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伯爾斯通的悲劇
一、警告
“我倒以為……”我說。
“我應當這樣做?!备柲λ购懿荒蜔┑卮驍辔?。
我相信自己是那種最有耐性的人,可是,我得承認,他這樣嘲笑地打斷我,的確使我有點不快?!罢f真的,福爾摩斯,”我嚴肅地說,“你有時真叫人有些難堪?!?/p>
他完全陷入沉思之中,沒有立刻回應我的抗議。他一只手支著頭,面前放著一口未嘗的早餐,兩眼凝視剛從信封中抽出來的那張紙條,然后又拿起那個信封,把它舉到燈前,非常認真地琢磨它的外觀和封口。
“這是波爾洛克的筆跡,”他若有所思地說道,“盡管我以前只見過兩次他的筆跡,但毫不懷疑這張小紙條就是他寫的。這個希臘字母‘ε’上端寫成奇怪的花體,這就是它的特別之處。不過,如果這真是波爾洛克寫的,那它一定是極為重要的事情了?!?/p>
他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在自言自語,但是我剛才的惱怒卻隨著對他這番話的興趣很快煙消云散了。
“波爾洛克是什么人?”我問他。
“波爾洛克,華生,是個假名,一個人的身份符號而已,可是在它背后卻是一個詭計多端、十分狡詐的人物。在前一封信里,他毫不隱瞞地告訴我說這并不是他的真名,并且挑釁說,要想在這大都市的茫茫人海中去追蹤他是徒勞無益的。波爾洛克之所以重要,并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他所結交的那個大人物。你想想看,與鯊魚同在的鯖魚,和獅子在一起的豺狼——總之,一個本身微不足道的東西一旦和一個可怕的怪物攜起手來,那會怎么樣呢?那怪物不僅強大,而且兇殘至極。華生,我看,他就是這樣一種人,你還記得我跟你提到過的莫里亞蒂教授嗎?”
“那個出名的手段高超的罪犯,在那群惡棍中的名聲猶如……”
“我替你感到臉紅,華生?!备柲λ狗磳Φ剜洁煺f。
“我是想說,他在公眾中鮮為人知?!?/p>
“妙!你真是太靈活了!”福爾摩斯大聲說道,“真沒想到你說起話來也變得這么機智幽默了。華生,今后我可要小心謹慎些??墒菑姆缮现v,你把莫里亞蒂叫作罪犯,卻是絕對的誹謗——這也正是他的奧妙所在!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陰謀家,是所有惡行的總策劃人,是邪惡社會的控制首腦,一個足以左右或者毀滅國家命運的智囊!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墒谴蟊妼λ麉s沒有絲毫的懷疑,他從未受到任何責難,他的善于為人處世和謙遜風度又是那么令人欽佩。因此,就憑你剛才說的這幾句話,他就可以把你送上法庭,罰你一年的年金來賠償他的名譽損失。他不是著名的《小行星動力學》這部書的作者嗎?這部書在純數(shù)學領域達到了罕見的高度,據說科學界沒有人有能力對它提出批評。這樣的人,是可以誹謗的嗎?信口雌黃的醫(yī)生和遭人誹謗的教授——這就是你們兩人各自的角色!那可真是個天才呢,華生,可是,只要那些爪牙弄不死我,我們勝利的那一天就終將會到來?!?/p>
“但愿我能親眼看到這一天!”我虔誠地歡呼道,“可是你剛才提到的那個波爾洛克……”
“啊,是的,這個所謂的波爾洛克是整個鏈條中的一環(huán),距離它連接著的那個大人物并不遠。對我們而言,波爾洛克并不是非常堅固的一環(huán)。就我調查到的,他是這個鏈條中唯一的裂縫?!?/p>
“可是只要其中一環(huán)薄弱,整個鏈條也不可能堅固啊!”
“一點兒不錯,我親愛的華生!因此,波爾洛克就顯得極為重要。他還有點起碼的良知,加上我又偶爾暗地里送給他幾次十鎊的鈔票做鼓勵,他已經事先給我送來了一兩次有價值的消息,其所以很有價值,是因為它能使我對某一罪行預防和阻止,而不是事后去懲治罪犯。毫不懷疑,如果我手頭有密碼,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這正是我剛才說過的那種信?!?/p>
福爾摩斯再次把那張紙平鋪在空盤子上,我站了起來,湊到他身后,低頭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字條上寫著:
534 C2 13 127 36 31 4 17 21 41
Douglas(道格拉斯)109 293 5 37 Birlstone(伯爾斯通)
26 BIRLSTONE 9 47 171
“福爾摩斯,你從這些字看出什么名堂了嗎?”
“很明顯,它是用來傳達秘密消息的?!?/p>
“可是沒有解碼本,密碼信又有什么用呢?”
“在這種情況下,的確是毫無用處?!?/p>
“為什么你說‘在這種情況下’呢?”
“因為有很多密碼,在我讀起來,就像讀報紙通告欄里的尋人啟事一樣簡單。那些簡單的設計對人的智力來講,只能使人感到是一種消遣,而不會感到厭倦??墒沁@種密碼則不同,它顯然要參考某本書中某頁上的某些詞。除非我被告知是在哪本書的哪一頁上,否則我就無能為力了。”
“那為什么又有道格拉斯和伯爾斯通兩個詞呢?”
“顯然是因為那本書上沒有包含這兩個詞?!?/p>
“那他為什么不指明是哪本書呢?”
