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亨利四世(上下篇) 作者:(英)威廉·莎士比亞


前言

史劇開始,亨利四世上場,他憂心忡忡,第一句話就是:


動蕩多難,是我們眼下這時世。


自從他坐上了英國王位,幾乎沒有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首先,按照封建制度的正統(tǒng)觀念,他的稱王名不正、言不順。他忘不了發(fā)生在議會大廳的那一幕情景,卡萊爾主教為衛(wèi)護封建大法,挺身而出,義正詞嚴地當眾指責他以武力脅迫理查二世交出王冠,是犯上作亂,大逆不道;要知道一國之君本是——


上帝所選定、委任、指派的領袖——

他的大管家,他的代理人,抹了圣膏,

扶上了王位,頭戴著王冠……


君權神授,在當時是何等地莊嚴神圣,難道基督教的王國竟容許做臣子的“干下這么可恥、可惡,這么喪心病狂的行為!”他竟然直指著亨利說:你們稱他為“王上”,實際上是“王上的犯上作亂的叛徒”![1]

使亨利罪孽越發(fā)深重的是,被幽禁起來的廢王理查隨即被謀殺了。他作出一種懺悔的姿態(tài),聲稱要去東方圣地朝拜,“把我這沾著血跡的黑手洗白”,好減輕他良心的譴責。

像謀權篡位的麥克貝斯一樣,亨利四世悲嘆著從此失去了夜晚的安眠。對于麥克貝斯,睡眠“是受了創(chuàng)傷的心靈的油膏”,“給你解開亂麻的心事”;可是“麥克貝斯再也睡不著啦!”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謀殺國王的同時,“把睡眠謀殺啦!”[2]亨利四世同樣地每夜都在受折磨:睡眠,“這自然的保姆”,再不肯來閉上他的眼皮,“戴著王冠的睡眠永不能安心!”[3]

使他長夜難眠,不僅是良心上的譴責,他更有一重心病。一國之君,一旦失去了頭上那一圈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環(huán),強者稱霸稱王;那么在他統(tǒng)治下那些劃地分封的封建大貴族,豈不會按照他立下的榜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遲早有一天,憑自己擁有的武力,憑陰謀,推翻他費盡心機建立起來的王朝?

封建專制制度本是建立在嚴格的等級制度上,尤其君臣之間的名分,猶如天塹般不可僭越。它的政治藍圖是:國王以仁愛治天下,臣子以忠誠事王上,君臣之間蒙上了如同父慈子孝、天然血緣般關系的一層薄紗?,F(xiàn)在這層薄紗被無情地撕破了,代之以相互之間的冷酷的猜忌和欺騙。古老的封建制度的基礎開始動搖了。

幫助亨利奪取王位,最為賣力的是諾森伯蘭伯爵,亨利視之為親信、心腹,可是這位當初的“親信”聯(lián)結著教會勢力,糾合著數(shù)萬之眾,公然在北方亮出叛亂的旗號了。亨利不禁想起了悲憤的理查二世當初所做的預言:


諾森伯蘭,你是一張?zhí)葑?,靠了你?/p>

往上爬的布林勃洛克登上了我王位?!?/p>

哪怕他把國土一分為二,把一半

給了你,你還會嫌給一半太少了——

你幫助他到手了全份呢。他呢,

會這么想:你既有辦法把非法的君王

扶上了王位,你心里一不如意,

就會翻過臉來,同樣有的是辦法,

把他從竊據(jù)的王位上拉下來。[4]


密謀叛亂的那一邊卻另有他們猜忌的理由:


因為就算我們是萬分恭順,

國王總會想起他沒有報答我們,

總會認為我們是心懷不滿,

直到他找機會把欠賬一筆都勾銷。[5]


亨利終于認識到,一旦立國之本,封建專制制度最根本的基礎動搖了,那么君臣之間的猜忌,地方和朝廷間的對抗,勢必成為“必然”了。[6]

