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魚干

一條鯉魚被捉住了，挖掉了內(nèi)臟（只留下精腺以便繁殖），用繩子掛起來在太陽下曬。鯉魚掛了一天，又掛了一天，到了第三天，肚腹的皮皺了，腦袋干了，腦袋里面的腦髓也風(fēng)干了，變得軟綿綿的。

鯉魚卻一天天活了下來。^[1]

“這太好了，”鯉魚干說，“我已經(jīng)辦過手續(xù)啦！現(xiàn)在我沒有多余的思想了，也沒有多余的感情，更沒有多余的良心——今后這類東西一點也沒有啦！我的一切多余之物都風(fēng)干了，挖掉了，干癟了，今后我謹(jǐn)小慎微，平平安安，走自己的路！”

世界上總會有多余的思想，多余的良心，多余的感情，——這種話，鯉魚還自由自在生活的時候就聽說過了。然而，老實說吧，他是從來不羨慕擁有這種多余之物的。有生以來他就是一條規(guī)規(guī)矩矩的鯉魚，不管閑事，不追逐“多余”，不想入非非，對靠不住的狐朋狗友也敬而遠之。有一次，他在什么地方聽見鯉魚們高談闊論，大講憲法，立刻來了個左轉(zhuǎn)彎，到水草叢里躲起來。然而，盡管如此，他的生活仍然不是沒有恐懼，因為，萬一突然……“如今是個奇怪的時代！”他想，居然有這種怪事，無罪正好有罪！人家動手搜查，你在附近什么地方躲起來，——可是偏偏就要搜查附近！原來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事情？怎么來的？——上帝啊，發(fā)發(fā)善心，救救我吧！”所以，你們可想而知，當(dāng)人家捉住他，把他的思想與感情全部閹割一空的時候，他多么高興??！“現(xiàn)在，歡迎歡迎，”他得意揚揚地說道，“什么時候方便，誰方便，請賞光吧！我現(xiàn)在證據(jù)俱全，都擺在這兒啦！”

鯉魚干稱之為“多余的思想與感情”的東西，究竟指什么，不得而知；但是我們眼前確實有許多多余的東西，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表示同意。這種多余之物還沒有人叫出過名字，但是每個人都依稀感覺到：不論你往哪兒瞧，到處都能看到某種蛇足。不管一個人的愿望怎樣，這種蛇足或是必須考慮，或是必須回避，以免他以為人家在欺騙他。這一切產(chǎn)生了無數(shù)新的憂慮、糾葛，以及一般所謂的不安。想要照老辦法走直路，可是直路上堆著狂風(fēng)吹倒的樹木，布滿了雨水沖積的水洼，——喏，只好白跑遠路。每一個平民百姓現(xiàn)在都意識到了這種困苦，然而對于上司來說，這種困苦究竟如何，——這可是故事難講，筆墨難書。定員是舊的，而事情是新的，同時定員里面也出現(xiàn)了蛇足。從前，當(dāng)官的都有鐵打的腰桿：早晨十點鐘坐下來，不到下午四點不起身，——一直辦公！如今，他來的時刻已是早餐之后^[2]；抽一小時煙，哼一小時小調(diào)，其余時間便圍著桌子打轉(zhuǎn)。官府里的秘密，那是根本保不住的。他拿著一本卷宗翻來翻去：“你瞧，好一樁奇聞！”又拿起另一本卷宗：“你看！這簡直妙極了！”他收集了許許多多奇聞，就上帕爾金^[3]那兒吃午飯去了。你怎能阻止奇聞不在帕爾金飯店里傳揚呢！我可以告訴你，即使官府里每一樁不體面的事情都有罰苦役的危險，他們也不會躲開不體面的事情！

請問：這里上司同誰一道高升呢！大家都有幫手，他卻沒有；大家都有庇護之人，他卻沒有！身處自己的城堡里，隨便舉目一望，多余之物及不應(yīng)有之物到處滿坑滿谷的時候，怎能阻止“多余之物”不涌到平民百姓的天地里去呢！

