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種藝術作品中,
我特別喜愛圖畫。
我不懂繪畫,
正如我不懂音樂。
可是,
假若聽完音樂,
心中只覺茫然,
看罷圖畫我卻覺得心里舒服。
因此,
我特別喜愛圖畫——說不出別的大道理來。
觀畫記
看我們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發(fā)議論,更有趣。幽默就在這里。怎么說呢?去看我們不懂得的東西,心里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裝出很懂行的樣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頭,也動嘴唇,也背著手;及至有人問他,告示上說的什么,他答以正在數(shù)字數(shù)。這足以使他自己和別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開心??赐暝賹θ酥v論一番便更有意思了。譬如文盲看罷告示,回家對老婆大談政治,甚至因意見不同,而與老婆干起架來,則更熱鬧而緊張。
新年前,我去看王紹洛先生個人展覽的西畫。濟南這個地方,藝術的空氣不像北平那么濃厚。可是近來實在有起色,書畫展覽會一個接著一個地開起來。王先生這次個展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只要有圖畫看,我總得去看看。因為我對于圖畫是半點不懂,所以我必須去看,表示我的腿并不外行,能走到會場里去。一到會場,我很會表演。先在簽到簿上寫上姓名,寫得個兒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騙碗茶喝。要作品目錄,先數(shù)作品的號碼,再看標價若干,而且算清價格的總積: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發(fā)多大的財。我管這個叫作“藝術的經濟”。然后我去看畫。設若是中國畫,我便靠近些看,細看筆道如何,題款如何,圖章如何,裱的綾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項,或點點頭,或搖搖首,好像要給畫兒催眠似的。設若是西洋畫,我便站得遠些看,頭部的運動很靈活,有時為看一處的光線,能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雞蹭癢癢然。這么看了一遍,已覺有點累得慌,就找個椅子坐下,眼睛還盯著一張畫死看,不管畫的好壞,而是因為它恰巧對著那把椅子。這樣死盯,不久就招來許多人,都要看出這幅畫中的一點奧秘。如看不出,便轉回頭來看我,似欲領教者。我微笑不語,暫且不便泄露天機。如遇上熟人過來問,我才低聲地說:“印象派,可還不到后期,至多也不過中期?!被蚴牵骸胺滤危€好;就是筆道笨些!”我低聲地說,是因為怕叫畫家自己聽見;他聽不見呢,我得虎就虎,心中怪舒服的。
其實,什么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樣不懂。我自己的繪畫本事限于畫“你是王八”的王八,與平面的小人。說什么我也畫不上來個偏臉的人,或有四條腿的椅子??墒俏也灰虼硕】醋约?;鑒別圖畫的好壞,不能??俊跋癫幌瘛保粓D畫是藝術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為牛則牛,呼之為馬則馬;不管畫的是什么,你總得“呼”它一下。這恐怕不單是我這樣,有許多畫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見一位畫家在紙上涂了幾個黑蛋,而標題曰“群雛”。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這么干,怎么我就不可以自視為天才呢?那么,去看圖畫;看完還要說說,是當然的。說得對與不對,我既不負責任,你干嗎多管閑事?這不是很邏輯的說法嗎?
我不認識王紹洛先生??墒呛芟MJ識他。他畫得真好。我說好,就是好,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愛什么,什么就好,沒有客觀的標準?!翱陀^”,頂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作客觀;你不自己去上電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賈波林,叫作客觀;都是傻事,我不這么干。我自己去看,而后說自己的話;等打架的時候,才找我哥哥來揍你。
王先生展覽的作品:油畫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在量上說,真算不少。對于木刻,我不說什么。不管它們怎樣好,反正我不喜愛它們。大概我是有點野蠻勁,愛花紅柳綠,不愛黑地白空的東西。我愛西洋中古書籍上那種繪圖,因為顏色鮮艷。一看黑漆的一片,我就覺得不好受。木刻,對于我,好像黑煤球上放著幾個白元宵,不愛!有人給我講過相對論,我沒好意思不聽,可是始終不往心里去;不論它怎樣相對,反正我覺得它不對。對木刻也是如此,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還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對于素描,也不愛看,不過癮;七道子八道子的!
我愛那些畫。特別是那些風景畫。對于風景畫,我愛水彩的和油的,不愛中國的山水。中國的山水,一看便看出是畫家在那兒作八股,弄了些個起承轉合,結果還是那一套。水彩與油畫的風景真使我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里,光也在那里,色也在那里,它們使我永遠喜悅,不像中國山水畫那樣使我離開自然,而細看筆道與圖章。這回對了我的勁,王先生的是油畫。他的顏色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活的是綠瓦上的那一層嫩綠——有光的那一塊兒。他有不少張風景畫,我因為看出了神,不大記得哪張是哪張了。我也不記得哪張?zhí)萄郏@就是說都不壞,除了那張《匯泉浴場》似乎有點俗氣。那張《斷墻殘壁》很好,不過著色太火氣了些;我提出這個,為的是證明他喜歡用鮮明的色彩。他是宜于畫春夏景物的,據(jù)我看。他能畫得干凈而活潑;我就怕看抹布顏色的畫兒。
關于人物,《難民》與《懺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愛那三口兒難民,覺得還少點憔悴的樣子。我倒愛難民背后的設景:樹,遠遠的是城,城上有云;城和難民是安定與漂流的對照,云樹引起渺茫與窮無所歸之感?!豆氽∨c民房》也是用這個結構——至少是在立意上。最愛《懺悔》。裸體的男人,用手捧著頭,頭低著。全身沒有一點用力的地方,而又沒一點不在緊縮著,是懺悔。此外還有好幾幅裸體人形,都不如這張可喜。永不喜看光身的大腫女人,不管在技術上有什么講究,我是不愛看“河漂子”的。
花了兩點鐘的工夫,還能不說幾句么?于是大發(fā)議論,大概是很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確是很佩服王先生。這絕不是捧場;他并沒見著我,也沒送給我一張畫。我說他好歹,與他無關,或只足以露出我的臭味。說我臭,我也不怕,議論總是要發(fā)的。偉人們不是都喜歡大發(fā)議論么?
