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到汴州,16歲的少年便結(jié)識了富二代溫庭筠,官二代令狐绹,還遇到了一位叫柳枝的歌姬。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學(xué)彈箏,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fēng),背面秋千下。
——《無題》
1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年)暮春,一個瘦弱的身影沿著汴河旁邊的一條古驛道,正風(fēng)塵仆仆地朝汴州城走來,他就是懷州來投師行卷,博取功名的李商隱,字義山,今年剛剛十六歲。
當(dāng)他趕到汴州北門時,夕陽已經(jīng)西沉,四垂的暮色已將四周籠罩起來,再晚些時辰,城門便會關(guān)閉。于是,他趕緊向前趕了幾步,隨著進(jìn)城的人群,匆匆進(jìn)了汴州城。
進(jìn)了城之后,李商隱才發(fā)現(xiàn),汴州城不愧是他見過的一座規(guī)模最大、人口最多,也是最繁華的古城!此刻,雖然已是酉時,但是大街依然車水馬龍,數(shù)不清的華燈讓人眼花繚亂。長街兩邊,是望不到頭的店鋪和商肆,有賣綢緞布匹和金銀首飾的大店鋪,也有茶葉鋪、香燭鋪、馬具鋪、藥材鋪、典當(dāng)鋪和包子店、面餅店、驢肉店、雜貨店等小店鋪,不少店鋪已開始打烊,而臨街的酒樓、客棧、青樓等,剛剛點起燈籠、燃起明燭,古老的大街上,一派興旺景象。來來往往、行色匆匆的行人中,間或夾雜著一些中亞、波斯、大食等同的外商。異鄉(xiāng)的過客,也如宿鳥投林一般,歡欣雀躍地直奔酒樓歌榭而去。
古城到底是古城,從戰(zhàn)國時,魏國定都的大梁,到如今的汴州府,多少遠(yuǎn)行不擇吉日的過客,曾在這里走馬觀花般地走過。李商隱一邊感慨,一邊尋路。隨著晚風(fēng)送來的飯味,引得他饑腸轆轆。晌午時,他在路邊的一家面食店里吃了兩個饅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幾個時辰?jīng)]有進(jìn)食了,想到這里,李商隱急著要找到他要找的地方,一面走在街上,一面急著找人問路。
正好街對面走來一位年齡相仿的少年,他穿著華麗,看上去似是個外鄉(xiāng)人,但他卻悠閑自得地邁著八字步,一點都沒有趕路的意思,一看就知道,這是大戶人家的紈绔子弟。
李商隱走上前去,雙手一拱:“請問……”
穿著華麗的少年倒先笑了起來,他雖然有一襲華麗的衣裳,卻長了一副不太雅觀的嘴臉:不笑還好,笑起來是三分溫媚、七分猙獰,笑得李商隱有些汗毛凜凜的。紈绔少年上上下下看過李商隱,仿佛是審視一個討飯的乞丐。李商隱不由得低頭看了看自己顯得有些寒酸的灰布長袍。
“請問小哥可是來汴州投師的?”紈绔少年倒是先開了口,這少年丑倒是有些丑,聲音卻是出奇的渾厚柔和,略帶齊魯口音的官話,給人一種熨帖的感覺。
李商隱連忙點頭。
“可是去投師刺史令狐大人的府?。俊?/p>
李商隱有些詫異,對方問的正是他要去的地方。這讓李商隱平添了對對方的幾分好感。不等李商隱回答,對方卻快人快語地說了起來:“小哥來得不是時候!”
