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回顧
在中國古代,正統(tǒng)文學是詩歌和散文,而小說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閑書”,小說家命運也極為悲慘。相當多的作家沒有留下姓名,不少作品在作家生前無力梓行,只靠抄本流傳。小說不被重視,當然小說理論也不發(fā)達。中國古代小說家很少有創(chuàng)作理論,極少有人為自己的作品寫過序跋;明中葉以前,只有零星的小說資料的記載而沒有系統(tǒng)的小說研究;到了明中葉以后,才有李贄、袁宏道、馮夢龍、金圣嘆、毛宗崗、張竹坡、脂硯齋諸人為小說寫的序跋和評點文字,但沒有出現(xiàn)體系嚴密的小說理論著作。小說引起整個社會的重視,那是到了晚清才開始的。但當時對中國古代小說還沒有展開系統(tǒng)的研究,小說史的編撰還無從談起。因此,小說史學成為一門學科是在20世紀逐步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的。古代小說研究成績斐然,蔚為大觀,并形成世界性的影響,是20世紀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中最引人注目的變化。
20世紀至今,中國小說史學研究可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1900—1949)。這是傳統(tǒng)的學術范式向現(xiàn)代學術范式轉變,中國小說史學建立的時期。
傳統(tǒng)的小說研究是以為小說作序跋和小說評點為基本方法的。這種方法主要包括對作品的社會批評、道德評判與藝術欣賞。它是直觀式、領悟式、隨感式的,基本上局限于對特定作品的批評鑒賞,還沒有小說史研究的觀念和格局。
從傳統(tǒng)的學術范式向現(xiàn)代學術范式轉變,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梁啟超和王國維。梁啟超等人為推動政治改良運動,借鑒西方的經驗,十分強調小說的社會作用,把小說作為推行維新的工具。1902年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正式提出了“小說界革命”的口號,把小說提高到空前重要的地位。梁啟超強調小說的政治功能,有濃厚的功利主義色彩。梁啟超的觀點影響很大,大大提高了小說的地位,但其政治解讀模式也有負面影響,小說研究忽視了審美導向,影響了它的學術品格。
與梁啟超政治解讀方式不同的是王國維。他用西方哲學觀點來評論中國小說。1904年他發(fā)表了《紅樓夢評論》,以哲學和美學作為文學批評的理論基礎,認為《紅樓夢》揭示了人生悲劇,是“文學的”,因而具有美學的、倫理學的價值。他的研究具有鮮明的文學研究的學科性質,是小說史學研究轉向現(xiàn)代學術范式的標志。
與此同時,開始了小說史的研究。約在1905年黃人編寫了《中國文學史》講義,小說在其中占有一定的地位;1907年王鐘麒的《中國歷代小說史論》開始了中國小說史的研究。“五四”運動使中國思想文化界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在民主與科學精神推動下,在文學方面形成的新思想和新方法,促進了小說史的研究。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是胡適和魯迅。胡適用歷史考證的方法,以本事考辨與版本??睘榛A,貫穿著歷史進化的觀念和母題研究的思路,對作家的家世、生平和生活遭遇進行考證;從故事的演進以及母題變化來理解中國章回小說的演變,取得豐碩的成果。1920年的《水滸傳考證》,1921年的《紅樓夢考證》,直至1925年的《三俠五義序》,為中國小說史研究作出重要的貢獻。魯迅1920年底開始到北京大學講小說史,注重小說資料的收集整理。《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為小說史的寫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1923年底和1924年中,《中國小說史略》分上下冊出版。首創(chuàng)了小說史的理論框架和編撰體例,勾勒出中國小說發(fā)展的基本輪廓,建立起比較科學的體系,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本時期小說史研究的進展,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1.小說史的編撰掀起熱潮。除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外,先后出版的還有張靜廬的《中國小說史大綱》(1920)、范煙橋的《中國小說史》(1927)、阿英的《晚清小說史》(1934)、郭希汾的《中國小說史略》(1934)、譚正璧的《中國小說發(fā)達史》(1935)、郭箴一的《中國小說史》(1939)等。