原載1934年2月《青年界》第五卷第二號
割盲腸記
六月初來北碚,和趙清閣先生合寫劇本——《桃李春風》。劇本草成,“熱氣團”就來了,本想回渝,因怕遇暑而止。過午,室中熱至百零三四度,乃早五時起床,抓涼兒寫小說。原擬寫個中篇,約四萬字??墒牵綄懺介L,至九月中已得八萬余字。秋老虎雖然還很厲害,可是早晚到底有些涼意,遂決定在雙十節(jié)前后趕出全篇,以便在十月中旬回渝。
有什么樣的環(huán)境,才有什么樣的神經過敏。因為巴蜀“擺子”猖狂,所以我才身上一冷,便馬上吃奎寧。同樣地,朋友們有許多患盲腸炎的,所以我也就老覺得難免一刀之苦。在九月末旬,我的右胯與肚臍之間的那塊地方,開始有點發(fā)硬;用手摸,那里有一條小肉崗兒。“壞了!”我自己放了警報:“盲腸炎!”趕緊告訴了朋友們,即使是謊報,多騙取他們一點同情也怪有意思!
朋友們的回答幾乎是一致的——神經過敏!我申說部位是對的,并且量給他們看,怎奈他們還不信。我只好以自己的醫(yī)學知識豐富自慰,別無辦法。
過了兩天,肚中的硬結依然存在。并且做了個割盲腸的夢!把夢形容給蕭伯青兄。他說:恐怕是下意識的警告!第二天夜里,一夜沒睡好,硬的地方開始一窩一窩地疼,就好像猛一直腰,把腸子或別處扯動了那樣。一定是盲腸炎了!我靜候著發(fā)燒、嘔吐和上斷頭臺!可是,使我很失望,我并沒有發(fā)燒,也沒有嘔吐!到底是怎回事呢?
十月四日,我去找趙清閣先生。她得過此病,一定能確切地指示我。她說,頂好去看看醫(yī)生。她領我上了江蘇醫(yī)學院的附設醫(yī)院。很巧,外科劉主任(玄三)正在院里。他馬上給我檢查。
“是!”劉主任說。
“暫時還不要緊吧?”我問。我想寫完了小說和預支了一些稿費的劇本,再來受一刀之苦。
“不忙!慢性的!”劉主任真誠而和藹地說。他永遠真誠,所以人稱劉好人。
我高興了。并非為可以緩期受刑,而是為可以先寫完小說與劇本;文藝第一,盲腸次之!
可是,當我告辭的時候,劉主任把我叫?。骸翱纯窗籽虬?!”
一位穿白褂子的青年給我刺了“耳朵眼”。驗血。結果!一萬好幾百!劉主任吸了口氣:“馬上割吧!”我的胸中惡心了一陣,頭上出了涼汗。我不怕開刀,可是小說與劇本都亟待寫成??!特別是那個劇本,我已預支了三千元的稿費!同時,在頃刻之間,我又想到:白血球既然很多,想必不妙,為何等著受發(fā)燒、嘔吐等苦楚來到再受一刀之苦呢?一天不割,便帶著一天的心病,何不從早解決呢?
“幾時割?”我問。心中很鬧得慌,像要吐的樣子。
“今天下午!”
隨著劉主任,我去交了費,定了房間。
沒有吃午飯。托青兄給買了一雙新布鞋,因為舊的一雙的底子已經有很大的窟窿。心里說:穿新鞋子入醫(yī)院,也許更能振作一些。
下午一時。自己提著布袋,去找趙先生。二時,她送我入院——她和大夫護士們都熟識。
房間很窄,頗像個棺材??墒?,我的心中倒很平靜,順口答音地和大家說笑,護士們來給我打針,敷消毒藥,腰間圍了寬布。諸事齊備,我輕輕地走入手術室,穿著新鞋。
屈著身。吳醫(yī)生給我的脊梁上打了麻醉針。不很疼。護士長是德州的護士學校畢業(yè)的。她還認識我:在她畢業(yè)的時候,我正在德州講演。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她低聲地說:“舒先生,不怕??!”我沒有怕,我信任西醫(yī);況且割盲腸是個小手術。朋友們——老向、蕭伯青、蕭亦五、清閣、李佩珍……都在窗外“偷”看呢,我更得扎掙著點!
下部全麻了。劉主任進來。吱——腹上還微微覺到疼?!疤郯?!”我報告了一聲?!安灰o!”劉主任回答。腹里搗開了亂,我猜想:劉主任的手大概是伸進去了。我不再出聲。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以為這樣老實地受刑,盲腸必會因受感動而自動地跳出來。
不過,盲腸到底是“盲腸”,不受感動!麻醉的勁兒朝上走,好像用手推著我的胃;胃部燒得非常地難過,使我再也不能忍耐。吐了兩口。“胃里燒得難過呀!”我喊出來?!叭讨c!馬上就完!”劉主任說。我又忍著,我聽得見劉主任的聲音:“擦汗!”“小腸!”“放進去!”“拿鉤子!”“摘眼鏡!”……我心里說:“壞了!找不到!”我問了:“找到沒有?”劉主任低切地回答:“馬上找到!不要出聲!”