“親愛的華生,你有著與生俱來的機智、天生的狡黠,這使你的朋友們都感到高興,僅憑這點機智,你當然就不會把密碼信和解碼本放在同一信封里。因為信件一旦被誤送,那你就敗露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只有兩封信都被送錯,才會出亂子?,F(xiàn)在,我們的第二封信應該已經到了,如果未來的那封信里不能給我們帶來解釋的文字,或者更可能的是,查閱出這些符號意義的原書,那才使我感到驚訝。”
福爾摩斯的預料過了幾分鐘就被證實了,小仆人畢利進來了,送來了那封我們所期待的信。
“是相同的筆跡,”福爾摩斯打開信封時說,“并且竟然簽了名?!碑斦归_書信的時候,他非常高興地補充道:“喂,華生,咱們有收獲了?!笨墒钱斔麙咭曂晷诺膬热菀院?,他雙眉又緊鎖起來。
“天啊,這真是太令人失望了!華生,恐怕我們的期待都要變成泡影了。但愿波爾洛克這個人不會遭遇不幸?!?/p>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這件事我不愿意再干下去了。這太危險了,他開始懷疑我了。我看得出來他對我起了疑心。當我寫完通信地址,打算把密碼索引寄給你時,他出人意料地來了。幸虧我把它掩飾住了,要是被他看到的話,那對我就非常不利了??墒俏覐乃抗饫锟闯霾恍湃蔚纳裆?,請你把上次寄去的密碼信燒了吧,那封信現(xiàn)在對你沒有任何用處了。
弗雷德·波爾洛克
福爾摩斯坐了一會兒,用手指搓著這封信,緊皺著眉頭,雙眼凝視著壁爐中的火光。
“也許這并沒有什么??赡苤徊贿^是他做賊心虛罷了。他認為自己是那群賊黨中的叛徒,所以從那個人的眼光里察覺出了譴責的神色?!备柲λ菇K于說道。
“我想,那個人就是莫里亞蒂教授吧?”
“一點兒也不錯!他們那伙人,不管是誰,只要一提到‘他’,都知道指的是誰。他們全體只有一個主宰一切的‘他’?!?/p>
“可是他又能怎么樣呢?”
“嗯!這倒是一個大問題。當有一個全歐洲第一的智囊在與你作對,而他背后還有黑惡社會的一切勢力做支撐的時候,那就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無論如何,咱們的朋友波爾洛克顯然是被嚇破了膽——請你比較一下信紙上的筆跡和信封上的字。就像他說的那樣,信封上的字是那個不速之客到來之前寫的,所以清楚而有力,可是信紙上的字就潦草得幾乎看不清楚了。”
“那他何必寫這封信呢?索性放下不管不就行了?”
“因為他怕我會對他糾纏不休,這會給他帶來麻煩?!?/p>
“有道理。”我說。
“當然了,”我又拿起原來用密碼寫的那封信,皺著眉頭仔細地琢磨起來,“明知道這張紙上有非常重要的秘密,可是又毫無辦法去破譯它,簡直使人抓狂?!?/p>
夏洛克·福爾摩斯推開他一口未嘗的早餐,點著了氣味難聞的煙斗,這是他冥思苦想時的伴侶。
“我很奇怪!”他把背靠在椅子上,凝視著天花板說道,“也許你有馬基雅維里[1]的才智,但一定有些要點被漏掉了。讓我們依靠純粹的推理來思考一下這個問題吧。這個人編寫的密碼信出自同一本書,這就是我們的出發(fā)點?!?/p>
“相當茫然的出發(fā)點啊。”
“那么讓我們看看能不能把范圍縮小一點吧。當我把思想集中到它上面的時候,這件事就似乎不是那么讓人費解了。關于這本書,我們能夠得到什么暗示的線索呢?”
“一無所有?!?/p>
“嗯,嗯,未必完全糟糕到這個地步。這封密碼信,開始是一個大數(shù)‘534’,不是嗎?我們可以假設,‘534’是密碼涉及的那本書的頁碼。那么我們這本書就是一本大部頭了。這樣我們就多少有所收獲了。關于這本厚書,我們還有別的什么可以查明的跡象沒有呢?第二個符號是‘C2’,你認為它是什么意思呢,華生?”
“毫無疑問是說第二章了?!?/p>
“我看未必是這樣,華生。我相信你會同意我的看法的:既然已經指出了頁碼,那章節(jié)數(shù)就無關緊要了。再說,假如534頁還在第二章,那第一章就一定長得令人受不了了?!?/p>
“代表第幾欄[2]!”我喊道。
“高明,華生。你今天早晨真是才華橫溢呀。如果它表明的不是第幾欄的話,那我可真就是誤入歧途了。所以現(xiàn)在你看,我們開始想象出有一本很厚的書,每頁分兩欄排印,每一欄又相當長,因為在這信中,有一個詞標注的是‘293’。現(xiàn)在我們的推理是否到極限了?”
“恐怕是的?!?/p>
“我親愛的華生,這樣說你就太小看自己了。讓你的智慧再煥發(fā)一次光芒吧。再動一動腦筋想想看!如果這是一本不常見的書,他一定早寄給我了。在他的計劃遭到打亂以前,他非但沒有把書寄給我,而只是打算通過信件把線索告訴我。他在信中是這樣說的。這就足以表明,這本書一定是他認為我很容易找到的。他有這樣一本,所以料想我也會有。總之,華生,這是一本非常普通的書。”
“你的話聽起來倒是挺有道理?!?/p>
“所以我們已經把搜尋的范圍縮小到一本厚書上了。書分兩欄排印,并且是一本常用的書?!?/p>
“是《圣經》!”我得意揚揚地大聲說道。
“好,華生,好!可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還不是相當好。即使我接受了對自己的恭維,我也不會列舉出這樣一本書,莫里亞蒂之流手邊不大會有這本書。此外,《圣經》的版本那么多,他很難斷定兩個版本頁碼都是相同的。這本書顯然只有一個版本。他知道他書上的534頁肯定和我書上的534頁完全相同?!?/p>
“可是很少有書符合這種條件。”
“一點兒也不錯,卻是我們的關鍵所在。我們的查找范圍又縮小到版本統(tǒng)一而大家又都會有的一本書了?!?/p>
“蕭伯納的書!”
“華生,這還是有問題的。蕭伯納的用詞非常精煉,詞匯量有限。從中選詞很難用來傳遞一般的消息。我們還是把蕭伯納的作品排除吧?;谕瑯拥睦碛桑铱醋值湟膊贿m合。那么還剩下什么書籍呢?”
“年鑒[3]!”
