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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蔚藍(lán)

康志剛小說集 作者:康志剛 著


走向蔚藍(lán)

一只啜飽綠色樹汁的蟬馱著夏天尖厲的聲音,從他們身邊一棵槐樹上朝遠(yuǎn)處綠云般的林子里飛去。

“砰”,大振的拳頭擊碎黃昏的空氣落在水娃的胸上。水娃朝后踉蹌幾步,黃白的沙土在他腳下騰起迷蒙的煙霧?!拔摇聊銒專切墓贩蔚臇|西!”水娃歪斜著厚嘴唇,惡狠狠地罵。唾沫星子緊隨罵聲如林子里的蚱蜢一樣飛濺。他用沾滿泥沙的手背抹把嘴,朝大振撲去。

西邊的天際像肥皂泡一樣璀璨,有那么多顏色任夕陽揮灑。兩只歸巢的大鳥從夕陽身邊悠然飛過,闊大的翅膀把那橘紅色扇得鋪天蓋地。于是他倆也罩在了橘紅色的氛圍里。

大振望見水娃的拳頭像石塊一樣飛來時,一閃身躲開了。他正慶幸自己的敏捷,水娃又一拳打來,正中大振左臉。大振“哎喲”了一聲,左臉火辣辣地疼。

“我叫你霸道!”水娃吼著,又向大振撲去。

那年的夏天在水娃的記憶里綠色和金黃交相輝映。

水娃和大振在堅(jiān)硬的田埂上噼噼叭叭地跑。紛沓的腳弄出的曲線像一團(tuán)塵土尾隨著他倆遠(yuǎn)去。稻田如兩條綠色長龍從他們身旁一閃而過。

陽光如風(fēng),在空寂的水田上吹起一陣陣熱浪。他們脫掉鞋子,干硬的泥土烙得他們的腳麻麻地疼,于是他們像青蛙一樣跳將起來,甩掉衣服,扎入藍(lán)湛湛的周漢河里。赤條條的身子往綠色背景上撒下兩道閃電般的白光,眨眼間就讓陽光吹得一干二凈。那沉悶的“撲通”聲,在水田上空久久回響。

“你們這里真好,有水玩。”大振從水里鉆出來,抹掉臉上的水珠,黃白色水紋在他黝黑的臉上蕩漾?!澳銈兡抢餂]有河嗎?”水娃模仿水牛的動作,劇烈地噴著水問,稀疏的頭發(fā)讓水撩撥得四分五裂?!鞍硞兡抢镉袟l水渠,水淺得連××也淹不過!”大振說完留下一聲笑就在水面上消失了。

河水把他們燥熱的身子舔得冰涼。于是他們就躺在河岸上曬太陽?!斑^幾天我就不在我舅家干啦!”大振瞇著眼說。

“怎么啦?”水娃吃驚地扭過頭望著他。

“俺舅太摳門兒,一套組合柜賣好幾百,你猜給俺多少?八十塊!”大振忿忿地說,青紫的嘴唇微微翹起,一團(tuán)白色的氣體從嘴里噴出。

大振在水娃拳頭的撞擊下沉重地摔在了地上,腿叉開著,兩手在身后尷尬地?fù)沃?,沙粒的縫隙里落滿夕陽纖細(xì)的毛發(fā)。水娃收回拳頭時有一股風(fēng)輕輕撫弄他的臉。一只斑鳩在林子里叫得十分凄慘,聲音如夜晚一樣灰黑。而一群麻雀正在他們旁邊那棵槐樹上享受著相聚在一起的歡快,嘰嘰喳喳的嬉鬧紛繁地敲打著他們頭部。黃昏的氛圍徐徐彌漫過來,水娃看到綠色的水腥味在里面浮動,淡得像蟬的翅膀。

“人家想買我的瓜哩,你干嘛叫到你那兒,太不夠朋友!”大振的腿和兩手一用力,彈跳起來。他抖動著微卷的頭發(fā),唾沫星子噴了水娃一臉。

水娃的腳一下一下踩著沙土,眼球完全凸出來:“你想得倒美,你認(rèn)為人家想買你的瓜呀?車一開出林子我就看見了,人家只是往你那兒吐了口唾沫。我一聲兒也沒叫,是人家自己過來的。西瓜賣不出去就自認(rèn)倒霉,干嘛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告訴你,老子可不是那么好欺負(fù)的!”水娃白皙的臉?biāo)坪醭溆巳淼难?/p>