確是這樣,亨利四世在位十五年間(1399~1413),這“必然”的謀反和叛亂,始終此起彼落,而且形勢一次比一次嚴峻。

亨利才登上王位,就險遭忠于舊王的西敏寺住持等死黨的暗殺。以后,在西部威爾士,出沒無常的格蘭道爾興兵作亂;北方蘇格蘭,以英勇的飛將軍為首的叛軍直犯中土;最后,東北部又有約克大主教一伙大興問罪之師。很值得注意的是,出兵跟大主教他們對陣的是陰險的約翰王子,他不是憑堂堂正正的王家之師的威力,而是施展卑鄙的手段,全靠無恥的欺詐,把對方鎮(zhèn)壓了。這簡直成了莫大的諷刺:被誘騙上鉤的叛軍,倒是比王室更講究信義。

最使亨利痛心不已,成為他最大心病的,是王太子亨利自甘墮落,整天跟一幫子市井無賴混在一起,在外面胡作非為——


沒一個知道我那敗家子的下落嗎?

足足三個月我不曾跟他照面了。

要是有什么禍殃會落到我頭上,

那就是他。[7]


他認為他這塊心病是震怒的上帝對他的譴責:


我不能不相信生了你,專門是為了

作為火辣辣的報應,上天的鞭撻,

來懲罰我的過失。[8]


他羨慕諾森伯蘭伯爵有個好兒子——年少氣盛,揚威沙場的潘西(飛將軍),在他眼里,“當年的我就是今日的潘西”;而他的不肖子的種種表現(xiàn)卻“好像當年的理查”,一旦他過世后,當年以臣欺君、王位易主的故事只怕又要重演了,這才真叫是上天的報應啊!

亨利稱王,心里卻糾纏著三重心病,在《理查二世》結尾處都已有了交代,這些都是留待下一個歷史劇加以發(fā)展的情節(jié)線索。

但是如果下一個歷史劇當真以亨利四世為主人公(這歷史劇本是以他為命名),集中描繪從他眼里看到的一個被顛覆了社會秩序的亂世;又從他心理感受的角度,寫一重重心病怎樣輪番地折磨他、摧殘他,那么整個戲劇的情緒必然十分壓抑,舞臺氣氛一定異常的沉重,當初《亨利四世》(尤其上篇)上演時,決不會那么引人入勝,受到倫敦觀眾的熱烈歡迎了;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戲劇史也將減少了最輝煌的一頁;后世評論家也不會那么看重《亨利四世》,推崇為莎士比亞在英國歷史劇領域中取得最高成就的代表作了。

莎士比亞在構思這個歷史劇時,匠心獨運,經(jīng)營布局,另辟蹊徑。我們看到,一位成熟的、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和舞臺經(jīng)驗的劇作家,充分展現(xiàn)出他的智慧和才華,開始攀登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個新的高峰了。

亨利王所哀嘆的“動蕩多難”的國內(nèi)局勢,君臣之間的緊張關系,地方勢力和王權間的尖銳對立,為這一歷史劇提供了必要的戲劇框架(沒有這重戲劇框架也就不成其為歷史劇了),可是這紛至沓來的國家大事已不是全劇惟一的、也不算是最主要的情節(jié)線了。讓劇作家一眼看中的是王太子亨利少年荒唐的民間傳說,它仿佛是一個寶藏,積累著最豐富生動的戲劇素材,等待著一位獨具慧眼的戲劇家去發(fā)掘。

亨利四世不是在悲嘆三個月不曾跟王太子照面了嗎?于是舞臺上出現(xiàn)了倫敦東市“野豬頭酒店”的喧鬧呼喝的場面;國王不是在痛心王太子不自珍惜,“和下流的朋黨呼兄道弟”嗎?于是大胖子約翰·福斯塔夫帶著他一幫子人上場了。