“太好了,華生!要是你沒有猜中的話,那我就大錯特錯了!一本年鑒!讓我們來仔細考慮一下《韋特克年鑒》吧。這是本常用的書。它有我們需要的那么多頁數(shù),分兩欄排印,雖然開始用詞很簡練,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它結尾時就相當嗦了?!备柲λ箯膶懽峙_上拿起這本書來,“這是第534頁,第二欄,我看這是很長的一段,內容是介紹英屬印度的貿易和資源問題的。華生,請把這些字記下來!第13個字是‘馬拉塔’,我擔心這是一個不吉利的開始;第127個字是‘政府’,雖然這個字跟我們和莫里亞蒂教授都無關,但至少還有點意義?,F(xiàn)在我們再試試看。馬拉塔政府做了些什么呢?哎呀,下一個字是‘豬鬃’。我的好華生,咱們沒有破解開!這下子算完了!”
雖然他說話時的口氣像是在開玩笑,可是緊鎖的濃眉卻反映出他內心的失望和惱怒。我也無計可施,悶悶不樂地坐在那里,凝視爐火。突然,福爾摩斯的一聲歡呼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他沖向書櫥,從里面抽出第二本黃色封面的書來。
“華生,我們因為太時新上了當!”他大聲說道,“咱們弄錯了時間,所以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今天是1月7號,我們非常及時地買了新年鑒??磥聿柭蹇撕芸赡苁歉鶕槐九f年鑒湊成他那封信的。毫無疑問,要是他把那封解釋的信寫完的話,一定會告訴我們這一點的?,F(xiàn)在我們看看第534頁都講了些什么。第13個字是‘這’,這就有希望得多了;第127個字是‘有’——‘這有’?!备柲λ古d奮得兩眼發(fā)光,在他數(shù)一個個字的時候,他那纖瘦的手指因激動不住地顫抖。
“‘危險’,哈!哈!很重要!華生,把它記下來。
“這有危險即將降臨到某人身上,接下去是‘道格拉斯’這個人名,再下面是‘富有——鄉(xiāng)村——現(xiàn)在——在——伯爾斯通——莊園——伯爾斯通——信心——緊急’。你看,華生!你認為純推理和它的成果如何?如果雜貨店有桂冠這種商品出售的話,我一定要叫畢利買回一頂來。”
福爾摩斯破譯那密碼,我則草草地在膝蓋上把它記在一張大頁書寫紙上。我禁不住盯著這些奇怪的詞句。
“他傳遞信息的方式是多么古怪而混亂啊?!蔽艺f道。
“恰恰相反,他干得非常好,”福爾摩斯說道,“當你僅從一欄文字里找那些用來表達你的意思的字眼時,你很難指望找到你所需要的每一個詞。因此你不得不留下一些東西,讓你的收信人依靠他的智慧去理解。這封信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楚了。一些惡行正在施加到一個叫道格拉斯的人身上,不管這個人是誰,信上說他是一個富有的鄉(xiāng)紳。他確信——他找不到‘確信’這個字,只能找到與它相近的字‘信心’來代替——事情已經萬分緊急了。這就是我們的答案,而且是一個非常像樣的分析結果呢!”
盡管福爾摩斯當初因沒有達到他自己向往的高標準而暗自傷神,但是現(xiàn)在他猶如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那樣,深為自己的一件作品而陶醉和欣喜。當畢利推開門,把蘇格蘭場的麥克唐納德警官引進屋來時,福爾摩斯還在為自己的成功而輕聲發(fā)笑呢。
那還是早在80年代末的時候,亞歷克·麥克唐納德遠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名噪一時。他那時還是個青年,但是由于他經手的案子都能出色地完成,因而已是深受警探們信賴的一員了。他身材高大、身體健壯,給人一種體力過人的印象;他有飽滿的天庭和一雙深陷且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睛從濃密的眉毛下閃爍出敏銳、智慧的光芒。他是一個沉默寡言、一絲不茍的人,天性嚴厲,并帶有濃重的阿伯丁口音。
福爾摩斯已經幫他成功辦理了兩起案子。而他所得到的唯一報酬,就是用智力解決疑難后得到的快樂。因此,對他的業(yè)余同行,這位蘇格蘭人極為熱愛和尊敬,這表現(xiàn)在每當他遇到困難,就會虛心地來向福爾摩斯請教。一個平庸的人了解不到比他更高深的東西,但是一個有才干的人卻能立即認識到別人的天才。麥克唐納德已相當富有才干,他深知向福爾摩斯求援并不會使他蒙羞,因為福爾摩斯無論在才能和經驗上,在歐洲都已經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偵探了。福爾摩斯不善交際,可是他對這個高大的蘇格蘭人卻有足夠的容忍,見他進來,福爾摩斯面帶微笑。
“你來得可真早,麥克先生,”福爾摩斯說,“祝你好運,恐怕又有什么新的案件發(fā)生了吧?”
“福爾摩斯先生,我想,如果你不說‘恐怕’,而是說‘希望’,倒更加合理些?!边@個警官帶著會心的微笑回答道,“好,只要喝一小口酒就可以趕走這清早陰冷的寒意。我不抽煙,謝謝你,我必須要趕路,對于一件案子來說,案件發(fā)生后的最初那幾小時是最珍貴的,這一點你最清楚不過了,不過……不過……”
警官突然停下來,非常驚奇地盯著桌上的一頁紙。那是我草草記下密碼信的那張紙。
“道格拉斯!”他結結巴巴地說,“伯爾斯通!這是怎么回事,福爾摩斯先生?哎呀,這簡直像在變魔術!你到底從哪兒得到這兩個名字的?”
“這是華生醫(yī)生和我兩人偶然從一封密碼信中破譯出來的。怎么,這兩個名字有什么不對頭嗎?”
警官茫然不解、目瞪口呆地看看我,又看看福爾摩斯。
“是這樣的,”他說,“伯爾斯通莊園的道格拉斯先生昨晚被人殺害了!”
