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背影——寫給彼岸的親人

漸行漸遠 作者:皮皮


背影——寫給彼岸的親人

媽媽

媽媽,只有那頂草帽是我珍愛的無價之寶就像你給我的生命它卻飄落了,

無人知曉……

母親年輕時少言寡語。

小時候與她有關的記憶,都像默片一樣。

她拉著我的手穿過城市,去努爾哈赤的陵墓公園,在石馬腳下拍照;她和我坐在中山公園的荷花前拍照……她喜歡拍照,不喜歡說話。

她拉著我的手,出門,去拍照,去買東西。她不跟我說話,路上碰見熟人,被問起去哪兒時,她也總是微笑著輕聲回答:去前面。

只有幾歲人生閱歷的我,像局外人一樣,沉默看著他們,連母親那種禮貌性的微笑也省了。在我的記憶中,我從未生過疑問,為什么母親不告訴別人,我們要去哪里。那些人苦澀尷尬的笑容,在我幼小的目光中,也是正常的表情。長大后,我好像忘了這回事;再想起母親這個回答時,她已經離開人世,我已經年過半百……我才哈哈大笑,甚至狂笑不止。

有的幽默需要半個世紀醞釀。

母親的話語像被堵住的涓流,更年期開始汨汨流淌,從早到晚。父親說,你媽現(xiàn)在一天說的話夠過去一年說的。她述說她看到的聽到的,她的感慨;我聽著聽著,偶爾嗯啊應答,一如習慣她的沉默,我也習慣她的絮語。她的嘮叨是靜的,進到我心里,不煩。她有病后,隨著身體的衰弱,活動半徑減小,她沒有那么多可說的,開始重復說過的話。

她最經常問的是,你怎么樣。

每次我回答,挺好。

接著,她會說,活著沒意思。

我說,那也活著唄。

她說,那是。

有些冬天被記住了,因為發(fā)生了比冬天更寒冷的事情。

2010年的冬天,母親被確診胃癌晚期,醫(yī)生說,她最多還能活半年。

告訴父親后,他淚如雨下。我從陽臺望下去,街上到處是融化后再次凍結的臟雪,臟得尖厲。

在我的記憶中,更多父母的爭吵。

父親得知,母親最多還有半年可活,再次痛哭。他答應我們絕不向母親透露任何消息,一定好好照顧她。

母親生病前,他們住在兩套相鄰的房子里。兩個床,兩個廁所,兩個電視,兩個淋浴……只有吃飯在一塊兒。我要把兩套房子打通,他們都不同意,疾病侵襲前,他們過了幾年和睦的日子。

那年也有一個漫長寒冷的春天,直到六月才感到真正穩(wěn)定的暖意。父親對母親疾病的耐心也在夏天的潮濕中,慢慢變了味道。

一開始,父親對母親的照顧的確是“忘我”的,帶著健康人對垂死之人的巨大同情,凡事的宗旨都是為了讓病人高興。保姆也向我夸贊,她說,你家老爺子真行,啥事都問你媽行不,真有耐心。疾病仿佛把他們帶進了新的狀態(tài)。

唯一對此沒做出額外反應的是病人。她很平靜,對父親格外殷勤的照顧近乎無動于衷,仿佛這是她照顧他一輩子的某種回報。她沒有因此懷疑自己得的病不是胃炎,直到她臨終,她從未問過我,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她不感興趣,或者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我母親一輩子受過很多苦。晚年,她偶爾談起某些苦難時,口氣更多是輕蔑和嘲諷的,仿佛苦難不是悲慘的,而是可笑的。用堅強形容她的性格似乎并不準確,她向來是寧靜和藹的,但卻是堅硬的。她絕不更改,無論對還是錯。我前夫跟她說,餃子不能蒸二十分鐘,蒸過頭不好吃。她微笑點頭首肯,下次蒸餃子的時間不會有任何變化。