大振用眼角斜著水娃,黝黑的臉像用靛青恣意涂染了:“你成心搶我的買賣哩,我今個非打扁你!”說著右腳朝水娃胸上踢去。

他們身下的土坎安詳?shù)貪摬卦谙囊购隰q魆的鼾聲里。太陽的余溫在上面仍十分張狂。

“這節(jié)目真沒勁,還不如在家看電視哩,說不定今晚有武打片?!贝笳裼眉绨蚺雠鏊?,失望地?fù)u著頭。此時三個打扮得像蝴蝶一樣艷麗的少女正十分機(jī)械地表演舞蹈。

“看下一個吧,不好了咱就走?!彼拚f。

那三個姑娘在冷清的氣氛里下去后,一個高個兒長臉盤的姑娘走上來。緊接著動人的電子琴聲潺潺地在人群里流淌開來,在這炎炎夏夜給人聽覺上的享受。水娃知道那姑娘叫豐兒,是學(xué)校文藝隊(duì)的臺柱子,水娃的目光都讓她明媚的眸子收攏了過去,那眸子似乎集中了所有星星的光亮。

讓夜裝飾得十分深沉的路在他們急促的腳步聲里延伸。“彈電子琴的妞兒長得真他媽的??!”大振的沙啞嗓子顯得陰陽怪氣。水娃捅他一把說:“明天晚上去我家吧,我要為你餞行——俺家那只黑母雞總也不下蛋,正好殺了下酒!”

水娃說話時被路上的石塊差點(diǎn)絆倒。

一只什么動物在遠(yuǎn)處的林子里狺狺地叫,也許是狐貍,也許是野貓。水娃愣怔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fù)常態(tài)。要是平時,他準(zhǔn)會沖過去,滿足他的好奇與貪婪。

大振第二腳踢中水娃的下巴,于是一股殷紅的液體從他嘴里爬出來。水娃沒有揩,嗷嗷叫著去向大振復(fù)仇。大振猴子似的一閃,留給水娃一片空白。大振跳出老遠(yuǎn),蹲在地上,虎視眈眈地迎接著水娃兇猛的攻擊。

水娃坐了下來,口里發(fā)出拉風(fēng)箱般的聲響。

夕陽落在了河灘的盡頭,鮮亮了一天的滹沱河突然暗淡下來。有紫色的氣體在河面詭譎地此起彼伏。

他倆急促的喘息聲重疊在一起,眼睛火辣辣地對視著。此時風(fēng)的每一根胡須都在林梢上屏聲斂息。夜的影子溜了過來。

他們都疲倦地坐在地上。

春天河灘的早晨像秋水一樣明凈,水娃整好即將下秧的瓜田,把锨靠在地頭的槐樹上,看到不遠(yuǎn)處那個種瓜人也在重復(fù)他的動作。他皺起眉頭,想起這人是第一次在河灘上出現(xiàn)。再仔細(xì)看,那張臉很熟悉,于是,他朝那里走去。

水娃和那人面對面站著時,他發(fā)現(xiàn)時間在五個春秋里竟然在對方臉上劃出了許多條印痕。

“大振!”水娃驚喜地叫著,許多逝去的日子落葉般在他眼前紛紛飄飛。

“包了多少畝?”水娃問他。

“二十畝?!贝笳裉统鰺?,遞給水娃一支,于是清甜的空氣里又溶進(jìn)了煙草苦辣辣的香味。

他們的瓜棚出現(xiàn)在河灘上時,春天剛讓夏天悶熱的風(fēng)吹跑。晚上,月亮把沙灘照得一片銀白。他們坐在熱烘烘的沙灘上,被大曲酒的香味纏繞著。身旁的瓜棚在月光下猶如停泊的小船,微風(fēng)吹來河水的腥味。

“你還記得那個彈電子琴的姑娘嗎?”水娃喝下一口酒,沖大振詭秘地眨眨眼。

“那個姑娘啊,嘿,老子一輩子也忘不了!那雙眼睛他媽的太迷人啦!”大振拿著一條兔子腿笑嘻嘻地說。

“我們年底結(jié)婚哩?!彼藜拥卣f。

大振立刻停止了咀嚼,怔了一下,說你小子艷福真不淺,搞到了那么俊俏的妞兒。過幾天讓她來給咱們彈一曲解解悶。

“你喜歡嘛曲子呀?”水娃問。

“《梁山伯與祝英臺》。那曲子有味!”

