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占元南行經(jīng)商返津,帶回來了種種消息,其中最最令人不安的消息是,據(jù)傳南京政府正在和日本軍方磋商,國民黨北平軍分會代理委員長何應欽正在和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進行秘密談判,有可能華北五省宣布“自治”,到那時平津一帶不戰(zhàn)而降,日本軍隊就要以占領軍的身份開進天津城了。
今日晚上是侯伯泰大人設家宴,請大律師袁淵圓暢飲對酌,餐桌上沒有什么大菜,兩只素色青花大餐盤,每只餐盤上盛著一只紅澄澄的河蟹,一套吃螃蟹的餐具,小錘、小鑿、小刀、小鑷子。清一色的銀器,和紅澄澄的螃蟹恰好白紅相間,愈顯得餐桌上典雅富麗。這螃蟹不一般,臥在餐盤上活賽一只銅鑼,一對大毛螯盤在頭頂上,倘若將螃蟹腿展開對角丈量。橫寬一尺四寸,算得上是螃蟹精。
“果然是珍饈,大飽口福,大飽眼福?!痹瑴Y圓大律師體態(tài)肥胖,三層下巴,一對垂肩的耳朵,小眼睛,滿面赤紅的顏色。大腹便便,一對胳膊伸過來,越過大肚子,才剛剛摸到桌沿,兩只胖手,手背上陷下去指環(huán)窩,白白嫩嫩的皮膚,稱得上是十足的富貴相。
“勝芳產(chǎn)螃蟹,天下有名,有皇上的年代,一尺四的珍品每年多不過產(chǎn)四五十只,一只螃蟹一只簍,再往簍里打兩個生雞蛋,全部送到宮里,個個活,雙層的油蓋,自然是龍顏大悅,這才護佑著黎民百姓得享皇恩?,F(xiàn)如今,皇帝到關外立滿洲國登基去了,這勝芳螃蟹才得以流入民間,也不是人人都有這份口福。今年天津衛(wèi)一共進了十二只,你一只,我一只,另外十只也是此時剛出蒸籠,前大總統(tǒng)一只,前國務總理一只,日租界土肥原一只,英租界工部大臣一只,意租界一只,法租界一只,真是天下同樂,中外共享呀……”
能吃上這樣的極品螃蟹,袁淵圓身為大律師,也是受寵若驚,這哪里是供人吃的物體呀,比唐僧肉都金貴,吃了能長生不老。咂一咂滋味:不凡,醇香、不膩,甜絲絲的,鮮美,沒有一點兒腥味,唉,你說說這中華民國能不讓人愛嗎?
“侯大人府上,是不是晚輩中有人惹了什么麻煩?”吃著這樣的螃蟹,品著陳年花雕,袁淵圓心中也在暗自琢磨,無緣無故,侯伯泰不會賞自己這份面子,用這對螃蟹宴請國民軍總司令,少說能換個軍長當當。
“你說嘛?”侯伯泰剔著螃蟹腔子問道,“你以為我請你吃螃蟹是煩你打官司?我們家沒官司打,也沒人跟我們侯家打官司。”
“有理,有理?!痹瑴Y圓連連點頭贊同。真是的,這許多年在天津衛(wèi)打官司,還從來沒有人來投訴過侯姓人家,憑侯伯泰大人的財勢、權勢,子子孫孫無論什么事都不犯法,再說這法律本來就是為了護著人家小爺兒幾個才立的,誰也別生氣。
“倒是有件條幅,我要請大律師過目?!闭f著,侯伯泰著人將一條立軸展開,掛在中堂,灑脫的書法,集錄著唐人的舊句。
“袁某不才,于此毫無研究?!痹瑴Y圓是位新派維新人物,懂六法全書,懂希臘羅馬的法典,就不懂漢學,唐人舊句,一竅不通。
“我來給你講講這四句唐詩?!焙畈┗仡^望望掛在壁上的立軸對袁淵圓說。
“不必了,不必了?!痹瑴Y圓連忙搖著雙手回答,“反正只憑這份狀子打不成官司,沒有原告,沒有被告,案由,糾紛,傷害……”
侯伯泰不理睬袁淵圓的辭拒,依然抑揚頓挫地讀了起來:“黃昏鼓角似邊州,客散江亭雨未收。天涯靜處無征戰(zhàn),青山萬里一孤舟?!?/p>
“不懂,不懂,更是不懂。”
“第一句是李益的詩,第二句是岑參的詩,第三句……”
“侯大人,有話您就直說吧,要我干嘛?”袁淵圓直截了當?shù)貑枴?/p>
“去關外。”侯伯泰放下餐具說道。
“滿洲國?”袁淵圓細聲詢問。
“袁公精明。”侯伯泰頗為賞識。
“交給誰?”袁淵圓又問。
“醇親王。”侯伯泰一字一字地回答。
“討個什么示下?”袁淵圓問得更是狐疑。
“送到就完?!?/p>
袁淵圓呆了,他鬧不明白這是一宗什么交易,更鬧不清楚侯閑人此遭正在管的是一宗什么閑事,冒著殺頭的危險通敵傳送暗語,誰知道這幅立軸里隱著什么軍事秘密。
“這幅立軸的落款是水竹村人,這位水竹村人是哪位人物,袁公也不必細問,反正是我管的閑事,能是引車賣漿者流嗎?四句詩是什么意思?也說不清楚,華北的局勢,想必袁公也心中有數(shù),來日如何安排,也要先探知清楚,有公差的人不便出面……”
