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第一章 家世、生年與卒年
第一節(jié) 家世
陸龜蒙的家世顯赫,但從他的曾祖父輩開始,已經漸及衰落了。畢竟曾經歷過輝煌,所以,陸龜蒙仍心心念念記在心中,引以為自豪。他不時會想起與自己并不是同一個族譜支脈的遠祖陸機。他在《襲美先輩以龜蒙所獻五百言,既蒙見和,復示榮唱,至于千字,提獎之重,蔑有稱實,再抒鄙懷,用伸酬謝》詩里說:“吾祖仗才力,革車蒙虎皮?!弊宰ⅲ骸笆亢狻段馁x》?!标憴C字士衡,西晉著名詩人,文學理論家。所著《文賦》,體現了當時詩文理論的最高水平,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故龜蒙津津樂道。又在《和吳中書事寄漢南裴尚書》詩里說:“三泖涼波漁蕝動,五茸春草雉媒嬌?!弊宰ⅲ骸斑h祖士衡對晉武帝以三泖冬溫夏涼?!蓖ㄟ^有關遠祖陸機的逸事來贊美吳中的風物。
在陸龜蒙的家鄉(xiāng)蘇州(今江蘇省蘇州市),世代流傳的“郁林石”的故事,既是對三國時東吳的吳郡(蘇州在當時的名稱)人陸績?yōu)檎疂嵉淖窇奄澝?,也表現了古代人續(xù)纘譜系,重視家族世德門風的傳統(tǒng)。因為陸績是蘇州人,自然也是陸龜蒙更遠的遠祖。從歷史記載來看,陸績有著名的“懷橘”的愛母故事,卻不見“郁林石”故事。《三國志·吳書·陸績傳》:
陸績字公紀,吳郡吳人也。父康,漢末為廬江太守??兡炅鶜q,于九江見袁術。術出橘,績懷三枚,去,拜辭墮地,術謂曰:“陸郎作賓客而懷橘乎?”績跪答曰:“欲歸遺母?!毙g大奇之?!瓕O權統(tǒng)事,辟為奏曹掾,以直道見憚,出為郁林太守,加偏將軍,給兵二千人。
“郁林石”的故事雖然不見記載于史籍,但在陸龜蒙的家鄉(xiāng)蘇州,應當是民間世代傳誦的佳話。南北宋之交的蘇州昆山人龔明之撰《中吳紀聞》一書,專門記載中吳地區(qū)的風土人情、遺聞逸事、人物言行以及社會狀況。其書第三卷《郁林石》一節(jié):
陸龜蒙居臨頓里,其門有巨石。遠祖(陸)績,為郁林太守,罷歸無裝,舟輕不可越海,取石為重。人稱其廉,號“郁林石”.
這個故事有一定的可靠性。即使純?yōu)槊耖g的傳聞之詞,它也表現了人們旌揚為政廉潔的美好愿望,同時還表現了古代人慎終追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應當是基于這種原因,歐陽修、宋祁《新唐書·陸龜蒙傳》也詳載此事:
陸氏在姑蘇,其門有巨石。遠祖績嘗事吳為郁林太守,罷歸無裝,舟輕不可越海,取石為重。人稱其廉,號“郁林石”,世保其居云。
這段話與上引《中吳紀聞》的文字基本相同。從成書時間上來說,大概前者是擷取后者而成;但從本源上來說,后者是將民間傳聞載入史冊,而前者則是又將它恢復為民間傳說的性質。這也可說是所謂的“《新唐書》喜取小說”的例證之一。
上面就陸績、陸機二人有關事跡所作的簡要敘述,可以說明,陸龜蒙的家世是很顯耀的。陸氏家族本來就是三國、晉代以來蘇州地區(qū)的名族。陸機《吳趨行》詩里說:“屬城咸有士,吳邑最為多。八族未足侈,四姓實名家?!泵鞔_說當時蘇州的“八族”比不上“四姓”。據《文選》(卷二十八)此詩注釋引張勃《吳錄》曰:“八族:陳、桓、呂、竇、公孫、司馬、徐、傅也。四姓:朱、張、顧、陸也?!薄妒勒f新語·賞譽》云:“吳四姓,舊目云:‘張文、朱武、陸忠、顧厚。’”劉孝標注引《吳錄·士林》說:“吳郡有顧、陸、朱、張為四姓。三國之間,四姓盛焉?!