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進行曲
匈牙利詩人勞德諾提(Miklós Radnóti)
初冬提早來襲,寒風(fēng)犀利如刀,一把接一把地刺入他襤褸的衣衫。
他牙齦腫痛,低燒不退,步伐不穩(wěn),滿腳水泡,隨時可能倒下。但他依然往前走。
要像威武的狼群那般強韌,
道道傷口淌著血卻活下去。
不到十年前,他在一首詩里這樣寫道,詩名為《繼續(xù)走,你這個被判死刑的家伙》,這題目,一語成讖。
勞德諾提(Miklós Radnóti)在一九三六年寫下的《繼續(xù)走》反映了當時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國土分裂,生靈涂炭,血染大地。
遠在匈牙利的詩人密切關(guān)注著這場戰(zhàn)爭。他知道自己此時的衣食無虞不過是一種幻覺。早在二戰(zhàn)交鋒的前幾年,他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你已在戰(zhàn)爭中荒度了半生,
徘徊在生死未卜的晨昏間,
再一次,刺刀高高地揚起,
明晃晃的指令,向你逼近。
勞德諾提。他的名字本該寫成“Radnóti Miklós”,而非“Miklós Radnóti”。在歐語里,唯有匈牙利語把人名的姓氏寫在名字之前。為了避免混淆,本文還是采用了傳統(tǒng)西方姓名的次序。
但凡涉及戰(zhàn)爭和死亡的詩題,勞德諾提總能一針見血。沒過多久,狂暴的風(fēng)潮確實會再度席卷歐洲;一戰(zhàn)后被匆忙遮掩起來的憎惡、怨懟和仇恨全都會顯形。極右分子已經(jīng)控制了德國和意大利,現(xiàn)在又開始對西班牙下手。在匈牙利,極端主義也在力爭上游;馬札爾人甚至仿效納粹組建了“箭十字黨”。
可惜在一九四四年年底,這番遠見卓識并不能讓勞德諾提有所寬慰。他正在“長征”中,和七百九十九名男人走在一起,越過一片又一片泥潭、野草、石塊和水泥:八百名所謂的“軍仆”——更正確的字眼是“囚徒”——每個人衣服的前后都漆上了黃色星形的標記。
這當然不是勞德諾提第一次因為猶太人的身份而得到特殊待遇;他整個人生都被籠罩在種族主義的陰影下。
雖然成績優(yōu)秀,他卻不能上最好的大學(xué),因為留給猶太學(xué)生的名額有限。雖然念的是師范專業(yè),他卻不能在學(xué)校教書,因為日漸囂張的反猶太政府一直在更改法律,想盡辦法剝奪猶太人的權(quán)利和尊嚴。勞德諾提只能靠做私人家教勉強糊口,偶爾接點編輯、翻譯的零活兒,始終都要仰仗家人的資助。但當“猶太人不得擁有或經(jīng)營企業(yè)”的新法令頒布后,岳丈的公司被迫關(guān)張,勞德諾提為父打工的妻子自然也失去了工作。雖然法令不公正,卻還有擁戴者。根據(jù)匈牙利政治家比伯(István Bibó)在戰(zhàn)后做的分析:
多虧國家政府敢于犧牲他人生計,制定出這些法令,才能讓一大部分中小資產(chǎn)者不勞而獲就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匈牙利社會各種階層中的不少人士都開始贊同一點:人要謀生,未必非要憑勞動、靠事業(yè),還可以覬覦他人的職位、舉報他、挖出他祖宗三代的譜系、把他趕走后再接管他的產(chǎn)業(yè)——亦即,奪取這個人此生現(xiàn)有的一切。
值得一問的是,到底有多少“不少人士”參與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初的反猶太活動?不是也有不少匈牙利人強烈抗議那些法令嗎?
