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盛夏

康志剛小說集 作者:康志剛 著


盛夏

伏天來到后,天氣沉悶、燥熱得很。村子里雞不叫,狗不咬,死一般靜。田里沒什么活兒,男人們一拍屁股,丟下老婆孩子,早出門掙錢去了。女人們在家里忙忙碌碌,除了喂雞喂鴨,還得拆洗被褥、棉衣。這時候也是做醬的好季節(jié)。家家戶戶把壇壇罐罐做得滿滿的,有西瓜的,也有西紅柿的。等天涼快后,再打開,嗬!紅紅的香香的,無論是炒菜還是吃鹵面,都是色味俱佳。

這天下午,梅榮幫媽媽做醬。媽媽掰捂好的饃,梅榮坐在小木凳上,切紅瑪瑙般的西紅柿。她穿著短袖藍底紅碎花的確良小褂,烏黑的秀發(fā)剪得短短的,顯得很利索。她微低著頭,嫵媚的眼睛很少抬起,只是一動不動地朝下瞅著,變成兩條美麗的弧線。她切得一絲不茍,西紅柿特有的酸甜味,歡快地向四周彌漫開去。她有時哼首歌兒,有時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哧哧地笑起來,兩腮現(xiàn)出迷人的酒靨。

太陽悄悄地滑過了院子西邊那棵大槐樹,梅榮忽然想到了在城里上班的妹妹梅珍。她該回來了。她這些天回來得很勤,梅榮知道她心中的秘密。

不大一會兒,傳來清脆的車鈴聲,梅珍回來了。

她比梅榮苗條,大概是很少被太陽曬的緣故,比梅榮更白皙。鼻梁比梅榮略挺一點,顯得有些清高、孤傲;眼睛和姐姐一樣嫵媚,只是有些圓,透出一股子機靈、頑皮。她比姐姐愛打扮,把秀發(fā)在頭頂上挽了一個髻,上面隨便地插了幾個金燦燦的首飾,珠光寶氣的;穿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左胸上還點綴著一朵紅色的小花。

“媽?!彼藕昧塑囎?,甜甜地喊了一聲?!跋掳嗬?。”媽聲音里帶著笑。

梅珍“嗯”了一聲,把那個小巧玲瓏,漂亮別致的小提包放到屋里,然后一陣旋風似的,來到梅榮跟前:“姐,我切吧!”

“你累啦!歇會兒吧!”梅榮淡淡地說。

梅珍每次回來,總是嚷著叫著要活干,但過不了多大會兒,即使活兒就在她跟前,她也不去看一眼。

“姐呀,你固執(zhí)死啦!干嘛這樣固執(zhí)!”梅珍很不高興,噘起小嘴,白了梅榮一眼,氣呼呼地往屋里走。幾只鴨子搖搖擺擺地在她后面覓食,被她一腳踢跑了。

梅榮沒言聲,她的面頰和菜板上的西紅柿一樣紅。

那天,她把自己和國鐘的關系悄悄地告訴梅珍,梅珍臉上泛出一種譏諷和疑惑的神色,噘起小嘴,狠勁斜她一眼說:“姐呀!你咋就看上他啦?沒什么能耐,又黑不溜秋的,像頭大黑驢。我一見他就發(fā)嘔!”嗓音很尖,是十足的女高音。

“狗拿耗子,又不是讓你和他結婚哩!”梅榮生氣了。

“我就是討厭他!以后讓我叫他姐夫,沒門!”梅珍忿忿地說。

從此,倆人之間似乎有了一堵厚實的墻,不再像以前那樣,在一起饒有興味地哼流行歌曲,談哪位電影演員的私生活。盡管倆人在一個屋里睡覺,但很少說話。一說話就是無休止的吵。梅榮覺得妹妹讓她無法理解,不可思議。

