究的稀見著作。
長之先生同時有著相當豐富的講授中國文學史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如果從1937年他赴云南大學講授中國文學算起,歷經(jīng)中央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他講授中國文學、中國文學史的課程已經(jīng)有十多年的歷史了。他對于自己的中國文學史教學實踐也相當?shù)刂t虛,他在《中國文學史略稿》的自序上說:“我治中國文學史的實踐是很短的,1946年以前,在大學里教的是中國文學批評史,1946年起才在大學里教中國文學史?!?sup>由于他對于中國文學研究和教學的深厚素養(yǎng),20世紀50年代他應邀參與了教育部所屬院校的《中國文學教學大綱》的編纂。
長之先生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哲學系,受業(yè)于馮友蘭、鄧以蟄先生,不僅在哲學和藝術方面出版了《西洋哲學史》《中國畫論體系及其批評》等專著,而且還翻譯了瑪爾霍茲的論著《文藝史學和文藝科學》和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他對于西方的文藝史和文學史學的編纂同樣有著深入的了解。對于中國現(xiàn)當代魯迅、胡適、鄭振鐸、林庚、馮沅君、陸侃如、劉大杰等學者的文學史著作,他也都爬梳研究過。
文學史的寫作,既有理論的問題,也有實踐的問題;既有世界性的問題,也有中國文學特有之現(xiàn)象,在這些方面的探討,長之先生均下過很大的功夫。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長之先生不像當今一些編寫文學史的人,啟動的原動力是從申報課題、拉湊班子開始,往往源于外在的因素,而是出自于學術上的自覺和興趣,是源于內(nèi)在力量的驅(qū)動。他很早就蘊蓄著寫作中國文學史的愿望。1941年7月24日,他在《中國文學理論不發(fā)達之故》一文中說:“從前我想寫一部中國文學史,那時老舍先生警告我,說我恐怕寫完了才覺得傷心呢?!?sup>1945年1月10日長之先生在《我的寫作生活》一文再次重申這一愿望:“過去的是過去了,半生的希望是:假若再給我三四十年的時間和健康,我將寫一部像樣的中國文學史。這部文學史不希望長,卻希望精;不希望廣博,卻希望深入。在這部文學史之前,須許我對過去的巨人和巨著,有自己的消化和評價,對過去的時代之文化史上的意義,有自己的發(fā)掘?!?sup>
依據(jù)一些資料,長之先生寫作中國文學史的準備時間大概可以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遠遠早于1946年。所謂“1946年起才在大學里教中國文學史”,指的是具體的中國文學史教學,而“我治中國文學史的實踐是很短的”里面的“實踐”,則是狹義的概念,既是指具體的教學活動,更是指專項的寫作實踐?!L之先生寫作中國文學史的動議和準備的時間遠遠早于《自序》的說法。
源于學術研究的濃厚興趣和內(nèi)在的動力,而不是什么課題項目云云的驅(qū)使;有著豐厚的研究積累,對于古今中外的文學現(xiàn)象都有著研究,而不是如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只對于某個朝代某種文體有所了解,——這是長之先生和當今某些學者治學、研究中國文學史的根本區(qū)別。
前人講治史學,需具備才、學、識,其后章學誠又加上了“史德”一項,即所謂的“態(tài)度”。治史如此,治文學史當然也是如此。依據(jù)這個標準,長之先生在當日是少數(shù)符合這個標準的學者之一,施之今日,大概只能“念天地之悠悠”了。當然,有才、學、識、德四項,也未必就能成就成功的史學;寫出好的文學史,因為才、學、識、德講的只是主觀條件,功德圓滿還必須要有客觀的其他條件湊泊才行。
1954年和1955年,長之先生次第出版了《中國文學史略稿》的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書一出版,立即受到高校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教學的師生和對中國古典文學有興趣的讀者的熱烈歡迎。第一卷初版印數(shù)是5000冊,第二卷也是5000冊,第三卷的初版印數(shù)則一下子飆升到16000冊。放在20世紀50年代的古典文學出版領域,這是驚人的數(shù)字?!吨袊膶W史略稿》出版后,一時讀者爭相傳閱,洛陽紙貴;長之先生的不少老學生至今回憶起當日去王府井新華書店買此書時那種人頭攢動的情景仍激動不已。
