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功名所始
左宗棠之參與湖南巡撫戎幕,自非志在功名,顧以后之功名,不能不謂由此始。
最先張亮基以宗棠防守湖南功入告,得旨以知縣用,并加同知銜。其后駱秉章追敘宗棠平征義堂功,奏準以同知直隸州選用,辭不獲。此第一次游幕時期事也。
次曾國藩以宗棠接濟軍餉功,奏準以兵部郎中用,并賞戴花翎。此舉宗棠大為不慊,見于致劉蓉書:
……吾非山人,亦非經(jīng)綸之手,自前年至今,兩次竊預保奏,過其所期。來示謂滌公以藍頂花翎尊武侯,大非相處之道。長沙、瀏陽、湘潭兄頗有勞,受之尚可無怍。至此次克復岳州,則相距三百余里,未嘗有一日汗馬之勞,又未嘗參帷幄之議,何以處己,何以服人。方望溪(苞)與友論出處:“天不欲廢吾道,自有堂堂正正登進之階,何必假史局以起?!贝搜粤际恰N嵊龉?,則同知直隸州亦官矣,必知府而后官耶?且鄙人二十年來所嘗留心,自信必可稱職者,惟知縣一官。同知較知縣則貴而無位,高而無民,實非素愿。知府則近民而民不之親,近官而官不稟畏。官職愈大,責任愈重,而報稱為難,不可為也。此上惟督撫握一省大權(quán),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所能得者。以藍頂尊武侯而奪其綸巾,以花翎尊侯而褫其羽扇,既不當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為世訕笑,進退均無所可,非積怨深仇,斷不至是。滌公質(zhì)厚,必不解出,此大約必潤之從中慫恿,兩諸葛又從而媒孽之,遂有此論。潤之喜任術(shù),善牢籠,吾向謂其不及我者以此,今竟以此加諸我,尤非所堪。兩諸葛懵焉為其顛倒,一何可笑。幸此議中輟,可以不提。否則必乞詳為滌公陳之。吾自此不敢即萌退志,俟大局戡定,再議安置此身之策。若真以藍頂加于綸巾之上者,吾當披發(fā)入山,誓不復出矣?!?sup>
此函頗詼諧入趣,惟其后所加之官,乃兵部郎中而非知府耳。復次,秉章以宗棠連年籌辦炮船,選將練勇,均能悉心謀劃入告,請賞加四品卿銜。此第二次游幕時期事也。
不特此也,宗棠參與湖南巡撫幕府既久,功在大局,迭經(jīng)中外大臣保奏,而宗棠之姓名,漸達九重,其最初保奏者,當推御史宗稷辰,略謂:
……自粵寇竄擾長江,數(shù)年以來,武臣之能守者既少,文臣之有膽略者尤少?!罩С謨珊囉幸欢?,如胡林翼、羅澤南,以膽略為士卒先,遂時有斬獲收復。此二人者,實曾國藩有以開之?!悸勔姲茨鼙M識天下之人才,所知湖南有左宗棠,通權(quán)達變,疆吏倚之,不求榮利,而出其心力,輔翼其間,跡甚微而功甚偉,若使獨當一面,必不下于胡、羅。……
詔秉章,悉心訪查,其人果有經(jīng)濟之才,即著出具切實考語,送部引見。秉章?lián)嵏沧?,請俟湖南軍?wù)告竣,再遵旨給咨送部引見,時在咸豐五年(1855)。次年(1856)林翼奏薦為將材,又次年(1857)復有上諭曰:
湖南舉人左宗棠,前經(jīng)曾國藩奏保,以郎中分發(fā)兵部行走。復經(jīng)駱秉章奏,該員有志觀光,俟湖南軍務(wù)告竣,遇會試之年,再行給咨送部引見?,F(xiàn)當軍務(wù)需才,該員素有謀略,能否幫同曾國藩辦理軍務(wù),抑或無意仕進,與人寡合,難以位置,著駱秉章?lián)嶊愖唷?/p>
秉章復以湖南軍事方急,覆奏相留。宗棠同鄉(xiāng)郭嵩燾值南書房,文宗亦囑其勸宗棠務(wù)為國家出力。
蓋自宗稷辰等保奏之后,宗棠之為人,益簡在帝心,內(nèi)外臣工入見,知其稔宗棠者,文宗必垂詢及之。