歷史的畫卷一下子拉開了。歷史劇向來以帝王將相為中心人物,以王宮、城堡為活動背景,現(xiàn)在卻不得不靠邊些,窮極無聊的福斯塔夫占據(jù)了舞臺中心,九流三教聚會的小酒店成了他的王國。這個孕育于劇作家的靈感的火花中、誕生在天才的妙筆下的大胖子,渾身散發(fā)出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尋歡作樂和厚顏無恥的吹牛勁兒,壓倒了劇中的那些帝王將相的煊赫聲勢,他自有本領把搬演王朝興亡盛衰的莊嚴的歷史劇變成了一出使?jié)M座傾倒的笑劇、鬧劇。演出的盛況是空前的,“只消福斯塔夫一出場,整個劇場就擠滿了人,再沒有你容身的地方?!备K顾蛏踔脸闪水敃r人們談話的一個熱點。

這個深得人心的家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我們只能很遺憾地說,他決不是什么臉上很有光彩、值得歌頌的英雄人物,而只是墮落成性、厚顏無恥的社會渣滓。

要談他的來歷,他倒是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身世,滾滾的時代潮流在他身上留下了歷史的印痕,這可說來話長。

理査二世被迫遜位,在莎士比亞的英國歷史系列劇中可以視為一個歷史轉折點的象征。中世紀的封閉型的、超穩(wěn)定的、自上而下等級嚴明的封建專制社會不存在了,或者說,名存實亡了。君權神授,這封建社會的思想基礎像遭受地震一般動搖了,再不能修復如初了。亨利四世(在位1399~1413)所面臨的是一個動蕩的、轉變中的時代。封建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在分化,彼此的摩擦、沖突、權力斗爭加劇了;另外一方面,工商業(yè)經(jīng)濟漸趨活躍,開始出現(xiàn)了新興的城市和新興的市民階層。

如果把歷史年代再往后推一個世紀,到了莎士比亞在《亨利八世》(在位1509~1547)中所再現(xiàn)的那個時代,歷史的腳步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給亨利四世帶來了那么多困擾的年代,實際上是歷史上的一個轉型時期——將要從長夜漫漫的中世紀過渡到一個迎來了現(xiàn)代文明曙光的英國文藝復興時期。君權神授的封建專制王國,經(jīng)過了火和劍的痛苦歷程,最終將被一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取而代之。福斯塔夫就是產(chǎn)生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中。

約翰·福斯塔夫爵士本是一個小貴族(封建騎士),在歷史潮流的無情沖擊下,成了破落戶,好日子已經(jīng)過完,他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成為一個遙遠的夢影。隨著中世紀封建割據(jù)局面逐步被打破,一個中央集權的統(tǒng)一王國,在新興資本主義力量的支持下,終于形成。那些大封建主們再不能像過去那樣,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盤踞一方,耀武揚威,興風作浪了;而那些附庸于大封建主的封建騎士,原是構成封建集團武裝力量的骨干,也隨著大封建主的沒落、失敗、以至覆滅,其中一部分人遲些早些,終于落到“英雄無用武之地”,甚至山窮水盡的地步,從他們本階級中游離出來;有些流落在社會上成為不務正業(yè)的游民、浪人。福斯塔夫就是其中有典型意義的一個。

山窮水盡,英雄末路,這是福斯塔夫無論如何也沒法面對的殘酷的現(xiàn)實。他永遠拒絕承認自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名失敗者。他緊緊抱住過去的那點煊赫、那點威風不放,還要逞英豪、充好漢,向別人、也向自己吹噓:他當年馳騁沙場、叱咤風云的氣概依然還在!

沒落貴族階級的虛榮心和優(yōu)越感,在他身上表現(xiàn)得特別強烈,他的想像力也就因之特別豐富、特別活躍。他的生活和他的幻覺,已到了不可分離的地步。他的全部聰明智慧,表現(xiàn)在不管處在怎樣不利的情況下,都能不斷地創(chuàng)造出抬高自己的假象;明擺在他眼前的現(xiàn)實情況越是不利,他的隨機應變的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發(fā)揮得越發(fā)出色。他那種自欺欺人的本領簡直成了他的絕招,與此同時,也把自己的喜劇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喜劇角色,不斷在他周圍散布笑料。你要是不跟著大伙兒一起笑他,不感染到散發(fā)在他周圍的濃濃的喜劇氣氛,那就像你想出奇制勝地一下子難倒他一樣,是不可能的事!