然而,大部分人都忙著過自己的日子,無暇也無力顧及他人。反抗邪惡的人一旦不夠多,邪惡必然取勝。
所以,那八百名軍仆才會在鄉(xiāng)野村鎮(zhèn)間跋涉,哪怕饑餓、疲勞、疼痛,還是得緊跟著隊伍。落在后頭的、停下來歇腿的,或走離隊伍的,一概就地槍決。八百人只好拖著疲憊的腿腳繼續(xù)前行。
至少,一開始有那么多人。逐漸的,越來越多囚徒因饑餓、乏累以及暴力而喪命。
即便如此,他們?nèi)匀豢逝文軌蚧氐焦释痢?/p>
勞德諾提在一九四四年年初這樣寫道:
我無法知道這地方對別人有何意義,
對我而言,這就是家,這一小塊被烈焰
包圍的土地,我童年的世界,如今遙不可及。
我生于此處,如同嫩芽發(fā)自枝頭,
只愿有朝一日我的肉身能沉入這片土壤。
這里有家的感覺。每當有草木伏在我腳邊,
我都知曉它的名字,能辨別出它的芳香……
在勞德諾提寫下《我無法知道……》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服了兩次“兵役”,也就是說,當了兩次勞工。他第三次被強迫勞動時,在同伴面前朗誦了這首詩,立刻受到歡迎;每個人都想聽他再念一遍。
那些軍仆——尤其是勞德諾提本人——怎能這樣輕易原諒自己的國家?這個僅僅因為他們的種族就如此虐待他們的國家?
在朗誦《我無法知道……》的前兩年,勞德諾提在一封信中對一名猶太友人這樣解釋自己的愛國心:
我的“祖國”沒有在書架上向我大聲呼喊:“去死吧,猶太混蛋!”而是把秀麗的風(fēng)光展現(xiàn)給我;灌木確實會刮破我的衣服,但刮出的洞并不會比別人的更大;樹木不會踮起腳,唯恐我摘到它的果實。如果我經(jīng)歷過這種事,我寧可自裁,因為我沒別的活法;既沒有別的信念,也無法改變自己的想法。
即便到了最后,勞德諾提對祖國的摯情也沒有半分衰減。不管別人怎么看他,他一直自視為“匈牙利詩人”。對他來說,“匈牙利”和“詩人”這兩個詞是分割不開的;兩者都屬于他的本質(zhì)。
難怪他能在嚴酷的長征途中——“從擠出來的分分秒秒,在嘈雜混亂中”——繼續(xù)寫詩。他的第一首《牧歌》里有這樣的對話。牧羊人問詩人:他的言語是否“能在今世此時仍找到回音”。詩人答道:
在炮聲隆隆時?在陰燃的廢墟、廢棄的村莊里?
我繼續(xù)寫,繼續(xù)活在這個暴亂的世界里,
就像那邊的橡樹:明知自己會被砍倒,已經(jīng)
被畫上了白十字符號,顯示伐木即將開始。
然而,就在它等待的時候,照樣生出一片新葉。
《多瑙河畔的鞋子》:一件由電影導(dǎo)演圖蓋(Can Togay)和雕塑家鮑爾(Gyula Pauer)在二〇〇五年合創(chuàng)的裝置藝術(shù)作品,用六十雙鑄鐵鞋來紀念所有在二戰(zhàn)末被箭十字黨員推進多瑙河的受害者。因為鞋子是戰(zhàn)時的短缺物,受害者被處死之前,必須先把它們脫下。
說得好。邊等邊創(chuàng)作。但勞德諾提本人在等待的又是什么?難道也是自己被砍倒的時刻?
