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　墨　緣

我不是書法收藏家。平生也未著意向書法名家索討墨寶；機緣倒是有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頗有點悔之不迭。一九五四年，全國政協(xié)第二次會議召開，我被調(diào)往參加會務(wù)工作，分配到特邀委員組，擔(dān)負委員與大會秘書處聯(lián)絡(luò)事宜。記得特邀組軍政界人士有程潛、張治中、傅作義、蔡廷鍇、黃紹竑等先生。文化界中人有葉恭綽、黃賓虹等先生。葉恭綽先生在解放后曾任中國畫院院長，書法自不必說，人贊他的字，有真卿之骨力，孟之秀致，遂良之婀娜，《曹娥碑》之韻致。而黃賓虹先生呢？世人知其畫名者眾，而知其書名者則鮮。連近年編纂的書法大辭典的書家名錄里，竟不列黃賓虹條。黃賓虹是中國畫壇以至世界畫壇上的一位偉大人物。惟解放后，臉盆上、床單上、熱水瓶上，到處是活蹦亂跳的蝦，悠然自得的金魚，使得齊白石的名字更為人知。也可能因為齊氏的畫更具有民間性和平民氣質(zhì)，合乎當(dāng)時的審美思潮。這些不去說它了。其實，黃賓虹先生的字也是出類拔萃的。他書法籀篆，注重意蘊，風(fēng)格雄健，飽含金石之氣。惜書名為畫名所掩罷了。當(dāng)時特邀委員住在新落成的北京飯店新樓（現(xiàn)在稱為西樓吧？）。賓虹先生時近九十高齡，體健神清。休息時間我去看他，總是見到他濡墨揮毫，房間地板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寫好的墨跡。奇怪的是我當(dāng)時絲毫也未出現(xiàn)得到他一幅字的念頭。大概那時腦子里，對琴棋書畫都作為“閑情逸致”而排斥吧？！再者，也不懂得黃賓虹字的藝術(shù)價值。隔一年，黃賓虹先生病逝于杭州。

五十年代末，我在中央文化學(xué)院教書，副院長李長路為書法名家，時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會長。在西郊翠微路的校園里，我們朝夕相處。那時，我還為別人代向老院長討過字，而我自己卻未開口要一幅。如今，老院長已屬九秩，年邁體衰，目疾日重，我已不忍心去勞動他了。

在我的書法收藏中，值得一提的，有沈鈞儒老人的一副楷書對聯(lián)。它有著不一般的歷史價值。聯(lián)曰：“朗抱開曉月，高文激頹波?！眴慰顬椤懊駠迥晟蜮x儒”。這幅字珍貴之處，在于它是愛國老人，在著名的“七君子”事件中，被蔣介石政府關(guān)押在蘇州監(jiān)獄中所撰。書贈我的老師許德良。老師生前轉(zhuǎn)贈我收藏。

我叔父顧耐雨與郭沫若曾有交往。六十年代郭老過閩，曾書條山一幅相贈。書錄毛澤東“十六字令”，為行草。郭老不僅學(xué)識淵博，而且也是一位技藝精湛的書法大家。并非僅僅字以名聞。他早年習(xí)顏，能懸腕作大書。中年研究甲骨文與金文，對商周秦漢的金石碑刻，均諳熟于心，所以，他的字有一股蒼古老辣渾穆深醇的金石氣蘊于點畫之間。郭老能寫多種書體，尤擅行草，這幅字豪放雄邁，氣勢開張，結(jié)構(gòu)于渾然和諧中富于變化。落有雙款。另一幅書贈耐雨叔的是沈尹默先生寫的對聯(lián)。錄魯迅先生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睘樾袝?，題雙款。筆法于清圓秀潤中有勁健遒逸之姿。如果說黃賓虹先生以畫名掩書名的話，那么，沈尹默先生則是以書名掩詩名了。人們都知道沈尹默是當(dāng)代書法大家，其實，他更是一位著名的詩人，他最早是以詩贏得名聲的。“五四”運動時期，他是北京大學(xué)教授，《新青年》雜志編委，是最早倡導(dǎo)并寫作白話詩的詩人之一。舊體詩功力亦深，著有《秋明集》。沈先生以正、行、草擅場。初習(xí)歐陽詢、褚遂良，以至對蘇軾、黃庭堅、米芾、趙孟諸家書法，無不參酌運用，融會貫通，自成一體。他運硬毫無棱角，用軟毫有筋骨。剛?cè)岵?，筆力遒美。十年前，叔父將這兩幅字由閩攜京，交我收藏。

