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賈姆希德到吉米
“你現(xiàn)在來加爾各答不是時候,”出版商說,“這座可愛的古老城市恐怕正在滑入布爾喬亞的安逸生活方式之中,幾乎沒有抵抗?!?/p>
“他們前幾天不是還燒了一輛有軌電車嗎?”我問道。
“沒錯。但那是五年來燒的第一輛電車。”
的確,我本來希望在加爾各答看到更多的東西。這里有尼赫魯先生的“噩夢經(jīng)驗”,是一位近乎歇斯底里的美國作家最近所寫的“疫獸”;這座城市的設計規(guī)模是容納兩百萬人,而今天在它的人行道和地下室里,就容納了超過六百萬人,這些人的處境讓世界銀行一九六○項目的人手嚴重不足,并促使其寫下了“令人驚駭?shù)娜祟悪n案”(孟買《經(jīng)濟周刊》語)。
和每一個愛讀報的人一樣,我所知道的加爾各答是電車縱火者的城市,是經(jīng)常與警察發(fā)生“沖突”的學生的城市。一九五四年《泰晤士報》刊登的一則短訊,提到這里的勞工問題,讓人難以忘記:一些心懷怨恨的工人把他們的經(jīng)理扔進了熔爐。我在印度逗留期間,一直在關注國大黨控股公司的作為,這家機構(gòu)在二十年代是進步民族主義者的大本營,現(xiàn)在卻腐化變質(zhì)了,在一些印度事務研究者看來,它已經(jīng)是印度大批腐敗的公共機構(gòu)中,腐敗最為露骨的一家:公司擁有的五百五十輛車,有一半已經(jīng)壞掉,許多可售賣的零部件已被拆走,維修工遭到攔阻,連續(xù)四年負債,邦政府、新德里和絕望的福特基金會的“干預”一再遭遇阻礙。
我發(fā)現(xiàn),加爾各答在各個方面都享有美妙的名聲。孟加拉人的傲慢讓人無法忍受(如果你不說孟加拉語,賣鍋的人就不會正眼看你);孟加拉人很懶;人行道被檳榔汁染紅了,中央公園散落著用過的衛(wèi)生巾(“很不講衛(wèi)生的人”,這是南印度小說家的評語);即使在孟買,這個流行腸胃炎的地方,人們也會帶著驚恐的神情談到,加爾各答的自來水既不干凈、又很匱乏(百分之五十九的公共自來水供應處的管井是壞的)。
我因而在心理上做足了準備,而豪拉火車站也的確讓我看到了希望。鐵路員工比平常更加漫不經(jīng)心、昏昏欲睡;賣煙的人看也不看我;在車站餐廳,一個服務員笑著讓我看一只掉了一些毛發(fā)的老鼠在地板磚上無精打采地游蕩。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如果忽略人群、畜欄、人力車夫和蹲下小便的人,河[1]對岸那座紅磚砌成的城市看上去不像是熱帶或東方的城市,更像是伯明翰的中心城區(qū)。我同樣也沒有想到,黃昏時分的麥丹廣場綠樹點綴,沉浸在一片薄霧之中,讓人想起了海德公園,而喬林基大街[2]就像是更為明亮的牛津街。我也沒有想到,我會在麥丹廣場看到卡里阿帕將軍[3]身著黑色西裝,像英國人一樣挺立,面對著一小群閑適的人發(fā)表演講,用帶有桑赫斯特口音的印度斯坦語討論中印爭議;而那些有軌電車像戰(zhàn)艦一樣發(fā)灰,頭部呈楔形,總是以每小時八英里的速度穿行在街道上——這遠近馳名的加爾各答電車,笨重又脆弱,在車站吞吐著身著白衣的職員;而在麥丹廣場外面,霓虹燈在薄霧中閃爍,在邀請人們?nèi)タХ葟d、夜總會,或是乘飛機去旅行。在這里,我第一次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我正置身于印度的大城市之中,一個一眼就能認出的大都市,有著與熙攘的人群似乎并不相稱的街道名——埃爾金、艾倫比、帕克、林賽——霧氣漸濃,在去往郊區(qū)的途中,我看到工廠的煙囪在棕櫚樹間噴吐煙霧,心里的不協(xié)調(diào)感愈加深重。
