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樹皮里膨脹著

雪片

一個(gè)雪片離開了青天底時(shí)候，

他飄來飄去地講“再見！

再見，親愛的云，你這樣冷淡！”

然后輕輕地向前邁往。

一個(gè)雪片尋著了一株樹底時(shí)候，

“你好！”他說——“你可平安！

你這樣的赤裸與孤單，親愛的，

我要休息，并且叫我的同伴都來?！?/p>

但是一個(gè)雪片，勇敢而且和藹，

歇在一個(gè)佳人底薔薇頰上底時(shí)候，

他吃了一驚，“好溫柔的天氣呀！

這是夏季？”——他就融化了。

朝日

夜已將他的黑幕卷起了，

世界還被酣夢羈絆著咧；

勤苦的太陽像一家底主人翁，

先起來了，披著他的繡裳，

偷偷地走到各個(gè)窗子前來，

喊他的睡覺的驕兒起來做工。

??！這樣寂靜靈幻的睡容，

他哪里敢驚動(dòng)呢？

他不敢驚動(dòng)，只望著他笑，

但他的笑散出熱炙的光芒，

注射到他睡覺的臉上，

卻驚動(dòng)了他的靈魂，擺脫了他的酣夢，——

睡覺的起來了！

5月12日

所見

小河從槎丫的亂石縫里溜出來，

聲音雖不大，卻還帶點(diǎn)瀑布底意味。

在他身上橫臥著，是一株老柳，

從他的干上直豎地射出無數(shù)的小枝；

他仍想找點(diǎn)陽光，卻被頭上的密蔭攔住了，

所以那一叢綠葉，都變了死白的顏色。

野藤在這一架天然的木橋下，

掛起了一束鬅松的鬢絲，

被瀑布底呼吸吹得悠悠搖動(dòng)。

誰家洗衣的女兒，穿著緋紅的衫子，

蹲在綠蔭深處，打得砰訇砰訇的響？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陸游

青春

青春像只唱著歌的鳥兒，

已從殘冬窟里闖出來，

駛?cè)雽毸{(lán)的穹窿里去了。

神秘的生命，

在綠嫩的樹皮里膨脹著，

快要送出帶著鞘子的

翡翠的芽兒來了。

詩人呵！揩干你的冰淚，

快預(yù)備著你的歌兒，

也贊美你的蘇生吧！

宇宙

宇宙是個(gè)監(jiān)獄，

但是個(gè)模范監(jiān)獄；

他的目的在革新，

并不在懲舊。

快樂

快樂好比生機(jī)：

生機(jī)底消息傳到綺甸⁽¹⁾，

群花便立刻

披起五光十色的繡裳。

快樂跟我的

靈魂接了吻，我的世界

忽變成天堂，

住滿了柔艷的安琪兒！

回顧

九年底清華底生活，

回頭一看——

是秋夜里一片沙漠，

卻露著一顆螢火，

越望越光明，

四圍是迷茫莫測的凄涼黑暗。

這是紅慘綠嬌的暮春時(shí)節(jié)：

如今到了荷池——

寂靜底重量正壓著池水

連面皮也皺不動(dòng)——

一片死靜！

忽地里靜靈退了，

鏡子碎了，

個(gè)個(gè)都喘氣了。

看！太陽底笑焰——一道金光，

濾過樹縫，灑在我額上；

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

我是全宇宙底王！

國手

愛人啊！你是個(gè)國手；

我們來下一盤棋；

我的目的不是要贏你，

但只求輸給你——

將我的靈和肉

輸?shù)酶筛蓛魞簦?/p>

春寒

春?。?/p>

正似美人一般，

無妨瘦一點(diǎn)兒！

春之首章

浴人靈魂的雨過了：

薄泥到處嚙人底鞋底。

涼飔挾著濕潤的土氣

在鼻蕊間正沖突著。

金魚兒今天許不大怕冷了？

個(gè)個(gè)都敢于浮上來呢！

東風(fēng)苦勸執(zhí)拗的蒲根，

將才睡醒的芽兒放了出來。

春雨過了，芽兒剛抽到寸長，

又被池水偷著吞去了。

亭子角上幾根瘦硬的

還沒有趕上春的榆枝，

印在魚鱗似的天上；

像一頁淡藍(lán)的朵云箋，

上面涂了些僧懷素底

鐵畫銀鉤的草書。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滿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著寥闊的天宇，