艱難啊，唉，在這么一大堆蛇足當(dāng)中生活真艱難啊！整條路只好摸著走。你以為你摸著了一個可靠的地方，可哪里知道，正好摸著了“附近”。盡是徒勞、枉然、殘酷、可恥。比方說，無罪也有罪，這還算不上什么大麻煩，因為他們，這無罪的人，反正多得很！今天他無罪，明天誰知道怎么樣？不過貨真價實的麻煩正好在這里：真正的罪人始終沒有！因此，又必須摸索，又從邊上滑了過去！整個時光都在這當(dāng)中過去了。很顯然，甚至平民百姓當(dāng)中最聰明的人士（他們不吃脂油蠟燭，也不用玻璃擦臉），也給弄得不知所措了！因為誰都不樂意光著身子坐在刺猬上面，所以每個人都大聲疾呼：上帝??！饒了我吧！

不，不管你意下如何，總有一天必須考慮這些蛇足，還得仔細觀察觀察它們；打聽它們從哪兒來？為什么？打算鉆到哪里去？它們畢竟不是厚著臉皮直往前鉆的，因為它們身上還可以找到一點別的有用的東西。

可是，非?？赡?，鯉魚的腦子里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問題。然而，我再說一遍：同其余的魚一起，他感到躲開蛇足也罷，跟著蛇足走也罷，——反正死路一條。只有在太陽下面舒舒服服地曬干，風(fēng)干，只有他相信，他肚子里面，除了精腺之外，什么也沒有了，——只有這時，他才精神抖擻，自言自語地說：喏，現(xiàn)在隨你怎樣我全不在乎！

的確如此，現(xiàn)在，他甚至一反常態(tài)，變得更為堅實，更加可靠了。他的思想，合情合理；感情，任何人都不觸犯；良心，只值一枚五戈比的硬幣。他袖手端坐一旁，說話滿口正經(jīng)。乞丐走到他面前，他先張望張望，如果有過往行人，就拿出一個硬幣塞到乞丐手里；如果誰也沒有，就把頭一搖：上帝保佑你！遇見什么人，必然高談闊論。他直言不諱地表示自己的意見，恭維大家談的都是有根有據(jù)。他不橫沖，不直闖，不抗議，不發(fā)誓，而是合情合理地高談種種合情合理的事。談?wù)撀锌梢灾逻h，小魚兒勝過大蟑螂，慌里慌張——笑話一缸，等等。而談?wù)摰米疃嗟?，是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

“唉，鯉魚兒?。∧憷鲜情e扯淡太無聊啦！你吐得真惡心??！”如果談話對象是條鮮魚的話，就會這樣大聲說。

“開頭大家覺得無聊，”鯉魚兒羞答答地回答，“開頭無聊，可以后就好了。告訴你吧，你生活在世界上，人家要在附近到處搜查^[4]你，——那時候，你想起鯉魚兒就會說聲謝謝，幸虧把我們教聰明了！”

的確不能不說謝謝，因為，如果說實話，確實只有鯉魚說得最為中肯。常常有這樣的情況：真正的聰明聽都沒有聽說，而有的只是鯉魚的聰明。人們萎靡不振，什么也不做，沒有什么使他們歡樂，也沒有什么令他們悲傷。突然，耳里傳來令人欣慰和不勝神往的喃喃聲：謹(jǐn)小慎微，平平安安，兩次死不會有，一次免不了……這就是他，就是鯉魚在悄悄地說呢！謝謝你，鯉魚兒！你道出了真理：兩次死不會有，一次可是自古以來就得經(jīng)歷的！

如果鯉魚不來拉你一把，剩下的只有絕路一條。然而，他不僅指明了避難所，而且建造了整整一座城堡。同時這也不是好事之徒蹲在里面搜尋奇聞的城堡，而是瞧那么一眼誰也不會想到傷害的名副其實的城堡！那里一切嚴(yán)嚴(yán)實實，那里無論什么蛇足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走吧，坐吧，閑扯淡吧！對此無法再添什么蛇足。幸福美滿，如此而已。

你自己會幸福，你周圍的一切人也會幸福！你不碰誰，誰也不來碰你。朋友們，睡吧，安寢吧！不會在附近搜查你，因為到處都是平坦的路，所有門都是敞開的?！扒斑M，不要畏懼和猶疑！”^[5]或者，換句話說，向該去的地方行進吧！

“鯉魚兒，你哪來這滿腦子的智慧？”感恩不盡的魚問他，多虧他的忠言，他們才沒有遭受傷害，安全活了下來。

“一出娘胎上帝就賜給我智慧，”鯉魚謙遜地答道，“何況曬干的時候我腦子里的腦髓也風(fēng)干了……自此以后我就開始運用智慧……”