像是當(dāng)頭潑了一盆冷水,李商隱感到一陣涼意。
“令狐大人可不是那么好見的,來‘行卷’的莘莘學(xué)子,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令狐大人只有一個,干謁他的人,多則等上一年半載,少則等上十天半月,還不見得能見上一面!我勸你不如趁早打道同府?!?/p>
聽他這么一說,李商隱一下冷到了心里,熱淚同時涌上眼眶。
紈绔少年似乎感到了李商隱的失望,頗善解人意地說:“再說,天色已晚,你一路上也勞累了,很有一些疲倦,現(xiàn)在去也不是時候,不如先找個地方住下來,熱菜熱飯地吃了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覺,再作打算?!?/p>
也只好這樣了。李商隱想。
見李商隱仍有些躊躇,紈绔少年熱心快腸地說道:“不瞞小哥,我也是向令狐大人行卷的。白樂天大人說,‘相逢何必曾相識’,恰好我嫌一個人孤單,你小哥肯賞臉陪我去飲幾盅?”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商隱不好推脫了。初到汴州,遇到一個好人,雖說不能以“同是天涯淪落人”而語,卻也有了幾分親近感。
李商隱只好隨紈绔少年的主意,隨著他走了。
他們找到一家臨街的酒肆,擇了一個僻靜的地方,要了一些酒菜,兩人的距離一下就拉近了許多。李商隱此時心情已平靜下來,他想到別人關(guān)心自己,自己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便連忙站起來施禮。紈绔少年爽朗地笑了:“在下溫庭筠,字飛卿,名岐,太原人?!?/p>
李商隱也自報了家門:“在下李商隱,字義山,懷州河內(nèi)人?!?/p>
李商隱這才知道,這位衣著華麗的少年,叫溫庭筠,再談下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還比自己小一歲。不過,溫庭筠倒是顯得老成多了,生相如此。兩個弱冠少年更加親近了一些,借了酒力,不免惺惺相惜。李商隱想到別人幫了半天忙,還沒謝過,就恭維了幾句:“飛卿弟年少有為,終會有金榜題名的一天?!睖赝ン蘼犃?,哈哈大笑:“我朝重科舉,推科甲,又有幾多是真才實學(xué)?大多是為了混個清要之職,免差役賦役,混個‘白衣公卿’、‘一品白衫’的名聲,找一個躋身顯宦的捷徑,得到貴胄豪門的青睞,領(lǐng)受各科特權(quán)的蔭庇和仕途上的飛黃騰達(dá)。你看我這長相,我這名字——飛卿!是公卿也飛了!再說,先祖溫彥博,貴為大唐初年宰相,出相入侯,卻是如何?富貴于我如煙云,我來汴州訪幾位親友,轉(zhuǎn)道去京都,人生一世,能在帝鄉(xiāng)留下些詩名,也不虛此生。”
李商隱一邊言不由衷地恭維著:“飛卿弟出自豪門,風(fēng)流倜儻,吐屬雋雅,自有南宮高捷、為卿為相的那一天。”心里想著自己家境寒微,自少年時代,就要傭書販舂,養(yǎng)家糊口,為了擺脫可怕的貧困,不得已才來到汴州。也許是少年愛面子,李商隱又轉(zhuǎn)了話題說:“不過,說起來,我也是王孫之后,高祖李淵是涼武昭王七代孫,我與李唐王朝,乃同源分流,遷徙異地,屬籍失編。年幼時學(xué)古文,食古不化,今來汴州投令狐大人,習(xí)四六駢體文和今體奏章,以便日后致君堯舜上,再使民風(fēng)淳?!?/p>
溫庭筠聽罷,哈哈大笑起來:“只怕義山兄還要說出有朝一日,草澤起家,簪紱繼世,用自己的忠貞才干,輔佐朝遷,使李唐江山堅若磐石的糊涂話來吧?”
其實,李商隱正是這么想的,雖說他是皇族后嗣,實際上是寒門庶族,焚膏繼晷,不就是為了改變麻衣敝冠的寒士命運么?哪里比得上溫庭筠,膏粱子弟,宴游崇侈,自然不必像自己這樣,投托請謁之門,傾囊盡蠹,鏖戰(zhàn)于科場。
溫庭筠見李商隱沉默不語,便起身說:“義山兄,我看你旅途勞頓,不如趁早去歇息。若依老弟的脾氣,恨不得與你對飲至東方既白?!边@時,溫庭筠已飲了不少酒了,已是二更了,李商隱也怕誤了下店,也就起了身。
溫庭筠囑咐店家記了賬,帶著微醺走了出來,李商隱剛剛開口想討教一個住處,溫庭筠卻先開了口:“我看,義山兄是初到汴州,人地生疏,一時找店不易,我的住處正好有空,不如與我結(jié)伴,風(fēng)雨對床,豈不是你我兩便?”
