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廢墟與荊棘
8月27日,韋敘比耶河和蒂內埃河
谷地延伸,路過村莊。上普羅旺斯地區(qū)的石灰?guī)r路上滾石更多。在圣達爾馬的一個晚上,我感到植入背部的鋼筋吱嘎作響,突然想要個住處。哦,我多希望生活在能發(fā)生這類簡單對話的時代:
“您能不能提供屋檐和一些稻草?”
“如果你幫忙收割草料,我們會給你面包和酒?!?/p>
但真的摔破了頭才會幻想進行這樣的對話。我們已經不在克努爾普的時代了,可憐的小子,當那位有著褐色長發(fā)的女士在門口對我說“我們很愿意向你收旅站的費用,但我們沒有行政許可”時,我這樣想。這幾個月里,我必須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才能避免像這個國家一樣屈從于行政法規(guī)。我能在這片領地上找到免受國土政策支配的自由區(qū)嗎?
第五共和國一位淡出我們視野的總理(讓—馬克·艾羅[13]——阿納托爾·法朗士[14]時期)在任時下令編寫一份關于法國鄉(xiāng)村國土整治的報告。文章在另一位總理(曼努埃爾·瓦爾斯[15]——奧芬巴赫[16]時期)治下以《超級鄉(xiāng)村》為題發(fā)布。一組專家,即一些行家里手根據(jù)無法核實的資料判斷,法國有三十多個省份屬于“超級鄉(xiāng)村”。對他們來說,鄉(xiāng)村不是恩典,而是詛咒。報告悲嘆這些地區(qū)的落后狀況,沒有數(shù)字化,路網不夠發(fā)達,城市化程度不足,大型商業(yè)缺失,政府管理缺位。我們這些外人、可憐的浪漫流浪者視為人間天堂鑰匙的東西——荒蕪、封存、隔絕,在這些頁面中被視為欠發(fā)達的范疇。
報告希望人們安心,作者都是自信的預言家:“鄉(xiāng)村公民們,鼓起勇氣!我們來了?!焙芸?,多虧了國家,現(xiàn)代性涌入休耕地。無線網絡讓鄉(xiāng)巴佬恢復正常。未來的福樓拜在穿越這些土地時寫的不是《經過田野和沙灘》,而是《經過優(yōu)先城市化地區(qū)[17]和協(xié)議開發(fā)區(qū)[18]》。國土治理的受益者將造就優(yōu)秀的士兵、可替換的人,提前預防報告中所稱的“激進投票”。因為這才是他們內心的想法:保證這群討厭的人心理一致。
在報告提出的一套措施中,我們可以讀到例如“高效實驗永久化的權利”、必須“實施負擔均衡現(xiàn)代化,鼓勵新型契約合同”等字眼。這是什么奇怪的語言?寫出這樣句子的作者吃什么過活?他們懂得在喝一大口薩瓦葡萄酒后用外套襯里擦嘴的樂趣、在草叢中望著鳥的剪影裝點天空的愉悅嗎?
報告中穿插著地圖。政府準備沖去救助(“國家智慧服務于超級鄉(xiāng)村”,這些游吟詩人說?。┑某夃l(xiāng)村省份占據(jù)了一大片黑色區(qū)域。它斜穿過南阿爾卑斯山,向孚日山脈和阿登森林邁進,幾乎囊括整個中央高原和上盧瓦爾省鄰近的許多省份。我在幾星期后了解到:這片領土從梅康圖爾延伸至洛澤爾省,就是狼回到法國后行走的路線。動物可沒瘋!它把安寧放在德行的首位。狼不僅不攻擊人,還一心想避開人。
在醫(yī)院時,我被綁在“受刑椅”上,盯著這些地圖,很容易就設想出一條路線?!白匀幌矚g躲藏起來?!焙绽死?span >[19]在第一百二十三個片段中講授,保持了一貫的晦澀。像未完工的生命一樣,我偏好隱蔽的角落?!俺夃l(xiāng)村”是我的機會。我把報告中的一幅地圖緊貼著心房,像珍藏未婚妻的照片一樣。地圖預示著逃離的希望。我的路線并不描摹整個超級鄉(xiāng)村區(qū)域。脫離中央高原后,我將偏向西北,前往拉芒什海峽。我將止步于拉阿格的懸崖,陸地在那里浸入海中,人要么轉身回頭,要么伸開雙臂縱身一躍。我總覺得懸崖是美好的邊界。
我做了摘要,定下目標:尋找荒地和休耕地。我有了路線和國家研究報告提供的地圖。我知道如何行走,因為我堅信步行是一種萬能藥,將成為我再次成功的鑰匙。簡言之,我從沒進行過如此規(guī)劃有序的旅行。
瑪麗村在高處俯視蒂內埃河,穩(wěn)居山嘴?,旣愂俏夷赣H的名字,我很高興地想到,她的靈魂曾在此停留。
洗衣池邊有個老太太。她是不是在河水倒影中凝視著歲月的摧殘?