從保加利亞傳來的陣陣狂野炮聲,
落在山脊,頓了一下,繼而滾落。
人、畜、馬車及思想擠塞在一起。
路面嘶叫著舉起前蹄。天空奔散。
這是勞德諾提在“等待”時目睹的狀況之一,寫成一張《圖景明信片》寄給世界。那時候——一九四四年年底——德軍四處撤退,沿途陸續(xù)拋棄過重的器械、拋錨的車輛。一路燒毀的房屋,悚然無語的農(nóng)夫,再加上從遠方傳來的炮響,足夠讓老天和大地像驚慌的馬匹一樣逃離戰(zhàn)場。
不過,在等待甚至創(chuàng)作的同時,勞德諾提仍須長征。對妻子的思念似乎是唯一支撐著詩人、讓他繼續(xù)走下去的力量。就像《圖景明信片》接下來的詩行所言:
在一切混沌時你永遠在我心中央,
經(jīng)久不息地閃爍著,但無聲無靜,
仿佛被死神吸引住的天使,或者
在朽空樹洞里自甘埋沒的小甲蟲。
勞德諾提和妻子范妮初次相遇時,兩人都尚未成年。從那一刻開始,她成了他終生的繆斯。盡管他和別的女人也有過關(guān)系,甚至把情感寫成了詩歌,但他最動人的詩行幾乎都是為范妮寫下的。也只有她,成為他一九四四年遠征時一再相思的對象:
我正看著天空,仰慕你雙眸的碧藍,
灰云突然出現(xiàn),接著一群轟炸機,載著
渴望能夠早早落下的炸彈。雖是囚徒,
我卻無視獄卒。在我能想及的一切當中,
我最想要的莫過于再次找到你,
我的魂靈早已走完了它的途程——
以及這些地方的所有道路……
和絕大多數(shù)情詩一樣,《致吾妻》不乏夸張之處。但勞德諾提并沒有過度渲染。寫下這首詩的時候,他確實走遍了大路小徑,被迫在一個又一個偏遠地帶干苦活兒。寫詩時他還住在“南斯拉夫”的勞工營里(南斯拉夫已被軸心國瓜分)。他的任務(wù)是建造供德國人使用的鐵路。
但蘇俄紅軍不斷西進,逼得德軍連連敗退,勞工營不得不停工。囚徒們被調(diào)到如今位于塞爾維亞的一個小鎮(zhèn)。
六千多名囚徒分成兩組。第一組將立刻被遣送回國;第二組則將留待指令。不難想象,每個人都想要被編入第一組。勞德諾提的心愿不幸成真。到頭來,反而是第二組人遇到救星,被南斯拉夫的游擊隊解放。
九月中旬,勞德諾提和同伴們終于踏上歸途。如此漫長的路途,就算身強體壯的人也很難走完,更遑論這些面黃肌瘦的囚徒。但看管他們的衛(wèi)兵毫無憐憫之心,逼著他們快速行軍。當一支德國民兵分隊參與進來,虐行馬上惡化成死刑。幾百名囚徒毫無理由地被處決,似乎只為了滿足那些士兵的殺戮欲。
勞德諾提應(yīng)該很清楚這種事遲早會發(fā)生。收到第三次征召令的當天,他就寫下了《片斷》。這首未完成的詩歌是這樣開頭的:
我活在這顆星球上,在一個人類已經(jīng)
墮落得如此徹底的時代,人居然可以
殺人取樂,不僅僅只是為了遵從指令。
不消說,噩夢才剛開始。經(jīng)過多天艱苦的行軍,好不容易踏上了故土,囚徒又被分組。第一組被帶到了磚廠里的一個深坑。整個晚上,納粹黨衛(wèi)隊一次二十人槍決了大多數(shù)的囚徒。曙光乍現(xiàn)時,幸存下來的人又被轉(zhuǎn)移到別處。
與此同時,勞德諾提所在的第二組迎來了一團騎軍,同樣是納粹黨衛(wèi)隊員。他們讓囚徒平躺在馬路上,然后隨機開槍。天知道勞德諾提如何逃過了這場屠殺。一周后,這組的幸存者走到了多瑙河畔。
美麗的藍色多瑙河。
誰不曉得這條河是一首華爾茲名曲的靈感源頭?但誰又想知道在二戰(zhàn)的最后幾個月里,在這條河邊發(fā)生的恐怖事件?