二、福爾摩斯的論述
我的朋友就是為這樣一個富于戲劇性的時刻而生的。如果說這個令人驚異的消息使他感到震驚,或者甚至使他有所激動,那都是夸大其詞。盡管他的脾性并未帶有殘忍的成分,可是由于長期過度刺激,他毋庸置疑地變得麻木起來。然而,如果說他的感情變得遲鈍了,那么他理智的洞察力卻極度靈敏。這個簡短的消息使我感到恐怖,可是福爾摩斯卻沒有絲毫的恐懼,他臉上顯得頗為平靜和鎮(zhèn)定,就像一個化學家看到結晶體從過飽和溶液里分離出來一樣。
“意外!意外!”他說。
“看來你并不感到驚訝!”
“麥克先生,這只不過引起我的興趣罷了,絕不是吃驚。我為什么要吃驚呢?我從某方面收到一封匿名信并知道這封信非常重要。它警告我說危險正威脅著某人。一小時之內,我得知這個危險已變成現(xiàn)實,那個人已經死了。它只是引起了我的興趣,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可我并不吃驚?!?/p>
他簡要地把這封信和密碼的由來向那警官講了一遍。麥克唐納德雙手托著下巴坐著,兩道淡茶色的濃眉緊鎖成一團。
“今天早晨我原本要到伯爾斯通去?!丙溈颂萍{德說,“我此行目的就是問一下你和你的這位朋友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不過,從你說的來看,我們在倫敦也許能處理得更好些?!?/p>
“我卻不這樣認為。”福爾摩斯說。
“真是活見鬼了!福爾摩斯先生,”警官大聲喊道,“在一兩天內,報紙上就會充滿了對‘伯爾斯通謎案’的報道。可是既然在罪行還沒有發(fā)生之前,已經有個人在倫敦預料到了,那還算得上什么謎呢?我們只要抓住這個人,那剩下的問題不都迎刃而解了嗎?”
“這毫無疑問,麥克先生??墒悄阌媱澰鯓尤ププ∵@個所謂的波爾洛克呢?”
麥克唐納德翻看著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那封信說:“是從坎伯威爾投寄的——這對我們沒有太大的用處。你說這個名字是個假名。這當然不會有什么進展。你不是說你曾送過錢給他嗎?”
“兩次?!?/p>
“怎樣送給他的?”
“把鈔票寄到坎伯威爾郵局?!?/p>
“你有沒有設法去看看是誰把錢取走的?”
“沒有?!?/p>
警官顯出奇怪和一些震驚的樣子問道:“為什么沒有呢?”
“因為我一貫信守承諾。當他第一次寫信給我時,我就答應不會去追查他的行蹤?!?/p>
“你認為他后面還有個什么人嗎?”
“我想當然有?!?/p>
“就是我曾聽你提到過的那位教授嗎?”
“一點兒也不錯!”
警官麥克唐納德微微一笑,他向我看了一眼,眼皮連連眨動著說:“不瞞你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們刑事偵查部門的人都認為你對這位教授有一點偏見。關于這件事,我曾經親自去調查過。他看上去很像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博學的、有才能的人啊!”
“我很高興你們認識到他的才能了?!?/p>
“老兄,人們不得不佩服他??!在聽到你對他的評價以后,我就決定去看看他。我和他就日食的問題閑聊了起來。我想不起來我們怎么會談到這個問題,不過那時他拿出一個反射燈和一個地球儀來,一下子就把這個現(xiàn)象說得非常清楚了。他借給我一本書,不過不怕你見笑,盡管我在阿伯丁受過良好的教育,但這還是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他面容消瘦,頭發(fā)灰白,講話時神態(tài)莊重,完全可以做一個極好的牧師呢。當我們分別的時候,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位慈父在你走上冷酷而兇殘的社會之前為你祝福似的。”
福爾摩斯咯咯地笑了起來,一邊搓著手,一邊說道:“好極了!好極了!麥克唐納德,我的朋友,請你告訴我,這次愉悅的、動人的會面,我估計大概是在教授的書房里進行的吧?!?/p>
“就是那樣?!?/p>
“一個很精致的房間,不是嗎?”
“非常精致——確實非常華麗,福爾摩斯先生?!?/p>
“你是坐在他書桌對面嗎?”
“正是這樣?!?/p>
“陽光照進你的眼睛,而他的臉則在暗處,對嗎?”
“嗯,那是在傍晚了,可是我記得當時燈光照向我的臉?!?/p>
“果然是那樣。你是否注意到教授座位上方掛著一幅畫?”
“我不會漏掉什么的,福爾摩斯先生。也許這是我從你那里學來的本領。是的,我看到那張畫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兩手托著頭,用眼睛的余光盯著你?!?/p>
“那是吉恩·巴普蒂斯特·格魯茲的油畫?!本俳吡Φ乇憩F(xiàn)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吉恩·巴普蒂斯特·格魯茲,”福爾摩斯仰靠在椅背上,兩手指尖相對,繼續(xù)說道,“他是一位法國畫家,在1750年到1800年之間名聲顯赫。當然,這是指他的繪畫生涯?,F(xiàn)在對他的評價和認可遠遠高出和格魯茲同時代的人對他的評價?!?/p>
警官的眼神變得有點心不在焉?!拔覀冏詈眠€是……”他說。
“我們現(xiàn)在談論的就是這件事啊,”福爾摩斯打斷他的話說,“我所說的這一切都與你所說的‘伯爾斯通謎案’有著非常直接和極為重要的關系。事實上,從某種意義上講,正是這一案件的核心呢?!?/p>
麥克唐納德笑得很無力,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說:“你的思路轉變得有點太快了,我都跟不上了,福爾摩斯先生。你省略了一兩個環(huán)節(jié),可我就搞不清楚了。究竟這個已經作古的畫家和伯爾斯通事件有什么關系呢?”
“對于一個偵探來說,一切知識都是有用的,”福爾摩斯指出道,“1865年時,格魯茲一幅題名為‘牧羊女’的畫,在波達利斯拍賣時,賣到了120萬法郎——換算成英鎊也在4萬以上——即使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引起你的無限聯(lián)想。”
顯然,這話起了作用,警官現(xiàn)在看起來興趣十足。
“我可以提醒你,”福爾摩斯繼續(xù)道,“教授的薪金可以從幾本可信的參考書中推斷出來,每年是700鎊?!?/p>
“那他怎能買得起……”
“完全是這樣!他怎么能夠呢?”