這正是李商隱求之不得的。
走在回邸店的路上,溫庭筠關(guān)切地對李商隱說:“義山兄,以后晚上出門,可要早些回來,自從敬宗皇帝死了以后,不但是京城夜夜宵禁,汴州也是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李唐江山像是夕陽無限,只可惜天近黃昏了。”
李商隱聽了,非常緊張,看看街上四下無人,心里感激溫庭筠把一個陌生人當(dāng)作無話不說的朋友,情同傾蓋,但是又不能無所顧忌。記得自己來汴州之前,堂叔曾再三告誡自己:交友要擇、出語要慎、投師要誠、為人要真。于是他委婉地說:“飛卿弟,朝廷的事,不是兒戲。”
溫庭筠笑了:“兒戲,李湛這個皇帝,不是把朝廷當(dāng)兒戲了么?”一邊走路,溫庭筠一邊給李商隱說了些李商隱前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
敬宗李湛是大唐的第十六位皇帝,繼位以后,改年號為“寶歷”。當(dāng)時,內(nèi)有王守澄、梁守廉等宦官攬權(quán),外有李逢吉、牛僧儒專政,敬宗皇帝名義上是一國之君,其實只是宦官和朝廷的玩偶而已。他不以國家朝政為重,甚至連每天的上朝也不顧,就是上了朝,也常常延遲幾個時辰,害得大臣們常常在朝堂久候。他平時愛徒手格斗,常常和宮中的小太監(jiān)們比試,小太監(jiān)們常常被他摔得頭破臂斷;他還將同他比試時不賣力氣的人,發(fā)配到邊遠(yuǎn)地區(qū)去,他們的家屬也跟著連坐!他還特別喜歡“夜打獵”,就是在夜半三更去捕捉狐貍,弄得皇宮上下一片驚恐和怨恨之聲。承德、幽州、魏博三個藩鎮(zhèn),相繼發(fā)生叛亂,脫離朝廷,割據(jù)一方,敬宗都聽而不聞。京城一帶的人民,時有反抗發(fā)生,他亦無所作為。
長安城里的染坊工人張韶和蘇玄明,秘密組織了百余名染.工起義;并利用宮中送柴草的機(jī)會,將起義人員藏在運輸柴草的車輛之中,混進(jìn)了銀臺,拔刀將衛(wèi)兵殺死;其他人也跳下柴車,揮舞著刀槍,吶喊著向朝堂沖去。敬宗皇帝正在清思殿里與太監(jiān)們玩耍,見狀倉皇逃到左神策軍營之中。最后,起義軍終于被宦官們把持的禁衛(wèi)軍包圍,因眾寡懸殊,雖然拼命廝殺,但終于全部被殺!
去年(827年)九月辛丑日,敬宗皇帝深夜打獵回宮,與宦官劉克明、許文端、蘇佐明、王嘉憲、石從寬等28名文武官員飲酒,飲至一半,敬宗皇帝進(jìn)內(nèi)室更衣,劉克明等便把燈燭吹滅,趁此機(jī)會,派人黑暗中闖入內(nèi)室,將敬宗皇帝殺死!
敬宗被害后,宦官們謊稱皇上是暴病而亡;又假造圣旨,迎憲宗的兒子——絳王李悟入宮為帝。兩天后,王守澄、梁守廉又指揮策軍入宮,又殺死李悟,于己巳日立李昂為皇帝,改年號為“大和”。
不知不覺中,已來到了溫庭筠的住處,還不到邸店門口,就有絲竹管弦之聲。走近了,到處是鶯歌燕舞;一進(jìn)店門,就有不少粉脂佳人圍住了溫庭筠,左一個溫哥,右一個溫哥,叫得人耳熱心跳。李商隱想退出已經(jīng)遲了。溫庭筠不急不惱,一邊周旋一邊說:“別叫溫哥,溫哥的李哥今日來了,明日來好生侍候李哥,不枉溫哥栽培你們一場?!闭f罷,拖著李商隱登上樓去。
溫庭筠的房間不大,零亂,但不失干凈,床上的被子也是漿洗過的,漿湯的馨香,夾著無處不在的脂粉味撲面而來,讓初到汴州城的李商隱有些莫名的陌生。
待李商隱洗過之后,溫庭筠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了起來——