梅榮切得緩慢起來,像干一件自己很不情愿干的事情,臉頰上仍泛著一層很濃的紅暈。她陷入了無限的惆悵……

天好藍。幾絲潔白的云掛在遠處的樹梢上,靜靜的,一動不動。清澈的水從水管里歡暢地鉆出來,在水池里來回跑著,撒夠歡兒,才順著長滿雜草的壟溝,向玉米地里流去。有些不安分的,變成了水汽,去和墨綠色的玉米葉子親吻。

“等會兒吧!大碗家澆著哩!一會兒就好!”他對她說。聲音低沉而有力。他長得很粗壯,穿白色短褲和藍色背心,干凈利索,透著青春的活力。

天氣很熱。她喝了幾口水,來到旁邊樹下,向四周呆呆地望。

柴油機“噠噠”地叫,似乎想撕破沉悶的天幕。四周是一團綠又一團綠,耀人的眼。鳥兒很少在田野上空飛翔,而是躲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上,偶爾才鳴叫幾聲,叫聲被綠色的屏障擋住了,傳不遠,只是在樹和莊稼的枝葉上,秸稈上,撞來撞去,因而越發(fā)委婉動聽,余音不絕。

這時候,支書家的二兒子中旺吹著口哨兒,神氣十足地騎著車子來了。他左手提油桶,右手撐車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左扭右拐,像跳搖擺舞一樣。

“一個鐘頭兒幾毛?”他放好車子?!熬琶??!眹娖届o地回答。

“九毛?”中旺的小眼睛沖著國鐘眨了眨,“你是認錢不認爹!人家別人都七毛,你他媽的怕死了沒錢埋你?”

國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低而有力地說:“你嘴上抹屎來,說話干凈點!這地勢高,水泵跟貓撒尿似的,能和別人比!咱合情合理,不賺一分昧心錢!”

“叫喚得好聽!今兒個你就得給老子按七毛!”中旺把油桶放在地上,挑釁般地盯著國鐘。

“做夢娶媳婦,想得美!”國鐘不甘示弱,眼睛噴出一團火,“你媽的胎毛還沒脫凈,給誰充老子!”

“給你!咋?想打架?”中旺瞇起一只眼,冷笑著晃晃拳頭,“它這幾天怪癢癢的!”說著像惡狼般向國鐘撲去。

兩人廝打成一團,猶如兩頭發(fā)怒的公牛,眼睛也變得像紅玻璃球一般。一只漆黑的蟬“吱”地鳴叫著,從樹上驚慌失措地向遠處逃去。

梅榮傻了,她一動不動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中旺是有名的“打架王”,自稱會點少林拳,又依仗老子的權勢,在村里稱王稱霸,橫踢豎打,誰人惹得起!可面對國鐘這鐵一般堅硬的身軀,他那點少林拳顯然失去了威力。

……當他氣急敗壞地懸起右腳,向國鐘踢去時,國鐘機靈地一閃,踢空了。中旺的身子像陀螺似的一旋,“啪”的一聲,像摔肉布袋似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咧咧嘴,喘著粗氣站起來,連油桶也沒拿,騎上車子,像秋后被暴露在凈光的田野上的野兔子,飛快地溜了。狼狽得很。

國鐘呵呵地笑,好痛快!

以后,梅榮就很喜歡澆地。即使等好久才輪到她家,她也不肯回家,寧肯等著。她愛看國鐘擺弄柴油機,更愛看他給柴油機打火——右手握住搖把,俯下身子,一起一伏地搖動,煙筒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國鐘的動作干練、瀟灑,又那樣從容不迫,黝黑的臂膀上隆起一個個厚實而堅硬的肉疙瘩。她看呆了。

柴油機像一只頑皮的小鹿歡快地跳動起來,“噠噠”的響聲驚飛了樹上的小鳥兒。

有一次,他從身邊的柳樹上折下兩根柳枝,伸進柴油機水箱里,夾出幾個黃燦燦的玉米棒,啪啪啪拋進水池。從里面撈起兩個冷卻了的,呵呵地笑著扔給梅榮:“嘗個鮮吧!俺家的!”