窗外的朋友們比我還著急:“壞了!莫非盲腸已經爛掉?”
我機械地一會兒一問:“找到沒有?”而得到的回答只是:“莫出聲!”
苦了劉主任與助手們,室內沒有電燈。兩位先生立在小凳上,打著電棒。夾傷口的先生們,正如打電棒的始終不能休息片刻。整整一個鐘頭!
一個鐘頭了,盲腸還未露面!
我的鼻子上來了點怪味。大概是吳醫(yī)生的聲音:“數(shù)一二三四!”我數(shù)了好幾個一二三四,聲音相當?shù)仨懥?。末了,口中一噎,就像刮大風在城門洞中喝了一大口風似的我睡過去,生命成了空白。
睜開眼,我恍惚地記得梁實秋先生和伯青兄在屋中呢。其實屋中有好幾位朋友,可是我似乎沒有看見他們。在這以前,據(jù)朋友們告訴我,我已經出過聲音,我自己一點也不記得。我的第一聲是高聲地喊王抗——老向的小男孩。也許是在似醒非醒之中,我看見王抗翻動我的紙筆吧,所以我大聲地呼叱他;我完全記不得了。第二次出聲是說了一串中學時的同學的外號:老向,范燒餅,閃電手,電話西局……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生命在這時候是一片云霧,在記憶中飄來飄去,偶然地露出一兩個星星。
再睜眼,我看見劉主任坐在床沿上。我記得問他:“找到沒有?割了嗎?”這兩個問題,在好幾個鐘頭以內始終在我的口中,因為我只記得全身麻醉以前的事。
我忘了我是在病房里,我以為我是在伯青的屋中呢。我問他:“為什么我躺在這兒呢?這里多么窄小?。 苯浰忉屢环?,我才想起我是入了醫(yī)院。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也怪有趣!
一會兒,我清醒;一會兒又昏迷過去。生命像春潮似的一進一退。清醒了,我就問:找到了嗎?割了嗎?
口中的味道像剛喝過一加侖汽油,出氣的時候,心中舒服;吸氣的時候,覺得昏昏沉沉。生命好像懸在這一呼一吸之間。
胃里作燒,脊梁酸痛,右腿不能動,因打過了一瓶鹽水。不好受。我急躁,想要跳起來??嗤炊猓钟幸环N渺茫之感,比苦痛還難受。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著,我老覺得身上丟失了一點東西。猛不丁的,我用手去摸。像摸錢袋或要物有沒有在身邊那樣。摸不到什么,我于失望中想起:噢,我丟失的是一塊病。可是,這并不能給我安慰,好像即使是病也不該遺失;生命是全的,丟掉一根毫毛也不行!這時候,自憐與自嘆控制住我自己,我覺得生命上有了傷痕,有了虧損!已經一天沒吃東西;現(xiàn)在,連開水也不準喝一口——怕引起嘔吐而震動傷口。我并不覺得怎樣饑渴。胃中與脊梁上難過比饑渴更厲害,可是也還掙扎去忍受。真正惱人的倒是那點渺茫之感。我沒想到死,也沒盼禱趕快痊愈,我甚至于忘記了趕寫小說那回事。我只是飄飄搖搖地感到不安!假若他們把割下的盲腸擺在我的面前,我也許就可以捉到一點什么而安心去睡覺。他們沒有這樣做。我呢,就把握不到任何實際的東西,而惶惑不安。我失去了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呢!因此我煩躁,發(fā)脾氣,苦了看守我的朋友!
老向,璧如,伯青,齊致賢,席征膺諸兄輪流守夜;李佩珍小姐和蕭亦五兄白天亦陪伴。我不知道怎樣感激他們才好!醫(yī)院中的護士不夠用,飯食很苦,所以非有人招呼我不可。
體溫最高的時候只到三十八攝氏度,萬幸!雖然如此,我的唇上的皮還干裂得脫落下來,眼底有塊青點,很像四眼狗。
最難過的是最初的三天。時間,在苦痛里,是最忍心的;多慢哪!每一分鐘都比一天還長!到第四天,一切都換了樣子;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里來,不再懸掛在夢里。
本應當十天可以出院,可是住了十六天,縫傷口的線粗了一些,不能完全消化在皮肉里;沒有成膿,但是汪兒黃水。劉主任把那節(jié)不愿永遠跟隨著我的線抽了出來,腹上張著個小嘴。直到這小嘴完全干結我才出院。
神經過敏也有它的好處。假若我不“聽見風就是雨”,而不去檢查,一旦爆發(fā),我也許要受很大很大的苦楚。我的盲腸部位不對。不知是何原因,它沒在原處,而跑到臍的附近去,所以急得劉主任出了好幾身大汗。假若等到它匯了膿再割,豈不很危險?我感謝醫(yī)生們和朋友們,我似乎也覺得感謝自己的神經過敏!引為遺憾的也有二事:(一)趙清閣先生與我合寫的《桃李春風》在渝上演,我未能去看。(二)家眷來渝,我也未能去迎接。我極想看到自己的妻與兒女,可是一度神經過敏叫我永遠不會粗心大意,我不敢冒險!