“那曲子用小提琴演奏才好聽呢?!?/p>

“那就讓她隨便彈一支歌吧?!?/p>

“想得美,能把電子琴搬河灘來嗎?”水娃嘿嘿笑著把一塊骨頭扔出去。

水娃像經(jīng)過養(yǎng)精蓄銳的獵犬,又一次向大振發(fā)出猛烈的進(jìn)攻。

夏夜將白晝的最后一點(diǎn)顏色吞噬。藏在林子深處的夜鳥開始炫耀自己的歌喉,但叫聲讓潮潤的夜氣浸得沉甸甸的。

“我瞎了眼,還把你當(dāng)好朋友哩!你憑什么說我搶你買賣啦?”水娃揮動著拳頭,罵聲在寧靜的河灘里顯得很孤獨(dú)。

“你就是搶我的買賣呢!”大振陰冷地說。

于是“砰砰”的響聲撕開寧靜的夜幕消失在高遠(yuǎn)的夜空里。林子和河灘在月光的一片青幽里顯得很深沉。倏地,一種響亮的聲音從遠(yuǎn)處的河面上挾著河水的腥氣溜過來。他倆不約而同地停住,支棱起耳朵疑惑地傾聽。那聲音時而緩慢時而急促,像什么動物在河邊貪婪地汲水。一條條蛇一樣的紫氣仍在鉛灰色的河面上舞動。

那純凈的蔚藍(lán)同時出現(xiàn)在他倆的腦屏幕上。

那輛紅色的拖拉機(jī)開走時太陽已扯去溫柔的面紗,向人們投來熱辣辣的笑。河灘里的鳥聲寥若晨星,但變得十分悠遠(yuǎn)十分回味無窮。

水娃扭過頭,望著瓜地,身上猶如卸下貨物的船。但他也開始感覺到那束目光又在脊背上蛇一樣蠕動。他不愿瞅那目光,急急地朝瓜棚走去。

他坐在瓜棚上,兩腿直棍一樣垂下來,吐出的煙氣順著黃澄澄的陽光朝天空飄去。

大振朝他走來。

大振走來時漫不經(jīng)心,那件白色汗衫讓風(fēng)吹得像鼓滿風(fēng)的帆一樣。陽光從樹葉的空隙里跳到他臉上,眨動了一下后又消失殆盡。

令水娃十分疑惑的是隨著他和大振之間距離的縮短,那束光線越發(fā)暗淡,待大振走近他時,使他覺得剛才的感覺恍若夢境。

大振蹲下來,問:“這趟拉走了多少斤?”“五千?!?/p>

“我今兒個還沒有開張哩?!了麐?!”大振把還沒有燃盡的煙扔在地上,狠勁地踩滅。水娃瞥見從他細(xì)長的眼睛里閃出一絲青色陰冷的光。突然一個古怪的聲音從大振的瓜棚里溜來,那聲音像初冬里打著旋兒的風(fēng),涼颼颼的使他禁不住在燦燦的陽光下打了一個寒戰(zhàn)。

“那是什么聲音?”水娃問。

大振沒回答,只是怪異地笑,笑過后說,那是什么聲音呀,我怎么沒聽見。

從林子那邊的瓜地里飄來種瓜漢子們粗野的歌聲,那歌聲散發(fā)著野草味、西瓜味和林子深處苔蘚的腥氣,他們禁不住張大鼻孔貪婪地吸吮。在那粗野的歌聲里,所有的蟲子都躲在濕淋淋的草叢里閉上了嘴巴。

他倆隔著厚重而又單薄的夜對望著,都想看清對方的臉。但失望在他們心里漸漸升起。因?yàn)閷Ψ降哪樁甲屢雇康媚:磺濉?/p>

他倆不約而同地循著歌聲走去,腳步聲和他們的身影一起消失在夜的迷蒙里……

秋天來到時夏天還十分猖獗,秋天像淡薄的晨霧一樣若有若無。

水娃背靠槐樹粗糙的軀干,噴著一朵朵肥碩虛偽的煙霧。瓜田里的西瓜已寥寥無幾。一只綠色的螞蚱蹦到他腳邊,竟毫不畏懼地爬上了他的腳面。種西瓜的漢子們開始收拾行李,滿載整個春夏的喜悅與惆悵,暫時結(jié)束種瓜的日子。