的確如此：當(dāng)天真的人們正在九重天上神游，而為非作歹之徒卻以社論的毒素毒害現(xiàn)實生活的時候，只有鯉魚在運用智力，并且?guī)砗锰?。任何中傷誹謗，任何仇視人類的哲學(xué)，任何陰險毒辣的社論，都不如這條平凡的鯉魚模范起的教育作用大。“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正是古羅馬人說的：想想后果！^[6]不過這更合我們的口味而已。

中傷誹謗固然好，仇視人類的哲學(xué)尤其不錯，可是它們味道難聞，不是每一個老實人都接受得了。整個看來，這里一半是卑鄙，一半是撒謊。而主要的是沒完沒了，瞧不見一個邊兒。聽人講，或者在書上讀，你都不免要想想：巧妙倒也巧妙，可是下文如何呢？下文依然是中傷誹謗，依然是毒素……就這么個東西弄得人非常難堪。而平凡的鯉魚的道理那就完全不同了！“你不碰誰，誰也不會碰你！”真是詩意無窮?。〔诲e，這個人人皆知的道理并無光彩，可是，你們瞧瞧吧，它把人纏得多么牢固，磨得多么光潔??！開初讕言折磨，隨后是牲口棚中的毒物麻醉，當(dāng)受苦的整個過程完成了，當(dāng)一個人覺著他的整個機體無一不是痛處，而心靈中除了無窮的苦悶外別無其他感覺，——就在這個時候，鯉魚便帶著他那平凡的格言登場了。他悄悄來到傷者面前，打一針無痛麻醉劑。于是，領(lǐng)他走到墻邊，說道：“你瞧，這里記載著許多救命符，學(xué)一輩子你也學(xué)不完的！”

看看這些救命符吧，如果有興趣，不妨探索探索它們的意義。這一大堆東西百物俱備，應(yīng)有盡有：往日的遺教，今天的毒素，未來的謎。而這一切上面，還厚厚蓋了一層形形色色的污穢，鳥獸的殘食，春潮的水跡，凄風(fēng)苦雨時期的遺痕。要是沒有興趣研究這些救命符，那就更好。不過，請信我一言，這些救命符的真諦用簡單幾個字就可以表達清楚：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然后，——過日子去吧。

這一切鯉魚干是了解得非常清楚的，或者，最好說，不是他自己了解，而是他所經(jīng)歷的那番曬干過程使他了解這一點的。后來，時間和環(huán)境又收他做了干兒子，為他提供了廣闊的用武之地。

活動園地一個接一個出現(xiàn)在他面前，每項差使他都擔(dān)任。他到處講自己的話，那句空洞無物，不值分文，但正好由于環(huán)境而變得再好不過的話。

混進官場之后，他竭力主張嚴(yán)守官府秘密，必須講究推敲詞句。他反復(fù)說：“重要的是，讓誰也不知道，誰也毫不懷疑，誰也不明白；讓大家迷迷糊糊，像喝醉了似的！”果然不錯，事情非常明了，這正是需要的。至于講究推敲詞句，鯉魚便理直氣壯地說，不如此無論如何掩蓋不了痕跡。世界上的詞句多得很，但其中最危險不過的，就是那些直率的、真實的詞句。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要講真話，因為它們會露出漏洞來。你說一句空話，然后兜圈子；兜過去，再兜過來，一邊瞧，一邊跑；要會說“非常遺憾，我承認”，而同時又不喪失希望；要追隨時代精神，但也不忽略欲望的放縱。于是漏洞便自行消失，而留下的只有鯉魚的真理了。這個時刻盼望的真理，會幫你度過今天，毋須猜測明天。

鯉魚干躋身進了“得寵人士”的行列，——他在那里擔(dān)任了差使。開初得寵人士態(tài)度十分傲慢：“我們，乃至于你們……應(yīng)將我們的高明見解稟呈上司，伏乞鑒核！”只這么幾句話?？墒酋庺~干只管自己恭恭敬敬坐在角落里，暗自想道：我的話還在后頭哩。果然，他們稟呈了一次，又稟呈一次，還準(zhǔn)備稟呈第三次，但都不能自圓其說。一些人喊著：不夠！另一些人嚷著：太多！第三種人簡直是宣布造反了：弟兄們，咱們走吧，干脆……放走你們算了！這時候鯉魚干就來顯示自己的本事了。他等候片刻，等大家喊干了喉嚨，才說：“如果問我們，我們就稟呈，倘使不問我們，我們就該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領(lǐng)我們的俸祿?！薄斑@是什么意思？為什么？”“因為，自古以來就是這么個規(guī)矩：如果問，就稟呈！不問，你就坐著，好好記住，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鯉魚干這番話，頓時使大家恍然大悟，于是得寵人士大大夸獎鯉魚干，對他的聰明才智甚為驚奇。