二
《中國文學史略稿》具有鮮明的學術品格。
長之先生認為:“一部文學史的作用就像一個分配角色的導演工作。角色的大小輕重應該恰如其分。又像一個好照相師,景物的遠近比例,應該恰如其真實?!薄拔膶W史無所謂長短,只要大小遠近不失就是最重要的?!?sup>《中國文學史略稿》高屋建瓴,大處著眼,從世界文學的界域,從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大勢上體察敘述文學現(xiàn)象。長之先生說:“我個人不成熟的看法,覺得現(xiàn)在的分期還多少為朝代所拘。而事實上,兩漢前后、中唐前后在中國文學發(fā)展上都是分水嶺。因而,我心目中的分法是:第一期上古到西漢(古代);第二期東漢到盛唐(中世紀);第三期中唐到鴉片戰(zhàn)爭(近古);第四期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近代)。”“這樣的分法,大體上符合一般歷史的發(fā)展。古代是奴隸制社會,相當于希臘、羅馬。先秦諸子難道不像希臘哲學么?西漢帝國也很像羅馬。中世紀主要是較純粹的封建社會。看看六朝志怪,郭璞、嵇康一般人的行徑,看看李白等的求仙學道,這是中世紀味道啊。杜甫承前啟后,但他總結(jié)了六朝以來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從前人說他‘集大成’,一點也不錯。近古是指封建社會中有了新的因素的時期,漸漸露出了近代的曙光。古文運動、傳奇、詞、話本,都興起于中唐,難道是偶然的么?近代很清楚,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而鍛煉出了一個偉大的魯迅。魯迅又是像杜甫那樣承前啟后的人物,一方面是革命民主主義的重要思想家,一方面又是共產(chǎn)主義者的作家群的開路人。”“文學發(fā)展不完全和社會發(fā)展相符合,但大致相符合;一個民族的歷史發(fā)展不完全和其他民族的歷史發(fā)展相一致,但大體還是有共同的規(guī)律可循的?!?sup>
長之先生把這個大視野貫徹于全書的各個重要節(jié)點。比如,講到屈原,他說:“屈原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一個偉大詩人。他不但是古代的一個偉大詩人,而且是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站第一流地位的偉大詩人,他的名字是只有司馬遷、李白、杜甫、關漢卿、施耐庵、曹雪芹等才可以比擬的。原因是他像這些偉大的詩人一樣,忠實地并深刻地反映了他們的時代。他也不但是中國偉大的詩人,他并應該和俄國的普希金、英國的莎士比亞、德國的歌德、意大利的但丁比肩。理由是他也像這些偉大的作家一樣表現(xiàn)了當時的進步思想,并優(yōu)異地表現(xiàn)了祖國人民的真正優(yōu)長。屈原在這里所表現(xiàn)的就是中國人民不妥協(xié)的堅強斗爭精神,對一種美好的理想不放松地追求的樂觀積極精神,以及時時刻刻都在道德修養(yǎng)上不斷要求提高的精神等。自然,他的年代比世界上這些偉大的名字還早一千五百年到兩千年!”敘述唐代傳奇,他說,“就西洋相當于中國傳奇的短篇小說(英文novel,法文nouvell,德文的novelle,俄文нoвeлпa,都源于拉丁文novus也是新奇的意思)論,產(chǎn)生的背景也正是都市生活的發(fā)達?!敝v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他認為“從其創(chuàng)作成分分析,顯然一部分是為成語‘蟻聚’(李延壽《北史》中就有‘河南蟻聚之徒,應時勘定’的話)所引起,加上《莊子》那樣‘蠻觸之爭’的古老的寓言,鋪張而成。同時,那槐安國的情狀,也可以說是陰冥傳說的變相,況且故事中明說淳于棼在那里遇見已故的友人周棄、田子華,而他之當了駙馬,實在相當于一種冥婚的母題。其中又說到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jīng)》,大概有些印度傳說的成分在內(nèi),更是不成問題了。再則,這樣的一個故事間架,也很像歌德所寫的童話《新的梅露心故事》(Die neue Melusine),那是說一個旅行家到了小人國里和公主結(jié)了婚,又歸到人間的。所以,這里可能有很遠的民間傳說的來源?!