“啊,這真是值得注意,”警官深思著說,“請您繼續(xù)講下去吧,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愛聽極了,簡直好極了!”
福爾摩斯笑了笑。當聽到別人真誠的欽佩時,他總是感到溫暖——這正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性格。他問道:“去伯爾斯通的事怎么樣了呢?”
“我們還有時間呢,”警官看了一下手表說道,“我在門口有一輛馬車等著,用不了20分鐘我們就可以到維多利亞。但是關于這幅畫,福爾摩斯先生,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一次,你從來沒有見過莫里亞蒂教授啊?!?/p>
“是的,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p>
“那么,你是如何知道他房間里的情況的呢?”
“啊,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曾去過他房間三次,有兩次是用不同的借口等候他,在他回來之前我就離開了。還有一次,啊,我可不便對一個官方警探講。那是最后一次,我擅自把他的文件迅速瀏覽了一遍——獲得了意想不到的結果?!?/p>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疑的東西嗎?”
“什么都沒有。這正是使我感到吃驚的地方。不管怎樣,你現(xiàn)在已經知道這張畫所具有的意義了。它表明莫里亞蒂是一個非常富有的人。他是如何獲得這些財富的呢?他還沒有結婚。他弟弟是英格蘭西部一個車站的站長。他的教授職位每年是700鎊。但是他竟然擁有一張格魯茲的畫?!?/p>
“那么……”
“這樣一推論,答案就很明白了?!?/p>
“你的意思是說他有大筆的收入,而這些收入他肯定是用非法手段得來的嗎?”
“完全正確,當然我這樣想還有別的原因——許多蛛絲馬跡,隱隱約約地把我們引向這個網的中心,而這個惡毒的動物卻一動不動地潛伏在那里。我僅僅提起格魯茲的一幅畫,因為你已經親眼見到了?!?/p>
“對,福爾摩斯先生,我承認剛才你說的使人非常感興趣,不只是非常有興趣,簡直奇妙極了。但是如果你能說得更清楚一些就好了。他在偽造鈔票,私鑄硬幣,還是在盜竊?他的錢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你讀過關于喬納森·懷爾德的故事嗎?”
“啊,這個名字聽起來倒是很耳熟。是不是小說里的某個人物?。课覍τ谛≌f里的偵探們一向不感興趣。這些家伙僅僅是在做事,但是從來不告訴你他們是怎樣做的。那只不過是一種靈感,卻沒有什么實際意義?!?/p>
“喬納森·懷爾德既不是偵探,也不是小說里的人物,他是一伙罪犯的頭目,生在上一世紀——1750年前后?!?/p>
“那他對我就沒有什么用處了,我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
“麥克先生,你一生需要做的最實際的事就是應該閉門讀書三個月,每天讀十二個小時犯罪年鑒。任何事物都是循環(huán)往復的——實際上也包括莫里亞蒂教授。喬納森·懷爾德是倫敦罪犯們的隱藏力量,他以15%的傭金向倫敦的罪犯們出售他的點子和組織勢力。古老的車輪在旋轉,同一根輪輻再次來臨。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將來還會再次發(fā)生。我將告訴你一兩件關于莫里亞蒂的事,你可能會對這感興趣的?!?/p>
“你講的一定使我感興趣,而且非常感興趣?!?/p>
“我偶然地了解到,誰是他鏈條中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鏈條的一端系著像流放的拿破侖那樣的人物,另一端則系著上百個打手、扒手、勒索犯和靠耍弄花招騙錢的賭棍,鏈條的中間則是各種各樣的罪行。他們幕后的首腦是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而法律對他卻無可奈何。你認為莫里亞蒂教授會付給他多少錢?”
“我很想聽你說說。”
“一年6000鎊——遠遠超出了一個首相的收入,這就是付給那個有頭腦的人的錢——典型的美國生意原則。我很偶然才了解到這一細節(jié)。這就會讓你對莫里亞蒂的收入以及他所從事的犯罪規(guī)模有些了解了。另外一點就是,最近我注意搜尋了一些莫里亞蒂的支票——僅僅是一些普通的沒有嫌疑的支票,這是他用來支付家庭日常開銷的。這些支票是從六家不同的銀行支出的。對于這些,你是怎么看的呢?”
“當然非??梢?!但是你從這推斷出了什么?”
“他不想讓人們對他的財富有任何的流言蜚語。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錢。我毫不懷疑他開了20個銀行戶頭。他大部分財產很可能存在國外的德意志銀行或者里昂信貸銀行。以后如果你有一兩年空閑時間的話,我建議你認真研究一下莫里亞蒂教授?!?/p>
隨著談話的繼續(xù)進行,警官麥克唐納德逐漸加深了對此的印象,他已經聽得出了神。現(xiàn)在,他那種講究實用性的蘇格蘭人的智慧,又把他帶回到當前的案子上來了。
“無論如何,他能夠這樣做,”麥克唐納德說,“你說的這些軼聞趣事已經讓我們偏離了正題,福爾摩斯先生。你所說的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就是那位教授和本案之間是有一些聯(lián)系的,這就是你從那個波爾洛克寫給你的警告信中得到的。從現(xiàn)實的需要出發(fā),我們能否比這更進一步呢?”
“我們應當對犯罪動機建立一些概念。從你一開始提及的情況來看,我認為這是一起令人費解的,或者至少是一起很難解釋的兇殺案?,F(xiàn)在,假定犯罪的起因就像我們所懷疑的那樣,可能有兩種不同的動機。我可以告訴你的第一點就是莫里亞蒂用一種鐵的手腕來控制他的手下,他的懲罰非??膳?。在他的法典里僅僅有一種懲罰,那就是死亡?,F(xiàn)在我們也許可以假定這個被謀殺的人道格拉斯,曾以某種方式背叛過他的頭目——而這被犯罪頭目的某個手下知道了,于是,他大難臨頭,懲罰就隨之而來了,而且這個懲戒也會被所有人知道——讓他的手下都感覺到死亡的恐懼?!?/p>
“好吧,這是一種推測,福爾摩斯先生?!?/p>
“另一種動機就是這是莫里亞蒂策劃的一個常規(guī)的營生。那里有搶劫跡象沒有?”