阿英的《晚清小說史》開創(chuàng)了小說斷代史的寫作,成為研究晚清小說的奠基之作。其他小說史都沒突破魯迅小說史的體例,有的只是魯迅小說史的簡單模仿和改編。
2.古代小說文獻研究取得較大成績。孫楷第1932年出版的《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1933年出版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是小說版本目錄學方面的重要成果,是以后治小說者不可或缺的工具書。鄭振鐸除收集、考證古代小說方面的成就外,對幾部長篇章回小說的演化作了細致的考察和梳理,取得引人注目的成果。趙景深、譚正璧、王古魯、孔另境、葉德均、王利器、劉開榮、馮沅君、戴望舒等為小說文獻研究作出重要貢獻。有的省吃儉用,費盡周折,千辛萬苦地把散佚在國外的古代小說影印回來;有的對古代小說進行比較系統(tǒng)的整理、考證,為小說史的研究作了扎實的基礎性工作。
3.對幾部小說名著和小說史中的若干重要問題作了較為深入的探討。如俞平伯、茅盾、李辰冬、王昆侖等對《水滸傳》《紅樓夢》、古代神話等方面的研究。
這個時期,由于西方哲學思想、文學理論的影響,在二三十年代,以進化論的觀點為基礎進行小說史研究;四十年代由于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日益深入,社會歷史批評的方法逐步盛行。研究方法的改變,科學性、系統(tǒng)性、實證性得到加強,中國小說史研究的現(xiàn)代學術范式建立起來了。
這個時期中國社會處在激烈的震蕩之中,學者處境艱難,難以潛心研究,重大課題也無力進行,小說史研究處于比較零碎、分散的狀態(tài),研究還不深入。
第二個時期(1949—1976)。這個時期以反映論為基礎的社會歷史批評成為小說史學研究的主流,名著研究逐步深入,文獻整理更為系統(tǒng),而小說史著作比較稀少。
在本時期近三十年的時間跨度內,50年代前期和60年代前期成果較為豐碩;50年代后期和1963年以后,由于政治運動的沖擊,古代小說研究比較冷落;而1966年至1976年十年“文革”期間則陷于停頓狀態(tài)。
全國解放后,古代文學研究者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以反映論為哲學基礎,運用社會歷史批評的方法研究古代小說,根據“存在決定意識”的原理,著力研究不同時代的經濟、政治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決定性影響,注重對古代小說作家的階級屬性及其世界觀進行分析,堅持“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原則來評價古代小說,強調挖掘古代小說的現(xiàn)實意義。
這個時期運用社會歷史批評的方法對《水滸傳》《紅樓夢》等名著進行研究,從一個側面大大深化了對古代小說思想內容的研究;運用典型理論,分析了古代小說人物形象的文化意蘊和審美特征;努力探討古代小說的民族形式,運用古代小說理論中“白描”、“傳神”、“虛實”、“春秋筆法”等概念對作品進行分析,取得較好的成績。何其芳、吳組緗、董每戡、聶紺弩、范寧、劉修業(yè)、吳小如、何滿子、徐士年、許政揚、周汝昌、吳世昌、吳恩裕、李希凡、蔣和森、程毅中、郭豫適、袁世碩、劉世德、戴不凡等一大批學者的研究論文和著作,對古代小說名著和小說史上的若干問題進行較深入的探討,取得相當可觀的成績。
這個時期古代小說的文獻資料工作繼續(xù)取得新的進展。俞平伯的《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在評注搜集方面開創(chuàng)了良好的先例。王利器輯錄的《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一書,在古代小說資料搜集方面開辟了新的領域。一粟的《紅樓夢卷》、魏紹昌的《老殘游記資料》等開辟了出版專書研究資料的新路。小說研究資料搜集整理更集中、更完備。張友鶴的《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將評注、版本資料集中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古代小說資料輯錄的新方法。
在這個時期專門小說史的撰寫比較冷落。只有北京大學中文系55級編寫的《中國小說史稿》(1960)和南開大學中文系編寫的《中國小說史簡編》(1979)。
“文革”十年,整個學科處于被取消的狀態(tài),雖然也有過“評《紅樓夢》”和“評《水滸》”,但完全是從當時政治斗爭需要出發(fā),借題發(fā)揮,與古代小說研究根本不是一回事。
綜觀這個時期小說史研究,研究模式單一,具有簡單化、庸俗化的傾向,缺乏開闊的視野和多角度的研究,如宗教、神話、民俗等與小說史關系的研究;片面強調了作家與時代的關系、作家世界觀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強調評價作品“政治標準第一”,因而不少作品被打入“冷宮”;一些作品和流派成為研究的禁區(qū),如《金瓶梅》、才子佳人小說;對小說的藝術形式、文體演進研究較少,無法全面反映中國小說史發(fā)展的全貌;與海外學術界處于完全隔絕的狀態(tài),他們小說史研究的成果沒有介紹進來。