“你哪來這滿腦子的智慧？”大伙兒把他團團圍住，“要知道，如果不是你，說不定我們已經(jīng)跟不趕牲口的馬卡爾做朋友了^[7]！”

鯉魚干對自己的功績，謙遜地表示高興，解釋說：

“我之所以聰明，是因為我適時地被曬干了。從那以后，仿佛有一道光把我照得透亮，多余的感情，多余的思想，多余的良心，我身上一點兒也沒有。時時刻刻對己對人我都反復(fù)說著：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高不過的！”

“不錯！”得寵人士表示同意，于是一勞永逸地作了一項規(guī)定：如果人家問，就稟呈！不問，就坐著，領(lǐng)自己的俸祿……

這規(guī)矩一直遵守至今。

鯉魚干試圖評判人類的謬誤，這一點他也做得不錯。他以顯著的例子證明，如果用不著的多余的思想和多余的感情把生活弄得紛繁復(fù)雜，那么多余的良心就更加不受歡迎了。多余的良心會用怯懦把一顆心塞得滿滿，攔住準(zhǔn)備扔出石頭的手，對法官低聲說：“檢查一下自己吧！”倘使把誰的良心，連同五臟六腑，一股腦兒從肚子里剜出來，那么，誰就再也不會有怯懦，因而揣的也盡是石頭了。鯉魚干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只顧看著人類的謬誤，滿不在乎地不時扔去石頭。每一件謬誤他都編了號碼，對每件謬誤扔去的石頭，也編上了號碼。剩下的只是記鐵面無私的賬。以眼還眼，以號碼還號碼。如果該全身殘疾的，就弄他個全身殘疾，這是咎由自取啊！如果該部分殘疾的，就叫他殘疾一部分，這是以儆效尤！由于他這番道理，個個都喜歡他，以至于不久以后，無論誰想起良心來，都不能不覺得好笑……

然而成效最大的，是鯉魚干自愿在社會上傳播合理思想的活動。他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在城市和鄉(xiāng)村逛來逛去，老唱著一支歌：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高不過的！他不是唱得慷慨激昂，而是穩(wěn)重、有節(jié)有理，因此沒有理由對他發(fā)脾氣。不過，要是有誰火氣上來，也會大唱一聲：卑鄙東西，唱得那么起勁！其實，在傳播合理思想的工作中，想要人家不罵你卑鄙東西，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鯉魚干并不因這些贈言而感到難堪。他不無理由地暗自說道：“先讓他們聽?wèi)T我的聲音，隨后我就會達到自己的目的……”

說實話，鯉魚的訓(xùn)誡所面向的社會，并不是特別穩(wěn)固的。這當(dāng)中有信念堅定的人，但大多數(shù)卻是雜色人等^[8]。可以說，這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但在另一些地方，在信念堅定的人面前也會出現(xiàn)一些頗為不錯的光明的間隙，可是這里，那些間隙卻十分短促。請問，能否一小時之內(nèi)叫這一大幫子雜色人等走上正路；請問，是否能使他們懂得自己的生存權(quán)利的概念，并且不是本能地僅僅懂得而已，而是必要時也能保衛(wèi)這種權(quán)利?？梢钥隙ǖ卣f，這是一項折磨人的任務(wù)。然而，為了它卻毀了多少生命，流了多少血汗，有過多少痛苦和沉重的思索?。∪绻f，經(jīng)過這一切的努力，閃現(xiàn)了片刻的快樂（補充一句，是假想的快樂），那么，這已經(jīng)是一種獎賞了，而且可以認為這獎賞足以抵償將來經(jīng)年累月的掃興……

此外，時代又是混亂不安、動蕩不定、殘酷無情的。信心堅定的人苦苦掙扎，受盡折磨，四處奔波，不斷發(fā)問，可是得不到回答，只見眼前是關(guān)閉的門。雜色人等在困惑不解之中跟隨在他們后面掙扎，同時也聞聞空氣，看有什么味兒。味兒不怎么好聞，而且感覺著有一天緊似一天的鐵箍存在。誰來拯救我們？誰會說出合適的話？雜色人等每時每刻都在這樣發(fā)愁，當(dāng)那令人清醒的聲音傳入他們耳里的時候，他們才感到高興。