原載1944年3月《經緯》第二卷第四期
鬼與狐
我所見過的鬼都是鼻眼俱全,帶著腿兒,白天在街上溜達的。夜間出來活動的鬼,還未曾遇到過;不是他們的過錯,而是因為我不敢走黑道兒。平均地說,我總是晚上九點后十點前睡覺,鬼們還未曾出來;一睜眼就又天亮了。據(jù)說鬼們是在雞鳴以前回家休息的。所以我老與鬼們兩不照面,向無交往。即使有時候鬼在半夜扒著窗戶看看我,我向來是睡得如死狗一般,大概他們也不大好意思驚動我。據(jù)我推測,鬼的拿手戲是嚇唬人,那么,我夜間不醒,他也就沒辦法。就是他想一口冷氣把我吹死,到底未能先使我的頭發(fā)立起如刺猬的樣子,他大概是不會過癮的。
假若黑夜的鬼可以躲避,白天的鬼倒真沒法兒防備。我不能白天也老睡覺。只要我一上街,總得遇上他。有時候在家中靜坐,他會找上門來。夜里的鬼并不這樣討人嫌。還有呢,夜間的鬼有種種奇裝異服與怪臉面,使人一見就知道鬼來了,如披散著頭發(fā),吐著舌頭,走道兒沒聲音,和駕著陰風,等等。這些特異的標志使人先有個準備,能打呢就和他開仗,如若個子太高或樣子太可怕呢,咱就給他表演個二百米或一英里競走,雖然他也許打破我的紀錄,而跑到前面去,可是到底我有個希望。白天的鬼,哼,比夜間的要厲害著多少倍,簡直不知多少倍。第一,他不吐舌頭,也不打旋風;他只在你不留神的時候,腳底下一絆,你準得躺下。他的樣子一點也不見得比我難看,十之八九是胖胖的,一肚子鬼胎。他要能嚇唬你,自然是見面就“虎”一氣了;可是一般地說,他不“虎”,而是嬉皮笑臉地討人喜歡。等你中了他的計策之后,你才覺出他比棺材板還硬還涼。他與夜鬼的分別是這樣:夜鬼拿人當人待,他至多不過希望拉個替身;白日鬼根本不拿人當人,你只是他的詭計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你永遠逃不出他的圈兒。夜鬼大概多少有點委屈,所以白臉紅舌頭地出出惡氣,這情有可原。白日鬼什么委屈也沒有,他干脆要占別人的便宜。夜鬼不講什么道德,因為他曉得自己是鬼;白日鬼很講道德,嘴里講,心里是男盜女娼一應俱全。更厲害的是他比夜鬼的心眼多,他知道怎樣有組織,用大家的勢力擺下迷魂大陣,把他所要收拾的一一地捉進陣去。在夜鬼的歷史里,很少有大頭鬼、吊死鬼等聯(lián)合起來做大規(guī)模運動的。白日鬼可就兩樣了,他們永遠有團體,有計劃,使你躲開這個,躲不開那個,早晚得落在他們的手中。夜鬼因為勢單力孤,他知道怎樣不專憑勢力,而有時也去找個清官,如包老爺之流,訴訴委屈,而從法律上雪冤報仇。白日鬼不講這一套,世上的包老爺多數(shù)死在他們的手里,更不用說別人了。這種鬼的存在似乎專為害人,就是害不死人,也把人氣死。他們什么也曉得,只是不曉得怎樣不討厭。他們的心眼很復雜,很快,很柔軟——像塊皮糖似的怎揉怎合適,怎方便怎去。他們沒有半點火氣,地道的純陰,心涼得像塊冰似的,口中叼著大呂宋煙。
這種無處無時不討厭的鬼似乎該有個名稱,我想“不知死的鬼”就很恰當。這種鬼雖具有人形,而心肺則似乎不與人心人肺的標本一樣。他在頂小的利益上看出天大的甜頭,在極黑暗的地方看出美,找到享樂。他吃,他唱,他交媾,他不知道死。這種玩意兒們把世界弄成了鬼的世界,有地獄的黑暗,而無其嚴肅。
鬼之外,應當說到狐。在狐的歷史里,似乎女權很高,千年白狐總是變成嬌艷的小娘子——可惜就是有時候露出點小尾巴。雖然有時候狐也變成白發(fā)老翁,可是究竟是老翁,少壯的男狐精就不大聽說。因此,鬼若是可怕,狐便可怕而又可喜,往往使人舍不得她。她浪漫。
因為浪漫,狐似乎有點傻氣,至少比“不知死的鬼”傻多了。修煉了千年或更長的時間才能化為人形,不刻苦地繼續(xù)下功夫,卻偏偏為愛情而犧牲,以致被張?zhí)鞄煹恼剖掷状騻€粉碎,其愚不可及也。況且所愛的往往不是有汽車高樓的癡胖子,而是風流年少的窮書生,這太不上算了,要按著世上女鬼的邏輯說。
狐的手段也不高明。對于得罪他們的人,只會給飯鍋里扔把沙子,或把茶壺茶碗放到廁所里去。這種辦法太幼稚,只能惱人而不叫人真怕他們。于是人們請來高僧或捉妖的老道,門前掛上符咒,老少狐仙便即刻搬家。在這一點上,狐遠不及鬼,尤其不及白日的鬼。鬼會在半夜三更叫喚幾聲,就把人嚇得藏在被窩里出白毛汗,至少得燒點紙錢安慰安慰冤魂。至于那白日鬼就更厲害了,他會不動聲色,跟你一塊吃喝的工夫,把你送到陰間去,到了陰間你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我以為說鬼與狐的故事與文藝大概多數(shù)的是為造成一種恐怖,故意地供給一種人為的哆嗦,好使心中空洞的人有些一想就顫抖的東西——神經的冷水浴。在這個目的以外,也許還有時候含著點教訓,如鬼狐的報恩等。不論是怎樣吧,寫這樣故事的人大概都是為避免著人事,因為人事中的陰險詭詐遠非鬼所能及;鬼的能力與心計太有限了,所以鬼事倒比較容易寫一些。至于鬼狐報恩一類的事,也許是求之人世而不可得,乃轉而求諸鬼狐吧。
原載1936年7月1日《論語》第九十一期
母雞
一向討厭母雞。不知怎樣受了一點驚恐,聽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再嘎嘎到前院,沒結沒完,而并沒有什么理由。討厭!有的時候,它不這樣亂叫,而是細聲細氣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顫顫巍巍的,順著墻根或沿著田壩,那么扯長了聲如怨如訴,使人心中立刻結起個小疙瘩來。
它永遠不反抗公雞??墒牵袝r候卻欺侮那最忠厚的鴨子。更可惡的是它遇到另一只母雞的時候,它會下毒手,乘其不備,狠狠地咬一口,咬下一撮兒毛來。
到下蛋的時候,它差不多是發(fā)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這點成績;就是聾子也會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可是,現(xiàn)在我改變了心思,我看見了一只孵出一群小雛雞的母雞。
不論是在院里,還是在院外,它總是挺著脖兒,表示出世界上并沒有可怕的東西。一個鳥兒飛過,或是什么東西響了一聲,它立刻警戒起來:歪著頭兒聽;挺著身兒預備作戰(zhàn);看看前,看看后,咕咕地警告群雛要馬上集合到它身邊來!