棒子的顏色真好看!散發(fā)出的縷縷清香更誘人!梅榮吃得好香甜!

她緊緊地盯著他看。他濃濃的眉毛,嘴巴、鼻梁棱角分明,透出幾分英俊;深邃的雙眼迸射出剛毅的神色。那寬厚的胸膛里,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她愛上了他。

……那是個美麗的夜晚,月亮調皮地把一切都涂抹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霧氣很濃,一縷縷掛在莊稼的葉子上,有幾縷還在他倆腳前悠然地飄動??諝饫镲柡f稼特有的香味,像陳年佳釀那樣醇厚、醉人。蛐蛐在莊稼地里,在路邊的草叢里,輕輕地彈奏著美妙的樂曲,若有若無,恰到好處,像一條細微的溪流。

“真美呀!”國鐘笑吟吟地說,狡黠而又真誠地望著她。

兩人對視了很久,終于,梅榮情不自禁地倒在他大山一樣寬厚、溫暖的懷抱里。她嗅到了他身上溫熱的氣息。她的心在激烈地跳動,血在加速地奔涌。

“你不嫌我長得黑?”他的大手撫摸著她的臉。

“你黑得好看!”她調皮地咯咯地笑起來。

“我明年打算種西瓜哩!”過了一會兒,國鐘突然興奮地說。種西瓜比開柴油機賺錢……

梅榮把切好的西紅柿,端到媽媽跟前。

這時,梅珍在門口探出頭。她像突然變了個人,明澈而機靈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宛如月牙一樣,顯得越發(fā)神秘,越發(fā)楚楚動人。白皙的臉龐像一朵似開非開的花,流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

“姐,你過來?!彼窐s詭秘地伸伸舌頭,抬抬手,脆生生地喊。她對梅榮的怨恨似乎早已煙消云散了。

“嘛事呀?”梅榮停住手,來到屋里問。

“你坐這兒!”梅珍鄭重地說,兩眼滴溜溜亂轉,隨即摟住了梅榮的脖子,吃吃地笑。

梅榮愣住了,在她白凈的額頭上杵了一指頭:“死妮子,有事兒就說吧!我可沒工夫陪你玩!猴精!”

“姐姐!”梅珍甜甜地叫著,湊到梅榮耳根,悄悄地說,“明柱有個干弟,長得帥極了。姐姐,你長得漂亮,我想把你給他介紹介紹!”她沖梅榮扮個鬼臉,“他有一個親戚在一個什么局里當領導,以后……”

“去去去!”梅榮搖搖頭說,“姐姐沒那份福氣!”“你腦瓜真不開竅!”梅珍氣得鼻翼一張一翕的……梅榮匆匆地走了出去,心里悶悶不樂。

……梅珍高中畢業(yè)后,常去找同學玩,她說她那個同學在城里開了一個飯館,想讓她去幫忙,后來她果然去了,掙得錢不少。總算有了工作,家里人歡天喜地的。梅榮跟她說:“抽空兒也領那個同學來家里坐坐呀!”梅珍笑而不答。沒過多久她真領來了。是個男的,中等身材,模樣長得還不錯,人也很精明。

她悄悄地對媽媽說:“他叫明柱,很有能耐!”媽會意地笑了,笑得很甜。

后來的一天晚上,梅榮看見梅珍趴在桌子上寫什么。梅珍平時很少寫信呀!她覺得奇怪,于是躡手躡腳走過去。

梅珍發(fā)現(xiàn)了她,那白凈的面頰上泛出些許紅暈,低著頭,雙手捂住信哧哧地笑。

“給誰寫信哩?”

“你甭管!”

“哎呀呀!整天姐姐長姐姐短的,嘴上比抹了蜜還甜,原來把姐姐當做外人!”梅榮故意嗔起臉,扭頭就走。

梅珍嘎嘎笑著跑過來,親昵地摟住她的肩膀:“人家和你開玩笑嘛!給,看吧看吧看吧!”