在光鮮的市中心,除了那些隨地小便的人,別人跟我說的成堆的垃圾在哪里?那些衛(wèi)生巾又在哪里?事實上,正如出版商所說,我現(xiàn)在來加爾各答并不是時候。新上任的孟加拉總理組織“志愿者”對這個城市進行了一次迅捷的瘋狂大掃除,期望借此提高公司職員的“工作熱情”。他們發(fā)動了“公牛行動”,意圖趕走加爾各答市中心的公牛。這些公牛是虔誠的印度教徒放出來為圣母牛服務的。他們本來以為母牛會跟著公牛離開,結(jié)果母牛留了下來,公牛卻跑了回去。加爾各答沒有哪個居民會懷疑,隨著志愿者撤走,印度又有那么多事務因為緊急狀態(tài)而懸而未決——政府正在用拖延和禁令取代行動——垃圾將重新回到大街上。但現(xiàn)在大街上仍然保留著前所未有的光彩。
印度的四個主要城市都是英國人建造的,加爾各答的英國痕跡最為濃重。魯琴斯建造的新德里是一場災難,是對帝國建筑的可笑模仿,既非英國式,也非印度式,是一座為了游行、而不是居住而建造的城市;今天,在長長的大街上,在無窮無盡的小巷里,機動小三輪喧鬧地疾馳,讓這個城市顯得格外龐雜。馬德拉斯的圣喬治堡是不列顛之外最精美的十八世紀英式建筑群,除此而外,卻只是一個懶散的殖民地。孟買人有進取心,富有公民精神,在文化上充滿雄心,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感謝其帕西人社群;據(jù)說歇斯底里的美國人已經(jīng)把孟買的建筑稱為“硬紙盒風格”。的確,這個印度最好的城市,只在沒有個性的意義上可以被稱作大都市。只有加爾各答是仿造英格蘭的建筑風格建造起來的,不同尋常的是,英國人在這里陷入了同法國人和葡萄牙人一樣的帝國主義行徑之中。加爾各答成了一座宏偉的城市,比新德里更有根基。他們稱加爾各答為“宮殿之城”。這里的宮殿,無論是印度式的還是英國式的,其風格的最佳稱謂是“加爾各答科林斯式”:加爾各答長久以來一直是英屬印度的首都,是大英帝國的第二大城市。
在印度,東西方之間的沖突在加爾各答表現(xiàn)得最為激烈,有兩座現(xiàn)在被認為有紀念意義的建筑見證了這種沖突的激烈程度:穆里克宮和維多利亞紀念館。穆里克宮現(xiàn)在已經(jīng)衰敗,仆人在大理石走廊里做飯,但這里看起來仍然像是電影里的場景。高高的科林斯式圓柱支撐著宮殿;庭院里,意大利式噴泉在歌唱;大理石房間里懸掛著過于碩大的枝形吊燈,上百家十九世紀歐洲古董店雜亂地擁塞在這些房間里,一座希臘寧芙石膏模型積滿灰塵,遮住了一幅褪了色的、平淡無奇的畫,畫上畫的是身著紅衣的士兵正在擊退土著的進攻。庭院里有四座大理石像,象征著四個主要大陸;在更低的樓層有一座青年維多利亞女王像,體積碩大,讓一間大大的房間也顯得狹小。穆里克宮這些積滿灰塵的寶藏,也許除了收藏者的一幅肖像,沒有一件屬于印度風格:最早的孟加拉巴布[4]急于向目空一切的歐洲人證明,他也有能力欣賞歐洲文化。維多利亞紀念館矗立在麥丹廣場上,是寇松勛爵[5]對泰姬陵的回應;像穆里克宮一樣,這座紀念館也是刻意仿造的,有些地方讓人想起泰姬陵,有些地方又讓人想起安康圣母教堂?!按┻^女王紀念館的門廳,就到了位于圓形屋頂之下的紀念館大廳。”默里的《手冊》如是說。這本書給予這座“皇家泰姬陵”的篇幅,是艾羅拉的凱拉薩神廟的兩倍,這也是這本書的典型做法。
我看到了維多利亞女王的高貴雕像,其年紀仿若她登基之時(托馬斯·布魯克·RA爵士的作品);這座雕像為整座宏偉建筑定下了基調(diào)。