他看見大振在瓜棚邊低著頭徘徊,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情。粗大的身軀讓一件瘦小的白褂子箍得極尷尬,斜斜的身影像夜的尾巴一樣緊緊追逐著他。

晚上,水娃躺在瓜棚上,外面許多的聲音風(fēng)一樣吹過來,把他的思緒撩撥得騷動不安。草叢里的蛐蛐兒和水洼里青蛙的叫聲纏繞在一起,極有力地?fù)v著他的耳鼓。不知怎的,他聽不到了大振瓜棚里那個古怪的聲音。他弄不明白那聲音為什么突然沉寂下來而沒有匯入這夏夜的喧鬧。忽然,一個細(xì)微的獨(dú)特的聲音引得他抖動著耳朵傾聽,那聲音仿佛是什么東西在河灘上輕輕摩擦。當(dāng)他聽出是滹沱河的流水聲時,又神往起那片純凈的蔚藍(lán)。

然而,他覺得那片蔚藍(lán)離他很遙遠(yuǎn)。

一陣咳嗽擠開所有的聲音傳過來,他扭過頭,見大振瓜棚上有煙頭朝他眨眼睛。

兩個瓜棚隔著厚重的夜色遙遙相望。

清晨,水娃在小鳥兒的嘈雜聲里醒來,瞥見一張紙條在身邊迎著晨風(fēng)晃動。他拿起紙條,如蟻的字跡頓時布滿他的視野。紙條是大振留下的,大振說,水娃我走了,留下十元錢你買點(diǎn)東西,算我送給你們的結(jié)婚禮物吧!

大振最后說,我很珍惜咱們過去的那一段純真的友誼!

水娃拿著那張紙,外面的鳥聲戛然而止,蟈蟈清脆的吟唱鉆進(jìn)他的耳朵里。水娃跳下窩棚,踩著松軟的沙土,來到了大振的瓜棚前。

大振的瓜棚像一個破舊的門洞,里面空空的只有早晨乳白色的空氣。他看見了那只掛在瓜棚壁上蜂窩一樣的蟈蟈籠。蟈蟈籠用高粱篾編成,高粱秸那特有的甜絲絲的氣味在上面縈繞不散。一只碧綠的大肚子蟈蟈正狐疑地望著他。

他弄不懂以前聽到的那個古怪的聲音,是不是蟈蟈的鳴叫呢?

時間在他的沉思里飛快地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一串拖沓的腳步聲喚回了他的思緒。

他扭過頭,見一個老漢背著一筐枯樹枝蹣跚走來??輼渲θ缫粓F(tuán)生銹的鐵絲牢牢纏著他。他認(rèn)得那老漢是河北岸里寨村的老鐘。

老鐘放下筐時,水娃看到輕松的神情在他已經(jīng)變形的眼睛里水一樣溢出。

老鐘吸著水娃遞給他的煙,眨巴著眼睛說:“剛才我在林子里碰到幾只刺猬,兩只大的正領(lǐng)著三只小的耍哩。我正要去逮,可一望見仨小的手就軟啦!——你沒見,那仨小的像插滿鋼針的線蛋蛋兒,可招人喜歡哩!刺猬肉可有吃頭,香著哪!”

深藍(lán)的天空上有一只灰色的鷹像塊紙一樣往林子里緩緩飄落。

“今年秋天還沒有聽見雁叫哩?!彼薜亩匣仨懫鹨酝锾斓奶镆袄锬呛榱恋难泺Q。

“叫啦!叫啦!你沒留心聽。人呀,歲數(shù)越大,越對那些東西不留意啦!像老鴰呀,野雞呀……小時候那些東西真多!”老鐘說完就訕訕地笑,干癟的嘴扭曲了一臉的皺褶……

突然,水娃嗅到了那片蔚藍(lán)的誘惑,全身涌起一股股的熱浪。他猛地想到,原來那片蔚藍(lán)離他那么近。

他朝滹沱河走去。

他想象著清澈如鏡的秋水里的自己。

(原載《長城》199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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