然宗棠之作為,固有功于國家,而自身則成為怨府,第一欲得而甘心者,自為太平軍。當宗棠出湖廣總督幕而還居白水洞未久,太平軍由長江重入湖南,知宗棠向嘗在張亮基幕,屢畫策破敗其眾,則游氛四出,謠言疊起,謂將劫以圖報復。宗棠未為動,已而離白水洞赴長沙省城,復參與駱秉章幕。一日者,太平軍逸騎三十余,果馳至梓木洞,幸未抵白水洞,而宗棠先已得訊,自率楚勇一百,前往迎護眷屬以去,故未受其厄。乃甫過湘潭縣城,正在赴其隱山外家途中,而太平軍已繼至,相距不過十里,為時不過數(shù)刻,其不及于難,僅在毫發(fā)間。
抑不第太平軍集怨宗棠也,宗棠助當局澄清吏治,整頓財政,稅厘涓滴歸公,錢糧浮收悉去,進循良,黜貪污,一無假借,于是所有不肖官吏皆集怨于宗棠矣。且近在桑梓,所接觸,非姻婭,即友好,而凡有非分之求,宗棠概裁以法理,無所瞻徇,于是當?shù)厝艘嘟约褂谧谔囊?。及永州?zhèn)總兵樊燮參案作,凡所不慊于宗棠者,更咸思借機泄忿,以圖報復。
樊燮參案凡二次。第一次,系參樊燮由永州入都陛見時之兩點。一為違制乘坐肩輿,證以平日在任,向乘肩輿,眾目共睹。二為隨帶弁兵三十二名護送,證以眷屬住長沙省城南門大街,家中供差兵丁,常有數(shù)十名之多,樊燮遂奉旨革職。第二次系追劾在任時劣跡,凡有數(shù)端。一為出入乘坐綠呢轎,轎夫派中、左、右三營分撥;二為在任兩年,從未操兵一次;三為署內(nèi)供差兵丁,實有一百六十名之多,內(nèi)廚役、裁縫、剃頭、茶水、火夫并花兒匠、泥水匠作等,均冒充額兵,支領(lǐng)糧餉;四為先后修造署內(nèi)花廳上房,共用制錢九百五十千,均派各營于公項下支撥;五為署內(nèi)家宴彩觴戲價賞耗,均派用營中公項;六為前次北行赴省,共用大小船七只,所有一切費用,共計制錢一百八十八千,均派左營于公項下支撥;七為此次北上入京,起程時,預提春夏秋三季俸廉等項一千五百八兩零,而春季兵餉,至今尚未全數(shù)發(fā)放,又動用上年秋季應分米折銀二百二十七兩零,購買綢緞,致該項米折,亦至今尚未支放,又借支中營銀二十二兩七錢,而署中一切零星使用,無一不取之營中,故尚提用銀九百六十二兩,公項錢三千三百六十千零。凡此諸款,均有確鑿證據(jù),于是復奉旨,樊燮著即拿問,交秉章提同人證嚴審究辦。
以上為樊案經(jīng)過,今吾人就事推究,大概出名者自為秉章,而策動者殆為宗棠。顧樊燮之劣跡,既如是昭著,當軍務(wù)如此緊張之時,而為堂堂總兵者,猶如此貪黷,誠屬罪無可逭,不能謂宗棠之文致羅織。顧樊燮所以尚敢蒙詞相訐者,則一由于湖南有人深惡痛絕于宗棠,故意慫恿樊燮與宗棠為難。二由官文對于本案有牽涉難堪之處。其時官文已派樊燮署理湖南提督,秉章第一次參奏中,連帶敘入,乃奉旨著官文另行派員署理,此一難堪也。官文對于永州鎮(zhèn)總兵遺缺,系奏委栗襄署理,而栗襄原為秉章在湖北巡撫任內(nèi)撫標中軍參將。秉章曾飭其整頓營務(wù),一味支飾,毫無實際,甚至各城門應派弁兵,經(jīng)秉章親往查視,并無一人。又張亮基署湖廣總督時,飭栗襄監(jiān)造鳥槍,及抽提試驗,則內(nèi)膛并未鉆過,木殼外雖涂飾光彩,料極脆薄,所有鐵箍,均是濃墨畫成,著手即脫。亮基恨其作偽,令其自行點放,栗襄不敢點放,自認賠造,請求免究,一時咸以為笑。秉章于第二次參奏中附片和盤托出,于是又奉旨著官文查明參奏,