但經(jīng)由這樣的沖突,在印度出現(xiàn)了一種新興文化,以爆炸性的方式把東方與西方融匯在一起;盡管加爾各答以外的孟加拉人蔑稱其為“暴發(fā)戶”和“隨軍仆從”,這種獨特的文化讓印度產(chǎn)生了眾多民族先知和英雄。孟加拉人會告訴你,英國官員迫切地想把南印度人當作奴隸,把旁遮普人當作朋友,把孟加拉人當作敵人。但孟加拉人對你說這些,只是把這些當作過去的光榮在講述,因為在今天,隨著印度獨立和印巴分治(在加爾各答兩者是同一個意思),加爾各答已經(jīng)不再是中心。這是一個沒有腹地的城市,一個垂死的城市。就連胡格利河也在淤塞,而所有人都認為,無論加爾各答的面積如何擴大,其經(jīng)濟已經(jīng)停止增長。例如,盡管在薩丹·庫馬爾·高希教授的文學批評中,穆里克宮的那種心態(tài)仍然留有討人喜歡的痕跡(在《新政治家》周刊上,馬爾科姆·馬格里奇懷著同情談到這位教授的批評),但加爾各答已經(jīng)衰竭,加爾各答人越來越與外界隔絕。這座城市擁有電影導演薩蒂亞吉特·雷伊,擁有世界聞名的攝影家蘇尼爾·詹納;孟加拉的印刷工藝擁有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優(yōu)雅,也許是全印度最好的。但無論是泰戈爾、班吉姆·錢德拉·查特吉[6]、恐怖分子,還是蘇巴斯·錢德拉·鮑斯[7],光榮已成往事(對于鮑斯家族的傳奇名聲而言,一九六二年是一個不錯的年頭:該家族的一位成員控告一名英國女性誹謗,而另一位成員,據(jù)報道在喜馬拉雅山上被人發(fā)現(xiàn),成了一位苦行僧)。
無論是在高速增長時期,在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混亂時期,還是在平靜的日子里,加爾各答始終如一。盡管受到孟買的強烈挑戰(zhàn),這座城市仍然是印度最重要的商業(yè)之都。如果說有什么是加爾各答文化的決定性要素,最富有代表性的,就是達爾豪西廣場的商業(yè)建筑,還有喬林基大街上低矮的帝國煙草公司與金屬盒公司的商業(yè)用房。在空調(diào)辦公室里,能找到年輕的印度籍經(jīng)理、箱販、新印度精英。上一代印度人,無論誰都不會接受這樣的職位,他也幾乎肯定不會被雇用。但印度人妥協(xié)的才能并不輸給英國人。加爾各答的箱販文化格外豐富多彩,如果還沒有哪位印度作家描繪他們的生活,那是因為這些作家太忙于剽竊他人或創(chuàng)作膚淺的故事,講述年輕女孩貧窮而美麗,因為無法解釋的原因死去。這種文化屬于加爾各答,但并不一定屬于孟加拉人。商業(yè)被英國人控制,獨立以后又日益被馬爾瓦爾人控制——孟加拉人幾乎會用驕傲的口吻告訴你,沒有哪個孟加拉商人是名副其實的。馬爾瓦爾人是印度人,但在印度到處被認為是比英國人還要疏遠的異族:在加爾各答,當?shù)厝藢λ麄兊姆锤袕娏业胶薏坏脛拥蹲?。有點身份的人都不愿意被馬爾瓦爾人直接雇用,他們提供的工作待遇沒有值得信賴的英國人提供的那么好;在公眾心目中,馬爾瓦爾商人總是和黑市或投機活動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為馬爾瓦爾人工作的人不能名正言順地被當作箱販——真正的箱販只為最好的英國公司工作。(“告訴我,”有人在帝國煙草公司問他們,“女王的巨幅畫像是為了女王的來訪專門掛上去的嗎?”“不是,”箱販回答說,“一直就在那兒?!保?/p>
在加爾各答,沒有誰確切地知道“box-wallah”這個詞的來源。有人說,這個詞源自街頭小販的箱子;但在加爾各答,這個詞的含義太宏大、太特有所指,我覺得它更有可能源自英裔印度人的辦公箱(office-box),吉卜林在《談談我自己》中曾經(jīng)充滿感情地談到過它。也許辦公箱和遮陽帽(solar topee,那些無望升遷的ICS官員仍然懷著沮喪而又輕蔑的心情佩戴這種帽子)一樣,是權(quán)威的象征;盡管象征已經(jīng)改變,權(quán)威卻傳遞并保留下來。