趙樸初老伯撰贈我的一幅條山是在八十年代初?！拔母铩焙笃?，社會上傳抄兩首“反聽曲”，是嘲諷林彪與陳伯達的，其中有“君不見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卻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大呼共誅共討的頂呱呱，誰知道，首逆元兇就是他”。這些名句，當(dāng)時聽來，猶如在長夜中聞籟鳴，好不痛快。人說這是樸初老伯的杰作。待我從干?；氐奖本?，去東絨線胡同南小栓胡同一號，看望趙老伯，急著當(dāng)面核實一下所傳曲稿是否確實。一問方知，除個別字有出入外，基本準確。那年，趙老伯還將他新作《八聲甘州——詠梅》一首抄贈我?？上怯娩摴P寫在道林紙上的。這就引發(fā)我向他討一幅字裝裱的念頭。趙老伯書贈我的條山，是錄他自作七絕一首：“西翥靈儀勞想象，東驤神駿費神思。君看浩蕩東風(fēng)里，正是群山起舞時?！笨顬椤坝卫ッ麟s詩之一，顧驤同志兩正，趙樸初?！痹姷那皟删洌c化了大觀樓長聯(lián)，條山為行書，秀逸清奇，圓渾曲潤，有著獨特的體勢與風(fēng)韻。趙老伯盛名享譽海內(nèi)外，詩書相得益彰。如今墨跡幾遍于國中。

第四次文代會期間，賴少其同志為我書寫了一幅條山。書曰：“右軍弄墨如潮起，平沙云卷日千里。調(diào)高始知松風(fēng)寒，筆凝不學(xué)舞劍器。顧驤同志屬、己末，賴少其?！鄙倨渫驹芙逃隰斞?，受難于上饒集中營。革命戰(zhàn)爭期間一直以木刻為武器，活躍于華中解放區(qū)，為少年時代的我所敬仰。少其同志宗魏碑，師“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nóng)的“漆書”，融刀法于文字，線條方折，古樸奇拙。少其同志這幅字對我影響很大。我原本便珍愛魏碑。六十年代，江蘇書家何冰生先生贈我的一幅字，也屬魏碑。八十年代，我對魏碑興趣特濃，幾于迷戀。清乾嘉以后，因鄧石如、何紹基等書家力倡碑學(xué)，唐代以后被長期冷落的碑學(xué)復(fù)興，并占據(jù)書壇的主導(dǎo)地位。包世臣的《藝舟雙楫》與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對魏碑推崇備至。晚清以降，魏碑行情一直看漲?？涤袨閷⑽罕畾w納為“十美”，言之并不為過。魏碑魂力雄強，意態(tài)奇逸，那寄于形外的拙、陋、險與俏于其中的美、妙、巧的神韻，令我心動。翁闿運將魏碑風(fēng)格比作“亂頭粗服，未加脂粉”；我說，應(yīng)該是“亂頭粗服，不掩天姿國色”也?，F(xiàn)在讀魏碑是我一大樂趣?！洱堥T二十品》、《張猛龍碑》、《爨寶子碑》、《爨龍顏碑》、《張黑女墓志》……是我案頭常讀之物。

黃苗子先生送我的一副聯(lián)書是行草。集杜詩句：“蛟龍得風(fēng)雨，鷹隼生風(fēng)塵?！甭潆p款。這幅字充滿了激情。他隨興馳筆，應(yīng)勢成章。瀟灑豪放，秀逸清奇。以其發(fā)自性靈深處的氣勢相貫穿，表現(xiàn)出獨特的節(jié)奏與韻律。苗子先生擅多種書體，尤精小篆，而且史論俱造詣深厚。在他的書法中，有著濃郁醇厚的書卷氣息。

現(xiàn)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沈鵬兄，書藝日精，書作日多。我與他曾同窗人民大學(xué)，解放初期，同為出版總署共青團團委宣傳部長。他自幼從師習(xí)字，精通楷、隸、行、草各體，尤以草書見長，他書贈我的草書，引《文心雕龍》句：“捶字堅而難移，結(jié)響凝而不滯，此風(fēng)骨之力也?！彼麑ξ艺f：你是搞理論的，就用這句話送你吧。這幅字雄渾豪放，氣韻生動。他的字結(jié)體布白尤為精妙，用墨枯潤相參，濃淡相雜，自成一家。

這些年有一種風(fēng)氣，每到外地開會，主人每每要擺出文房四寶，請你留下墨跡。雖推之再四，不愿露丑，最后，還是無法解脫，只好勉為其難，往往弄得很尷尬。我曾暗下決心：臨池習(xí)字。可是缺乏恒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練魏碑，方筆總是掌握不好，而方筆是寫魏碑的關(guān)鍵?？磥恚沂窃趺匆渤刹涣藭伊?。不過，閑時能欣賞我的書法收藏，讀我喜愛的碑帖，從那神奇詭譎的字的用筆、用墨、線條、結(jié)體、布白的千變?nèi)f化中，領(lǐng)悟那份藝術(shù)意趣，體察那份書美品格，也是人生一樂。

一九九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