當它發(fā)現(xiàn)了一點可吃的東西它咕咕地緊叫,啄一啄那個東西,馬上便放下,教它的兒女吃。結果,每一只雞雛的肚子都圓圓地下垂,像剛裝了一兩個湯圓兒似的,它自己卻消瘦了許多。假若有別的大雞來找食,它一定出擊,把它們趕出老遠;連大公雞也怕它三分。
它教給雞雛們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還半蹲著——我想這是相當勞累的——教它們擠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點溫暖。它若伏在地上,雞雛們有的便爬到它的背上,啄它的頭或別的地方,它一聲也不哼。
在夜間若有什么動靜,它便放聲號叫,頂尖銳,頂凄慘,使任何貪睡的人也得起來看看,是不是有了黃鼠狼。
它負責,慈愛,勇敢,辛苦,因為它有了一群雞雛。它偉大,因為它是雞母親。一個母親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我不敢再討厭母雞了!
原載1942年5月30日《時事新報》
小麻雀
雨后,院里來了個麻雀,剛長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時飛一下,不過是由地上飛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飛下來??此@么飛了兩三次,我看出來:它并不會飛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幾根長翎擰在一起,有一根特別地長,似乎要脫落下來。我試著往前湊,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著我,小黑豆眼帶出點要親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氣。我想到了:這是個熟鳥,也許是自幼便養(yǎng)在籠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可是它的左翅也許是被養(yǎng)著它的或別個孩子給扯壞,所以它愛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這個,我忽然很難過。一個飛禽失去翅膀是多么可憐。這個小鳥離了人恐怕不會活,可是人又那么狠心,傷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毀壞了,而還想依靠人,多么可憐!它的眼帶出進退為難的神情,雖然只是那么個小而不美的鳥,它的舉動與表情可露出極大的委屈與為難。它是要保全它那點生命,而不曉得如何是好。對它自己與人都沒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著我,又不敢過來。我想拿幾個飯粒誘它前來,又不敢離開,我怕小貓來撲它??墒切∝埐]在院里,我很快地跑進廚房,抓來了幾個飯粒。及至我回來,小鳥已不見了。我向外院跑去,小貓在影壁前的花盆旁蹲著呢。我忙去驅逐它,它只一撲,把小鳥擒?。”蝗损B(yǎng)慣的小麻雀,連掙扎都不會,尾與爪在貓嘴旁耷拉著,和死去差不多。
瞧著小鳥,貓一頭跑進廚房,又一頭跑到西屋。我不敢緊追,怕它更咬緊了可又不能不追。雖然看不見小鳥的頭部,我還沒忘了那個眼神。那個預知生命危險的眼神。那個眼神與我的好心中間隔著一只小白貓。來回跑了幾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沒用了,我想,小鳥至少已半死了。貓又進了廚房,我愣了一會兒,趕緊地又追了去;那兩個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內睜著呢。
進了廚房,貓在一個鐵筒——冬天生火通煙用的,春天拆下來便放在廚房的墻角——旁蹲著呢。小鳥已不見了。鐵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開著一個不小的縫兒,小貓用腳往里探。我的希望回來了,小鳥沒死。小貓本來才四個來月大,還沒捉住過老鼠,或者還不會殺生,只是叼著小鳥玩一玩。正在這么想,小鳥忽然出來了,貓倒像嚇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鳥的樣子,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時使我要閉上了眼。小鳥幾乎是蹲著,胸離地很近,像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樣。它身上并沒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塊,非常地短。頭低著,小嘴指著地。那兩個黑眼珠!非常地黑,非常地大,不看什么,就那么頂黑頂大地愣著。它只有那么一點活氣,都在眼里,像是等著貓再撲它,它沒力量反抗或逃避;又像是等著貓赦免了它,或是來個救星。生與死都在這倆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糊涂了,昏迷了;不然為什么由鐵筒中出來呢?可是,雖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點說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這個希望使它注視著地面,等著,等著生或死。它怕得非常地忠誠,完全把自己交給了一線的希望,一點也不動。像把生命要從兩眼中流出,它不叫,不動。
小貓沒再撲它,只試著用小腳碰它。它隨著擊碰傾側,頭不動,眼不動,還呆呆地注視著地面。但求它能活著,它就決不反抗??墒遣⒎侨珶o勇氣,它是在貓的面前不動!我輕輕地過去,把貓抓住。將貓放在門外,小鳥還沒動。我雙手把它捧起來。它確實沒受了多大的傷,雖然胸上落了點毛。它看了我一眼!