“我是德黛特,八十歲了,我在這里出生。我住在這兒,留在這兒!”
我警告自己別告訴她,超級鄉(xiāng)村報告所談的是一個“移動、聯(lián)通、現(xiàn)代的”法國?!坝绖e了,德黛特!”政府里的法國國家行政學院畢業(yè)生說。
我沿著棲在蒂內埃河右岸的一條路向瓦河走去。這是過去趕騾子從尼斯到巴斯洛內特的崎嶇山路?,F(xiàn)在沒有騾子在這兒小跑了,剩下的是一個民族的幽靈之影,他們用了一個世紀贏得谷地,在身后留下一片荊棘。
更遠處的克朗正在舉辦鄉(xiāng)村節(jié)日,廣場上搭著帳篷,人聲喧嘩。村民沒有扯著被茴香酒浸潤的嗓子吼著歌,捏一把牧羊女,而是組織了一個“星球大戰(zhàn)日”。我挺喜歡看這些先生裝扮成黑武士在懸鈴木下嬉戲玩耍。然后我就溜走了,畢竟,我從意大利邊境一路走到蒂內埃河可不是為了觀看機器人游行。曲折的小路通往河流,在山坡上劃出一道歡樂的閃電。普羅旺斯的小徑看起來像逃亡的蛇。
8月30日,瓦河上河谷
我在中午抵達瓦河河岸,從淺灘涉水而過,水位及腰。我在對面的灌木中搜尋一條上山的道,卻在已分辨不出土階的斜坡上迷了路。我找到了一條走獸回窩的小徑,是一條不起眼的小徑,在道路分類中算是最微不足道、最神秘的,也是行人萬不得已的選擇。荊棘合攏起來,我又走到河岸的鵝卵石上。到這天晚上,我在酷暑中步行十小時后,已經走了十二公里。我從哪兒得來對苦行的愛好?或許是因為在它結束時獲得的快樂。
在此類不安情緒顯露時,我又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從醫(yī)院的一個科室搬到另一個科室,一具支離破碎的軀體,插滿管子。然后,我記起當我獨自在房間外邁出一步時感受的第一次戰(zhàn)栗。我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感覺像是從惠林珀小道登上了韋爾特山。黑霾消散。俄羅斯醉漢一邊碰杯,一邊斷言“明天比今天更糟”。我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贊成這個觀點。墜樓以后,我的信念反轉過來:一切都會變好。
眼下,我在種著亂糟糟的金雀花的山坡上奮斗。穿越荒地給了我們一個消失的機會,那是一種高貴的幻想。翻亂輪伐留下的幼樹,徜徉溪澗,在沙洲上行走,逃避一切。
墜樓把我釘在目光之下。朋友、醫(yī)生、親人、行政機關、專家——人人都慷慨自薦前來監(jiān)督我。甚至有個癖嗜學家負責讓我重上正軌。我對他的印象是知道了自己的被禁時間(禁止像我打算的那樣愚蠢地生活)。我感謝他,但向他坦承,害怕自己喜歡上他的紀律。一旦出院,普遍化的監(jiān)管翻倍。我們的普通生活展示在屏幕上,簡化為統(tǒng)計數(shù)字,在網絡管道里凍干,棲身于塑料卡的電子芯片。我們生來是為了提供文件內容的嗎?