她也笑了。接過了信,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

親愛的新海:

你好!我是從別人那里得知你的地址的,首先對你考上軍校表示中(衷)心的祝賀!我真羨慕你呀!同時對你的才華也備感欽佩……還記得那天真爛漫的校園生活嗎?你給我的印象深極了。你的男高音真好聽……我真的很喜歡你!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嫌棄我……

我真誠而熱切地期待著你的回信!

梅榮看完信,頓時呆住了。新海家離她們家不遠,去年在部隊考上了軍事院校??蛇@是自己最喜歡的妹妹寫的嗎?她疑惑地望著妹妹。

“奇怪嗎?”梅珍從她手中奪過信,“一個人要不斷有新追求,永不滿足,這才是現(xiàn)代青年人的特點。我發(fā)現(xiàn)明柱討厭極了!”她沖梅榮調皮地眨眨眼,“我明天就郵走!哎,求求你,可別告訴咱媽,等事成了,我給你買件風衣……”

梅榮在那兒呆愣了許久。

梅珍把信寄走了??扇齻€月過去了,新海的大札也沒來……

夏日好長。太陽疲憊地收斂起最后一抹橘紅色的余暉時,她們往裝醬的壇壇罐罐里澆上花椒水,然后用報紙把口糊住,外面再蒙上一層塑料布。封閉好后收拾停當了,爐子上的水也咕咕咕地響起來,便手忙腳亂地做飯。

農家的晚飯是很遲的,往往到掌燈時分才能吃到嘴里。他們總愛把飯桌放到院里,一邊乘涼,一邊悠閑地吃。吃幾口,拿起蒲扇搖幾下,還不停地饒有興趣地談論村里發(fā)生的新鮮事。即使吃飽了,也不肯立刻收拾碗筷,似乎這是一天中最好的享受。就像城里人看電影、電視一樣。

梅珍剛放下碗,聽到村里的大喇叭喊她去辦公室拿信。她嘻嘻地笑著,像一只歡快的小鳥沖進了茫茫的夜色里。

不大一會兒,她就回來了,迫不及待地跑進屋里。

瞧她那高興勁兒,準是新海來的。梅榮想。但她沒吭聲,仍一絲不茍地收拾碗筷。

忽然,屋里傳來一陣“嘶啦啦”的撕紙聲。梅榮一驚,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頓時沉悶起來。

天邊吹來一絲絲涼風時,她才來到屋里。只見梅珍趴在床上,嚶嚶地哭,聲音很微弱。那信的碎片,白花花地落了一地,冷冷地盯視著她們。她倏地覺得妹妹很可憐,想安慰她,可又說什么呢?

她輕輕地躺下了,卻毫無睡意,呆呆地望著窗外亮晶晶的星星出神。她的確很喜歡妹妹。盡管她有些高傲,愛蔑視別人,但她調皮、活潑、熱情。她比妹妹大兩歲。記得小時候,她倆常為將來母親在誰家住爭得面紅耳赤。都想讓母親在自家住。有一次,梅珍眨巴著天真的眸子對她說:“姐姐,你心眼太好,太實在了,容易受人欺負。你尋婆家別遠了,誰欺負你看姑奶奶來收拾他!”她說著,兩手叉腰,威風凜凜得像一位所向披靡的女將軍,逗得梅榮摟住她一個勁地笑……她越想越激動。她躺不住了,輕輕地坐起來。不知什么時候,梅珍停止了哭泣,發(fā)出了很輕的卻是均勻的鼻息聲。月光透過窗玻璃,灑在她臉上,像浪花閃閃地跳蕩。她覺得妹妹太累了,讓她睡個夠吧!

她在心里說:“梅珍呀梅珍!姐姐理解你了,可你理解姐姐嗎?……”

夜很靜。有幾只蚊子在蚊帳外面嗡嗡地叫。盛夏的確燥熱,卻很短……

(原載《無名文學》198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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