這里是《亨利四世》(上篇)中最為精彩的場景之一:

福斯塔夫窮極無聊,和大伙兒商定去搶劫過路客商,正當福斯塔夫等四人就地分贓時,偽裝了的太子帶著一個手下,突然出現(xiàn),沖了過去,果然,四個強盜丟下贓物就逃命。晚上,他們又在酒店碰頭,福斯塔夫不知道內(nèi)情,向太子謊稱:“足足有一百個對付我們孤零零的四個!”到手的贓物因此又被搶了去。最好笑的是,他還要吹牛:先是怎樣跟兩個“穿麻布衣裳的家伙拼”,再講下去,卻變成“四個”穿麻布衣裳的家伙直沖著他來了。

“你剛才還只說兩個”,太子提醒他。他堅持“剛才就說四個”——“這四個并排著來了,用劍猛刺我,我也不跟他們搗什么麻煩,就用我的盾這么一下,把他們七個人的劍全擋住了?!本驮谕痪湓捓铮八膫€”一下子變成了“七個”,并且面對人家的質問,一口咬定:“明明是七個,憑我的劍柄起誓:不然,我就是王八蛋!”

他一句話一個樣兒,不斷在給自己“創(chuàng)造”紀錄,又不斷“刷新”紀錄:“我剛對你說的那九個穿麻布衣裳的人……”,“我緊追不舍,……把十一個里頭的七個全報了賬了?!?sup>[9]

他從“兩個”假想敵開始,層層加碼,很快膨脹到“十一個”,每一個數(shù)字剛從他腦子里跳出來,立刻就被緊接著“創(chuàng)造”的紀錄所刷新了。這豈不是非常生動、非常形象化地點明了:他只是生活在眼前這一剎那里嗎?在這一剎那之前,他自己的說話行事,早已忘干凈了,不認賬了,和他再沒關系了;那將要隨之而來的后面一剎那,他又將怎樣說話行事呢?他還來不及想到,也毫不在乎。這個自我欺騙的人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像一切沒落的階級一樣,他僅僅生活在眼前這一剎那里。時光在他那里,再不是一條有來龍去脈、切割不斷的歷史長河了,而是成了每一秒鐘都是不相連貫的獨立的存在。他只為眼前而活著。眼前的一剎那,就是這在歷史的激流里快要滅頂?shù)娜怂茏プ〉囊桓静荨I勘葋喌拇笫止P通過這一十分好笑的穿插,把沒落階級的空虛又狂妄的精神狀態(tài)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來了。

福斯塔夫無中生有、前言不對后語地大吹其牛,再吹下去,將是他一個人和整整一隊人馬拼殺呢,因此雖敗猶榮!可是,正當他吹得起勁,不料給王太子當面戳穿了:“你捧著肚腸逃起來的那個靈便,那個輕快,叫起饒來的那個慘……你還要臉哪?自己把劍砍缺了口,還說是打仗打的!現(xiàn)在你還找得出什么詭計、什么花招、什么藏身的窟窿,可以來掩蓋你這場公開的眾目所見、擺明了的恥辱嗎?”

王太子滿以為這一下,福斯塔夫可中了他的圈套,一定招架不住,只能乖乖地討?zhàn)埩恕U嫒嗣媲斑€能說假話嗎?他怎么能賴得掉他當時拔腳就逃的狼狽呢?但是萬沒想到,盡管拔腳就逃,他還是有這本領往自己臉上貼金,竟說是:“我以后這一輩子都要更看重我自己了!”難道有殺害當今王太子的道理嗎?我難道應該跟一個真正的王子拼命嗎?