贝祟愑涊d,都反復告訴我們:陸氏家族,從三國、晉代起,就是蘇州的一個大族。這個家族的譜系,歷南、北朝而至唐代,綿延不絕。在初、盛唐時期,又出現了一段輝煌時期。之后,有所衰落,直至晚唐大詩人陸龜蒙和稍后的昭宗時宰相陸希聲。這樣的一個家族譜系,就是所謂始自東晉吳郡陸氏“太尉枝”。這一譜系的詳細情況,可參《新唐書》(卷七十三下)《宰相世系表》(三下)。它在唐代任過宰相的族人,上引《新唐書》在陸氏列表的最后,很簡要地說:“陸氏宰相六人。丹徒枝有敦信;太尉枝有元方、象先、希聲;侍郎枝有扆、贄。”
很顯然,對于入唐以來的先祖,陸龜蒙引以為榮耀的,當然就是陸元方和陸象先了。他的《奉酬襲美先輩吳中苦雨一百韻見寄》詩中說:
家為唐臣來,奕世唯稷卨。只垂清白風,凜凜自貽厥。猶殘賜書在,編簡苦斷絕。其間忠孝字,萬古光不滅。孱孫誠瞢昧,有志常搰搰。敢云嗣良弓,但欲終守節(jié)。(原注:龜蒙五代祖、六代祖,皇朝繼在臺輔。)
“六代祖”指陸元方,“五代祖”指陸象先?!缎绿茣罚ň硪话倬攀蛾扆斆蓚鳌?“陸龜蒙字魯望,元方七世孫也?!边@里的“六代”和“七世”的不同,只能有一種解釋才是正確的。查上引《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陸元方生五子:陸象先(初名景初)、陸景倩、陸景融、陸景獻、陸景裔;陸景倩子陸溥;陸溥三子:陸序、陸厚、陸康;陸康二子:陸孝甄(真)、陸正興;陸正興子陸賓虞;陸賓虞子陸龜蒙。從陸元方到陸龜蒙恰好是“七世”,而陸龜蒙在詩中是將自己這一代不計在內,稱陸元方是自己的“六代祖”,無疑也是正確的。
陸元方、陸象先,《舊唐書》(卷八十八)、《新唐書》(卷一百一十六)均有傳。陸元方,字希仲。初擢明經,又應八科舉。累遷監(jiān)察御史、鳳閣舍人。武后長壽二年(693年),拜鸞臺侍郎、同平章事,即宰相。因忤武則天曾被貶官,后又再為宰相。
陸元方的長子陸象先(665—736年),本名景初?!跋笙取笔翘祁W诘馁n名。應制舉,高第,授揚州參軍,遷監(jiān)察御史,歷殿中侍御史、中書舍人、大理少卿,授中書侍郎。睿宗景云二年(711年)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開元二十四卒,謚曰文貞。
陸象先的四個弟弟,都有令名,頗得時譽?!杜f唐書》(卷八十八)《陸象先傳》云:
象先弟景倩,歷監(jiān)察御史。景融,歷大理正、滎陽郡太守、河南尹、兵吏部侍郎、左右丞、工部尚書、東都留守、襄陽郡太守、陳留郡太守,并兼采訪使。景獻,歷殿中侍御史、屯田員外郎。景裔,河南令、庫部郎中。皆有美譽。僧一行少時,嘗與象先昆弟相善,常謂人曰:“陸氏兄弟皆有才行,古之荀、陳,無以加也?!逼錇楫敃r所稱如此。
審上文我們詳列的從陸元方至陸龜蒙的世系,可知陸龜蒙嫡系的“五代祖”不是陸象先,而是陸景倩,而陸龜蒙是陸象先的五代侄孫?!缎绿茣罚ň硪话僖皇蛾懴笙葌鳌罚ǜ疥懢百粋鳎?/p>
弟景倩為扶溝丞。河南按察使畢構覆州縣殿最,欲必得實。有吏言狀曰:“某強清,某詐清,惟景倩曰真清?!苯K監(jiān)察御史。
可見,陸景倩也是一位有時譽的清官。陸景倩子陸溥,曾官少府少監(jiān),爵平昌縣男。陸溥三子陸康,官澤州刺史。陸康次子陸正興,是陸龜蒙的祖父,未見任過什么官職。陸正興子陸賓虞,字昭卿,官侍御史。對于他的仕歷,孫光憲的記述稍為詳細一些。他所著《北夢瑣言》(卷六)《陸龜蒙追贈》條云:
唐吳郡陸龜蒙,字魯望,舊名族也。其父賓虞,進士甲科,浙東從事、侍御史。