盤算它明日底榮華——

仿佛一個(gè)出神的詩人

在空中編織未成的詩句。

春啊！明顯的秘密喲！

神圣的魔術(shù)喲！

?。∥彝宋易约?，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底力氣，

在你那絕妙的文章上

加進(jìn)這丑笨的一句喲！

春之末章

被風(fēng)惹惱了的粉蝶，

試了好幾處底枝頭，

總抱不大穩(wěn)，率性就舍開，

忽地不知飛向哪里去了。

?。〈笳艿讐羯戆。?/p>

了無粘滯的達(dá)觀者喲！

太輕狂了哦！楊花！

依然吩咐雨絲粘住吧。

嬌綠的坦張的荷錢??！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著，

一心地默禱并且贊著他——

只要這樣，總是這樣，

開花結(jié)實(shí)底日子便快了。

一氣的酣綠里忽露出

一角漢紋式的小紅橋，

真紅得快叫出來了！

小孩兒們也太好玩了啊！

鎮(zhèn)日里藍(lán)的白的衫子

騎滿竹青石欄上垂釣。

他們的笑聲有時(shí)竟脆得像

坍碎了一座琉璃寶塔一般。

小孩們總是這樣好玩呢！

綠紗窗里篩出的琴聲，

又是畫家腦子里經(jīng)營著的

一幀美人春睡圖：

細(xì)熨的柔情，嬌羞的倦致，

這般如此，忽即忽離，

?。∶曰甑穆蓞伟。?/p>

音樂家??！垂釣的小孩??！

我讀完這春之寶笈底末章，

就交給你們永遠(yuǎn)管領(lǐng)著吧！

鐘聲

鐘聲報(bào)得這樣急——

時(shí)間之海底記水標(biāo)哦！

是記漲呢，還是記落呢！——

是報(bào)過去底添長呢？

還是報(bào)未來的消縮呢？

愛之神

——題畫

??！這么俊的一副眼睛——

兩潭淵默的清波！

可憐孱弱的游泳者喲！

我告訴你回頭就是岸了！

??！那潭岸上的一帶榛藪，

好分明的黛眉??！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丘，

恐怕就是情人底塋墓吧？

那里，不是兩扇朱扉嗎？

紅得像櫻桃一樣，

扉內(nèi)還露著編貝底屏風(fēng)。

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

啊！莫非是綺甸之樂園？

還是美底家宅，愛底祭壇？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盤據(jù)著的一座迷宮！

黃鳥

哦！森林底養(yǎng)子，

太空的血胤

不知名的野鳥兒?。?/p>

黑緞底頭帕，

蜜黃的羽衣

鑲著赤銅底喙爪——

??！一只鮮明的火鏃，

那樣癲狂地射放，

射翻了肅靜的天宇哦！

像一塊雕鏤的水晶，

藝術(shù)縱未完成，

卻永映著上天底光彩——

這樣便是他吐出的

那闋雅健的音樂呀！

??！希臘式的雅健！

野心的鳥兒?。?/p>

我知道你喉嚨里的

太豐富的歌兒

快要噎死你了：

但是從容些吐著！

吐出那水晶的諧音，

造成藝術(shù)之宮，

讓一個(gè)失路的靈魂

早安了家吧！

懺悔

?。±寺纳畎。?/p>

是寫在水面上的個(gè)“愛”字，

一壁寫著，一壁沒了；

白攪動(dòng)些痛苦底波輪。

藝術(shù)底忠臣

無數(shù)的人臣，仿佛真珠

攢在藝術(shù)之王底龍袞上，

一心同贊御容底光采；

其中只有濟(jì)慈一個(gè)人

是群龍拱抱的一顆火珠，

光芒賽過一切的珠子。

詩人底詩人?。?/p>

滿朝底冠蓋只算得

些藝術(shù)底名臣，

只有你一人是個(gè)忠臣。

“美即是真，真即美。”