你知道我跟赫克勒斯一樣英勇,可是你得提防本能——連獅子也不敢碰一個真正的王子。“本能”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東西,——都是“本能”叫我做了一個包![10]


結論是:他從此更要看重他自己了,也更要看重對方,因為“從這兒就可以看出來,我是一頭英勇的獅子,而你是一個真正的王子”。于是你好我好,大家都有面子。

盡管他死要面子,自欺欺人到了家,明明拔腳就逃,還硬是把自己說成一頭“英勇的獅子”;其實他早已喪失榮譽感了,完全喪失了。他曾一度踏上戰(zhàn)場,對一個封建騎士來說,戰(zhàn)場就是追求榮譽的場所?,F(xiàn)在他踏上戰(zhàn)場了,他聽沒聽見“榮譽”在戰(zhàn)鼓聲中發(fā)出號召呢?——照他的說法是,“‘榮譽’在后頭督促著我”。可是他盤算道:腿折了,“榮譽”能安得上嗎?不能。胳膊折了呢?不能。能讓傷口不痛嗎?不能,那么“這榮譽是什么東西呢”只是一句空話,只是空氣罷了。[11]

那么他還要榮譽干嗎?為了逃命,他竟可恥地躺倒在戰(zhàn)場上裝死。就在他躺下裝死的當兒,在同一片戰(zhàn)場上,勇敢的飛將軍卻正在跟王太子進行一場決死戰(zhàn),結果倒在太子的劍下。他臨死的時候還喘著氣說:失掉生命他并不傷心——


傷心的是你搶去了這么多榮譽;

這痛苦遠過于你利劍給我的創(chuàng)傷。[12]


對于一個封建騎士,榮譽比生命還貴重,而福斯塔夫卻把它看穿了:“只是空氣”般不值一文。榮譽感的徹底喪失,充分說明了封建道德在這個人身上已經(jīng)完全解體了。也不僅封建道德,一切的道德觀念都在他這個人身上不存在了——除非恬不知恥、極端自私自利也算是一種“美德”。

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這個人越來越顯示出他的墮落的面貌。他玩弄桂嫂的感情,在她的客店里白吃白住,還要詐騙她的錢財;他利用征兵的機會,串通手下,敲詐勒索,等等。用約翰遜的話來說,他是“一個竊賊,一個貪吃的人,一個懦夫,一個吹牛者,隨時隨地都要欺侮弱者,掠奪窮人,威嚇膽小怕事的人,侮辱不能還手的人”。[13]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福斯塔夫,卻在舞臺上取得巨大的成功。就像卓別林在銀幕上所創(chuàng)造的值得同情的受苦的小人物那樣,這個無恥的大胖子居然征服了當年的觀眾,而且還可以用得到這么一句話:舞臺上“一夜又一夜地表演他,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地表演他”。(莫爾根語)美國莎學家史本塞說得很干脆:“莎士比亞給了我們一個大流氓,而我們喜愛他?!?sup>[14]

這“我們”既包括四個世紀以來的千萬觀眾,也可說把兩個半世紀以來絕大多數(shù)文藝評論家包括在內(nèi)了。最使人驚異的是有很多著名的莎學家和文學家那么熱心地站在福斯塔夫一邊,為他最終的遭遇鳴不平。原來在《亨利四世》下篇最后部分,老王去世,新王就是當初和福斯塔夫一起在“野豬頭酒店”里鬼混的亨利太子——如今的亨利五世。福斯塔夫自以為他的大好機會來啦——“我現(xiàn)在就是‘幸運’大神的總管!”

沒想到加冕游行的新王來個翻臉不認人,就像“馬前潑水”似地把當初的酒肉朋友轟走了,并且宣布:如果膽敢“來到離我三十里內(nèi)就是死罪”。安排“斥逐”這場戲其實完全符合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