第三個時期(1977年至今)。這個時期學術思想空前活躍,多元化研究方法的探索與嘗試蔚然成風,小說史學研究取得重大進展,呈現(xiàn)繁榮發(fā)展的大好局面。
這個時期的主要特點是多元化。所謂多元化,是指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得到重新的認識和闡釋,糾正庸俗社會學所導致的片面性和絕對化;其他各種學術觀念和方法也得到相應的尊重和吸納,使本學科的研究呈現(xiàn)“百家爭鳴”的局面。
這個時期前后三十余年,1985年以前主要是“撥亂反正”,對幾部名著重新研究,清除“左”的影響和“四人幫”制造的混亂;西方的文學理論和方法被大量介紹進來,為多元化的學術研究作準備。1985年以后,出現(xiàn)了古代小說史研究空前活躍的局面。
這個時期小說史學研究的成就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研究方法的更新和多元化。研究者一方面從外部拓展古代小說的研究方法,大量引進西方現(xiàn)代社會學、文化學、人類學、心理學、宗教學、歷史學等理論,倡導一種廣義的文化批評,掀起了一股“文化熱”。另一方面,轉向小說的內部研究,從敘事學、語言學或審美鑒賞角度研究古代小說,對小說文體特征、敘事方式、原型母題等都作了較為深入的探討。這兩方面交叉進行,互相滲透融合,因而在小說流派的演化、小說的文化蘊涵、小說的敘事特征等許多方面的研究大大深入一步,涌現(xiàn)了一批質量較高的專著和論文。
2.打破禁區(qū),擴大了古代小說研究的范圍。對過去不太敢涉及的作品如《金瓶梅》掀起了研究熱潮;對過去不敢涉及或忽視了的小說流派如才子佳人小說、猥褻小說、狹邪小說等都引起了重視;幾乎出版了保留下來的全部古代小說,為小說史研究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條件;相繼介紹了海外學者的研究論著,如劉世德編的《中國古代小說研究》、夏志清的《中國古典小說導論》、韓南的《中國白話小說史》、柳存仁的《倫敦所見中國小說書目提要》等等。
3.小說文獻研究取得重大進展。目錄學方面:江蘇社科院文學所編輯的《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袁行霈、侯忠義的《中國文言小說書目》,程毅中的《古小說簡目》,寧稼雨的《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石昌渝主編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朱一玄、寧稼雨、陳桂聲編著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等目錄學著作為小說史研究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李劍國的《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宋代志怪傳奇敘錄》,把鉤沉資料與條析源流、辨別真?zhèn)蔚冉Y合起來,與單純的目錄學著作比較,有了新的發(fā)展。作品方面:有林辰主持編校、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明末清初小說選刊》,中華書局出版的《古本小說叢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本小說集成》等。研究資料方面:每一部小說名著都出版了多種研究資料集,還出版了綜合性的資料集,如朱一玄編的就有《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儒林外史》《紅樓夢》《聊齋志異》等名著的資料匯編;黃霖、韓同文編的《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丁錫根編的《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等等。還出版了《水滸傳》《三國演義》《儒林外史》《紅樓夢》等著作的匯評本。
4.研究工作更有組織,更加系統(tǒng)。相繼成立了《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儒林外史》《紅樓夢》等學會,出版了《紅樓夢學刊》《水滸爭鳴》《聊齋志異研究集刊》《明清小說研究》等刊物。學會和刊物成為團結和組織大批研究者,特別是中青年研究者的學術陣地。
古代小說研究的進展為小說史的撰寫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八十年代以后,通史、斷代史、題材史、體裁史、專題史爭奇斗艷,蜂擁而出,超過了一百種,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