這李昂王朝,早已不是“貞觀之治”的時代了,它身上已經(jīng)長了兩個毒瘡:一是內(nèi)患宦官,一是外患藩鎮(zhèn)。內(nèi)患藏禍心,外患有野心,二患不除,社稷難保。藩鎮(zhèn)為患,莫過于“安史之亂”了,此患世人已家喻戶曉。內(nèi)患,在帝王和后宮的身邊,其毒尤烈。遠(yuǎn)的不說,先從“永貞內(nèi)禪”說起:順宗時,宦官俱文珍勾結(jié)藩鎮(zhèn)勢力,逼迫順宗李誦退位;憲宗時,王守澄等太監(jiān)于夜間潛入后宮,用劍刺入憲宗的腰眼,殺死憲宗李純;敬宗時,太監(jiān)劉克明等人派蘇佐明將敬宗殺死!敬宗死后,絳王李悟入宮為帝,只兩天,太監(jiān)王守澄又故技重演,指揮神策軍入宮,將絳王殺死?,F(xiàn)在文帝即位,若不遏制王守澄、仇士良等閹臣的勢力,也必?zé)o好果子可吃。
宦官敢對當(dāng)朝皇上下毒手,那么對朝臣就更不放在眼里了?;鹿俪鹗苛荚?dāng)眾辱罵、毆打過監(jiān)察御史元稹。
有一次,監(jiān)察御史元稹因公住宿敷水驛站,并按規(guī)定住進(jìn)上廳。夜深時,過往的官員使者都已安息。
這時,監(jiān)軍仇士良也來到驛站投宿,驛官將他安置在偏房安歇,他暴跳如雷,不但斥責(zé)驛官,并命元稹馬上搬出來,他非要住上廳不可!元稹從床上起來,與仇士良說理,仇士良大怒,開口就罵,動手就打,結(jié)果把元稹的頭給打破了,鮮血直流。此事轟動了朝野:按朝廷舊章,御史和監(jiān)軍在驛站過夜時,以到達(dá)的先后順序來安排住房——誰先到,誰就住上廳。于是,御史中丞王播,上書奏章給憲宗皇帝:彈劾仇士良無視朝廷法規(guī),毆打御史,應(yīng)當(dāng)處置!包括白居易等在內(nèi)的一批朝臣,也紛紛為元稹打抱不平。但憲宗皇帝受宦官的制約,不但不懲辦仇士良,反而以“有失朝廷體統(tǒng)”為由,將元稹罷官,貶為了江陵士曹參軍!
李商隱聽了,不覺心驚肉跳。心想:這些藩鎮(zhèn)和宦官,為何能如此膽大妄為、作惡多端?這兩大毒瘡為何不能挖掉、鏟除?自己若能踏上仕途,成了天子身邊的朝臣,就一定要輔佐皇上勤于朝政,要力諫皇上不受閹臣家奴的擺弄。李唐的諸子,也不要再爭權(quán)奪利,更不可互相仇殺!
樓下的絲竹聲似乎徹夜未停,李商隱一半是被這些絲竹亂耳,更多的是被溫庭筠的話亂心,到了四更,才好不容易睡著了。
這是李商隱到汴州的第一天。
2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隱就醒了,聽見溫庭筠鼾聲雷動,他只好又假寐了一會兒,但實在睡不踏實,只好先起床了。往日在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老家,他早已灑掃好庭院,溫了半天古文;如今住在店中,不用灑掃了。梳洗之后,他找出行囊中的古文,溫習(xí)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溫庭筠在床上說道:“義山兄可是想去令狐大人的府上?”
李商隱正是這么想的,不想溫庭筠先說了出來。
“只怕刺史大人已不在府中了?!睖赝ン迬е庹f。
李商隱千里迢迢而來,就是想急于見到這位刺史大人。
“不如你自己找吧。”溫庭筠說。
溫庭筠昨天陪了自己一宿,若這時拖他起來,自然說不過去,萍水相逢,能如此幫助,也算是緣分。李商隱想了想,正想起身往外走。聽見溫庭筠在床上說:“不用問路,汴州府最氣派的地方就是刺史府,見不著大人,就快回店來。小弟在此等候?!?/p>
令狐刺史府果然氣派不凡,一到門口,就被兩個衛(wèi)士擋住了:“這是刺史大人的官邸,閑雜人員不得靠近!”