箭十字黨終于奪取了匈牙利政權(quán)后,發(fā)動了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種族清洗。黨員把數(shù)千名在布達佩斯抓到的猶太人帶到多瑙河畔。為了節(jié)省子彈,他們用手銬把每兩三個猶太人銬在一起。這么一來,只需射殺每組中的一人,再把他們一起推下堤岸,死者就能把生者拖到河底。
不過,當勞德諾提和同行者們抵達多瑙河邊的小鎮(zhèn)時,還只是十月中旬,離箭十字黨的腥風(fēng)血雨還有一段時間。事實上,匈牙利版的納粹黨離掌握政權(quán)還差一天。
囚徒們在制革廠里住了兩周,又被迫干重勞力活。長期疲倦加上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一些囚徒腎臟衰竭,甚至——勞德諾提在一首詩中寫道——開始尿血。
勞德諾提所經(jīng)歷的慘劇其實在二戰(zhàn)時極為普遍。這張拍于一九四五年的照片展示的是剛從一個萬人坑里挖出的尸體,被害者都是猶太人,在布達佩斯的一家醫(yī)院里集體遇難。面對死者的是他們的兇手,即將依法懲處。至于下令屠殺勞德諾提和同行者的那名衛(wèi)兵,在戰(zhàn)后不久也被捕,以“戰(zhàn)爭犯”的罪名被槍決。
十月底,囚徒們走到了當?shù)氐幕疖囌?,被推進車廂,車門用榔頭和釘子釘死。像貨品一樣,勞德諾提和同伴被運到了匈牙利西部的一個小村子。
看管他們的衛(wèi)兵決定等另一批囚徒送到——也就是磚廠屠殺后幸存下的那些人。兩批人到齊,就能一起送去第三帝國,讓德國人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們。
難道沒有一名囚徒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計劃改變提出抗議?就算他們猜到自己回不了家了,誰又敢吭聲?試著逃跑的人都成了靶子,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直到長征的最后一程,勞德諾提的運氣都還在。四年前,他第一次收到征召令,派他去為新成立的勞工系統(tǒng)“服役”。事實上,這只是右派政府的權(quán)宜之計,讓“不配攜帶武器”的人——也就是猶太人——無償勞動。
諷刺的是,雖然勞德諾提從沒否認過自己的血統(tǒng),但他對猶太傳統(tǒng)并不感興趣。“我沒有受過宗教教養(yǎng)”,他在上述那封信中寫道:
我不需要、也不進行宗教儀式。在我看來,種族、血統(tǒng)、宗譜和“先天性的憂愁”都是一派胡言,跟我的想法、心靈和詩作沒什么關(guān)系。
話雖如此,在一個擁有強烈種族歧視的當權(quán)者眼里,勞德諾提仍舊只是個猶太人。讓他的處境更加危險的是他常在詩文里替窮苦百姓說話。這么明顯的社會主義立場,顯然不會取悅一個位于政治光譜極右側(cè)的政府。勞德諾提明白這一點,但他還是不愿降低自己的聲音。肩膀一聳,幽默感一發(fā),他寫了一首帶著點童話味的詩,詩里有兩朵罌粟花對黑夜降臨發(fā)出抗議。老天馬上派出“刺刀般的風(fēng)”做懲罰。
果然,這樣的風(fēng)也吹向了勞德諾提。
第一次服役當軍仆時,他被派往如今位于羅馬尼亞境內(nèi)的小鎮(zhèn),勞作的任務(wù)是拆除一度標示匈牙利和羅馬尼亞邊境線的鐵絲網(wǎng)(在納粹德國的施壓下,羅馬尼亞割讓了好幾塊土地給匈牙利)。不消說,勞工營里的條件極差,但勞德諾提只需受三個半月的苦就回家了。
第二次服役就沒那么容易了。在將近一年的光景內(nèi),他干了各式各樣的體力活?!霸谝估镂姨芍?,”他在日記里吐露:“右手和胳膊攤在我身邊,像累壞了、受了傷、被折磨過的孩子?!?/p>
就在他差點撐不下去的節(jié)骨眼兒上,朋友們伸出了援手,替他寫了一封請愿書,還找到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簽上大名。這封信抵達國防部沒多久,勞德諾提就得到了釋放。再一次,詩人絕處逢生,證明自己的運氣不差。
老實說,勞德諾提似乎生來就有逢兇化吉的本領(lǐng)。
他的孿生兄弟剛出生就死了,母親也無法熬過生產(chǎn)?!皟蓷l命:我的代價”,詩人成年后如此看待自己不知怎么保留住的小命。他始終無法原諒自己。“是你害死了他們”,腦海里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你害死了他們,你——害——死——了——他——們……”