這第二套系列歷史劇以《理査二世》開始,莎士比亞首先塑造了英國歷史上一個昏庸的喪國之君的形象;然后又在終曲《亨利五世》中,以理想化的筆調歌頌了英國史上揚威海外的一代英主。四聯(lián)劇的一頭一尾,突出了兩個國王的昏庸和英明,前后呼應對照,自有內(nèi)在的章法。傳說中亨利少年荒唐,和下層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打成一片,平添了開明君主的風度,在人們的心目中贏得了親切感和他們的愛戴。對于日后將擔當起國家重任的未來君主,這社會經(jīng)驗是一種難得的閱歷;而且增添了浪子回頭、鳳凰在烈火中新生的傳奇色彩?!俺庵稹边@場戲是應有的文章,是浪子亨利接位伊始的政治表態(tài),讓人從此刮目相看;否則讓福斯塔夫發(fā)跡當權,讓剛掌權的新王被這一伙社會滓渣所包圍,那么歷史的進程將要倒退了,人民將又要受苦了;而受英國人民愛戴的一代雄主,將要成為比那個喪國之君更不如的一個昏君了。

劇作家構思這一歷史劇,早已胸有成竹,為“斥逐”這場戲做了層層鋪墊。王太子第一次和福斯塔夫登場亮相,就在獨白中向觀眾交了底:“我早把你們(指和他分手的福斯塔夫等人)看透了,不過暫時跟你們那荒唐的把戲在一起湊趣?!?sup>[15]在一場游戲中,福斯塔夫以王太子的口氣為自己求情道:“千萬不要啊,把他從你的亨利身邊驅逐走,”可是他從亨利(假扮做國王)那兒討得的卻是嚴峻的拒絕:“就是要驅逐他,我主意拿定了?!?sup>[16]這里又一次透露了消息。

本來,根據(jù)道德判斷,福斯塔夫理該受到我們的厭惡和批判;難道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還會歡迎一個厚顏無恥、醉生夢死的人物嗎?可是舞臺上的福斯塔夫卻自有本領叫他周圍的人(劇中人物),叫臺下的觀眾,叫他的讀者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這是一個天才的喜劇角色,靈感層出不窮,永遠不知道枯竭;也只有一位天才的喜劇作家才能替他做出這么絕妙的一個總結:


我不但自己說話俏皮,外帶著叫別人也跟著我俏皮起來了。[17]


我國古代戲曲家李笠翁也有妙語:“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說的是那不可抑制的幽默感;福斯塔夫在這里則又更進一層,道出了幽默感的不可抵擋的感染力。

福斯塔夫的喜劇性格的感染力確實是不可抵擋的。莎學家史本塞說:“在多數(shù)讀者的眼里,福斯塔夫的幽默感補償了他的一切過錯。他是一個笑哈哈的哲學家,也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說明一個福至心靈的丑角怎樣能夠達到詩意的境界?!?/p>

原來我們對這個大胖子是另眼相看,用審美觀念代替了道德判斷,難怪被他的幽默感所征服了。不過話得說回來,這里也有個前提——此人雖然品格卑下,一無是處,但還不是罪大惡極,跟血債累累、魔王般的理查三世相比,究竟還有區(qū)別;正像約翰遜所說的:“他的放蕩還不是那樣令人反感,還能叫人受得了——為了他那股歡樂勁兒。”

因此值得注意的是,劇作家在這歷史劇的最后部分,對于福斯塔夫的批判色彩加濃了。福斯塔夫一聽說老王已死,“你的娃娃作國王了”,頓時神氣活現(xiàn),自稱他如今就是“幸運大神的總管”,迫不及待地開始賣官鬻爵了,仿佛他已經(jīng)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他答應鄉(xiāng)村法官:“淺潭先生,你說吧,你要做這國家的什么官,全算歸你啦”。他心急如火,要趕往倫敦去向新王討封,呼喝手下人:“管他什么人的馬,我們搶來就騎,沒關系?!彼率裁垂馓旎障麓蚣医偕幔谒难劾?,已經(jīng)沒有是非黑白之分了,因為“英國法律現(xiàn)在就得聽我指揮。那些當初跟我做朋友的可就得意了!那位大法官等著受罪吧”。