一個苦難不能怎樣的女人,似乎也不是我父親能應對的。他們一輩子吵架的起因,多為瑣事。父親嗓門大,脾氣大,家里說得算的一直是母親。這應該是父親心里的一片陰影。

他的另一片陰影與他的虛榮心有關。

父親一直是家里的經濟支柱,他最后調離事業(yè)單位,進入企業(yè),導致他的退休金遠遠低于母親,變成他的隱痛。他一輩子攢錢,夢想發(fā)財;母親一輩子花錢大方,從不攢錢,不想發(fā)財,最終也沒受窮。這曾是他們互相調侃的話題,一如無傷大雅的玩笑,歲月卻慢慢把它變成了抵喉的尖刀。

婚姻中的心理平衡,是愛情無法保持,一旦失衡可以輕易埋葬愛情的某種永恒;這永恒的基石仿佛是每個人的痼疾,鋪就了命運。而命運的形狀并不像一首十四行詩那么隨意。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包括無法改變的一切。

父親對待病重母親的態(tài)度里,漸漸露出他的痼疾。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對母親的照顧中,一點點滲進了另外的“企圖”,這企圖也許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希望有病的妻子完全聽他的。

他先讓保姆把中午飯的三個菜減到兩個,最后減到一個。

保姆或者我陪母親逛超市,買回來的東西他都要過目。

有一次,我給母親買了一雙老北京的呢子面棉鞋,在家里穿。他大吼起來,讓我數數母親的鞋,那么多鞋還買鞋!

母親淡淡地說,愿意買!

父親摔門,回自己的屋子了。

類似的事情越來越多,不久就爆發(fā)了一次爭吵,在我和父親之間。

母親無論年輕還是年老,一直都很漂亮,卻只用過一種雪花膏——友誼牌的。她和我現(xiàn)在年紀差不多時,增加了粉餅。粉餅的牌子我忘了。有病以后,她很少用粉餅。有一次,保姆用輪椅推她散步,在一個小店里她發(fā)現(xiàn)了喜歡用的那種粉餅,一下子買了兩盒。

回到家里,面對父親的盤問,母親說,這是她喜歡用的那個牌子,很久都買不到,以為不生產了,好不容易碰到了,多買點兒備著。

父親把我叫到隔壁房間,立刻大喊起來:

這日子不能過了!

買粉餅我理解,買一個還不行嗎?還要帶到棺材里去嗎?!買東西,行,買能用得上的,整天買我也不反對。關鍵是買的都是沒用的,放在那里放著,給鬼用嗎!

我試圖向他解釋,花錢買東西,有時候買的是一種心情。

什么?!

父親一輩子最心疼的就是錢。我小時候,母親花錢買繡花臺布,買塑料花,為此父親沒少與母親吵架。在他看來,這些都是沒用的東西。沒有臺布塑料花根本不耽誤活著,而且這些沒用的東西又那么貴?,F(xiàn)在,從我嘴里居然聽到買心情這樣的話,他的天塌了。

這日子我過不了……他大喊……我們吵了起來……

最后我被氣哭了,也倒出了自己的苦水:你們一切的一切都要我來管!你不能這樣對我,要是我倒下了,誰來管你們哪?!

他立刻啞了。

那天晚上,我哭著離開他們家,一個人走到中山廣場。白天喧囂的城市,安靜之后格外寂寥。廣場上,我和毛主席塑像對望著,彼此能交換的只有無奈。清冷的夜晚,街上的行人急匆匆地往家趕,我卻害怕回家。虛弱時,打開自己的家門,害怕被迎面而來的孤獨再次襲倒。

這是巨大的變化,父母都健康時,我雖然與他們的交流不多,但他們還是我獨自世界中的一個象征。這象征是一個告示,告訴我,我并不是獨自一人。他們病了之后,聯(lián)系松開,告示牌倒了。

這空白又不是孩子能夠馬上填補的。

人不如想象的那么堅強,似乎可以承受人間的千辛萬苦。死亡一揮手,就撣掉了人的種種自以為是。

我從未懷疑過死亡的說服力,經歷了親人離世,漸漸悟到,比死亡更堅硬的是對活著的誤解。

終于有一天,母親給我打電話。

她說:我要離家出走。

那時,因為病情發(fā)展,她下樓需要兩個人攙扶。

你要去哪里?