彼叨仍u價唐代傳奇的產(chǎn)生,說“在我們講唐代詩歌的時候,曾說‘天寶之亂是唐代政治的轉(zhuǎn)折點’”(見第八章,第一節(jié)),并說“天寶之亂是唐代社會發(fā)展的分水嶺,也是唐代詩歌發(fā)展的分水嶺”(見同章,第六節(jié)),其實這幾句話還應該擴大到這是中國近古社會和中古社會的分水嶺,也是中國近古文學和中古文學的分水嶺。這意義在詩歌上表現(xiàn)得還不夠顯著,而在我們所謂傳奇文學中卻非常鮮明了。在敘說中國文學史時,長之先生隨手拈世界文學加以比照,水乳交融,毫不牽強。這既源于他對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全面而透徹的把握,也源于《中國文學史略稿》成自于長之先生一人之手,全書貫穿,一氣呵成。絕非時下只知中國文學,不知世界文學,對于中國文學也局限于分段研究而最后拼接成的文學史者所能措手。
《中國文學史略稿》體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學術成果。其精深處,發(fā)人所未見,成一家之言。一些觀點和意見,在今天看來,似乎已覺不新鮮,或已被時人所接受,但在當日,卻為長之先生所首倡或因長之先生的觀點引起了熱議。比如司馬遷及《史記》、陶淵明的身世、李煜的詞、李白的身世、《琵琶記》的評價,等等,都可以在20世紀50年代有限的幾次古典文學的討論中看到其影響。長之先生一些觀點和意見,由于一些原因,很遺憾的是,至今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比如長之先生對于中國文學史的分期是主張“體例多樣化”的,認為“客觀事物是可以從各個角度來認識的,問題在所認識的是否符合客觀實際以及深度如何,而不在只可以選擇某一角度而不是其他?!?sup>他批評當日的文學史著作“分期還多少為朝代所拘”。因他是強調(diào)文學史重在研究“文學的演進”的,故《中國文學史略稿》在體例上也便沿此思路,如第六章講“漢代的散文和辭賦”,第七章就講“魏晉南北朝的詩歌和文學批評”,第八章講“唐代的詩歌”,第九章講“唐代的傳奇文學”,第十章講“宋詞的發(fā)展”。在敘述上并不怎么“為朝代所拘”。長之先生之所以突出唐代的傳奇文學,是因為他認為“傳奇文學的特點是:一則接近了后代的小說,二則密切地影響著后代的戲曲。我們現(xiàn)代人所謂文學作品,其主要部分(除了抒情詩之外)是只有到這時才看見了端倪的?!?sup>
具體敘述作家和作品的時候,《中國文學史略稿》也突出文學演進的脈絡和線索,依此標準權衡其大小詳略,輕重顯晦。
不能說《中國文學史略稿》在這方面的選擇無可非議,絕對正確。因為體例是多樣的,“橫切”或“豎切”互有利弊。因為是探索,《中國文學史略稿》也存在疏漏不完美之處,但這種探索的本身特色突出,非常難得??上У氖牵瑥?0世紀60年代中國文學史著作在“北大本”和“科學院本”之后,鮮有體例上的突破,除個別學者有所謂分體文學史外,幾乎是一個模板,更加“為朝代所拘”,所謂創(chuàng)新,只是在作家作品的多寡上取舍,在孰是孰非上爭一日之長短了。
像長之先生的其他文學批評帶有傳記色彩一樣,《中國文學史略稿》也表現(xiàn)出這方面的特色。他敘作家的生平,不僅相對較詳,旁征博引古今的研究成果,而且標明自己的觀點,表舉心得體會。他講司馬遷的生年,就明確說“據(jù)我們的考訂,是公元135年,那就是漢武帝建元六年”,并注明見之于他的《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一書中的《司馬遷生年為建元六年辨》;他講陶淵明的生年是365年時,出注說:“生年采舊說,而不采梁啟超說,理由見張芝(即長之先生筆名)《陶淵明傳論》?!遍L之先生有此底氣,因為他確有研究。正因為他有研究,故在敘述作家的生平和作品時得心應手,如數(shù)家珍。比如他講“詩人屈原的生平及他的作品”一節(jié)時,不像大多數(shù)學者將生平和作品分而敘之,而是交合在一起,互相輝映:他講屈原的“幸運的青年時代”,談《橘頌》;講屈原“極大的政治苦悶和極豐富的文藝創(chuàng)作時期”,說《惜誦》《離騷》《遠游》《悲回風》《天問》《抽思》《思美人》《招魂》;敘述屈原“晚年的斥逐和殉國”,則講《九歌》《涉江》《哀郢》《懷沙》《惜往日》??芍^生平與作品互相闡發(fā),相得益彰,而這,都得益于他深湛的研究和長年的積累。
長之先生是詩人,散文家,他的《中國文學史略稿》不僅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而且文筆明晰,簡潔,優(yōu)美,準確,不因筆鋒帶感情便失去評價的分寸;也不因凝練和概括,而顯得枯澀難讀。雖然是教材,卻引人入勝,這是當日它受到廣大讀者歡迎的原因。
三
但是,《中國文學史略稿》并非長之先生心目中要寫的那部中國文學史。