“我是河內(nèi)來的李商隱,帶有《才論》、《圣論》和詩賦多篇,是來向刺史大人投師的?!?/p>
“管你河內(nèi)、河外,管你商隱還是傷心,非公莫入!無非是請托經(jīng)營罷了,這樣的人,我們天天見得到?!毙l(wèi)士們不無譏諷地說。
早春的汴州還有寒意,衛(wèi)士的話卻像刀子般的北風(fēng)。李商隱又氣又急,看看四周,已站了不少等候在瑟瑟寒風(fēng)中的學(xué)子,大多像自己一樣,被人稱為寒士。
中午吃了兩塊驢肉餅,一直等到太陽西移,仍舊找不到踏進(jìn)門檻的辦法,李商隱只得回去找溫庭筠。
汴州城的路倒是好找,東西南北,井然有序,只是溫庭筠的住處有些偏僻,找了半天才找到。早上走得匆忙,今天回來一看,溫庭筠住的地方也是汴州城的一個好去處,這里堂宇寬靜,庭前植有花卉在怪石盆池,整潔干凈,是一個風(fēng)流藪澤。
說到溫庭筠的住處是個好地方,有一定的道理。比如京都長安的平康里,雖然住了一大批歌姬舞女,卻也寓居了當(dāng)時的公卿貴胄,如銀青光祿大夫、國子祭酒孔穎達(dá)、侍中裴光庭、太宗十九女蘭陵長公主、霍國夫人王氏,甚至玄宗朝的輔相李林甫,都住在附近。唐朝白開元伊始,政令寬簡、富足強(qiáng)盛,無形之中,助長了自上而下的奢靡之風(fēng),到李商隱所處的晚唐,社會風(fēng)氣一脈相承,士林風(fēng)氣更是如此,歌姬所居之處,亦是俠少、士子萃集的地方。妓女們風(fēng)流雋爽的舉止、博洽犀利的談鋒、穿云裂帛的歌喉、輕柔曼妙的舞姿、裝束時尚動人、眼波顧盼多情。這一切,有不盡的魅力。公卿士夫、文人舉子狎游其中,可以飽嘗浪漫的情趣。
李商隱卻沒有心思去顧忌這些。他垂頭喪氣回來時,溫庭筠正神滿意得地等著他,仿佛一切都在預(yù)料之中。
這一夜,溫庭筠撇下獨自溫習(xí)古文的李商隱,獨自享樂去了。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3
數(shù)日過去,李商隱有些焦躁了。
且不說連令狐大人的面也見不上,每天晚上對著桌上的青燈黃卷,聽著外邊的杯盤交錯、笑語歡歌,李商隱的心里也有些躁動。
所以,當(dāng)溫庭筠再次邀他去冶游時,他便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李商隱雖然來自河內(nèi),都市風(fēng)俗知之甚少,但傳說是聽過的。遠(yuǎn)的不說,本朝的房玄齡、白居易等,夫妻關(guān)系都不和睦,如君小妾亦有之,唐朝沒有禁止職官狎妓的律令,不僅不禁止,相反,連朝廷也專設(shè)樂坊,教授歌姬娛樂,以備節(jié)會筵宴之需。官吏的一切社交活動,幾乎都離不開妓樂歌舞,紅裙侑觴。士人大夫可以與歌姬親昵,成為紅袖知己,建立無拘無束的關(guān)系,不一定非要發(fā)生床笫之事。
再說,像李商隱一樣,多少莘莘學(xué)子,在浸淫科目、奔走投托的日日夜夜之中,也需要找一個宣泄情感的地方。平康里自然是個好的去處,不啻兩京,汴州亦不例外。再則,唐朝開風(fēng)氣之先,金榜題名的舉子,成了萬人仰慕的社會精英,涉世未深的青年士人,忘乎所以,縱酒狎妓,一擲千金,成了他們競相夸尚的生活方式。
李商隱也不能脫俗。
讓李商隱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到青樓的,不止他與溫庭筠,還有一位同齡人,此人不是別人,而是李商隱每天在刺史府門口望眼欲穿的刺史家人——令狐楚的兒子、八郎令狐绹!
看來,令狐绹也是風(fēng)月場中的老手了。一見面,溫庭筠就打趣道:“八郎多日不見,寄奴兒不知是否憂心如病?!?/p>
剛剛坐定,就蜂飛蝶舞般地圍上來一群歌伎,真是紅粉結(jié)隊、綠黛如云,雖說并不是個個國色天香,卻也是個個秀氣可人,至少年少的李商隱是這么認(rèn)為的。
溫庭筠是隨遇而安的人,不多時,就與歌伎們打成了一片,倒是令狐绹顯得有些落寞。一問,果然,他鐘愛的寄奴兒今天犯病不能來應(yīng)酬。溫庭筠沒說什么,李商隱想勸慰,礙于初次見面,不好說什么,加上在這么個地方,李商隱本來就有些內(nèi)向,歌伎們的開朗,反倒讓他更拘謹(jǐn)了。
溫庭筠對最后一個進(jìn)門的女孩說:“柳枝,溫哥教你的新詞,可還記得?”