她想想,沒想出更好的去處,對我說,搬到你家也行。

我說好,下午過去接你。

她說好,這就讓保姆收拾東西。

她說完,電話里傳出摔門的聲音,我估計是父親生氣了。

下午,我回到家,父親還在他自己的房子里。母親開始陳述。

你爸把中午的三個菜減到兩個,又把兩個減到一個,我什么都沒說。最近,他開始讓我們吃剩菜,我再不說話就悶死了……

我讓保姆繼續(xù)做三個菜,你爸不讓,保姆都給弄哭了。

還有,你爸不讓保姆用熱水,說冬天才用熱水,現(xiàn)在這么冷,跟冬天有什么區(qū)別!

還有,你爸不讓吃新大米。他說先吃陳大米,單位發(fā)的陳大米還有六十多斤,吃到死也吃不完。我就想吃點兒新大米,怎么就這么難呢!

我有勞保,還沒花他的錢呢。他看我有病,就想把天翻了,我惹不起他,還躲得起吧。

我走,他一個菜不吃才好呢!

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母親說完開始流淚。

我讓保姆收拾東西,母親立刻不哭了。她打開電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電視,估計在想心事。

母親有病前,我曾經為他們在我住的小區(qū)買了一套一樓的三居。父親喜歡新鮮事兒,因為母親堅決拒絕,他的態(tài)度也變得模棱兩可。房子空在那里一年多,我希望母親改變主意。

最后一次與她關于這個房子的談話,讓我改變了主意。

母親舉出三個過去鄰居的例子。

過去鄰居老張頭兒,七十多歲搬家,在新家陽臺上澆花,一低頭從陽臺上栽下去,摔死了。

過去鄰居老李太太,搬新家后聾了,而且不認識自己兒子了。你給她看兒子過去穿軍衣的照片,她說,這是我三兒子,但三兒子站到眼前,她問,你是誰,是不是我三兒子的同學?有一天,老李太太出門溜達,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呢。

她講這些時,我已經笑岔氣了,但她繼續(xù)認真地講,為了更徹底地說服我。

過去的鄰居老付,你還記得不?原來是汽車大隊長,中心醫(yī)院的。搬家后,他倒是沒死。有一天,他老伴早上沒起床,老付就去公園鍛煉了,回來看老伴還沒起床,一生氣,就出去會朋友了。晚上喝醉了回家,看他老伴還躺在床上,更生氣了,借著酒勁罵她,你就睡死吧,我這輩子算是倒了大霉,娶你這么懶的娘們。睡吧,睡死你。老付回到自己屋里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從公園回來……

媽,求你了,別講了,再笑,我肚子就要爆炸了……

這都是真事兒,不是我瞎編的。

我立即把房子賣了。

如果母親生在英國,在脫口秀方面估計會有不小的前途。

傍晚,我給哥哥打電話,讓他下班直接過來,順便買點兒下酒菜。他一進門我就看見他的右眼又紅又腫,問他怎么了,他說,還沒去看醫(yī)生,也許是針眼。

哥哥從不跟父親發(fā)脾氣,雖然對父親做的事情也不是件件滿意。

從粉餅到保姆到陳大米,父親一一道來。哥哥不讓我說話,接著,一一回答了父親的反詰句。他們的對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父親說:

你媽都八十多了,就是天天抹粉兒,到死也用不了兩個粉餅啊!買一個還不行?!剩下的還能帶到棺材里去?!

哥哥說:

帶那玩意兒干啥!行了,你說的對,這次買兩個就買兩個了,下次一個也不買了。行不?

說什么我不讓保姆做菜。要是能吃三個菜,我為啥不讓保姆做?!關鍵是吃不了,做兩個菜也吃不了,現(xiàn)在連一個菜也吃不了!是我摳門兒,舍不得錢嗎?!