首先,它不是學術專著而是教材,準確的定位應是當日高校的中國文學史教材。
據(jù)聶石樵、李修生等先生回憶,《中國文學史略稿》的編寫是應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缺乏新編教材之急而誕生的。專著與教材固然沒有絕對的界限,但教材無疑是受到教學對象、教學時間等約束,“需要適合學生的實際接受能力和實際需要”,“需要適當?shù)剡x擇重點并配合有計劃的講授時數(shù)”。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文學史略稿》“稱之為‘略稿’”,的確是“紀實也”。就教材論,它簡潔明晰,即使在當今也沒有失去價值。筆者曾經(jīng)和有意再版長之先生《中國文學史略稿》的新睿世紀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楊磊先生交談過。他告訴筆者,他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研究生出身,在報考研究生時,使用的復習教材既不是“北大本”的,也不是“社科院本”的,而是《中國文學史略稿》?;叵肫鸸P者在報考北師大中文系研究生時用的復習秘本也是此書,感到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因為作為教材,《中國文學史略稿》其提綱挈領處,確比現(xiàn)存的那些大部頭文學史實用得多。
其次,作為教材,它不完整。《中國文學史略稿》在1955年出版了第三卷,止于宋代。2006年出版的《李長之文集》所載《中國文學史略稿》止于元代文學及部分明清戲劇。
粉碎“四人幫”之后,長之先生曾奮起病弱之軀,以期完成后續(xù)部分,但終因疾病,抱憾以終。長之先生去世后,我們找到了未出版的元代文學的講稿,也找到了部分明清戲劇的手稿,找到了近代及現(xiàn)當代文學大事記等相關資料。那些資料都是在所謂“反右”斗爭乃至“文化大革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歲月之中,在長之先生被殘酷批斗之下堅持所寫的。按照長之先生的計劃,《中國文學史略稿》是通史,本應是一直寫到近現(xiàn)當代的。
更為遺憾的是,《中國文學史略稿》并不是寫作于清明的學術氣氛中。據(jù)長之先生的好友啟功先生回憶,當日長之先生講授《中國文學史》時,正逢“三反”“五反”。“有位教授就死看(平聲)上李長之先生了。那時學蘇聯(lián),還特別盛行互相聽課,教研組要定期組織觀摩課,聽完以后要講評。所謂講評,那時更多是批判。在這位教授看來,李長之先生怎么講怎么錯。李長之從這方面講,他就從那方面上綱;下次李長之吸取教訓從那方面講,他又從這方面上綱。比如這次從總體上提出一些觀點,他批判你不懂得馬列主義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的原則;下次你具體分析了某些現(xiàn)象,他又批判你不講馬列主義的普遍原理。總是反著給你挑出一大堆毛病,還都冠冕堂皇的,弄得李長之無所適從,開口就錯,再有才華,也只好甘拜下風。有時我們覺得李長之講得并不錯,但在馬列主義的陣勢下,也不敢為他分辨。”長之先生在“三反”“五反”中因檢查沒有通過,最后被停止了講授中國文學史的資格,改教寫作課。這就是當日《中國文學史略稿》的出版止于宋元文學的原因??梢栽O想,既然長之先生在此期間的教學動輒得咎,就很難想象在此狀況下的寫作能瀟灑運筆。
長之先生在《中國文學史略稿》中有些地方成段地引用了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的語錄,在某些觀點和觀念上也改變或違拗了其一貫立場。比如,之前長之先生認為北魏以前是奴隸制的,講授中國文學史時,受到圍攻,認為此種說法與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的說法不合,被迫做了改正。之前長之先生是主張?zhí)觳耪摰?,即使是對于歌謠,他都認為“仍是個人的創(chuàng)作”,他在《中國文學史導論》中也仍強調(diào)“由于文學作品的寫成要靠杰出的天才作家,而杰出的作家又往往是一個時代中之繁復的社會現(xiàn)象與文藝現(xiàn)象之集中的反映者,所以文學史中特別涉及像杰出的天才作家這樣個人的事件”