在通史方面,楊子堅《新編中國古代小說史》(1990)、齊裕焜《中國古代小說演變史》(1990)、徐君慧《中國小說史》(1991)、李悔吾《中國小說史漫稿》(1992)、王恒展《中國小說發(fā)展史概論》(1996)等相繼出版。此后通史類小說史沒有新著出版,直到2007年,出版了李劍國、陳洪主編的四卷本《中國小說通史》,一百七十余萬字,是迄今規(guī)模最大的一部小說通史。信息量豐富,反映了最新的研究成果。
斷代史方面,浙江古籍出版社推出《中國小說史叢書》,包括斷代史、題材史、體裁史、通史四類十七種。其中斷代史六種,即王枝忠的《漢魏六朝小說史》、侯忠義的《隋唐五代小說史》、蕭相愷的《宋元小說史》、齊裕焜的《明代小說史》、張俊的《清代小說史》、歐陽健的《晚清小說史》,都在1997年出版,質量好,影響大。“從總體上來看,在資料的輯錄和作品的詮釋兩個方面都達到斷代史著述的新的高度?!?sup>[1]此后最值得重視的是2000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200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的陳大康《明代小說史》,這是迄今規(guī)模最大的一部小說斷代史,六十多萬字。不僅規(guī)模很大,內容豐富,而且建構了一個“明清小說在作者、書坊主、評論者、讀者,以及統(tǒng)治者的文化政策五者共同作用下發(fā)展的研究模式”,力圖改變目前小說史多是作家作品連綴的毛病。
以題材為別的小說史較早出版的是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1984)、方正耀《明清人情小說研究》(1986)、王海林《中國武俠小說史》(1988)等。九十年代初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過四種,即羅立群《中國武俠小說史》(1990),黃巖柏《中國公案小說史》(1991),寧稼雨《中國志人小說史》(1991),齊裕焜、陳惠琴《中國諷刺小說史》(1993)。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史叢書》中也有四種:林辰的《神怪小說史》(1998)、曹亦冰的《俠義公案小說史》(1998)、向楷的《世情小說史》(2001)、歐陽健的《歷史小說史》(2003)等。
以形式體裁為別的小說史,首先要推1980年出版的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上下冊),這是一本材料豐富、功力深厚的著作,實際上是一部古代短篇白話小說史或說書史。此外還有侯忠義的《中國文言小說史稿》(上下冊,1990、1993)、吳志達的《中國文言小說史》(1994)、杜貴晨的《中國古代短篇小說史》、徐振貴的《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史》等?!拔逅摹币院笾匾暟自捫≌f,對文言小說研究甚少,侯忠義、吳志達的文言小說史對文言小說進行了梳理,顯示了文言小說的演進歷史,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
為了突破現(xiàn)有的小說史編撰模式,有的著力從小說藝術形式演變和小說流派發(fā)展方面進行探討,如魯德才《中國古代小說藝術論》(1987)、劉上生的《中國古代小說藝術史》(1993)、陳文新的《中國文言小說流派研究》(1993);有的采取以點帶面、史論結合的方法,對小說史研究中的重大問題進行探討,如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1988)、石昌渝的《中國小說源流論》(1994)、董乃斌《中國小說的文體獨立》(1994)、楊義的《中國古典小說史論》(1995)等等。
與此同時,小說學術史、小說理論批評史也取得豐碩的成果,這里就不贅述了[2]。
總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小說史學取得重大進展、成績輝煌。但同時還應該清醒地看到目前小說史的著作主要還是量的擴張,即著作數量的增加和著作規(guī)模的“膨脹”;還只是對小說發(fā)展外在表象的孤立斷續(xù)的描述,雖然在局部問題上有過比較深入的探討,然而還沒有達到對整個小說史內在邏輯的完整的把握,還缺少具有理論形態(tài)的中國小說史著作,說實在還沒有一部小說史能全面超過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像它那樣給后代學人以巨大的影響。
[1] 董乃斌等著《中國文學史學史》第三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32頁。
[2] 有關小說史研究更具體、詳細情況,可參看齊裕焜《20世紀小說史研究》,《文史哲》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