那肯定不是。你舍不得給自己花,給我媽,你肯定舍得。

哥哥說完這句話,父親有些不好意思,沒接話。

父親舍不得花錢,是一視同仁的。

……

以后讓保姆少做,還是做三個菜,不行,你再喝點兒酒,三個菜你們三個人,少做,怎么也吃完了。

我把幾樣下酒菜用盤子端上來,擺到茶幾上,替他們打開啤酒。

你看,咱倆喝酒還有四個菜呢。哥哥說完舉杯,父親看我一眼,我說我不喝。他們干了杯中酒。

剩下最后一件事——陳大米。父親說,誰家不是先吃陳米,后吃新鮮大米?!

老太太不是有病,想吃點兒新米嘛。我知道你仔細,怕浪費,我把陳米拿我家吃去,你們吃新米,你看行不?

父親終于釋懷。我希望,他問問哥哥的眼睛。但他開始了另一個話題。

你帶你媽再去檢查檢查。他對我說。

檢查什么?

我懷疑她不是癌癥,不是胃癌。

你什么意思?

咱這院里有兩個癌癥,一個胃癌一個肺癌,發(fā)現(xiàn)得都比你媽早,都死了。

你覺得我媽還活著,是個問題嗎?

不是,你沒聽懂我的話,我的意思是,你媽不是癌癥。

那不更好嗎!就更不用檢查了。

你怎么聽不懂我的話?父親又開始著急。哥哥立刻把話頭接過去。他沖著我替父親解釋。

咱爸的意思,再查查,再確確診。大夫說咱媽最多能活半年,現(xiàn)在都一年多了。你明白爸的意思了嗎?

我點點頭,第一次覺得荒誕很親切。

接著,父親描繪了他的無法安眠的夜晚,如何被肚子里的氣憋醒,不能排氣,不能打嗝也不能排便……他夜里起來打開塞露,他用一只手比劃那些糞球的大小,用另一只手形容它們表面的凹凸。他說不出它們的顏色,他說,你說是羊糞蛋兒,還沒那么綠;你說牛糞蛋兒,還沒那么深,也沒那么軟。

我想起舅舅和一個朋友的父親,他們的日記里都描寫自己的糞便;還有另一個外國朋友,她的婆婆九十多歲高齡,一見到客人就談到自己的糞便,她曾經是著名的女法官。

晚年跟糞便的關系如此緊密,是我至今無法想象的。

爸,你吃的藥太多,把你肚子里的菌群弄亂套了,所以你才會便秘。

跟那有什么關系?我吃的那些藥,各有各的用處。

你一天吃十來種藥,西藥中藥營養(yǎng)藥……

你要是真關心我,就給我找一種藥,吃了能讓我放屁,讓我拉屎……

我和父親友好地爭論幾句。這時,他才想起來問兒子,他的眼睛怎么了。

在我們坐了兩個多小時以后……

第二天,我上班的路上,母親給我打電話,她決定不搬到我家了。

你爸道歉了。她說完放了電話。

如今,父母去世三年多了?;貞浿?,對他們晚年表現(xiàn)出的不可理喻甚至荒謬,我漸漸有了新的認識。

當我不能理解這些時,曾經嘗試,說服父母聽我的,覺得自己還年輕,腦子還沒糊涂。但他們并不買賬。之后,我把自己的忍受想成了一種寬容。

假如我真的沒糊涂,真的懂什么是寬容,應該朝他們走過去,說服自己聽他們的。假如我走了過去,會發(fā)現(xiàn)理性與否,對錯與否,對他們最后的時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只有走近他們,才能送他們安心地走。

……說這些,對我,對故去的父母,怎樣都太晚了……

他們獨自面對了臨死的孤寂和恐懼,我沒有陪伴他們。

我陪伴的是他們死亡涉及的事情。醫(yī)院,醫(yī)生,護士,護工,吊瓶,輸血,飯菜,保姆……這些事情淹沒了我們。

他們與我的死別,發(fā)生在他們的軀體死亡之前。

“光陰使一切變得卑賤、破敗、滿是缺陷?;羧A德,人生的悲劇不在于美麗事物的夭亡,而在于變老、變得下賤。這種事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再見,霍華德。”

這是錢德勒小說中,某個人物的遺書。

不知道霍華德是否已經知道,防止光陰四處留下缺陷,破敗,有多難!