“這個我倒沒有聽說。”
“如果這樣,當然,那么第一種假設可能被推翻,而第二種假設就可能會成立。在分得部分贓物的約定下,莫里亞蒂可能參與了策劃,或者是別人給了他很多錢,讓他實施了這一謀殺。這兩種假設任意一個都有可能。可是,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或者還有兩者兼而有之的第三種可能,我們都必須去伯爾斯通尋找解答。我對我們這個對手實在是太了解了,所以不要妄想他會留下任何使我們能夠追蹤到他的線索?!?/p>
“那么,我們必須立刻動身去伯爾斯通!”麥克唐納德大聲說道,并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天??!比我預想的時間要晚多了。先生們,我只能給你們五分鐘準備時間——只能這些?!?/p>
“對我們倆來說,這已經非常充足了?!备柲λ惯呎f邊跳了起來,迅速脫下睡衣并換上外套,“麥克先生,等會兒在路上,請把你了解的一切情況盡可能詳細地告訴我?!?/p>
“一切情況”原來少得可憐,但是這卻足以使我們確信,我們面臨的這個案子非常值得一位專家密切關注。當他留神聽那些少得可憐但卻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時,他變得活躍起來,不停地摩擦他那纖瘦的手指。那漫長又無所事事的幾個星期總算過去了,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個適合的目標讓這非凡的才能發(fā)揮作用,這非凡的才能就像所有特殊天賦一樣,當它毫無用武之地的時候,就使擁有這些才能的人感到厭倦。無所事事會讓敏銳的頭腦變得遲鈍和荒廢。
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蒼白的臉頰也開始變得紅潤,他那充滿熱切期望的臉就像被他發(fā)自內心的光芒照亮了一樣。他向前傾著依靠在馬車上,心無旁騖地傾聽麥克唐納德講述這個案子的簡要情況。這個案子正在蘇塞克斯郡等待著我們去解決。警官解釋說,他是根據送給他的一份草草寫成的報告講的,這份報告是清晨通過送牛奶的火車帶給他的。懷特·梅森,那個地方官,是他的好朋友,在別處需要他們幫忙的時候,麥克唐納德能比蘇格蘭場早收到通知。要請大城市的專家去解決的案子,通常是非常棘手的。
親愛的麥克唐納德警官
(他給我們念的信上這樣稱呼他):
已經有一份公文送到了警署,而這信是寫給你個人看的。請打電報通知我,你是坐哪一趟火車來伯爾斯通,以便我去接你。如果我沒有時間,將會派人去接站。這個案件不同尋常,請一點時間都不要耽誤,盡早出發(fā)。如果你能和福爾摩斯先生一起來,務必請他同來。他會找到一些符合他心意的東西。要不是中間死了一個人,我們會以為全部案子被設計成了一場完美的戲劇。天啊,這真是個非比尋常的案子??!
“你的朋友似乎并不愚蠢?!备柲λ拐f。
“是的,先生,依我個人的看法,懷特·梅森是一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p>
“好,你還有什么其他情況要說嗎?”
“只有我們和他見面的時候,他才會把所有的一切告訴我們。”
“那么,你是如何知道道格拉斯先生和他慘遭謀殺的事實的?”
“那是隨信附來的正式報告上說的。報告上沒有用‘慘遭’二字,這不是官方認可術語,只是說死者叫約翰·道格拉斯。報告中提到他的傷在頭部,是被一把霰彈槍射中的;還提到了發(fā)現(xiàn)的時間,大概昨晚臨近午夜時分。報告還補充說這案件無疑是一樁謀殺案,不過目前還沒有對任何人實行拘留。此案顯現(xiàn)出一些非常使人費解和特別令人注意的特點。這就是當前我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福爾摩斯先生?!?/p>
“那么,如果你贊成,麥克先生,我們就談到這里。如果沒有充分證據支持就過早做出結論,對我們這個職業(yè)來說非常有害。目前,我能夠確定的只有兩件事——一個倫敦的大智囊和一個蘇塞克斯的死者。這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就是需要我們去查清的?!?/p>
三、伯爾斯通的悲劇
現(xiàn)在我先用幾分鐘來描述一下我們后來才知道的在我們到達案發(fā)地點以前所發(fā)生的事情,暫時把自己認為的一些無關緊要的人物放在一邊。只有這樣,我才能使讀者充分意識到有關人物以及決定他們命運的不可思議的環(huán)境。
伯爾斯通是坐落在蘇塞克斯郡北部邊緣地區(qū)的一個小村落,那里有成片的非常古老的半磚半木的農舍,幾個世紀以來一直保持原貌,但近年來那里如畫的風景和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吸引了很多家境富裕的人在此定居,他們的別墅在四周樹林中隱約顯現(xiàn)出來。這些叢林被當?shù)厝苏J為是維爾德大森林的邊緣,大森林一直伸展到北部的白堊山丘后才開始變得越來越稀疏。隨著人口日益增長帶來的需求,一些小商店也應運而生了,因此,它的一些前景可以很快變成現(xiàn)實,伯爾斯通將會從一個古老的鄉(xiāng)村變成一個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對于一片相當大的農村地區(qū)來說,伯爾斯通是其中心,因為這里向東延伸10~12英里,與肯特郡接壤的地區(qū),才有一個距離這里最近的重要城鎮(zhèn)滕布里奇韋爾斯市。
距離村鎮(zhèn)大約半英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個以其高大的山毛櫸樹而聞名的古老園林,這就是古老的伯爾斯通莊園。這座古老建筑其中一部分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當時雨果·德·卡普斯在這個莊園中心建立起一座小型城堡,這片土地是英王授予他的。1543年,該座城堡在一場火災中遭到損毀。詹姆士一世時,一座磚瓦結構的莊園又在這座領地城堡的廢墟上重新建立起來,原來那座城堡中一些被熏黑了的基石,也被利用起來。