“侯大人,袁某不才,實在是不能勝任。再說,容我放肆地問一句,您老人家管這份閑事干嘛?倘被南京政府知道了,您老人家依然是社會賢達,我袁某人可就完了,以后誰還找我打官司呀,暗地里通著滿洲國……侯大人,咱還是吃螃蟹,吃螃蟹吧。”
“干杯,干杯!”侯伯泰為袁淵圓又斟滿一杯花雕,這才知心地再往下說,“袁公呀,下至勸說鄰里糾紛,上至調(diào)解兩國交兵,一樁樁一件件還不全是管閑事嗎?有官差、有公職的人反而不好辦,誰都知道他吃的是誰家的飯,你靠日本人,我靠英國人,這個代表南京政府,那位是前朝遺老,誰和誰都對不上話茬子,有戲文沒戲文的也要端足了架子花的勢派,所以天津衛(wèi)才養(yǎng)著一茬一茬的閑人。我不管閑事,沒法,推不開,駁不了這份面子,都是世交,纏得你躲都躲不開。”
幾杯老酒下肚,袁淵圓也有些暈乎,臉上泛起一層紫紅霞彩,他似醉非醉地說道:“既然侯大人如此器重不才,赴湯蹈火我也要在所不辭,正好我如今管著一宗官司,報界全知道我不能分身,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一趟關外,三天五日也不惹人注目……”
“對,這才是明白人說的話?!焙畈┻B連地大聲贊揚,“總理大臣有眼力,前次他設宴請大律師作陪,我估摸著來日就必有后文。實言相告,這次請袁公出山,還全是前總理大臣的主意。外場上,你原先忙著嘛還忙著嘛,拿出十足的精氣神,告訴小報記者多拍出幾張照片來,天天上報,遮住眾人的眼目,戲法就由你變?nèi)グ?,哈哈,哈哈,哈哈哈!”侯伯泰開心地放聲大笑,笑得餐盤里的螃蟹都跟著搖眼珠。
…………
大律師袁淵圓,人稱編的圓、說的圓、唱的圓;他自己不以為然,他稱自己是好人緣、好飯緣、好財緣。
袁淵圓何以在天津衛(wèi)被尊稱為大律師?原因很簡單,是律師便是大律師,誰人自甘稱是小律師?誰又肯去請小律師打官司?所以,凡是操訴訟生涯的,都在姓名前面冠以大律師的名號,才下海的雛兒,也是大律師,吃這碗飯,就是這么個講究。
袁淵圓在天津衛(wèi)專門包打人命官司,婆婆虐待兒媳婦活活將兒媳婦鞭打致死;兒媳婦虐待婆婆又活活將婆婆餓斃;老華茂鞋店門外的大樹杈上吊死了一個無名鬼;德泰昌洋貨鋪修庫房墻倒了砸死了人,無論誰行兇,誰被害,誰先找到袁大律師,誰便勝訴。婆婆鞭打兒媳婦是家法無情,兒媳婦不給婆婆飯吃是孝女報恩;老華茂鞋店門外樹杈上的無名鬼是栽贓,墻倒砸死人更是誤傷,全不擔任何責任。反之呢?反之就麻煩了,婆婆打兒媳婦天理難容,兒媳婦餓死婆母更是大膽忤逆;老華茂門外樹杈上掛無名鬼必是事出有因,墻倒砸死人更是暗報私仇。走著瞧,不把你折騰得家敗人亡不算甘休,大律師,就有這能耐。
只有這次,袁淵圓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十天之前,袁淵圓瀏覽報紙,見《晨報》社會新聞版刊有一條關于河岸邊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男尸的消息。當時他一邊看報紙一邊吃煎餅馃子,一股熱氣冒上來蒙住了眼鏡片,順勢他將報紙推開,便沒有再看。無名男尸,天津衛(wèi)見得太多了,上吊的、投河的、自殺的、被殺的,就似小孩子尿床一樣,天津人是不當作一回事的。河岸邊停放幾天,無人認領,積善堂出面舍一口狗碰頭的薄板棺材,掩骨會抬走到亂葬崗埋掉,從此便再沒有人去想他。有時也出點兒“格色”的,沒停幾天,死尸被人偷走了,這一來“樂子”大了,免不得一場麻煩。譬如被幾個青皮偷走,掛在哪個商號門外的大樹杈上,不外是敲一筆竹杠,最缺德是將尸體立在商店門板上,第二天早晨商店一開門,咕咚一聲從門外栽進來一個死人,有分教,這叫恭賀發(fā)財,給你來個反頂大門閂。
果不其然,五天之前,也是在早晨八點左右,袁淵圓大律師照例是一套雞蛋煎餅馃子,餐桌上攤開一張《晨報》,才咬了一口煎餅馃子,袁淵圓呆了,他將煎餅馃子叼在嘴里,雙手舉起《晨報》,托托眼鏡萬般仔細地看著報上的一則新聞:“千古奇冤,親夫含恨死,投訴無門,烈婦不貪生。”好,有生意好作了,無名男尸有了妻子,而且又是蒙冤致死,這不是真的要打官司了嗎?