羅蘭·巴特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擺脫危機最好的工作是寫作。

父母都生病時,為了防止自己也病倒,我每天抽兩個小時寫小說,緩解身心的沉重。小說被我寫得十分沉重,雖然緩解了現(xiàn)實的沉重,但雜志社并不買賬。我只好把里面的小故事講給母親聽。

我給她講的第一個故事,是從朋友那里聽來后寫的。母親的反應像是給小說加了另一個尾聲,令我很安慰。

有一個病重的母親,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從昏迷中蘇醒,她拉著女兒的手說:你一定要幫我找到……我當年的初戀……他姓沈,是話劇團的編劇,個子很高,很瘦,但很有力氣……

女兒答應了,決定去劇團租個老頭兒,扮演母親的初戀情人。還沒等女兒去辦這件事,病中的母親又昏迷了。

母親再次蘇醒過來時,窗外電閃雷鳴,她又握住女兒的手:下次你來,一定要給我?guī)逃团蒈健_B陰天,我的關節(jié)好疼,不吃奶油泡芙,會疼死我。

雨點兒敲著窗玻璃,發(fā)出空曠的聲音。

下這么大的雨,奶油泡芙和初戀情人,我只能帶來一樣。你選吧。

病重的母親想了想,一聲雷鳴過后,她做出了決定:

奶油泡芙!

聽完故事,媽媽一聲不響地看著我,仿佛在等待另一個雷鳴。過一會兒問我:奶油泡芙是什么東西?

是一種點心。我說,發(fā)面烤制的,中間夾著奶油,一咬,奶油有時候會流到手上……

真難吃。媽媽說。

第二個故事。

在紅旗路公園附近,有一個男人又瘦又小,穿著環(huán)衛(wèi)工人的黃馬甲,在掃大街。他戴著一頂遮陽的大草帽,像一把掃帚一個垃圾簍一條大街一樣,變成清掃的一部分。他的背彎了,像一個移動的包裹,人們看不見他。

一個高大漂亮的女人,一邊走一邊吃雞蛋,一邊吃雞蛋一邊把熟雞蛋皮扔在大街上,高跟鞋像小錘兒一樣敲著地面。

他提醒這個女人不要亂扔垃圾。

熟雞蛋皮兒不是垃圾。女人說。

你要是不扔,它就不是垃圾,還能補鈣。他說。

哎呦,讓你掃大街,白瞎人才了。我家孩子他大爺就是人事廳的,用不用給你換個崗位?

他不再搭腔,彎腰去掃蛋皮兒。蛋皮兒陷進石磚的縫里,很難掃起來。

一個臭掃大街的,你應該感謝我,我要是不扔垃圾,你上哪兒領工資去?

他抬起頭,想說什么,最后什么也沒說。背彎了的人,很難理直氣壯呢。

那個女人罵他,罵他的祖宗,罵他的子孫……說不定現(xiàn)在還在那里罵著呢……

聽完故事,媽媽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應該買把槍。錢夠不?不夠,我有。

我笑個不停。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上,有把槍的念頭也是一種發(fā)瘋。有人說,發(fā)瘋就像哨兵死在哨位上,負的也是一種責任呢。