我在瓦河河谷的荊棘里掙扎,腿當然是劃破了,但這也提供了一個機會,讓我走出監(jiān)管生命的光電束。天眼不會再盯住我。逃跑具有雙重功效:治愈和遺忘。
然而,只差幾百萬分之一米的距離,如果我殘疾了,就會被剝奪這些恩典。我不認同基督教的思想,不把考驗視為上天的禮物,所以可能感到痛苦。我的輪椅生活可能簡化為找一把九毫米口徑的手槍塞進嘴里。奪回腿部功能后,我不能灰心喪氣了。我又恢復了移動的自由,重又獲得了一受到約束、一接到請求或督促(更糟糕的是電話鈴一響)就匆匆逃跑的權利。貝爾納諾斯[20]在《法國人,如果你們知道……》開頭不無直覺地寫道:“世界上的自由不多了,這已是共識,但仍有空間存在?!?/p>
空間!它把自己的奧秘送給愿意跪拜地圖并與其力量相通的人。我會強迫性地在這里的石灰質山脊和之后的花崗巖石基上攤開國家地理林業(yè)信息研究所的頁張。這些參謀部地圖是奇跡,人們很高興能擁有國家的這樣一張封皮。我的包里現(xiàn)在就帶著十張,這能把我一直帶往旺圖山。地圖揭示了城堡中心不為人知的側道、暗門、逃跑的暗梯。每當看到這些比例尺為一比兩萬五千的圖示,我就不由得自問,在我指尖的這條孤單小徑盡頭,畫著螺紋的山坡上,在策劃著什么。繪在荒原中央的這座房子里住的是誰?食人魔?脫逃的蘇聯(lián)人?年老的舞女?地圖是我們夢想的通行證。
這些星形線條和標出點的線是鄉(xiāng)間小道、地籍規(guī)定的放牧路線、林業(yè)管理入口、林緣據(jù)點、缺乏養(yǎng)護的古代道路,有時是私人道路,通常留給野獸出沒。整幅地圖以這些動脈裝飾。這些就是我的“幽暗小徑”。它們朝向空隙,被遺忘,只有寂靜環(huán)繞,一個人都遇不到,有時你一走過,荊棘就合攏了。有些人渴望進入歷史,我們這幾個則更希望在地理中消失。
作為秘密通道,幽暗的小徑描繪了步行者法國的記憶,一個古老鄉(xiāng)村國度的網絡。它們不屬于徒步路線的地理范疇,運動愛好者和地方民選官員在那些設有路標、標牌的道路上跑步。即便就在居民點附近,一比兩萬五千的地圖也能提供出路:高地、斜坡、小巷。處處都有殘余的陰影,小徑一直伸進城區(qū)中心。如果說狐貍和白鼬能通過溝渠和護墻進入歐洲城市中心的話,我們也能在一些看不見的線上維持均衡之勢。把這些路連接起來穿越國土會減慢我的前進速度,但也有一些優(yōu)勢:無需忍受城市周邊的干道,避免遭受柏油馬路的炙烤。
20世紀80年代,普羅旺斯作家勒內·弗瑞尼在出版的一本小說里描寫了軍方在歐洲的道路上追捕一名逃兵的歷程。這本書給人觸電般的感覺,題為《幽暗的小徑》。我從出發(fā)以來就在國家地理林業(yè)信息研究所的地圖上掙扎,以開辟一條隱姓埋名出行的曲線。我不是越獄逃跑,但我預感這些小路上吹拂著自由的空氣。第一個考驗是在殘余的鄉(xiāng)村碎片里制定出這樣一條路線。丈量土地比我想象得更難,必須長時間詳解地圖以劃定路線,最終讓眼睛疲憊不堪。
一個夢想糾纏著我。我想象著成立一個命名為“幽暗小徑兄弟會”的運動?!坝陌敌健辈粷M足于繪制一個穿越網絡,還能確定我們借以脫離時代的心理路線。它們被畫在地圖上,在土地上蛇行,也在我們身上延伸,組成一幅疏離的精神地圖。并不是蔑視世界,也不是自負地想改變它。不!只需與它毫無共同之處。在我看來,回避是力量與優(yōu)雅的結合,組織協(xié)調一次撤退刻不容緩。這種隱匿生存的規(guī)則可以簡化為一些對細枝末節(jié)的強制要求:不因現(xiàn)實的顛簸而戰(zhàn)栗,克制怒火,選擇拿起武器,選擇自己的喜好和厭惡,留在書本組成的墻壁、樹籬、朋友的飯桌之間,回憶親愛的死者,被家人環(huán)繞,救助那些認識了面容而不只是統(tǒng)計數(shù)字中存在的生命體??傊?,掉頭改變方向。更妙的是:消失!伊壁鳩魯在一句箴言中說“隱匿你的生命”(這個示例不大成功,因為人們在他去世兩千年后還記得他)。這也是他為幽暗小徑提供的一條箴言。
側道上將出現(xiàn)大隊人馬,因為很多人都變得對虛擬幻象過敏。這個時代的督促要求讓我們疲倦:“請享用!多保重!注意安全!保持聯(lián)系!”[21]我們對城市的閃爍感到惡心。如果用鞋跟踩碎我們高科技生活的灰白屏幕,就會開啟一條幽暗的小徑,一條穿過裝置[22]的隧道微光。這一切并不形成一份政治綱領,而是一張請你離開的請柬。我覺得生活是“逃避”的代名詞。拿破侖在渡過別列津納河后回巴黎的雪車上對科蘭庫爾將軍說:“有兩種人,一種人指揮,另一種人服從?!蔽覍Φ蹏a生狂熱興趣時,甚至在泡澡時也戴著雙角帽。那時我認為這句話是斬釘截鐵的。今天,我在瓦河的沙洲擰干襪子時想,皇帝忘了第三支縱隊:逃避的人?!氨菹?!”如果我認識他的話,會對他說,“逃避,就是指揮!至少是在指揮命運,使自己擺脫它的控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