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深如海
一
兵團全班人馬到達華中前線,秦震和大家會合了。
兵團司令部設置在一處深邃、幽靜的山谷里。
四月的北方還殘冬未盡,四月的南方已春意盎然。一片碧綠濃蔭中,時時刻刻都聽得見鳥的啁啾微語或婉囀長鳴。有一條石鋪小徑蜿蜒其間,路邊草叢中鮮花盛開,紅百合花朱紅的花瓣上灑滿暗紅斑點,白百合花的花瓣像鋪了一層晶瑩的冰雪,空氣里彌漫著蘭花的幽香,似是似非,若有若無,但不知蘭花究竟在哪里?小溪唱著一曲永遠唱不完的歌,浮著落花冉冉流去。南方的樹木長得又高又大,樹冠聯(lián)結成一片綠網(wǎng),籠罩天空,春風偶爾拂開密葉,才灑下一線陽光,照在一叢楠竹上,楠竹像濕潤的碧玉;照在一株株老樹根上,青苔像織繡出來的絲絨。偌大一片地方,靜得連落花也聽得出聲響呢!
這是一個山的、樹的、鳥的、花的世界,這里似乎一切都悠閑淡雅,與戰(zhàn)爭無關。
從林木中,這里,那里,露出一幢幢花崗石塊砌成的洋房,里面都充滿緊張而繁忙的氣氛,無線電的電鍵不停地在響,人們穿梭來去。不過,這一切都很輕悄,很肅穆。
據(jù)說,這地方是住在武漢的外國大富翁避暑的地方。
靠近谷口一幢四面都是寬敞走廊的廳房里,兵團司令部正在召開師以上的軍事會議。
漫天竹木濃蔭。
電源又被切斷。
巨大的廳堂里光線十分朦朧暗淡。
因此,當人們面對懸掛在正面墻壁上的華中敵我態(tài)勢圖時,不得不借助一個參謀人員打開手電筒發(fā)出的一道亮光,亮光隨了指揮員的指點,而緩慢地在地圖上移來移去。
梁曙光、陳文洪來到時,會議已經開始。
地板,不知是由于松散,還是由于干枯,腳一踏上去就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他們兩人只好踮起腳尖、放輕腳步,在后面找個地方坐下來。兵團首長們都坐在正面掛圖下蒙了白布的桌邊,煙火頭不斷在這里亮一下,在那里亮一下,辛辣里帶點甜味的“駱駝牌”香煙像霧一樣散漫開來。陳文洪一坐下,就在首長中間尋找秦副司令。可是,很奇怪,唯獨不見秦震,陳文洪覺得有點納悶。梁曙光卻由于這整個營地的鳥語花香都不合他的心意,不,簡直和整個戰(zhàn)爭,和每一個戰(zhàn)士蹦跳的心,都不諧調,而感到煩悶。他是多么急于想一舉搗向長江,解放大武漢。他一切一切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對其他無從考慮??墒怯幸粋€蒼老而洪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這是史占春兵團司令員在說話。于是,他們所有在場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電筒照亮的地圖上去了。整個大廳都鴉雀無聲,只有一個聲音震響:
“……自從華東兄弟部隊一舉攻克南京,敵人已處于土崩瓦解之勢。”
他停頓了一下,嗽了嗽嗓子,繼續(xù)說:
“可是,我們華中前線面對的是到而今為止,還是殘兵敗壘中保存得最完整、最兇惡的一股勢力——白崇禧!嗯,白崇禧!他制定了一個‘華中局部反攻計劃’,妄圖依托湘、鄂、川、黔負隅頑抗,來改天換地,扭轉乾坤?!?/p>
司令員站起,他的身材瘦削,而且有點駝背,因此人們總覺得他頭向前伸著,他如果不穿軍衣,根本不像軍人,只像個瘦小的農民,可是他眼光、聲音顯得很威嚴。他走到地圖跟前,背對著大家,大約默默站了十來分鐘。
這寧靜的、嚴肅的十分鐘里,每一個在座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這時,軍人的“榮譽感”、“好勝心”回環(huán)在在座的大多數(shù)人心中,特別是在師一級干部心中。他們想:遼西一戰(zhàn),如秋風之掃枯葉,盡殲美械精華,解放平津,大局已定?;春?zhàn)場,發(fā)動最后大殲滅戰(zhàn),以雷霆萬鈞之力,四晝夜間,“殘敵十幾萬人就全部覆沒,平均每天消滅敵人四五萬人。這么多敵人,被殲滅得這樣快,正好比一個雪球,掉在滾沸的水里一樣”,摧枯拉朽、直逼長江,現(xiàn)在眼看華東部隊跨過南京,直搗上海,我們在華中還不趁火打鐵,掄下鐵錘?——他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火急沖向武漢,取它一個輝煌勝利,此時不干,更待何時?