此亦一難堪也。且宗棠素賤視官文,平日兩湖間公事往來,尤時有與官文抵牾之處,官文銜恨已久,至是遂被樊燮等利用而不自覺,遽據(jù)樊燮所控問官飭換親供,挾嫌串害。并永州府知府黃文琛濫邀優(yōu)保各情,聞于清廷,清廷即交官文會同湖北鄉(xiāng)試主考錢寶青查辦,牽入宗棠。秉章雖為剖辯,清廷亦偏聽官文一面之詞,轉(zhuǎn)責秉章受屬員慫恿,劣幕把持。
斯時,宗棠有與李續(xù)賓一書,申其憤慨:
……自二年(1852)至今,介于不紳不幕之間,蹤跡太幻,早已為世所指目。今更孤蹤特立,日與忌我疑我者為伍,身家無可惜,性命不足惜,特拼此身家性命,而于大局桑梓,均無絲毫之裨,則殊不值耳。謹奉身暫退,以待機之可轉(zhuǎn)。……
咸豐十年(1871)正月,宗棠乃攜婿陶桄,借會試名義,北走京師,且以問心無他,欲自直于清廷。于是以公私關(guān)系,為宗棠解救者,外有胡林翼,內(nèi)有郭嵩燾。
林翼知宗棠北行,亟遣急足追蹤而往。故宗棠抵襄陽,而林翼之密函已先在。略謂含沙者意猶未慊,網(wǎng)羅四布,北上正墮其計。宗棠遂折回漢川,復沿江而下,至英山。先晤林翼,至宿松,再晤國藩。于是宗棠欲以親歷行間自效,以為與其死于小人,未若死于盜賊之快。國藩與林翼慰勉之。會聞長子孝威病篤,姑回家省視,其間林翼更以私情為解于官文,以緩其獄。
嵩燾時尚值南書房,為言于同值之潘祖蔭,認宗棠之去留,關(guān)系大局。祖蔭遂奏保宗棠,辨其誣,且謂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一日不可無宗棠,文宗果為動容,以特旨詢國藩:
有人奏,左宗棠熟悉形勢,運籌決策,所向克敵,惟秉性剛直,嫉惡如仇,以至謠諑沸騰,官文亦惑于浮言,未免有指摘瑕疵之處。左宗棠奉身而退,現(xiàn)在賊勢x猖,東南蹂躪,請酌量任用等語。左宗棠熟習湖南形勢,戰(zhàn)勝攻取,調(diào)度有方,目下賊氛甚熾,兩湖亦所必欲甘心,應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襄辦團練,抑或調(diào)赴該侍郎軍營,俾得盡其所長,以收得人之效。
國藩覆陳,左宗棠剛明耐苦,曉暢兵機,當此需才孔亟之時,無論何項差使,惟求明降諭旨,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圖報,有裨時局。林翼亦奏請酌量器使,募勇以救江西、浙江、安徽。
于是宗棠回家不三日,即奉詔以四品京堂候補,襄辦曾國藩軍務(wù)。牽涉樊燮之案,無形消除。故宗棠對文宗特達之知,與祖蔭等素無一面之緣而力保,深引為知遇之感。其后家書致長子孝威備述之:
吾以婞直狷狹之性,不合時宜,自分長為農(nóng)夫以沒世。遭際亂離,始應當事之聘,出深山而入圍城。初意亦只保衛(wèi)桑梓,未敢侈談大局也。蒙文宗顯皇帝以中外交章論薦,始有意乎其為人,凡兩湖之人及官于兩湖者,入覲時無不垂詢及之,以未著朝籍之人,辱荷恩知如此,亦稀世之奇遇。駱、曾、胡之保,則已在乎圣明洞鑒之后矣。官文因樊燮事,欲行構(gòu)陷之計,其時諸公無敢一言訟其冤者,潘公祖蔭直以官文有意吹求之深意入告。其奏疏云: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某人。于是蒙圣諭垂詢諸公,乃敢言左某可用矣。咸豐六年(1856),給諫宗君稷辰之薦舉人才,以我居首。咸豐十年(1860),少詹潘君祖蔭之直糾官文,皆與我無一面之緣,無一字之交。宗蓋得聞之嚴丈仙舫(正基),潘蓋得聞之郭仁先(嵩燾)也。郭仁先與我交稍深,咸豐元年(1851),與吾邑人公議,以我應孝廉方正制科,其與潘君所言,我亦不知作何語。宗疏所稱,則嚴丈仙舫親得之長沙城中及武昌城中者,與我共患難之日多,故得知其詳,而直道如此,卻從不于我處道及只字。亦知我不以私情感之,此誼非近人所有。而宗、潘之留意正人,見義之勇,亦非尋??杉耙印!?sup>