很顯然,從陸龜蒙祖父陸正興起,家道明顯地衰落了。陸龜蒙在詩文里對于祖父、父親,只提到要繼承他們的儒素事業(yè)?!吧傩〔缓门?,逡巡奉弓箕?!睂τ谛值芙忝?,則沒有只言片字。而對于妻子兒女,只是籠統(tǒng)地提到,從未作過具體描述。如《讀?襄陽耆舊傳?,因作詩五百言寄皮襲美》:“既被鄰里輕,亦為妻子陋。”《甫里先生傳》:“吾一布衣耳,不勤劬,何以為妻子之天乎?”《送小雞山樵人序》:“予家大小之口二十?!薄赌蠜軡O父》詩:“南涇有漁父,往往攜稚造?!薄爸伞保勺?,指自己的兒子。他的《登高文》更是以“予”和“稚子”對話的形式成文的。這些例子,都只是點到而已。只有《笠澤叢書序》中說得詳細一點:“伯男兒才三尺許長,噅齒猶未遍。教以藥劑,象梧子大小,外研墨沌筆,供紙札而已。”明潘基慶輯《古逸書》(卷二十八)《陸龜蒙?祝牛宮辭?》條下注云:“妻蔣氏,善屬文,亦嗜酒?!蔽丛坪螕?,我們也不得而知??梢赃@樣說,到陸龜蒙的時候,其直系的家族是衰落了。與他大體同時的陸希聲,還做過唐昭宗朝的宰相,但他是陸龜蒙這一家族的旁族支脈了。對于陸龜蒙而言,正如他在《幽居賦》(并序)里所說:“雖家風未泯,而世德全衰。門等韋平,材兼魏邴?!?/p>
陸龜蒙的一生,主要在他的家鄉(xiāng)蘇州隱居中度過。他少讀《六經》,尤明《春秋》;后又攻文,成為晚唐的詩文大家之一。他在早年也曾有過建立事功的志向,他在晚年所作的《幽居賦》中說:“初張蓬矢,嘗逞志于四方。”為此,他曾經有十年左右的時間,漫游江南,結交朋友,創(chuàng)造時譽,希望得以進取。但因為社會動蕩,時局混亂,他的應舉求仕半途而廢。大約從咸通十一年(870年),亦即“松陵唱和”時期開始,他已經絕意于功名,雖然思想上偶爾也會產生一些矛盾糾結。他曾經給自己起過幾個名號,其含義都是表明自外于仕進,隱逸江湖,逍遙度日??疾炱饋恚钤缃o自己起的,并且使用的時間最長,一直用到晚年的名號,就是咸通十一年在與皮日休的唱和中出現的“天隨子”.《奉和襲美太湖詩二十首·縹緲峰》:“身為大塊客,自號天隨子?!倍と招荨短姸住罚ú⑿颍┱f:“遂為詩二十章以志其事,兼寄天隨子?!本驮谕粋€時期,陸龜蒙《漁具詩》(并序)、《樵人十詠》(并序),皮日休在《添漁具詩》(并序)、《酒中十詠》(并序)、《茶中雜詠》(并序)等詩或詩序中,多次稱陸龜蒙為“天隨子”。直到陸龜蒙的晚年,他還反復自稱“天隨子”。如《戰(zhàn)秋辭》:“天隨子爽騀情栗”,《田舍賦》:“天隨子愀然而吁”,《杞菊賦》(并序):“天隨子宅荒,少墻屋、多隙地”等等,都是顯例。晚年時期,陸龜蒙再為自己添了幾個名號。一是因為他的散誕,而被人稱作“散人”,他索性就以“江湖散人”自目,并且為此而作了《江湖散人傳》、《江湖散人歌》。這就是他自己說的“人謂之江湖散人,先生乃著《江湖散人傳》而歌詠之”。二是他仿效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王績《五斗先生傳》、白居易《醉吟先生傳》等例子,作《甫里先生傳》一文,因而自號“甫里先生”。同時,在這篇文章中,他還將自己類比為涪翁、漁父、江上丈人。文中說:“(先生)不傳姓名,無有得之者,豈涪翁、漁父、江上丈人之流者乎?”陸龜蒙的這些名號,足以表明他的心跡,也確實顯示了他的一生的基本生活狀況。
第二節(jié) 生年
陸龜蒙的生年,沒有確切的記載,所以直到今天,學術界也沒有一個大家公認的定論。這里,我們依據他本人的詩、文,再參考其他一些資料,作出基本的推斷。