短暫的思考時期來臨了，因為雜色人等雖已下定決心，但還感到羞愧。后來，這雜色的一群人激動起來。越來越激動，越來越激動，突然發(fā)出了大聲的號叫：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高不過的！

社會各界清醒了。一個一個擺脫多余思想、多余感情、多余良心的情景，確實極為令人感動，甚至那些制造讕言和崇拜仇視人類哲學(xué)的人，也暫時默不作聲了。他們不得不承認，一條普通而又平凡的鯉魚，只有曬干的精腺和風(fēng)干的腦髓，卻完成了他們想都不敢想的保守主義的奇跡。有一點可以安慰他們：這偉績是鯉魚在他們的仇恨人類的號叫聲掩護之下建立的。如果他們不推薦“刺猬手套”，不拿“彎羊角腰”嚇唬人^[9]，鯉魚能順利進行和平復(fù)興給人以實感的宣傳嗎？人家不會迫害他嗎？不會譏笑他嗎？最后，那些讕言制造者時時刻刻指出的蝎子鞭^[10]和遍體鱗傷的前途，不會影響雜色人等的決心嗎？

有些讕言制造者甚至準(zhǔn)備好了應(yīng)付困難的辦法，以備不時之需?？洫?wù)张f夸獎，但懷里仍然揣著石頭。他們說：“好極了，我們樂意容許社會各界清醒，非非之想得以取締，由健康的樸實無華的生活取而代之，行使自己的權(quán)利。但這會長久嗎？我們能長久清醒嗎？這就是問題了。就這一點而言，說明我們復(fù)興過程的和平性質(zhì)，應(yīng)當(dāng)引起十分認真的思考。迄今為止，我們知道，謬誤并不那么容易放下武器，甚至在一目了然的事實面前；而這里，突然之間，完全在意料之外，由于一句諺語（雖然這里意愿良好，并且由于數(shù)百年來的經(jīng)驗而成為十分可貴的諺語，但仍然不過是諺語而已）的權(quán)威，卻出現(xiàn)了徹底和普遍的清醒！算啦，會這樣嗎？我們眼前發(fā)生的轉(zhuǎn)變是真誠的嗎？會不會是巧妙的妥協(xié)或者用以轉(zhuǎn)移目光的暫時的舉動^[11]？輕浮的自由主義回避諸如刺猬手套之類久經(jīng)考驗的手段，希望用溫和的措施驅(qū)散壓在我們頭頂?shù)年幵疲谶@個伴隨著復(fù)興的方法當(dāng)中，會不會有這種自由主義的跡象呢？這樣一來不就十分容易忘記，我們的社會無非是一個各種潮流和積層的五花八門與毫無特色的集塊巖，只有把它各式各樣的成分預(yù)先歸納為一類，才能對這個集塊巖起有效的作用？”

不管怎樣，真正的、健康的調(diào)子找到了。起初，它在沙龍里為人們所領(lǐng)會，后來，它鉆進小飯館，后來……太太們興高采烈，說道：“現(xiàn)在我們的舞會開始啦?！鄙痰昀习鍞[出貨物，期待著生意興隆。

只剩下一件事了：尋找用得上“健康”調(diào)子的、真正的、健康的“事業(yè)”。

然而這時卻出現(xiàn)了一種異乎尋常的現(xiàn)象。原來到現(xiàn)在為止大家腦子里只想到刺猬手套，很少考慮到事業(yè)，以致它的名字誰也叫不出來。大家都樂意地說：應(yīng)該辦事業(yè)，但什么事業(yè)，卻不知道。而鯉魚這時卻在復(fù)蘇過來的人群之中踱來踱去，揚揚得意地嚷道：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高不過的！

“別那么說啦，鯉魚兒！要知道這不過是‘調(diào)子’，還不是‘事業(yè)’。”大伙兒反駁他，“我們該辦什么事業(yè)，你講講吧！”

但是，他仍然唱他那個老調(diào)子，一步也不愿退讓！所以，無論向誰打聽這項事業(yè)的情況，什么也打聽不出來。

但是，除此以外，這時又忽然從旁邊跳出另一個問題來：要是真正的事業(yè)終于辦成，——會是誰來辦？

“伊凡·伊凡雷奇，您要辦事業(yè)嗎？”