可是,司令員這個老頭兒卻這樣慢條斯理,迂迂磨磨,真是急死人!他不知為什么揮著一條長長的左臂,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他在地圖面前,來來回回又走了一陣,還是默默無言。
隨了他的腳步,地板發(fā)出枯裂的聲音,人們感覺到血管里的血似乎都將凝固、爆炸、燃燒。
突然,兵團司令轉過身來直視大家。
他拋開了當前形勢,把一段深沉的思慮完全拋了出來:
“同志們!大武漢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
這個問題一下使大家怔住了。
司令員并不期望誰來回答,他也知道不會有人出來回答,于是他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的聲音雖然低啞但很有力:“二十二年前,我們這支無產階級革命部隊,就是從武漢開始,經過南昌,井岡山,中央蘇區(qū),打開了農村包圍城市,革命武裝力量反對反革命武裝力量的革命戰(zhàn)爭。后來我們到北方去了,現(xiàn)在我們又回到南方,想一想,——同志哥!你想一想吧,大革命失敗的白色恐怖,二萬五千里長征,瀘定橋、夾金山,成千上萬,不,上十萬,上百萬親密的戰(zhàn)友,拋擲了頭顱,灑干了熱血!”
他的手在桌上猛拍一掌。
“幾十年,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呀!血債要用血來還,到了算總賬的時候了!”
司令員突然停止了聲音,他沒有徑直部署戰(zhàn)局。
這完全出乎梁曙光、陳文洪意料之外,使他們從眼前的戰(zhàn)局一下升騰開去,飛向歷史的縱深。這樣一來更加使人們胸中焦灼難熬,熱血沸騰。
“同志們!現(xiàn)在我們回來了。
“面前就是長江中游軍事、政治、經濟中心的武漢三鎮(zhèn)。辛亥革命時,它威鎮(zhèn)八方,北伐時,它名揚四海呀!現(xiàn)在,白崇禧從信陽急速撤退,可是,他手里卡著大武漢,死不撒手……”
二
與此同時,秦震在一幢別墅房子里,正和武漢地下黨的同志密談。
這個自稱“老李”的同志化裝成商人模樣遠道而來,和部隊取得聯(lián)系。
兩個人坐在窗下的兩把陳舊的綠漆藤椅上,中間隔著同樣一個小藤幾。
窗外,幾株紫丁香盛開,撲進一陣陣濃香。
剛才,秦震走進屋來,發(fā)現(xiàn)紫丁香,不免目光為之一亮,唇邊掠過一抹微笑:啊,紫丁香,西方人說紫丁香是象征幸福的花,莫非我有好運降臨?
可是,此刻,他凝眉靜聽,心事重重。
——白崇禧真準備把大武漢一舉煙銷火滅?!
地下黨同志將一件春羅長衫脫下來搭在藤椅背上,穿一身漂白布褂褲,正就著小藤幾,用秦震遞過來的一根紅藍鉛筆,在一張武漢市地圖上,憑著清晰的記憶力,畫下各種記號,而一下子,這些記號都變成箭頭射向秦震心房。秦震的眼光急急跟著那支紅藍鉛筆飛掠,這是江岸機車廠,這是火力發(fā)電站,這是漢江大橋,這是漢陽兵工廠,這是長江輪渡碼頭,還有火車站、倉庫、監(jiān)獄、江漢關大樓……據(jù)說這些地方都安放了炸藥,接通了電線,只要總閘門一卡,“武漢不堪設想!”