我沒主意:把它放了吧,它準是死;養(yǎng)著它吧,家中沒有籠子。我捧著它好像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樣好。小鳥不動,蜷著身,兩眼還那么黑,等著!愣了好久,我把它捧到臥室里,放在桌子上,看著它,它又愣了半天,忽然頭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瞟了一下;又不動了,可是身子長出來一些,還低頭看著,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原載1934年10月《文學評論》第一卷第二期
耍猴(濟南通信)
去年的“華北運動會”是在濟南舉行的。開會之前忙壞了石匠瓦匠們。至少也花了十萬元吧,在南圍墻子外建了一座運動場。場子的本身算不上美觀,可是地勢卻取得好極了。我不懂風水陰陽,只就審美上看是非常滿意的。南邊正對著千佛山的山凹,東南角對著開元寺上邊的那座“玄秘”塔,東邊列著一片小山。西邊呢,齊魯大學的方燈式的禮堂石樓,如果在晚半天看,好像是斜陽之光的暫停處。坐在高處往北看,濟南全城只是夾著幾點紅色的一片深綠。
喜歡看人們運動,更喜歡看這片風景,所以借個機會,哪怕只是個初級小學開會練練徒手操呢,我總要就此走上一遭。
愛到這里來的并不只我個人,學生是無須說了,就是張大娘、李二嫂、王三姑娘——三位女性,一律小腳——也總和我前后腳地扭上前來。于是,我設若聽不到“內行”的評論,比如說哪項競走是打破了某種紀錄,哪個選手跳高的姿勢如何道地,我可是能聽到一些真正民意,因為張大娘等不僅是張著嘴看,而且要時常批評或討論幾句呢。
去年“華北”開會的第二天,大家正“敬”候著萬米長跑下場,張大娘的一只小公雞先下了場,原來張大娘赴會時順便買了只雞在懷中抱著,不知是為要鼓掌還是要剝落花生吃,而雞飛矣。張大娘,于是,連同李二嫂,一齊與那雞賽了個不止百碼!童子軍、巡警、憲兵也全加入捉雞競走,至少也有五分鐘吧——不知是打破哪項紀錄——雞終被擒。張大娘抱雞又坐好,對李二嫂發(fā)了議論:咱們要是也像那些女學生,褲子只護著腚,大腳片穿著滾釘板的鞋,還用費這么大事捉一只雞?李二嫂看了旁邊的小腳王三姑娘;王三姑娘猛然用手遮上了眼,低聲而急切地說:“她們,她們,真不害羞,當著這么多老爺兒們脫褲子!”果然,有幾位女運動員預備跳欄正脫去長褲。于是李二嫂與張大娘似乎后悔了,彼此點頭會意;姑娘到底不該大腳片穿釘鞋,以免當著人脫肥褲。
今年九月二十四舉行全省運動會,為是選拔參加“華北”的選手。我到了,張大娘、李二嫂等自然也到了。而且她們這次是帶著小孩子與老人。剛一坐下,老人與小孩便一齊質問張大娘:姑娘們在哪兒呢?看不見光腿的姑娘啊!張大娘似乎有些失信用,只好連說別忙別忙。扔花槍、扔鍋餅、跳木棍、猴爬竿、推鐵疙瘩,老人小孩與張大娘都不感覺興趣,只好老人吸煙,小孩吃栗子,張大娘默禱快來光腿的姑娘以恢復信用??矗瑏砹?!旁邊一位紅眼少年,大概不是布鋪便是紙店的少掌柜,十二分懇摯地向張大娘報告。忽——大家全站起來了??茨莻€黑勁!那個腿!身上還掛著白字!咦!咦!蹦,還蹦跶呢!大筒子又響了,瞎嚷什么!唉!唉!站好了,六個人一排,真齊??!前面一溜小白木架呢!那是跳的,你當是,又跑又跳!真!快看,趴下了!快放槍了,那是!……忽——全坐下了。什么年頭,老人發(fā)了脾氣,耍猴兒的,男猴女猴!家走!可是小孩不走,張大娘也不肯走,好的還在后面呢,等會兒,還跑二十多圈呢!要看就看跑二十多圈的,跑一小骨節(jié)有啥看頭;跑那么近,還叫人攙著呢,不要臉!二十多圈的始終沒出來,張大娘既不知道還有秩序單其物,而二十多圈的恰好又列在次日。偶爾向場內看一眼,其余的工夫全消費在閑談上。老人與另一老人聯(lián)盟;有小孩決不送進學堂去,連跑帶跳,一口血,得;況且是老大不小的千金女兒呢!張大娘一定叫小孩等著看跑二十多圈的,而小孩一定非再買栗子吃不可。李二嫂說王三姑娘沒來,因為定了婆家。紅眼青年邀著另一位紅眼青年:走,上席棚那邊看看去,姑娘都在那兒喝汽水什么的呢。巡警不許我們過去呀?等著,等著機會溜過去呀!……
原載1932年10月29日《華年》第一卷第二十九期
貓
貓的性格實在有些古怪。說它老實吧,它的確有時候很乖。它會找個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什么事也不過問??墒?,趕到它決定要出去玩玩,就會出走一天一夜,任憑誰怎么呼喚,它也不肯回來。說它貪玩吧,的確是呀,要不怎么會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聽到點老鼠的響動啊,它又那么盡職,屏息凝視,一連就是幾個鐘頭,非把老鼠等出來不可!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要求給抓癢,或是在你寫稿子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力避單調。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這可都憑它的高興。它若是不高興啊,無論誰說多少好話,它一聲也不出,連半個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紙上!它倔強得很!