母親的幽默一直陪伴她走到生命的盡頭。

她因此活出了醫(yī)生的預言,從發(fā)病到去世,幾乎平靜地活了兩年多,真正無法忍受的疼痛和惡心,僅僅在她臨終的前幾天才出現(xiàn)。沒有手術和放化療,除了偶爾補充人體白蛋白,幾次抽肚子里的腹水,基本沒有大的治療。她第二次住院時,大夫看見還活著的她,相當吃驚。他們咽進肚子里的話,母親似乎聽見了。她笑著看他們的目光絕對是譏諷的。類似的片刻里,我總是懷疑,母親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

2012年的冬天,雪很多。經常是清晨白雪皚皚,晚上回家臟雪遍地。心情在白雪和臟雪間搖晃。父親被診斷為肺癌晚期后,一直在醫(yī)院里。過年前,母親的病情有惡化,也住進了醫(yī)院。

母親住一樓的消化病房,父親住五樓的腫瘤病房,都處在病危狀態(tài)下。

安頓之后,每天穿梭在兩個病房間,電梯里調整自己的心情,以適應病中父母不同的心態(tài)。一天中午,看著陽光下的一點點融化的積雪,希望仿佛也在融化。我想帶著他們回家,在家里等死。

父親在掙扎。

他對所有治療失去信心后,仍在求生。他恢復了他憤怒拔掉的滴流。各種冰冷的藥水,從他的靜脈注入,從老的針眼里流出。沒有人制止這樣的發(fā)生,這個世界已經拋棄了他,包括他的親人,包括我。

尊重病人的個人意愿!言外之意,是病人自己希望治療的。

這不僅是大夫的,也是所有相關之人放棄他的借口,安慰自己的借口。這尊重臟過街上的臟雪。

我無法對父親開口,說出出院回家的建議。晚上,踏著泥濘的臟雪回家時,已經心如冰封。

絕望迅速建立的寧靜,使人可以與一切悲慘苦難相安。這連認命都算不上,仿佛那命,根本不值得一認。

臨近春節(jié),父親的病情因為化療迅速惡化。我問母親要不要上樓去看看父親。

我們都知道,這將是訣別,他們一輩子里的最后一面。

母親流淚了。

她說,不看了。

第二天,我再建議。

……

第三天,她終于同意,我用輪椅推她上樓。

輪椅推進病房時,父親吸著氧氣,靠坐在搖起的床上,掛著滴流。

你來干什么!

父親說完,扭臉哭了。

母親坐在輪椅上,一只手放在父親的被角上,另一只手握著手絹擦淚。

你回去吧。

父親努力平靜自己。

我挺好,你回去吧。

母親說,我再待一會兒。

他們又都哭了。

你回去吧。父親再說。

我再待會兒。

……

年后,父親去世;秋天,母親去世。

他們的最后一面,是我促成的。

之前,也問過父親,他也不讓我把母親帶來看他。他們都去世后,我多次問過自己,為什么非要讓他們見上最后一面。

出生的那聲啼哭,多少相似,像是生對死打個招呼,說,我來了……

臨終的告別,像是死對生說再見,千差萬別。這最后的人生姿勢,宛如簡短的人生總結,活的全部都在其中了。

我為什么非要他們見上最后一面?

對此,我仍沒找到答案。

送走父母,我重新審視道德,自由,意志,良知……這些概念,新的理解中常常伴隨著驚詫。

在死亡變成背景的帷幕前,所有的不真實都隨著我們活著,像活的衍生。沉重的死亡大幕徐徐降下時,虛假的先退場了,留下的光禿的真實,也許根本不是我們想見到的。

我的父母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他們都不想見上最后一面。

又是大雪覆蓋的冬天了,思緒縈繞著故去的父母。人與人有的是一世之緣,還是循環(huán)往復的無解之緣?也許,更重要的是像那輕盈飄舞的雪花,變成臟雪之前,爭取跳完喜歡的曲調……

2012年的秋天,母親在父親去世七個月之后,離開人世。她去世后的一年多,我最常見的心情是感到安慰:母親比大夫預斷的多活了兩年;這兩年里,胃癌病人可能經歷的折磨,比如無法進食,在她身上鮮有發(fā)生。母親喜歡吃好吃的東西,她說,人死了,唯一可以帶走的是肚子。她真正不能進食,只是在臨終的最后一周里;劇烈的疼痛也在最后三天里……