,但在《中國文學史略稿》敘述文學的起源時則改為:“不但最古的文藝起源是產(chǎn)生自勞動,也就是勞動人民所創(chuàng)造,就是后代的文藝,就發(fā)展上看,也往往先是有民間勞動人民的創(chuàng)造,最初很有生氣,轉(zhuǎn)入中上層的文人之手,經(jīng)過一番加工,也可能有些偉大的作品,但最后終于墮落。在中國詩歌戲曲小說的發(fā)展上就證實了這一點,楚辭到漢賦是一個例,元雜劇到明傳奇又是一個例。在文人的文學衰微了的時候,又往往因民間文藝的刺激而又有了新的發(fā)展。因此,勞動人民才是文學史的主人,正如勞動人民是一般歷史的主人然?!?sup>
盡管長之先生在具體敘述中堅持的仍是“導論”中的主張,而且這些地方也不是很多,但這些“不得已”確實存在。
不可否認,回望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中國文學史略稿》的確有一些不足,但有缺陷而終有價值總比看似完美而平庸要好很多。以長之先生驚人的才華和文學批評上的豐富積累,本來他是非常有可能像德國的溫克爾曼寫作《古代藝術史》那樣寫作一部無愧于國人的“像樣的中國文學史”的,——豈止是一部“略稿”而已!長之先生有這個自負,也有這個實力,但時代終于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 李長之.中國文學史略稿[M]//李長之文集:第5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71.
- 同上。
- 李長之.中國文學理論不發(fā)達之故[M]//李長之文集:第三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151.
- 李長之.我的寫作生活[M]//李長之文集:第八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516.
- 李長之.北歐文學.自序[M]//李長之文集:第九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5.
- 李長之.關于中國文學史的分期和編寫體例[M]//李長之文集:第七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584.
- 李長之.中國文學史略稿[M]//李長之文集:第五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153.
- 李長之.關于中國文學史的分期和編寫體例[M]//李長之文集:第七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585.
- 李長之.中國文學史略稿[M]//李長之文集:第五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248.
- 李長之早年對于屈原的研究,見于他1934年發(fā)表在《文學評論》上的《屈原作品之真?zhèn)渭捌鋾r代的一個蠡測》,載《李長之文集》第七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出版。
- 啟功.啟功口述歷史[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23-124.
- 見李長之《歌謠是什么》及《論歌謠仍是個人的創(chuàng)作》:“我們指為民間創(chuàng)造的東西,即是有意無意間以為是集團的東西了,其實沒有這么回事的,這只是新士大夫們的一種幻覺而已,倘因此而認為歌謠的價值特別高,這只是由于太崇拜平民(一如過去舊士大夫之太崇拜貴族)之故,將必不能得到歌謠的真價值的;又倘因此而認為有了教養(yǎng)的詩人的作品反而是差些,那就根本走入魔道,歌謠反是不祥之物了。我們決不希望如此?!薄霸趧?chuàng)作方面看,歌謠和知名的詩人的東西是一樣的,同是個人的產(chǎn)品,同是天才的產(chǎn)品。多少有一個程度之差的,就是文化的教養(yǎng)?!薄岸袊膬墒子忻拿窀?,《孔雀東南飛》有人說是焦仲卿妻作,《木蘭詞》有人說是木蘭自作,或曹植作,或李白作,或韋元甫作,也不是無理的事了。并且明顯的例子,還有鄭板橋的《道情》,的的確確是天才的個人的創(chuàng)作,不過‘流傳’到民間罷了?!薄独铋L之文集》第三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出版。
- 李長之.中國文學史導論[M]//李長之文集:第五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6.
- 李長之.中國文學史略稿[M]//李長之文集:第五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