這個得意忘形的人把沒落階級的腐朽本性一下子全暴露出來了。絕不能小看這個平時嘻嘻哈哈的沒落騎士,很難想像,一旦當真大權在握,他會成為怎樣的一股作惡力量。斥逐福斯塔夫,應該說是亨利五世用行動表明他確想做一個英國人民心目中的好國王。

可是我們聽聽著名的莎劇評論家查爾頓怎么說的吧:“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再沒有像‘斥逐’這場戲那樣令人反感了?!弊骷衣狗茽栆舱J為王子不夠朋友,沒有心肝。英國十九世紀具有民主傾向的評論家赫茲利特則聲稱:“王子這樣對待福斯塔夫,我們是永遠也不會原諒他的!”盡管亨利五世威震海外,可照他看,“福斯塔夫是這兩個人中更好的一個”。

這真叫感情用事,這些評論家可說完全給福斯塔夫的魅力所迷住了,已經(jīng)到了“愛而忘其惡”的地步;福斯塔夫仿佛具有獨立的生命,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怎么樣,根本不相干;他們就是不答應讓這位福至心靈、誰也難不倒的老伙計竟然冷不防地挨了亨利這小子當頭一下悶棍。不過由此也足以見出,莎士比亞塑造典型人物的功力——不朽的福斯塔夫以他的嬉笑怒罵、機智和詼諧,永遠活在人們的心里了。

正像《理查二世》的尾聲為下一個歷史劇留下了有待發(fā)展的情節(jié)線;同樣地,《亨利四世》下篇將近結束時,也為隨后的《亨利五世》的戲劇情節(jié)作了提示——那是老王臨終前對于王太子的一番諄諄告誡,尤其這樣幾句話具有綱領性意義:


你的策略應該是用國外糾紛

吸引浮動的人心,以遠離本國的

軍事行動來消除記憶中的舊賬。[18]


這里既吐露了老王良心上的不安,對國內(nèi)動蕩不定的局勢的憂慮,更有一個老謀深算的大政客在精心策劃:有必要發(fā)動一場海外戰(zhàn)爭來轉移人們的注意焦點,借以緩解國內(nèi)的政治危機。這幾句話仿佛為我們提供了一把鑰匙,怎樣去理解亨利五世在下一部史劇里揚威海外,其背后的真實動機。

不僅是亨利五世,后世窮兵黷武的統(tǒng)治者往往不自覺地遵循著亨利四世所設定的策略辦事:借發(fā)動一場侵略戰(zhàn)爭來轉移國內(nèi)的尖銳矛盾。在英國史學家霍林舍德的《編年史》(1587)里——莎翁編寫英國歷史劇時主要的取材來源——老王留給亨利太子的臨終遺言,不過三言兩語,無關緊要,無非“求上帝保佑,記住,要好好干”。

我們讀莎士比亞的歷史劇,有時候比讀當時的歷史記載可以了解到更多的歷史真相。

方平


[1] 見《理查二世》第三幕第一景。

[2] 見《麥克貝斯》第二幕第二景。

[3] 見《亨利四世》下篇第三幕第一景。

[4] 見《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一景。理査二世被押送去古堡幽禁時說這番話,當時亨利并未在場,可能事后有人向他傳言。

[5] 見《亨利四世》上篇第一幕第三景。

[6] 見《亨利四世》下篇第三幕第一景亨利所說:“那么說,這些(叛亂)是必然的了?好吧,我們就當做必然去對付?!?/p>

[7] 見《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三景。

[8] 見《亨利四世》上篇第三幕第二景。

[9] 見《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景。

[10] 見《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景。

[11] 見《亨利四世》上篇第五幕第一景。

[12] 見《亨利四世》上篇第五幕第四景。

[13] 見約翰遜為《亨利四世》所寫的序言,見《莎士比亞評論選輯,1623~1840》,牛津版,1953年,第117頁。

[14] 見史本塞:《莎士比亞的藝術和生平》,第181頁。

[15] 見《亨利四世》上篇第一幕第二景。

[16] 見《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景。

[17] 見《亨利四世》下篇第一幕第二景。

[18] 見《亨利四世》下篇第四幕第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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