她的最后一口氣,是輕輕消隱的,平滑無痕,仿佛生死也是緊密無間的。正如我在序言里說的那樣,她面容上最后的微笑擋住了我的眼淚。

我因為母親流淚,痛哭,是在后來,當我真的理解母親之后……

媽媽,你還記得嗎

你送給我的那頂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飄向濃霧的山巒……

哦,媽媽,你可知道

那頂草帽,它現(xiàn)在何方……

我一直都無法理解:每次——無論什么場合——我聽到這首歌,眼睛立刻濕潤。

母親去世三年后的一個傍晚,我在柏林的一條寂靜的小街上,坐在熄火的車里,反復聽這首歌。天邊是昨天的滿月,落在棉絮般的云朵上,月光在灰色云海上更顯皎潔,心情忽然混亂起來。正在升起的空虛攜帶著濃重的舊日光陰,一下子把我推進熟悉的絕望中,我卻沒有哭。

這絕望如深淵中持續(xù)的窒息,是我熟悉的感覺。今天,我沒有反抗。松開了安全帶,我倒向座椅……《草帽歌》還在繼續(xù)……我沒有流淚。

我仿佛松開了什么,仿佛把一切交給了痛苦,任憑它的蹂躪……一陣心悸之后的寂靜中,我仿佛又活了過來……這時,我想到了母親。

我現(xiàn)在是一個沒有母親的母親。

我忽然明白,為什么這首歌總能唱哭我!

因為它唱的是缺憾。母親的離世也埋葬了她和我之間的缺憾。沒有缺憾,所以不再有眼淚;心卻沒有絲毫解脫,絕望被夯得更實了。

這意味著,今生今世與母親的交往到此為止。

從母親活著,到她去世的五十多年里,我對母親做過許多錯事,但我從未道過歉。我有道歉的心情甚至渴望,但話說不出口。我跟她說別的事,或者給她買東西等等,代替道歉。

記得小時候一次跟她爭吵,她氣哭了,一邊哭一邊對我說,你怎么從來就不能服個軟兒,道個歉?!我也哭了,僅此而已。

我的潛意識也許比我更早了解這缺憾,但它無法支配我的行為,這也許就是原因所在:我一遇到外在的引發(fā),就淚水上涌。《人證》電影中的那個黑孩子,無法擁有母親的愛,與我無法拉近與母親的距離,都是一樣的缺憾。

這缺憾會一直持續(xù)到一方離世……

媽媽,只有那頂草帽

是我珍愛的無價之寶

就像你給我的生命

它卻飄落了,無人知曉……

我不知道,不再為《草帽歌》流淚的來日里,心靈還會有怎樣的生發(fā);假如缺憾干涸,像結疤的傷口,又會有怎樣的生發(fā)?

人們談起父母對自己的教育,包括很多男人回憶他們被打,都很令我羨慕。我對來自父母的教育沒有明晰的記憶。我很少說話,也不惹禍,他們幾乎不太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們吵架時,面對我的注視,他們似乎也很不安。

你爸媽的生活相當沒有條理,缺少章法……

照看我的大爺有時評論一下我父母,我總是對大爺點頭,表示認同,但從來沒向父母轉達過。回到家里,父親很少在家,我?guī)缀蹩偸歉赣H一起。她對我的“教育”,現(xiàn)在回頭想,仍是特殊的。

她從來沒囑咐過我,好好學習,聽話之類的,她最多的叮囑是多穿點兒衣服,這叮囑一直延續(xù)到她的臨終。

小時候,好多女孩兒喜歡編織,我也想試試,母親禁止。她說,別把眼睛弄壞了。

進入青春期,女孩兒開始張羅戴胸罩,我問母親,我是不是也應該戴?她看看我的平胸,說,不用。我的第一個胸罩是自己買的,偷偷戴的。

小時候,母親只給我買皮涼鞋。我希望有雙塑料涼鞋,可以蹚水。她說,就是不讓你蹚水,才買皮涼鞋的。和她讓我多穿衣服一樣,她對我最明確的教育是別著涼。我步入中年后,開始了解中醫(yī),了解自己的寒性體質,了解這體質遺傳了母親……恍然中慨嘆生活的精準。