叫柳枝的姑娘,有十三四歲的樣子,纖纖素腰、薄施粉脂,懷中抱著一個看起來很沉的古琴。進(jìn)門以后,不言不語,似乎有滿腹心事,卻又無從說起的樣子。聽到溫庭筠叫喚,忙欠欠身,這一欠身,抱在懷中的琴差一點掉到青磚砌成的地上。李商隱忙上去托了一把,姑娘紅著臉,略帶笑意地回眸,以示謝意;略帶憂傷的秋波,讓初入青樓的李商隱,早已心旌動蕩了……
少年李商隱,無時不帶著詩人的情緒。
柳枝姑娘謝過李商隱之后,慢聲細(xì)氣地說:“謝溫哥教誨,柳枝還記得?!?/p>
這話一出口,李商隱的眼淚差點掉下來了,不是為了她的聲音鶯聲燕語,只有李商隱聽得出來——柳枝姑娘也是河內(nèi)人!在異鄉(xiāng)漂泊,投師無門的李商隱,無端地生出他鄉(xiāng)遇故人的激動。
這種感動,除了李商隱自己,在座的沒有一人知道。
“唱來給李哥聽一下?!睖赝ン薹愿赖?。
于是,柳枝姑娘將古琴放好,面對著李商隱坐下,無限深情地彈唱起來。琴是早就調(diào)好了的,古琴古韻,配上古聲古色的中州聲調(diào),這一切,仿佛是為李商隱專門準(zhǔn)備的。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后卻斜陽,杏華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jié)欲黃昏,無憀獨倚門。
這一曲《菩薩蠻》,自然是溫庭筠所作。只是柳枝這樣的姑娘,唱這樣一首哀時惜春、憂傷落花、青春將暮的詞,唱得如此融情入景、聲情并茂,讓人聽了,難以忘懷。
好像這曲子是特為她寫的!
李商隱眼前的柳枝,幻化成了一個倚門等待他的親人。眾人在喝彩的時候,李商隱還在發(fā)呆,直到溫庭筠叫他評判,他才木木地回過神來。
“肯定是柳枝唱得不好,不然,義山兄為何無動于衷?”溫庭筠說。
聽了這話,柳枝的眼淚早已落了下來。
李商隱想替柳枝辯白幾句,一時又無從說起,只有看著柳枝的眼淚,一滴一滴,無聲地落在古琴上。
而柳枝的淚,早已濡濕了李商隱的一大片心田。
柳枝落淚是有她的原因的,歌伎聲名地位的黜陟升沉,幾乎全要取決于名士舉子們的品題捧場。這種藏頭露尾的做法,甚至?xí)苯佑绊懙剿齻兊囊率?。從柳枝她們的立場來說,溫庭筠、李商隱這類人,大多風(fēng)流倜儻、吐秀雋雅、出手又大方。他們的身份,深淺莫測,有敬畏之感。一旦南宮高捷、仕途亨通,為卿為王亦有可能,總比那些重利輕離別的商人強(qiáng)多了,怎能不叫她們巴結(jié)?
令狐绹在一邊對溫庭筠說:“與張祜齊名的崔涯,像溫兄一樣狂放,但他的詩詞作得好,他寫一首詩,路人皆知。好的話,門前車水馬龍;不好的話,門前冷落。有一回,他戲作一首詞,笑妓女李端端睡相不雅,結(jié)果,端端憂心如病,跪著求崔涯再題一首。大賈居豪,才聞訊前來,飛卿兄日后一定也能如此?!?/p>
溫庭筠說:“我聽說平康北里有位劉泰娘,因居處卑屑,鮮為人知,后來,有人寫了一首詩:‘尋常凡木最輕樗,今日尋樗桂不如。漢高新破咸陽后,英俊奔波遂吃虛。’從此,生意興隆?!?/p>
兩人一唱一和,無非是讓柳枝注意毀譽(yù)的話。
坐在一旁的李商隱卻如坐針氈,想反駁卻不敢反駁,只好在心中叫冤:唐世重詩歌,不僅文人雅士能遣詞布韻,市井小民也能吟誦。自開元間科場加試詩賦,舉子成名,不僅靠權(quán)臣援引翦拂,詩人又何嘗不希望詩詞被妓女用于管弦,廣為傳誦,播揚聲名?