這座莊園就像許多17世紀早期它的建造者所遺留下來的其他建筑一樣,帶有很多三角形的山墻和小的菱形玻璃窗戶。原來兩道用于防衛(wèi)其富于尚武精神的祖先的護城河,外河已經干涸,當作菜園。內河依然存在,環(huán)繞著整個莊園,現(xiàn)在雖然深度只有幾英尺,但卻還有四十英尺的寬度。一條小河流經其中,蜿蜒不絕,因此,盡管水流有些渾濁,但不像壕溝死水那樣不衛(wèi)生。莊園底層的窗戶距離水面還不到一英尺。
通往莊園的唯一道路必須經過一座吊橋,吊橋的鐵鏈和絞盤已經被時間銹蝕和毀壞。然而,這座莊園的新主人實在是精力充沛,竟把它修復好了。現(xiàn)在,這座吊橋不僅能夠吊起,而且實際上每天都早晨放下,晚上吊起。于是,一到晚上,莊園就變成了一座孤島,這樣它就恢復到了舊時封建時代的習慣——這一事實和即將轟動整個英格蘭的這一案件有直接聯(lián)系。
這所房子在成為道格拉斯的財產之前,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居住過了,正面臨著日趨腐朽成為一道獨特的廢墟的危險。這個家庭僅有約翰·道格拉斯和他的夫人兩個人。道格拉斯不論從性格和容貌上來說都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從年齡上看他大概五十歲,有一個很大的下巴和粗獷的面容,蓄著灰白的胡須,一雙灰眼睛顯得特別敏銳,體形瘦長而有力,他的健壯和活力絲毫不弱于年輕時。他對每個人都顯得非常愉悅、和藹可親。但是有時他會做出一些不合禮儀的舉止,讓人對他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他似乎曾經體驗過遠遠低于蘇塞克斯郡社會階層的生活。
然而,盡管那些頗有教養(yǎng)的鄰居們看待他的眼光有些好奇而謹慎,但是他仍然在村民中獲得了很好的名聲,這是由于他對當?shù)匾磺懈@聵I(yè)慷慨捐款,積極地參加他們的煙火音樂會和其他盛大集會,與此同時,他還有一副讓人羨慕的好嗓音,如同圓潤的男高音一樣,他經常以一支優(yōu)美的歌曲滿足人們要求他歌唱一曲的愿望。他看起來很有錢,據說是在加利福尼亞州開金礦賺來的。從道格拉斯和他夫人的談話中,人們可以清楚地了解到,他本人曾在美國生活過一段時間。
道格拉斯慷慨大方,平易近人,給人們留下良好印象,而他的良好聲譽由于他那臨危不懼的精神再次得到提高。盡管他不是一個高超的騎手,但他卻出席每一次狩獵集會,憑著他那令人吃驚的果敢,他不僅堅持下來,而且與最好的騎手不相上下。有一次教區(qū)牧師住處起火,在當?shù)氐南狸牱艞墦渚戎?,他仍勇敢地沖進火窟盡可能去搶救財產,從此他名聲大振。因此,雖然他來到伯爾斯通不過五年時間,但是相當有名。
他夫人在相識的人中同樣很受歡迎。按照英國人的習慣,如果未經介紹,一個外鄉(xiāng)人來本地定居,能拜訪的人非常少。這對她倒沒有產生什么影響。因為以她的性情,她是不太喜歡社交的。而且,顯然她的全部心思都花在專心致志照顧丈夫和料理家務上。據說她是一個英國女子,她和道格拉斯先生在倫敦邂逅,那時他正在鰥居。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皮膚黝黑、體型苗條的美麗女人,比她丈夫年輕二十歲。年齡的巨大差異似乎并未影響到他們美滿的家庭生活。
然而,那些對他們非常了解的人偶爾會提及,他們彼此之間的信任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完美無缺,因為妻子對她丈夫過去的生活很少談論,與其說這是不愿多談,還不如說她對此知之甚少。這點也被少數(shù)具有敏銳觀察力的人注意并議論過:一些跡象表明道格拉斯太太有時會表現(xiàn)出有些神經緊張,每逢她丈夫外出回來得過遲的時候,她就會異常不安。流言蜚語在平靜的鄉(xiāng)村總是很流行,莊園女主人的這一弱點當然也難免被人議論,當一些事件出現(xiàn)后,這件事在人們的記憶中就會變得更加重要,也就具有特殊意義。
還有一個住在莊園里的人,可是說實在的,他只是有時在這里住一下,不過由于這件奇案發(fā)生時,他也在場,因此他的名字在人們的議論中就顯得特別突出。這個人就是塞西爾·詹姆斯·巴克,居住在漢普斯特德郡黑爾斯洛基市。
塞西爾·巴克身材高大靈活,在伯爾斯通鄉(xiāng)村主要街道上的人都認識他,因為他是一個經常出入莊園頗受歡迎的常客。他如此引人注目更多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了解道格拉斯過去的人。巴克本人無疑是個英國人,但是據他自己講,他在美洲與道格拉斯初次結識,而且那段時間,兩個人關系就很密切,這一點很明顯??雌饋?,巴克是一個擁有可觀財富的人,而且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單身漢。
從年齡上看,他比道格拉斯要年輕許多——最多45歲,他的身材高大筆直,胸膛寬大,臉刮得精光,就像一個職業(yè)拳擊手。好像他僅憑粗厚的黑眉毛及咄咄逼人的黑眼睛,就能從敵群清出一條路來,根本不需要他那本領高強的雙手的幫忙。他既不騎馬,也不狩獵,但卻花費大量時間叼著煙斗在這古老的村莊里四處漫步,不然就與莊園的主人一起在景色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中駕車游蕩,當男主人不在時他就與女主人一起這樣。
“他是一個性情隨和、慷慨大方的紳士,”管家艾姆斯說,“不過,天??!我可不想和他這樣的人發(fā)生不愉快!”