事不宜遲,袁淵圓穿戴齊整,漫步走出了事務所大門,你道他去哪里?河邊?不對,律師做生意不能到現(xiàn)場看貨,他決不能到河邊去看過死尸,再看過烈婦,然后再討價還價。他徑直向飯店毗鄰的天祥后走去,他要去找一個人,蘇鴻達。
找蘇鴻達比捉蛐蛐還容易,白天不必聽叫,夜里不必燈照,只要在午飯晚飯之前在天祥后幾家飯店前稍微一轉,準能碰見蘇鴻達。
“鴻達?!痹瑴Y圓是新派人物,見了人不稱爺,直呼其名,以表示親切。
“大律師。”蘇鴻達今天衣冠楚楚,儀表非凡,臉上一副得意相,看得出來,他這幾日沒扛刀,而且氣順,日子混得不錯。往日只要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立即轉過身來尾隨在你身后往飯鋪里溜,今日他竟面對面和大律師站在飯店門外,那神態(tài)似是他打算請大律師“嘬”一頓。
“難得閑在?!?/p>
“家里的飯菜吃膩了,出來換換口味,鴻達兄若沒有其他約會……”
“不不不,我這兒另有個飯局?!碧K鴻達的回答令袁淵圓大吃一驚,真沒想到,他蘇鴻達居然也有肚子不餓的時候。
“時間還早,先陪我去喝兩盅?!睆娎渤叮瑴Y圓把蘇鴻達拉進了美麗美餐廳,這美麗美是個新潮餐廳,很快,侍者便擺上了餐盤,兩份相同的俄式便餐;牛排、魚子醬、酸黃瓜、檸檬泡菜、紅油蔥頭。
幸虧蘇鴻達見過世面,刀子叉子用得有板有眼,一杯威士忌下肚,不等袁淵圓詢問,他先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管了樁閑事,累得胡說八道,本來我是說和事的,沒想到粘上了,如今推都推不開。”
“能者多勞嘛?!痹瑴Y圓連聲地恭維,“天津衛(wèi)這地面的繁榮,不就是靠幾位熱心人維持了嗎?各人只掃門前雪,那馬路上的雪由誰去掃?馬路上堆著雪,又如何過車?如何行路?七十二行不是全要蕭條了嗎?”
“只是這樁事管不得,人命關天呀!”蘇鴻達故弄玄虛地將嘴巴湊到袁淵圓耳邊,詭詐地眨著眼睛說道。
“打人命官司?”
“財大氣粗!”蘇鴻達用力地拍拍胯骨,表示有錢腰板硬?!盁o論用多大開銷,現(xiàn)鈔。”
“憑一個孤單女子……”袁淵圓暗自估算這場官司到底有幾成把握。
“知道后臺是誰嗎?”蘇鴻達一雙眼睛眨得更快,“侯四六爺!”
“侯伯泰大人何以要包打這樁無頭案?”袁淵圓將一塊牛排。舉在嘴邊,呆呆地問。
“為民做主?!碧K鴻達一拍桌子回答,“這位剛烈的女子把天津衛(wèi)的老少爺們兒全給罵了,通通是軟蓋的活烏龜,路見不平,沒有人敢拔刀相助,全是欺弱怕強,全是說大話使小錢,全是嗚嘟嘟吹牛沒真格的,反正這么說吧,天津衛(wèi)這地方不是好人待的地方,好人受氣,誰能坑蒙拐騙誰是好漢子,越是青皮混混越有財有勢,天津衛(wèi)呀就是個大糞坑。”
“那咱弟兄們呢?豈不全成了屎殼郎?”袁淵圓不服地詢問。
“所以侯四六爺才出面管了這件事?!?/p>
“侯伯泰大人何以知道這件事呢?”袁淵圓終于把那塊牛排送進嘴巴,美美地咂著滋味詢問,忙著又舉起了第二塊牛排。
“巧呀,無巧不成書呀!”蘇鴻達也舉起了一塊牛排,先送到鼻子下邊嗅嗅味道,遠遠地看一眼,牛排上還帶著血跡,皺了皺眉頭,還是送到嘴里,他也學著新派人物茹毛飲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