“我哪行呀，伊凡·尼基福內(nèi)奇！我的房子在邊上^[12]……莫非您……”

“您怎么啦！怎么啦！難道我有兩個腦袋！老兄，我可沒有忘記……”

全是這個樣兒。這個說：我的房子在邊上。那個說：我沒有兩個腦袋。再一個說：我可沒有忘記……大家都在張望，仿佛想往門縫里鉆，大家的心都七上八下，一雙手像挨鞭子的時候那樣……

“耳朵不會長得高過額頭！”這話說得很好，有力量，可是下文如何呢？念墻上的救命符嗎？——雖然這也很好，可是下文如何呢？不亂說亂動，不管閑事，不發(fā)議論好不好？——這也好極了，可是下文如何呢？

越是努力尋求鯉魚主義的合乎邏輯的結(jié)果，就會越加討厭這個下文如何的問題。

讕言制造者和信奉仇視人類哲學(xué)的人來回答這個問題了。

“名為鯉魚主義而為人們所知的整套學(xué)說本身，”他們嘴上說著，文章中寫道，“不僅不該指責(zé)，甚而可以稱之為完全忠誠可靠。但問題不在于主義及其論點，而在于用以實現(xiàn)并且一開始我們便警告有關(guān)執(zhí)事人員必須加以注意的那些方法。正如眼下已經(jīng)顯示出來的，這些方法是極不中用的。它們本身打著卑鄙下流的、屢次使我們?yōu)l臨深淵的自由主義烙印。如果說，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掉進深淵，那僅僅是由于自古以來就成為我們生活基礎(chǔ)的清醒的理智的緣故?，F(xiàn)在還是讓這個清醒的理智為我們效平凡之勞吧。但愿它能提醒一切真正懂得祖國利益的人們，我們可以借以達到某種結(jié)果的唯一恰當(dāng)?shù)姆椒?，就是刺猬手套。舊時的傳說讓我們想到這點，今日的混亂也證明了這點。如果人們適時聽取并注意我們的警告，那就永遠也不會有這種混亂了。我們一再說‘需要謹(jǐn)慎’^[13]，同時還為不懂拉丁文的人補充說：這句話翻譯成俄語意思是‘別馬虎大意！’”

因此，雖然鯉魚已經(jīng)晾干，五臟六腑也挖出來了，腦髓風(fēng)干了，最后他仍然不得不解下腰帶，以便招架。他從勝利者變?yōu)橄右煞?，從忠良臣民變成自由主義者。在自由主義者身上，那成為他們宣傳的基礎(chǔ)的思想愈是忠誠可靠，那就愈加危險。

于是，有一天早晨出現(xiàn)了聞所未聞的暴行。一位最狂熱的讕言制造者，一把揪住鯉魚干的鰓，咬下他的頭，剝了他的皮，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把他吃掉了。

雜色人等看見這個情景，都鼓掌高呼：刺猬手套萬歲！然而歷史對此事卻另有看法，并且心中暗自拿定主意：百年之后我非把這一切發(fā)表出來不可！

一八八四年

[1] 我知道，實際上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但因為童話不能挑剔字眼兒，看來這件事只能這樣了?！?/p>

[2] 俄國人舊時習(xí)慣，早餐時間一般在上午11點左右。

[3] 當(dāng)時彼得堡一家著名飯店的老板。

[4] 謝德林這句話是暗指19世紀(jì)70至80年代沙皇政府的大規(guī)模搜捕。

[5] 這里作者套用了普希金的詩句。普希金有一首著名的抒情短詩，原詩頭兩句為：懷著光榮與至善的希望，我毫無畏懼兩眼望前。

[6] 原文為拉丁文。

[7] 謝德林常用“到趕牲口的馬卡爾也不去的地方去”這句話暗指流放。這里講法略有不同，意思仍然一樣。

[8] 指缺乏堅定信念的自由派人士。

[9] 俄羅斯民間俗語。戴“刺猬手套”，意為嚴(yán)厲對待，嚴(yán)加管束?！皬澭蚪茄?，意為要人俯首帖耳，絕對服從，不得亂說亂動。

[10] 《圣經(jīng)》用語，見《圣經(jīng)·舊約·列王紀(jì)上》第12章第11節(jié)。

[11] 原文為拉丁文。

[12] 俄羅斯諺語，意為“各人自掃門前雪”。

[13] 原文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