我知道你那棟梁之材，

是單給這個(gè)真命天子用的；

別的分疆割據(jù)，屬國偏安，

哪里配得起你喲！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真?zhèn)€做了藝術(shù)底殉身者！

忠烈的亡魂??！

你的名字沒寫在水上，

但鑄在圣朝底寶鼎上了！

紅荷之魂

盆蓮飲雨初放，折了幾枝，供在案頭，又聽侄輩讀周茂叔底《愛蓮說》，便不由得不聯(lián)想及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詩人。賦此寄呈實(shí)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諸友。

太華玉井底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戀了。

這玉膽瓶里的寒漿有些冽骨嗎？

那原是沒有墮世的山泉哪！

高賢底文章??！雛鳳底律呂??！

往古來今竟攜了手來諛媚著你。

來吧！聽聽這蜜甜的贊美詩吧！

抱霞搖玉的仙花呀！

看著你的軀體，

我怎不想到你的靈魂？

靈魂??！到底又是誰呢？

是千葉寶座上的如來，

還是丈余紅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詩人，

還是洞庭湖畔的騷客呢？

紅荷底魂啊！

愛美的詩人??！

便稍許艷一點(diǎn)兒，

還不失為“君子”。

看那顆顆坦張的荷錢??！

可敬的──向上底虔誠，

可愛的──圓滿底個(gè)性。

花魂?。∮铀麄兂浞值匕l(fā)育吧！

花魂啊，

須提防著，

不要讓菱芡藻荇底勢力

蠶食了澤國底版圖。

花魂啊！

要將崎嶇的動(dòng)底煙波，

織成燦爛的靜底繡錦。

然后，

高蹈的鸕鶿?。?/p>

熱情的鴛鴦?。?/p>

水國煙鄉(xiāng)底顧客們??！……

只歡迎你們來

逍遙著，偃臥著；

因?yàn)槟銈冎懒?/p>

你們的義務(wù)。

別后

啊！那不速的香吻，

沒關(guān)心的柔詞……

啊！熱情獻(xiàn)來的一切的贄禮，

當(dāng)時(shí)都大意地拋棄了，

于今卻變作記憶底干糧，

來充這旅途底饑餓。

可是，有時(shí)同樣的饋儀，

當(dāng)時(shí)珍重地接待了，撫寵了；

反在記憶之領(lǐng)土里

刻下了生憎惹厭的痕跡。

啊！誰道不是變幻呢？

頃刻之間，熱情與冷淡，

已經(jīng)百度底乘除了。

誰道不是矛盾呢？

一般的香吻，一樣的柔詞，

才冷僵了骨髓，

又燒焦了纖維。

惡作劇的瘧魔呀！

到底是誰遣你來的？

你在這一隙駒光之間，

竟教我更迭地

作了冰炭底化身！

惡作劇的瘧魔喲！

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運(yùn)肯放我們走！

不要怕；雖然得走過一個(gè)黑洞，

你大膽的走；讓我掇著你的手；

也不用問哪里來的一陣陰風(fēng)。

只記住了我今天的話，留心那

一掬溫存，幾朵吻，留心那幾炷笑，

都給拾起來，沒有差；——記住我的話：

拾起來，還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憐今天苦了你——心渴望著心——

那時(shí)候該讓你拾，拾一個(gè)痛快，

拾起我們今天損失了的黃金。

那斑斕的殘瓣，都是我們的愛，

拾起來，戴上。

　　　　　　　你戴著愛的圓光，

我們再走，管他是地獄，是天堂！

(1)　綺甸，現(xiàn)通譯為伊甸。伊甸園是《圣經(jīng)》中人類祖先亞當(dāng)、夏娃生活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