她告訴我,不要買便宜貨,便宜沒好貨。

她從來不用我做家務事,有時我主動做了什么,每次她都說,誰讓你干的,沒必要。

除此之外,她經常領我看電影。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引進很多外國電影,有時我們看通宵。無論看什么電影,無論去電影院還是回家的路上,母親很少跟我談論電影,除了好或者不好的簡單評價。她從不利用電影的情節(jié),對我進行各種可能的教育,好像她堅信,我自己可以獨立接受電影的“教育”。

電影教會了我憧憬。

我很喜歡跟母親一起看電影,包括我成年后??上В砟瓴辉偃ル娪霸?,她說,累。我與她一起看的最后一部電影是她有病坐輪椅后。我推她去電影院,本想看一部美國片,記錯了時間,看了《將愛情進行到底》。等電梯時,她對我說:

李亞鵬老了。

我不了解母親。

母親了解我。

換個說法,我對母親的了解不如她對我的了解。

17歲,我考上一個大學的工業(yè)經濟系,我決定復讀,爭取考上自己喜歡的中文系。母親說,你自己想好。

19歲,一個比我大10歲,即將結婚的男人看上了我,母親說,你自己想好。

22歲,我要去西藏,投奔這個男人。母親什么都沒說,哭了。

24歲,我生了十斤重的兒子,母親剛剛退休,替我?guī)Я?年孩子。

28歲,離婚。母親說,別著急再找。

33歲,再婚。母親說,他比你年歲大,實際上可比你年輕,凡事你是靠不上他的,你想好。

40歲,離婚,從北京返回沈陽工作。母親說,別太拼了,錢夠花就行了,不要總想掙錢。

……回到沈陽之前,每次回家,父親總是提醒我去看這個朋友那個朋友……

每次母親都說,別聽你爸的!好好歇歇……

這缺憾中的最底層,系著我的心結:我從未努力去了解母親!

小時候,不懂;長大以后,覺得自己比母親聰明,當然了解她。母親從未對我做過的事情——教導我怎樣生活——我卻對她做了。她老了以后,我甚至為此與她爭吵……我告訴她,不應該怎樣怎樣,要怎樣怎樣!

她忍受了,直到我為他們買了新房子,希望他們搬家。母親抵抗了,她讓我明白,搬家也許會要了老人的性命……我不得不放棄……

我剛剛明白:我的自由,我自由的生活,不是我理所當然應該有的,不是風帶給我的,不是事業(yè)的獎勵,是母親給我的,從小到大,這贈與里有母親的品質和付出。我遠在雪山腳下,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母親付出了孤獨的代價!她永遠說,我們都好,不要惦記!她一次也沒說過,她希望我能在她的城市,在她的近處……一次也沒說過。

一個給了我自由的母親,我卻沒學會尊重她的自由。

媽媽,我再也不會聽《草帽歌》,永遠不會再聽。我不能用流淚表達我的歉意。一切都太晚了,從你的死到我的死,我還能為這歉意做什么吶?!

媽媽,只有那頂草帽

是我珍愛的無價之寶

就像你給我的生命

它卻飄落了,無人知曉……

母親去世第四個年頭了。時光流逝中,我對母親的懷念沒有逐漸減弱,相反卻是與日俱增的。生平頭一次,我被時光倒流這樣的臆想感動。假如時光真的能倒流……剛這么想,淚水便落下了。

我非常愛我的母親。

這感情像一只無處落腳的小鳥,永遠飛在無際的浩淼中,不再有歸宿。

人生殘酷!

  1. 仔細:東北話,節(jié)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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