陸龜蒙《送豆盧處士謁宗丞相序》:
(豆盧處士)一旦訪龜蒙曰:“吳中兵荒來,人不足犬豕之食,安能遂退藏耶?吾從子相天下矣,吾西而見之?!饼斆稍唬骸罢扇送庾逯T人實作良輔,今復家有丞相,必以房、魏之道致君中興,是內外有德于四海也,此行徒東歸乎?昔丞相未升甲科時,年才弱冠,龜蒙幸得參游中,以兄事之,許與膠固,形于歌詠。及丞相為朝鉅儒,居侍從之列,龜蒙江湖邊,病不能起。一耒而耕,一船而漁?!?/p>
題目中的“宗丞相”,《笠澤叢書》和《甫里集》各種版本多作“宋”,《全唐文》則無“宗”字。詳審文義,文中反復說“豆盧處士”的“從子相天下”、“家有丞相”,顯然,這個丞相不應姓“宋”,而應當姓“豆盧”。清人許梿?!扼覞蓞矔罚ň啪恚ⅰ陡娇肌罚ㄒ痪恚?,嘉慶二十四年許氏古韻閣刻本,在其書末的《附考》中云:“(《送豆盧處士謁宗丞相敘》)宋本無‘宗’字,各本‘宗’訛‘宋’,以何本(指其參校本何煌本)正,案丞相豆盧瑑也?!薄白凇弊志褪恰巴凇钡囊馑肌_@是極有說服力的,可作為定論。據此,我們查閱《新唐書》(卷六十三)《宰相表》(下):“(乾符)五年戊戌,五月丁酉,(鄭)畋、(盧)攜并罷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翰林學士承旨、戶部侍郎豆盧瑑?yōu)楸渴汤桑舨渴汤纱捭鞛閼舨渴汤?,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庇衷疲骸皬V明元年庚子,黃巢殺(豆盧)瑑、(崔)沆?!鼻迥晔枪?78年,廣明元年是公元880年。陸龜蒙的這篇文章,作于乾符五年下半年或乾符六年的可能性最大。
在確定了文中所說的丞相是豆盧瑑之后,我們從文中知道,陸龜蒙早在青年時期與他是有過一段密切的交游的,后來,豆盧瑑進入仕途,而陸龜蒙則隱逸家鄉(xiāng)。據《舊唐書》(卷一百七十七)《豆盧瑑傳》記載:“(豆盧)瑑,(宣宗)大中十三年亦登進士科?!贝笾惺晔枪?59年。上引陸龜蒙的文中說他在豆盧瑑“未升甲科時,年才弱冠,龜蒙幸得參游中,以兄事之”,我們暫且以豆盧瑑是在“年才弱冠”的第二年,也就是二十一歲就考中進士來算,那么,從大中十三年往上推二十年,即武宗開成四年(839年),就是豆盧瑑的生年了?!澳瓴湃豕凇?《笠澤叢書》、《全唐文》又作“年才出弱冠”。那么,豆盧瑑進士登第最順利的年齡就是二十二歲了,這樣他的生年就是開成三年(838年)了。而龜蒙“以兄事之”,我們假定龜蒙只比豆盧瑑小一、二歲,這樣,就可以推定陸龜蒙的生年當在武宗開成四年(839年)、會昌元年(841年)之間。如果大膽一點,我們不妨就將陸龜蒙的生年定在會昌元年(841年),也未嘗不可。
李鋒《陸龜蒙生卒年考》一文,也是根據上述陸龜蒙文和《舊唐書·豆盧瑑傳》,認為“龜蒙以兄事豆盧瑑必小于豆盧,但得以從豆盧而游,又應在成童之后,弱冠以前,也就是講,龜蒙應比豆盧小1至6歲”。又說:“豆盧瑑所生必在開成三年以前。而龜蒙最多比豆盧小6歲,所以,龜蒙之生年再往后推6年,即必生于會昌四年(844年)以前?!彼f固不無道理,但似不必假設“小1至6歲”這樣的時間界限。
陸龜蒙曾在咸通十年(869年)前往北方的京洛,應咸通十一年(870年)春天的進士科舉。因為龐勛叛亂的緣故,唐懿宗于咸通十年十二月下詔停止科舉一年。陸龜蒙無可奈何,只得南歸家鄉(xiāng)蘇州。相關情況,可參閱第三章《應舉與北游京洛》。這里要說的是,他的《京口與友生話別》長篇五古,應該是陸龜蒙離開京口(即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渡江北上,遠赴京洛,進京趕考,與友人離別之作。詩的開頭就說:
共是悲秋客,相逢恨不堪。雁頻辭薊北,人尚在江南。名利機初發(fā),樵漁事先諳。
結尾兩句云:
別離猶得在,秋鬢未鬖鬖。
這些使我們有理由相信,此詩暗用了西晉潘岳《秋興賦》(并序)中“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賦中“斑鬢髟以承弁兮,素發(fā)颯以垂領”的句子,說明陸龜蒙盡管“悲秋”,但在年齡上還未到“三十有二”,不過相差也不太遠了。如果他才二十歲多一點,恐怕也不至于聯想到潘岳了。按我們上文將陸龜蒙的生年定在會昌元年(841年)來說的話,咸通十年(869年)這一年,他應該是虛歲二十九歲。他在詩中這樣說,是正確的表述,而我們對他的生年的推測,大概也就近于事實了。我們再看他《奉和江南書情二十韻寄秘閣韋校書貽之、商洛宋先輩垂文二同年次韻》詩中云:“不堪潘子鬢,愁促易髟髟?!币馑际钦f自己雖然未到潘岳“三十有二,始見二毛”的年齡,但因為窮愁,卻也使鬢發(fā)既長又白了。此詩作于咸通十一年,離作者“二毛之年”不遠,所以又說到潘岳,引以自喻。
第三節(jié) 卒年
陸龜蒙的卒年,同樣也沒有確切的記載。較早記載陸龜蒙卒年的是五代王定保,其所著《唐摭言》(卷十)《韋莊奏請追贈不及第人近代者》云:
陸龜蒙字魯望,三吳人也。……中和初,遘疾而終。
稍后,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陸龜蒙追贈》云:
唐吳郡陸龜蒙,字魯望,舊名族也?!┫嗬罟?、盧公攜景重之。羅給事《寄陸龜蒙》詩云:“龍樓李丞相,昔歲仰高文。黃閣今無主,青山竟不焚?!鄙w嘗有征聘之意。唐末以左拾遺授之,詔下之日,疾終。
這里,李、盧“嘗有征聘之意”,與“唐末以左拾遺授之”,顯然不是一件事。后來,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一百九十六)《隱逸傳·陸龜蒙傳》則說:
陸龜蒙字魯望,元方七世孫也?!笠愿呤吭t,不至。李蔚、盧攜素與善,及當國,召拜左拾遺。詔方下,龜蒙卒。
這則記載中,明確說李、盧“當國”,拜陸龜蒙為左拾遺,未及赴任,陸龜蒙就去世了。依據史料考證,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最早對此進行辯駁的,是南宋人林希逸,他的《甫里先生文集序》云:
然史稱盧攜、李蔚素與善,及當國,召拜拾遺,詔方下而先生卒。以史考之,盧、李皆相于乾符元年,五年皆罷。而《笠澤叢書》自序乃曰:“乾符六年,臥病笠澤?!笔嵌思攘T而先生猶無恙也。若曰六年之冬攜嘗再相,則與李蔚無與矣。
我們從推定陸龜蒙卒年上來說,因為他在乾符六年還編輯了自己的詩文集《笠澤叢書》,所以就根本不可能在李、盧先后任宰相的乾符年間(乾符這個年號只有六年)就謝世了。林希逸的這個意見,受到了清代學者的高度認可。如朱鶴齡《書?笠澤叢書?后》云:
先生沒年,唐史不載,但云:“盧攜、李蔚素與善,及當國,召拜拾遺,詔方下而卒?!笨急R、李相于乾符元、二年間,五年皆罷。而《叢書》自序乃云:“乾符六年春,臥病笠澤?!笔嵌肆T時,先生尚在也。若曰六年冬攜再相,則與蔚無與。宋人林希逸固已疑之。
清代乾嘉學派的著名學者錢大昕,也曾對盧攜、李蔚任宰相時,陸龜蒙是否被召為拾遺,以及相關而及的陸龜蒙不可能在乾符年間去世的問題,發(fā)表過意見,可參讀其《西溪別墅記》、《?笠澤叢書?跋》等文章。