是,貓的確是倔強??窗桑篑R戲團里什么獅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驢,都能表演一些玩意兒,可是誰見過耍貓呢?(昨天才聽說:蘇聯(lián)的某馬戲團里確有耍貓的,我當然還沒親眼見過。)
這種小動物確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著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怕,總想藏起來??墒撬帜敲从旅停灰f見著小蟲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兒或蝎子螫得腫起來。
趕到貓兒們一講起戀愛來,那就鬧得一條街的人們都不能安睡。它們的叫聲是那么尖銳刺耳,使人覺得世界上若是沒有貓啊,一定會更平靜一些。
可是,及至女貓生下兩三個棉花團似的小貓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盡責地看護兒女,連上房兜兜風也不肯去了。
郎貓可不那么負責,它絲毫不關心兒女。它或睡大覺,或上屋去亂叫,有機會就和鄰居們打一架,身上的毛兒滾成了氈,滿臉橫七豎八都是傷痕,看起來實在不大體面。好在它沒有照鏡子的習慣,依然昂首闊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兩口東西,就又去挑戰(zhàn)開打。有時候,它兩天兩夜不回家,可是當你以為它可能已經遠走高飛了,它卻瘸著腿大敗而歸,直入廚房要東西吃。
過了滿月的小貓們真是可愛,腿腳還不甚穩(wěn),可是已經學會淘氣。媽媽的尾巴,一根雞毛,都是它們的好玩具,耍上沒結沒完。一玩起來,它們不知要摔多少跟頭,但是跌倒即馬上起來,再跑再跌。它們的頭撞在門上,桌腿上,和彼此的頭上。撞疼了也不哭。
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逐漸開辟新的游戲場所。它們到院子里來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們在花盆里摔跤,抱著花枝打秋千,所過之處,枝折花落。你不肯責打它們,它們是那么生氣勃勃,天真可愛呀??墒牵阋矏刍?。這個矛盾就不易處理。
現(xiàn)在,還有新的問題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滅了,貓還有什么用處呢?而且,貓既吃不著老鼠,就會想辦法去偷捉雞雛或小鴨什么的開開齋。這難道不是問題么?
在我的朋友里頗有些位愛貓的。不知他們注意到這些問題沒有?記得二十年前在重慶住著的時候,那里的貓很珍貴,須花錢去買。在當時,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貓反倒須放在籠子里養(yǎng)著,以免被老鼠吃掉。據(jù)說,目前在重慶已很不容易見到老鼠。那么,那里的貓呢?是不是已經不放在籠子里,還是根本不養(yǎng)貓了呢?這須打聽一下,以備參考。
也記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國輪船上,我吃過一次貓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為不識法文,看不懂菜單。貓肉并不難吃,雖不甚香美,可也沒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該把貓都送往法國輪船上去呢?我很難作出決定。
貓的地位的確降低了,而且發(fā)生了些小問題。可是,我并不為貓的命運多擔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滅鼠運動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貓的威風怎會減少了呢?兩相比較,滅鼠比愛貓更重要得多,不是嗎?我想,世界上總會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機械化了,不是連驢馬也會有點問題嗎?可是,誰能因擔憂驢馬沒有事做而放棄了機械化呢?
原載1959年8月《新觀察》第十六期
檀香扇
中華民族是好是壞,一言難盡,頂好不提。我們“老”,這說著似乎不至有人挑眼,而且在事實上也許是正確的??茖W家在中國不大容易找飯吃,科學家的話也每每招咱們頭疼;因此,我自幸不是個科學家,也不愛說帶定律味兒的話?!案锩本褪恰敖贁?shù)”,美國總統(tǒng)也請人相面,說著都另有股子勁兒,和包文正《打龍袍》一樣能討咱們喜歡。談到民族老不老的問題,自然也不便刨根問底,最好先點頭咂嘴,橫打鼻梁:“我們老得多;你們是孫子!”于是,即使祖父被孫子揍了,到底孫子是年幼無知;爽性來個寬宏大量,連忤逆也不去告。這叫作“勁兒”。明白這點勁兒,莫談國事乃更見通達。
您就拿看電影說吧,總得算洋派兒??墒勤s上鄰座是洋人,您就覺得有點不得勁;洋派兒和洋人到底是兩回事,無論您的洋服多么講究,反正趕不上洋人地道。您有點氣餒,不是不能不設法捧自己的場,于是您就那么一比較:啊,原來洋人身上,甚至于連手上,都有長長的毛;有時候洋人老太太帶著小胡子嘴兒。野人。那么也就是孫子了。您吐一口氣,摸摸自己的手,光潤無毛,文明得厲害。
夏天到電影院去,更怕遇見“洋”她們。她們穿得很少很薄,白白的脖兒,胖胖的臂,原有個看頭兒??墒悄谋亲邮芰宋?,香水味里裹著一股像臭豆腐加汽水的味兒,又臭又辣,使您惡心。不論好萊塢的女明星怎么美妙,您從此大概不會再想娶洋姨太太。民族老幼不可同日而語,香臭也會使人們決定“東是東,西是西”,沒法兒調和,只好掩鼻而過。
“鐵展”救了我一命。那天我去看《塊肉余生》,左邊坐著位重三百磅的洋太太,右邊坐著三位洋姑娘——體重差一些,可是三位呢。左右逢源,自制的氯氣陣陣加緊。我知道是要壞;我不能堵上鼻看電影:堵得太嚴,滿有死去的希望;不堵呢,大概比死去還難受,感謝“鐵展”!我手中拿著前一天剛買來的檀香扇!看完電影,我念念有詞,作了兩句標語:
“老民族是香的!中華萬歲!”