4
自從結(jié)識了令狐绹之后,李商隱也時常去青樓酒肆,歌詩奏樂、聚談之外,他心中更惦記的是柳枝!
孤身在汴州,李商隱將柳枝當(dāng)作親人;而身為同鄉(xiāng)的柳枝,也將李商隱視為知己,對李商隱無話不說,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一見到李商隱,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比起李商隱來,柳枝身世更苦。
柳枝從生下來的那一天起,竟沒有見過親娘。十歲,又沒了爹,柳枝的爹本來在長安做染匠,因參加蘇玄明的起義而被殺,柳枝只好寄居在姑姑家里。
柳枝的姑姑自小在京都學(xué)藝,一生為妓,人老珠黃、年高色衰之后,落得個煢居獨處的結(jié)果。這也是大多數(shù)藝妓的下場。歡場自古如此,又有幾個能與名士大夫以琴瑟和鳴的婚姻作為結(jié)局?不過,柳枝的姑姑在其榮枯的一生中,在與士子文人彼此依倚、互相推轂的交往中,學(xué)得了不少分別品流、衡尺人物、飲博調(diào)侃、奉和酬答的交際本事;而最拿手的,則是她的琴藝,她將這一切,都傳給了她的侄女。前幾年,河內(nèi)饑饉,柳枝姑姑也花盡了自己的積蓄,萬般無奈,只好削發(fā)為尼,遁入空門,留下一把鳳首箜篌,讓柳枝一人來到汴州。
柳枝的身世,深深打動了多愁善感的少年詩人。一半是真情流露,一半是為了同溫庭筠、令狐绹比試才情,李商隱在短暫的日子里,寫下了不少熱情奔放的詩篇?!陡黄缴俸睢肪褪瞧渲械囊皇祝?/p>
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
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
彩樹轉(zhuǎn)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
當(dāng)關(guān)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當(dāng)李商隱將這些詩交與兩位同齡人看時,二位都有些疑惑不解,要李商隱解釋。
說起來,這首詩里有不少逸事典故:這富平侯,是指漢代張世安,張世安有個孫子叫張放,幼年就繼承了爵位,而漢成帝微服私訪出宮游玩時,常冒充富平侯的家人。七國是漢景帝之亂的七國,三邊是常遭外族侵略的幽、并、涼三邊。李商隱借古諷今,有的人饑餓得要死,有的人像韓嫣一樣,以金子做彈丸。說到底,是說富平少侯家的豪華擺設(shè)和奢侈生活。
“隱語詭寄,隱語詭寄。”溫庭筠聽過李商隱解說了詩中不少典故之后,感嘆道。
令狐绹聽后,久久不語,在他看來,李商隱無疑是把他比作富平侯了,出身侯門,又喜冶游,這是李商隱在含沙射影,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其實,李商隱說的是另一回事,繞了半天彎,他是把少年襲位的敬宗,比之富平少侯,說他不恤國事,荒淫無度。
小小的不快冰釋之后,三位少年又和好如初。
經(jīng)過溫庭筠的穿針引線,令狐绹終于答應(yīng)將李商隱的策論和詩歌帶回家中,“不過,給家父,我不敢越俎,我可以悄悄地塞進(jìn)行卷之中,交管家岳山帶去?!?/p>
行卷交上之后,不覺已是深秋如海了,在三個少年心里,卻是春意融融。
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就是他們?nèi)?,日后會成為雄霸詩場詞壇政界的三巨子,不僅光照文宗以后的七八十年晚唐,而且流芳百世!
不久,就傳來了令狐楚要面見李商隱的消息。
從初到汴州,到入住令狐府的這段日子,雖然不長,但在李商隱看來,這之間中遁咫尺,卻無比漫長。
躍躍欲試的李商隱,萬萬沒有想到:一入侯門深似海!自從他邁入令狐府上的第一步起,就步入了一個風(fēng)起云涌的黨派旋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