加爾各答的箱販出身于良好的家庭、ICS、軍隊或大商人家庭,他甚至有可能是王族。他在印度或英國公立學校以及兩所英國大學中的一所受過教育,盡管處在印度各種口音的包圍之中,他仍然固執(zhí)地保持著自己的口音。一旦進入公司,他就會改掉自己的名字。例如,印度名字阿南德(Anand)可能會改成安迪(Andy),丹德華(Dhandeva)改成丹尼(Danny),賈姆希德(Jamshed)改成吉米(Jimmy)。如果原來的印度名字不好改成英文名字,他通常就會叫邦迪(Bunty)。他的聘用條件里面有一項是會打高爾夫球;在每一堂高爾夫球課上你都能看到,他和同樣不高興的安迪在一起,兩個人都在忍受倫敦開出的生意加享樂的混合處方。
邦迪肯定會娶一個不錯的太太,而且他知道,如果和他通婚的是異族女性,那也算是他的成就。比如,如果身為旁遮普人的他娶一個孟加拉穆斯林或者孟買的帕西人。邦迪和他的太太將居住在公司的豪華公寓里;他們的兩個小孩說英語,叫他們爹地媽咪。他們家中的陳設融合了東方與西方的風格(印度的瓷器剛剛送到)。他們的食物(午餐是印度風味,晚餐是西式的)、書籍、唱片(晦澀難懂的印度古典音樂、歐洲室內(nèi)樂)、藏畫(北印度細密畫、甘尼美模仿梵高的作品)也是如此。
邦迪和他的太太不再信守種姓制度,但他們會采納另外一套行為準則。如果他的辦公室用的是軟式陳設,他就要和安迪保持距離,因為安迪的陳設是硬式的;安迪和弗雷迪共用同一個空調(diào)辦公室,而邦迪有自己的辦公室,如果他讓安迪去家里玩,就是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邦迪的新種姓制度要求他按照種種儀軌行事。每周五,他要在位于喬林基大街的菲爾波餐廳吃午餐,整個下午的歡宴標志著一周工作的結(jié)束。在英國人統(tǒng)治時期,周五在菲爾波餐廳舉行這樣的午餐會,是為了慶祝郵輪離開港口,前往英格蘭。現(xiàn)在邦迪發(fā)往英格蘭的信件都是空運過去,但他很有傳統(tǒng)意識。
只要落筆寫下邦迪的事情,就不可能不讓他顯得荒謬可笑。但在他那群人當中,邦迪是最愛詆毀別人的一個;在印度這個地方,他是一個特別值得欽佩的人,關于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在這里,鍛煉被認為是敗壞的事情,一身肥肉被認為是富足的象征,然而邦迪會去打高爾夫球,或是去游泳。要在這里贏得選舉,需要借重社群的力量,而邦迪與他的社群之外的人結(jié)了婚。邦迪聰明,閱讀廣泛;和大多數(shù)受過教育的印度人一樣,他能說會道;盡管他放棄了印度式大家族的社會責任,他仍是一個慷慨好客的人;他還支持藝術活動。他的洗手間里一塵不染,這只是他的重要美德之一。在他身上,東西方文化不費力氣就融合在一起。對他這樣一個在獨立后的印度長大的人而言,西化再也不像他的父輩所處時代那樣成為一個問題。他心無怨尤,不覺得有必要和外來者談論古印度文化。
有些時候,只在極少數(shù)的時候,邦迪的平靜會被打破。“這些該死的英國人!”他喊道,“他們什么時候才明白,一九四七年真的存在過?”他的話語像是穆里克宮的回音。但邦迪的情緒正在平復,他很快就要外出,和安迪一起去上高爾夫課。他們倆現(xiàn)在都喜歡打高爾夫。
一九六三年
(馬維達譯)
注釋
[1]指胡格利河。
[2]加爾各答最熱鬧的大街,到處呈現(xiàn)歐洲風格。
[3]印度擺脫英國近兩百年殖民統(tǒng)治后的第一任陸軍參謀長。
[4]印度語中“先生、紳士”的叫法。
[5]喬治·寇松,曾任印度總督。
[6]班吉姆·錢德拉·查特吉(Bankim Chandra Chatterji,1838-1894),印度孟加拉語作家。
[7]蘇巴斯·錢德拉·鮑斯(Subhas Chandra Bose,1897-1945),印度激進獨立運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