“檀香扇打倒帝國主義!”
原載1935年8月11日《青島民報·避暑錄話》
落花生
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里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做了皇上,你怎么享受呢?”簡直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什么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么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說,瓜子有什么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么小小的一片,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爾喬亞!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只是看外貌。弄開看: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脫去粉紅的衫兒,象牙色的豆瓣一對對抱著,上邊兒還接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的,碰到牙上那個干松酥軟!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檳榔含著也好。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煙,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地躺在被窩里,看著《水滸》,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里的暖氣,武松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或下著雪,袋里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么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地,隨隨便便地,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做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shù)?。他若是做了皇上,必是儉樸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
至于家中要是有小孩兒,花生簡直比什么都重要。不但可以吃,而且能拿它們玩。夾在耳垂上當環(huán)子,幾個小姑娘就能辦很大的一回喜事。小男孩若找不著玻璃球兒,花生也可以當彈兒。玩法還多著呢。玩了之后,剝開再吃,也還不臟。兩個大子兒的花生可以玩半天;給他們些瓜子試試?
論樣子,論味道,栗子其實滿有勢派兒。可是它沒有落花生那點家常的“自己”勁兒。栗子跟人沒有交情,仿佛是。核桃也不行,榛子就更顯疏遠。落花生在哪里都有人緣,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跟它是朋友;這不容易。
在英國,花生叫作“猴豆”——monkey nuts。人們到動物園去才帶上一包,去喂猴子?;ㄉ谶@個國里真不算很光榮,可是我親眼看見去喂猴子的人——小孩就更不用提了——偷偷地也往自己口中送這猴豆。花生和蘋果好像一樣有點魔力,假如你知道蘋果的典故:我這兒確是用著典故。
美國吃花生的不限于猴子。我記得有位美國姑娘,到中國來的時候,把幾只皮箱的空處都填滿了花生,大概湊起來總夠十來斤吧,怕是到中國吃不著這種寶物。美國姑娘都這樣重看花生,可見它確是有價值;按照哥倫比亞的哲學博士的辯證法看,這當然沒有誤兒。
花生大概還跟婚禮有點關系,一時我可想不起來是怎么個辦法了;不是新娘子在轎里吃花生,不是;反正是什么什么春吧——你可曉得這個典故?其實花轎里真放上一包花生米,新娘子未必不一邊落淚一邊嚼著。
原載1935年1月20日《漫畫生活》第五期
眼福
我自幼身體就不大好。在學校里,運動選手老沒有我的份兒??墒?,我并不輕視運動。每逢有球賽,我必去看。這個習慣一直留到今天??上?,現(xiàn)在太忙,不能把時間多花費到運動場里。是呀,趕上嫩日和風的天氣,坐在看臺上看著兩隊健兒踢足球或打籃球,的確是件樂事。
運動場上,空氣既好,陽光又足,這對身體很有好處。趕到哨子一響,球賽開始,看的人恐怕比運動員還更緊張,又喊又叫,時而狂喜,時而嘆息,雖是大人,卻與小孩子一樣天真了。這就忘了別的事情,心、眼、頭都隨著球轉來轉去,腦子得到休息。再說,看到運動員那個棒勁兒,就不能不受到一些感染。雖然明知自己無法去做體育健將,可是也要做些什么,叫自己的身體更健康一些。即使自己不能舉重或跳高,多活動活動總是有益處的。這就認識了一點運動的重要。有了這點認識,手腳就會動起來,總想干點什么,出點汗。人的體格不同,有的“力拔山兮”,有的只能運甓。但是,動一動就都有好處。再說,成人好動,孩子們也就跟著學,也是一種教育。
看球賽而外,我也喜歡看戲與電影。說到看戲,我們真是眼福不淺。這幾年來,山南海北的劇種都到北京來表演,從前聽說過的,現(xiàn)在都能親眼得見了,豈不快哉!研究戲曲歷史的真喜歡,看了各種地方戲的唱腔與演技,他們可以摸清一些戲曲發(fā)展的來龍去脈。劇作者、音樂家與舞臺工作者也高興得很,每種地方戲都有它的特點,值得學習。一般的觀眾雖然不必都有研究的興趣,可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也在娛樂之中豐富了藝術的、歷史的、生活的知識。這真是皆大歡喜的事。可惜,我的腿病總跟我鬧別扭,不允許我暢快地去欣賞劇藝,所以我近來看戲的次數(shù)并不很多。這使我心中有些難過。
我怎能不難過呢?我們看一出戲就是看見一部生活,用最生動而經濟的手法,在兩三個鐘頭內有頭有尾地演完,使我們更能明辨是非,理解人生。而且一出戲有一個特點,有的嚴肅,有的幽默,有的情節(jié)復雜,有的技術驚人,各見所長,爭奇斗艷,從各方面滿足我們的要求,充實我們的藝術欣賞能力,真是高尚的娛樂。花錢不多,得此享受,不能說是浪費。
對于電影,我近來也因腿病不利久坐而看得不多。每逢聽到別人談論電影,我就有點慚愧。真的,我覺得丟了看電影的機會實是一種不小的損失。對紀錄片而言,這特別正確。我非常喜愛紀錄片。百聞不如一見??吹礁鞣矫嫘率挛锏膱蟮榔?,真使我心中暢快,不但增長知識,而且愛國心也油然而生?,F(xiàn)在,我們又有了藝術紀錄片子,其中既是事實的報道,又有藝術的加工,生活與美結合起來,特別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