以上諸家的論證方法都是一樣的,就是通過檢核《新唐書》盧攜、李蔚的本傳,以及《宰相表》等史料,再對勘《笠澤叢書》自序,就陸龜蒙卒年這一問題,得出了一個比較一致的結論,即在乾符六年(879年)尚活在人間。
王定保關于陸龜蒙“中和初,遘疾而終”的說法,值得我們注意,此話應該是比較合乎事實的。在“松陵唱和”的創(chuàng)作活動于咸通十二年春結束之后(參本書上編第四章《松陵唱和時期》第一節(jié)《松陵唱和的基本情況》),按情理推測,陸龜蒙應該是隨即將他與皮日休等人的唱和之作,編輯成為詩集,并請皮日休作序,皮氏在序中將其命名為《松陵集》。接著,在咸通十三年,陸龜蒙即從張摶于湖州,乾符二年、三年又隨從張摶于廬州、蘇州,乾符四年又從鄭仁規(guī)于湖州(請參本書后面的有關章節(jié)),說明這幾年陸龜蒙為了謀生而奔波,身體狀況應當還是可以的。但到乾符六年春,陸龜蒙就患重病而臥床了。他的《笠澤叢書序》云:
自乾符六年春,臥病于笠澤之濱。敗屋數間,蓋蠧書十馀篋。……體中不堪羸耗,時亦隱幾強坐。
陸龜蒙在這時確實是患有沉疴了。大約寫作于稍后的《自遣詩三十首》(并序)說:“故疾未平,厭厭臥田舍中,農夫日以耒耜事相聒。”其第七首詩云:
長嘆人間發(fā)易華,暗將心事許煙霞。
病來前約分明在,藥鼎書囊便是家。
此時的陸龜蒙,實際年齡并不大,還不足四十歲,但他確乎陷入病痛之中了。緣于此,將他的《自憐賦》(并序)中所說“余抱病三年于衡泌之下”的話,理解作“乾符六年”以來的“三年”,就有相當的合理性了。如果將乾符六年計在內,“三年”則到了中和元年(881年),如不計在內,則是中和二年了。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卷八)《陸龜蒙》云:
自乾符六年春得病,抱病三年則撰《自憐賦》,時當在中和二年春,其時雖尚能執(zhí)筆,然孱弱已甚,殆于是年夏秋之間卒?!短妻浴吩疲骸爸泻统蹂芗沧??!薄短圃娂o事》亦有云:“中和初遇疾而卒?!敝泻凸参迥?,中和二年得謂中和初(且中和元年系七月改元),是則龜蒙卒于中和二年(八八二).
在現有的資料下,陸龜蒙的卒年也只能作出如此的推定了。那么,陸龜蒙約生于唐武宗會昌元年(841年),卒于唐僖宗中和二年(882年),享年虛歲四十二歲,可謂是在貧病中英年早逝了。
陸龜蒙去世以后,按照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陸龜蒙追贈》的記述:“吳侍郎融傳貽史,右補闕韋莊撰誄文,相國陸希聲撰碑文,給事中顏蕘書?!钡牵瑓侨谒鞯膫饔?、韋莊的誄文、陸希聲的碑文、顏蕘書(據王定?!短妻浴肪硎伿佋麝扆斆赡怪荆┒疾灰娏鱾?。只有吳融《奠陸龜蒙文》流傳至今,文見《全唐文》(卷八二〇)。顏蕘對陸龜蒙的情誼深厚?!侗眽衄嵮浴罚ň砹额伣o事墓銘》云:“顏給事蕘,謫官沒于湖外。嘗自草墓志,性躁急,不能容物。其志詞云:‘寓于東吳,與吳郡陸龜蒙為詩文之交,一紀無渝。龜蒙卒,為其就木至穴,情禮不缺?!标扆斆勺鳛橥硖浦氖?,在當時頗有影響,時人吳融、殷文圭、曹松、羅隱、尚顏、齊己等都有題贈寄懷之作,可見一斑。稍后,韋莊曾上奏朝廷,請求將包括陸龜蒙在內的十數人追贈為進士及第,并各贈補闕、拾遺之官。奏章題為《乞追賜李賀皇甫松等進士及第奏》,文見《全唐文》(卷八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