秦震素來臨危不懼,鎮(zhèn)定自如,這時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吐出幾個字:
“白崇禧竟敢走這一步絕棋?!”
他在思考,他在判斷。但,他終于站起來,把地圖折了兩折拿在手中。
“形勢如此緊迫,請少坐,讓我們研究一下。”
可是,當他已經走近門口又折轉回來。
老李連忙站起來迎他,兩人面對面站在一起。秦震想伸手到軍裝右上方小口袋,取出那份暴風雨之夜抄下的電報,不過他立即停止了這下意識的動作,只壓低聲音急急詢問:
“跟黛娜有聯(lián)系嗎?”
“有聯(lián)系?!?/p>
他一把抓住對方手腕問:
“她在哪里?”
“在監(jiān)獄里。”
他的心頭一陣刺痛,一片灰暗,但他強行鎮(zhèn)定了自己。
他舉起手做了一個手勢,那意思是“危險嗎?”不過,沒有等候回答,只把手放在那個同志手上一按:“回頭再說?!本屠_裝有鐵紗窗的涼門,又扭動銅把手推開沉重的木門,邁著急促腳步匆匆走去。
一分鐘后,秦震出現(xiàn)在大會議廳里。秦震除非萬不得已,總穿皮鞋,而且皮鞋擦得烏黑锃亮,盡管他不愿地板過分震響,一陣咔咔聲還是打斷了兵團司令員的話路,以致他本來向前看的腦袋立即扭轉過來。秦震走上去輕輕說了一句什么,兵團司令員立刻站起來,揮了一下手說:
“暫時休會!”
一陣椅凳的挪動聲,人們踏著雜亂的腳步,向寬闊的走廊上擁去。
幾位兵團首長聚攏在長桌旁,商談了大約二十分鐘,兵團司令員一只大手按在剛剛送來的武漢地圖上,跟秦震說:“我們繼續(xù)開會,你再仔細了解一下情況,然后把我們的設想向中央發(fā)個電報?!?/p>
陳文洪到走廊上和兄弟師的幾位同志聚在一道談話。
只有梁曙光遠遠離開眾人,站在走廊一個角落里吸著一支煙。在青煙繚繞之中,他緊皺雙眉,一臉愁容,陷入沉思,連兵團司令招呼開會的聲音都沒聽見,還是陳文洪喊了聲:“老梁!”他才冷丁驚醒,步入會場。會議已經開始,兵團司令員史占春的聲音還是那樣洪亮、蒼勁,沒什么特殊變化,從這一點看來,史占春司令員比秦震副司令員還要沉著、老練,頗有一種巍如泰山的風度。梁曙光一坐下,聽到司令員正說:
“最新情況,敵人確有一個把大武漢炸飛的計劃?!?/p>
這,在會場上無疑是投下一顆重磅炸彈。
會場上一片沉默,不過,這不是緊張的沉默,而是思考的沉默。
兵團司令微閉兩眼,泛出既輕蔑又鄙視的笑意,他拿眼睛注視著大家,那意思不過是尊重大家的思考。
“來吧,大家討論一下吧!”
討論是熱烈的:
1.猛烈攻擊?
2.箝制待機?
可是,如果猛烈攻擊,不正縮短了毀滅時間嗎?
可是,如果箝制待機,不正給敵人以充分的時間了?
會場上,各種想法,像無數(shù)看不見的小閃電倏忽倏忽地在彼此心地之間傳遞著。
陳文洪注視著身旁的梁曙光,只見梁曙光一只手在頭上一拍,而后搔著頭發(fā),煩躁不堪,就要馬上站起來拋出他一腔激奮。陳文洪深深同情政委的情懷,理解政委的用意,他就伸手按住梁曙光的肩頭,而自己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他立刻亮出自己全部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