巴克與道格拉斯的關系親密無間,與道格拉斯夫人的關系也一樣友愛——可是這種友誼似乎不止一次地激怒她的丈夫,甚至連仆人們也意識到了道格拉斯的煩惱。這就是禍端發(fā)生時,這個家庭中的第三個人物。
至于這座老建筑里的其他居民,只要提兩個人就足夠了——那個大管家艾姆斯是個一本正經、受人尊敬并且能干的人;而艾倫太太則是一個豐滿而快樂的人,她分擔了女主人一些家務工作。另外的六個仆人就和1月6日晚上的事件毫無關系了。
第一次報警夜里11點45分就傳到這個地方的小警所。這個警所是來自蘇塞克斯警察隊的威爾遜警官在負責。塞西爾·巴克非常激動地沖向警所,猛烈地敲響警鐘?!扒f園里發(fā)生了一起可怕的慘案,約翰·道格拉斯被人殺害了?!彼蠚獠唤酉職獾貓蟾?。他又迅速返回莊園,警官幾分鐘后也隨后趕到了。警官12點多一點兒趕到犯罪現(xiàn)場,走之前他向郡當局緊急報告了這一嚴重事件。
警官到達莊園時,發(fā)現(xiàn)吊橋已經放下,樓內燈火通明,整個家庭都處在一種毫無秩序和驚慌一片的情況下。面色蒼白的仆人們在走廊里擠成一團,驚恐萬分的管家站在門口搓弄雙手,只有塞西爾·巴克看來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把距離入口最近的門打開,并向警官招手示意跟著他進來。此時,村里普通的從業(yè)醫(yī)生伍德也趕到了,他是一個敏銳而能干的人。三個人一起走進這間發(fā)生慘案的房間,驚慌失措的管家也緊隨他們走了進來,并隨手把他身后的門關上,以免那些女仆們看到這恐怖的場面。
死者仰面躺在屋子中央,四肢攤開,里面穿著睡衣,外面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長袍,赤腳穿著一雙毛氈拖鞋。醫(yī)生跪在他旁邊,手里舉著一盞剛從桌上拿下來的燈,只看了受害人一眼,就明白沒有救活的可能了。死者死狀非常恐怖,胸前橫著一支稀奇古怪的霰彈槍,槍管在距離扳機前一英尺的地方被鋸斷了。很明顯,是在一個非常近的射程開的槍,而且全部火藥都打在死者的臉上,死者的頭幾乎被炸成了碎片。扳機用鐵絲綁在一起,以便同時發(fā)射,產生毀滅性的殺傷力。
警官難以承受這樣突然降臨的重大責任,開始失去勇氣并變得困惑不安。“在長官到來之前,我們什么也不要動?!彼@惶失措地盯著那可怕的頭顱,壓低聲音說道。
“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沒有碰過,”塞西爾·巴克說道,“我保證,你們看到的一切和我發(fā)現(xiàn)時完全一致。”
“當時是什么時間?”警官掏出筆記本來問道。
“正好是11點半。我還沒有脫衣服。聽到槍聲時,我正坐在臥室的壁爐旁取暖。聲音并不是很大——像是被什么東西捂住了一樣。我匆忙跑下樓來,我推斷我用了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就跑到那間屋子了?!?/p>
“門是開著的嗎?”
“是的,門是開著的。可憐的道格拉斯就和你現(xiàn)在看見的那樣躺在地上。他臥室里桌上的蠟燭仍然亮著。過了幾分鐘,我才把燈點上。”
“你一個人也沒看見嗎?”
“沒有。隨后,我聽見道格拉斯太太順著樓梯走下來,我連忙沖出去把她攔住,以免她看見這恐怖的景象。艾倫太太,那個女管家也來了,把夫人帶走了。艾姆斯也來了,我們重新回到房間里。”
“可以肯定我聽說過吊橋整夜都是吊起來的?!?/p>
“是的,在我把它放下之前,它是吊起來的?!?/p>
“那么無論哪個兇手也不可能逃走??!這是毫無疑問的,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自殺的。”
“我們開始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你看!”巴克把窗簾拉到一旁,已經完全打開的菱形的玻璃長窗顯現(xiàn)出來。“你再看看這兒!”他把燈拿低些,在木質的窗臺上照見像一只長筒靴留下的血跡,“有人曾站在這里想逃出去?!?/p>
“你的意思是有人涉過護城河逃跑了嗎?”
“正是!”
“那么,如果你不到半分鐘就跑到這里來了,當時兇手必然還在水里。”
“對此我毫不懷疑。我多想當時我就能沖向窗戶!可是窗簾遮住了窗戶,就和你看見的那樣,所以當時我也沒有想到這點。那時我聽到了道格拉斯太太的腳步聲,我不能讓她走進這個房間。那情況實在是太可怕了。”
“非??膳?!”看著炸碎的頭顱和它周圍那可怕的血印,醫(yī)生說道,“從伯爾斯通火車撞車以后,我還沒見過這樣可怕的重傷呢?!?/p>
“不過,我看,”警官說道,他那遲緩的、被鄉(xiāng)巴佬式的常識局限住的思路仍局限在那個敞開的窗戶上面,“你說有一個人涉過護城河逃走了,這非常好。可是我想問你的是,既然吊橋已經吊起來,他又是如何走進房子的?”
“啊,問題就在于此?!卑涂苏f道。
“什么時間把吊橋吊起來的呢?”
“將近6點鐘的時候。”管家艾姆斯說。
“我聽說,”警官說道,“通常在日落的時候把吊橋吊起來。那么一年中這個季節(jié),日落不會是6點鐘,應該是在4點半左右。”
“道格拉斯太太請客人來喝茶,”艾姆斯說道,“只有等客人們都走了,我才能把吊橋吊起來。后來,是我親手把吊橋吊起來的。”
“這就是說,”警官說道,“如果有人從外面進來——假定他們這樣做了——那他們必須在6點鐘以前過橋,而且一直隱藏著,直到道格拉斯先生11點以后走進這間屋子里?!?/p>
“就是如此!道格拉斯先生在他察看燭火是否正常之前,每天晚上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在莊園四周巡視一番。之后他來到這里。那個人正在等著他,并朝他開了槍,然后越過窗子逃跑了,也丟下了槍。我認為就是這樣,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解釋能夠符合眼前的事實?!?/p>
警官從死者身旁的地板上撿起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兩個姓名開頭大寫字母“V.V.”,下面是數(shù)字“341”。用鋼筆很潦草寫成?!斑@是什么?”警官舉起卡片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