時石達開竄四川,形勢驟張,清廷又議令宗棠督辦四川軍務(wù),先咨詢官文、林翼意見。宗棠本人殊不愿,兩人覆陳,亦認為難收速效。于是清廷明令,即著無庸入川,仍著襄辦國藩軍務(wù)。一面調(diào)秉章督辦四川軍務(wù),而秉章又奏調(diào)宗棠襄辦,會江蘇情形危急,希望國藩往援,國藩則以宗棠募勇未到,不能前進,故清廷亦仍命宗棠毋庸入川,但趕赴國藩軍營。嗣是而后,宗棠躬事軍政,可分為六時期:(一)援應江西、安徽時期;(二)平定浙江時期;(三)肅清福建、廣東邊境時期;(四)協(xié)剿西捻時期;(五)肅清陜西、甘肅時期;(六)平定新疆時期。前三期亦可括為東征時期,后三期括為西征時期。
-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33。
- 《咸豐東華錄》卷三十七頁2。
- 《左文襄公書牘》卷二頁27—28《答劉霞仙(蓉)》。兩諸葛指郭崑燾、劉蓉。劉蓉,字孟容,號霞仙,湖南湘鄉(xiāng)人,縣學生,官至陜西巡撫,同治十二年(1873)卒,著述有《劉中丞奏議》、《養(yǎng)晦堂詩文集》。
- 《左文襄公年譜》卷二頁27。
- 宗稷辰《躬恥齋詩文鈔》卷四頁8?!蹲笪南骞曜V》卷二頁14。宗稷辰,字滌甫,號滌樓,浙江會稽人,道光六年(1867)舉人,官至山東運河道,同治六年(1867)卒,著述有《躬恥齋詩文鈔》。
- 《胡文忠公遺集》卷十頁19《附陳左郎中韓知府才略疏》。
- 《左文襄公年譜》卷二頁22。
- 《左文襄公年譜》卷二頁15。
- 《左文襄公書牘》卷二頁16《與夏憩亭(廷樾)》,頁17《與陶少云(桄)》。
- 《湘軍志》卷一頁11—12。
- 《駱文忠公奏稿》卷八頁88—90《參劾永州鎮(zhèn)樊燮違例乘輿私役弁兵折》,卷九頁7—11《已革樊總兵劣跡有據(jù)請?zhí)崾【哭k折》。
- 官文,字秀峰,姓王佳氏,滿洲正白旗人,江寧省城克復,封一等果毅伯,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同治十年(1871)正月卒,謚文恭,著述有《敦復堂詩鈔》。
- 《駱文忠公奏稿》卷八頁91—92《永州栗署鎮(zhèn)難期勝任片》。
- 《咸豐實錄》卷二百八十八頁13?!蹲笪南骞珪鵂肪砦屙?4—25《答李迪庵(續(xù)賓)》。黃文琛,字海華,湖北漢陽人,著述有《玩靈集》。錢寶青,字萍矼。
- 《駱文忠公自訂年譜》(四川初刻本)頁15?!蹲笪南骞珪鵂肪砦屙?9《與劉印渠(長佑)》。
- 《左文襄公書牘》卷五頁36《與郭意城(崑燾)》,頁37《與陶少云(桄)》,頁38—40《答李希庵(續(xù)宜)》。《胡文忠公年譜》卷三。
- 郭嵩燾《玉池老人自敘》頁6?!断特S實錄》卷三百十五頁4?!对恼喔濉肪硎豁?05《請簡用左宗棠折》。《胡文忠公遺集》卷三十七頁8《敬舉賢才力圖補救疏》。潘祖蔭,字伯寅,號鄭盦,江蘇吳縣人,咸豐二年(1852)一甲三名進士,官至兵部尚書,光緒十六年(1890)十月卒,謚文勤。
- 《咸豐實錄》卷三百十六頁29。
- 《左文襄公家書》卷上頁40。嚴正基,原名芝,字仙舫,湖南溆浦人,副貢生,官至通政使,同治二年(1863)十一月卒。
- 《咸豐東華錄》卷六十三頁7,卷六十四頁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