不過,要到十二歲他才會得知真相。那時候,他的父親剛過世,各種打擊就接踵而來。原來,他從兩歲起就一直喊“母親”的女人只是他的繼母。父親一走,拋下的三口(包括詩人的繼妹)無以為生。繼母撫養(yǎng)不了兩個孩子,只好帶著女兒搬回娘家。
好在勞德諾提天生就是個幸存者。舅舅可憐他,把他帶回家當兒子養(yǎng)。再過三年,他才會知道自己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孿生兄弟。
勞德諾提最后一本筆記的扉頁。頁中文字說明了本子里的詩是由誰創(chuàng)作,并請求找到它的人把它交給詩人在布達佩斯的一名朋友。除了匈牙利語,勞德諾提還用了另外四種語言重復(fù)這段文字: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德語、法語和英語??梢娝麑ψ约旱拿\的確有所預(yù)感。
小小年紀就背負了如此沉重的包袱,若是天性中少些寬容力的人,可能從小就開始憎恨周圍的每一個人,覺得他們都得為自己的不幸負責(zé)。但勞德諾提不是那種人。成年后,他寫下回憶錄《雙子星》,開門見山就顯出了他對繼妹的摯愛深情:
這些天來,我比以往更常想到阿吉。當她的樣子浮現(xiàn)在腦海里時,我就能聽到一個有節(jié)奏的句子,一個小女孩用興奮的嗓音說出的話,讓我文思泉涌。我聽到她的聲音時,時間就變成了傍晚,燈總是開著。我聽到她的聲音時,父親就會坐在桌前,褪色的軍裝敞著懷,露出里面雪白光亮的襯衫。
她那句話的節(jié)奏在我心中縈繞不去,令我試圖抓住每一個字。我低下頭,開始聆聽。
描繪繼母時,勞德諾提的感情幾乎更盛。盡管分隔兩地,母子倆終其一生都保持著溫馨的關(guān)系。
但真該問個究竟的是:為何詩人會在那個時間點上深究自己的家庭史?在一九三九年的夏天,猶太人在匈牙利的生活已經(jīng)到了不可終日的地步。
要解答這個問題,就得提及一個違背科學(xué)原理的詞:預(yù)感。更確切地說,是詩人對自己死亡的一連串預(yù)見。在勞德諾提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他屢次“幻見”了自己慘烈地死去,三番兩次在詩文中提到這件事,以至于這成了他作品的一大主題。
所以,或許勞德諾提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才趕緊寫下童年回憶。這么做,應(yīng)該不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而是想把賬算清。他需要收拾好自己的親情,就好像一個人離鄉(xiāng)背井前會先把家事安排妥當。旅人會這么做,被判死刑的人也一樣。
這么看來,勞德諾提的時機還真是抓得夠準的?!峨p子星》寫完沒幾天,二戰(zhàn)就爆發(fā)了。
當匈牙利宣布要與德國并肩作戰(zhàn)時,沒有人感到意外。一戰(zhàn)時兩國就是盟友。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雙方的關(guān)系走得更近。為了感謝老友參戰(zhàn),德國會把從其他國家掠奪來的大片土地劃歸匈牙利,多多少少彌補了后者在一戰(zhàn)慘敗后損失的廣闊領(lǐng)土。
可惜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匈牙利必須付出的代價是對德國極盡愚忠——即便到了敗局已定的時候。一旦匈牙利開始反悔,在一九四四年暗自與同盟國進入和平談判,德國便毫不留情地攻占了老友的疆域。在柏林的關(guān)照下,箭十字黨終于掌握了大權(quán)。
當然,到了那時候,匈德兩國都已如沉舟。但納粹推出的“最終解決方案”是如此狠毒,哪怕自己已無后路可走,他們?nèi)砸现畲髷?shù)量的猶太人做陪葬。因此,德軍控制區(qū)內(nèi)的所有猶太人才會被聚集一處。塞滿猶太人的火車才會一班接一班地趕往剩余的集中營。像勞德諾提這樣的猶太囚徒才會被迫行軍。不分男女,不限國籍,不管老少,這些人的終點站都一樣。
想必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勞德諾提所在的軍仆團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勁。行軍漫無終點,究竟原因何在?
他們唯一能確定的大概只有一件事:多活一天就等于多了一線生機。勞德諾提的《被迫行軍》顯然概述了每個人的心境;這首詩的分行斷句也呼應(yīng)了他們?nèi)找媪鑱y的步伐:
然后,他的運氣就用完了——和二戰(zhàn)期間六百萬其他猶太人沒兩樣。他的繼母和繼妹也不例外。
無法再行走,勞德諾提只能一瘸一拐地跟著同伴,眼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走到他前頭去。為此他被衛(wèi)兵痛打了一頓。
囚徒中一名醫(yī)生建議把勞德諾提和另外二十一名無法行軍的病人放到馬車上。這醫(yī)生也夠勇敢了——當然,衛(wèi)兵隊里也需要有人終于動惻隱之心。到了最后,這些走不動的囚徒還被送去醫(yī)院。
可惜醫(yī)院滿員了。也許院方只是怕給自己找麻煩,不敢一下子接收這么多猶太病人。充當救援人員的衛(wèi)兵們別無選擇,只好帶著囚徒去下一家醫(yī)院。又是滿員。
白忙了一天,衛(wèi)兵不敢太晚歸隊,更不想在指揮官面前顯得無能,便決定自作主張。其實也沒什么好驚訝的。在一個邪惡當?shù)赖氖澜缋铮婆e豈有可能輕易圓滿?很顯然,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的那天下午,在匈牙利西部的一個小村外,成功的機率是零。
于是,衛(wèi)兵們把囚徒帶到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他們從附近借來了工具,讓這二十二人掘地。但這些人都太虛弱,連鏟子都舉不動,衛(wèi)兵只好自己動手,一邊挖、一邊怪自己倒霉。掘好后,他們便拿起槍,一個接一個地擊斃了所有的囚徒。
大約要等兩年,這個集體墓穴才會被發(fā)現(xiàn)。到了那時,匈牙利偏遠地區(qū)的老百姓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太多這種匆忙掩蓋的屠殺痕跡,新找出的墓穴也沒引起多少注意。
在那個年代,死者的身份多半只能用身上的私人物品來確認。根據(jù)驗尸報告,十二號遺體的死因是“頭部中彈”。“死者褲子后袋里有一冊小筆記本,被濕土染黑、尸液浸透。現(xiàn)已抹清并曬干?!?/p>
這本筆記里寫的是勞德諾提生命中的最后十首詩,包括《被迫行軍》《致吾妻》以及四首《圖景明信片》。
英國哲學(xué)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曾把文明社會存在之前的人類生活形容為“孤獨、貧困、卑賤、殘忍及短暫的”。
但歷史卻反復(fù)證明,最兇殘的暴行往往出現(xiàn)在最發(fā)達的國家里。借助于法律,暴行可以被擴展到整個社會。
沒錯,是勞德諾提自己不幸,在一次全球性的大災(zāi)難前不久出生,又在另一次大災(zāi)難中死去。出生時發(fā)生的悲劇也讓他的童年孤苦伶仃。但其余的那些因素,哪一個不是文明社會造成的?難道不是歧視性的法律導(dǎo)致他成年后窮困交加?不是種族主義把他劃入黑名單,歸類于社會最卑賤的等級?不是系統(tǒng)化的不人道迫使他面臨最殘忍的對待?不是政府支持的暴力縮短了他的生命?
雖然生命孤獨、貧困、卑賤、殘忍又短暫,他還是達成了自己的愿望,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他的詩歌不僅僅屬于匈牙利,更屬于全世界。
不過,具有先知感的他,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么一幕:
我天生赤貧如洗,注定一無所有。
我的生活卻何其富饒,尋仇之心
又何其微渺,我的心里沒有憤怒;
我的歌雖被禁唱,世界必將重建,
在那些建起地我的歌聲會再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