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宮刑忍辱著書
司馬遷為太史令,開始書寫《史記》六年后,突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司馬遷因替李陵說話而受宮刑,這件事的前后過程,詳見于《報任少卿書》。一來由于這篇文章本身不是很好讀,再加上生活在不同歷史時代的讀者立場觀點不同,所以圍繞司馬遷受宮刑的一系列問題,也就有了不同的看法與評價?,F(xiàn)根據(jù)我的認識談幾點意見。
一、司馬遷為何替李陵說話
據(jù)《報任少卿書》說: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于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
這段話有四層意思:其一,他認為李陵平時為人不錯,“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其二,他認為李陵此戰(zhàn)雖敗,“功亦足以暴于天下”。其三,他認為李陵目下之降,有可能是思圖后效,“欲得其當而報于漢”。其四,他說自己這次說話是由于看著皇上太難過,想安慰一下皇上;同時又是因為看不慣滿朝文武的見風使舵,想要堵上那群想要落井下石的小人的嘴。而且即使如此他還不是自己搶著要說,而是正好趕上皇帝點名讓他說,他才說的。對這些我們應該分析一下:
其一,司馬遷對李陵的評價大概是太高了,我們可以看一下《漢書·蘇武傳》:當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時,李陵先已投降。單于派李陵去勸降蘇武,蘇武不聽,李陵說:“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又說:“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等到蘇武熬過了漫長的十九年,終于要回國時,李陵又羨慕地說:“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于是又作歌云:“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比绱说鹊龋枷肭昂竺?。他所想的就是“名”,至于“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的事情,他是不干的。這里人們看到的李陵實在是一個令人遺憾的角色,根本上不像司馬遷所說的那樣好。
其二,李陵的戰(zhàn)功顯然是被司馬遷過分地夸大了。據(jù)《漢書·李陵傳》說,開始李陵遇到的敵人是“騎可三萬”,后來單于又“召左右地兵八萬余騎攻陵”。而《報任少卿書》是怎么說的呢?它說李陵是“仰億萬之師”,是把敵人打得“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請注意,李陵只有五千步兵,能把匈奴打成那個樣子么?如果《漢書》還可以讓人勉強相信的話,那么《報任少卿書》則是絕對不可信的,夸張得太不著邊際了。
其三,司馬遷說李陵眼下的投降有可能是“思圖后效”,的確,《漢書·蘇武傳》中李陵也對蘇武說過類似的話:“陵雖駑怯,令漢且貰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奮大辱之積志,庶幾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可惜這話在司馬遷當時只能是一種推測,說服力不強;而李陵說這話時,則已經是在他投降匈奴十八年以后了,頗有文過飾非之嫌??傊?,這種初心是否真有,無從證明。
其四,司馬遷很善于說話。司馬遷寫《報任少卿書》是在太始四年(前93,用王國維說),上距他受宮刑已過去五年了。他是帶著一種濃厚的感情色彩在回憶過去的事情。他首先說:“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余歡?!边@就先把自己從私人感情中擇了出來,說明自己當時為李陵說話完全是出于公心;接著他又夸說李陵的為人之好,軍功之大,進一步證明自己為之說話的合情合理;接著又盡量說自己當時如何地不想說,是皇帝點名才說的;而且自己又完全是出于開慰皇帝的好意。這一切都是為了突出自己的無辜和自己受宮刑的委屈。這么說是不是表明司馬遷不太實在呢?大直小曲,一個人在極端憤怒的情況下訴說自己倒霉的過程,有時有點言過其實,我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二、漢武帝為何如此動怒
評說一個人的功過,即使有些不準確,又有什么了不起,何至于大發(fā)雷霆,處人以“極刑”呢?但事情的確就這樣發(fā)生了。據(jù)《報任少卿書》說,當司馬遷出于對皇帝的同情和極大的公心發(fā)表了上述看法后,“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其罪名有兩條:一條是“沮貳師”,另一條是“誣上”。所謂“沮貳師”,就是誹謗、詆毀貳師將軍李廣利。李廣利是這次討伐匈奴的主力,他帶著三萬人從酒泉出發(fā),北伐匈奴;李陵帶著五千步兵,從居延(在今內蒙古的額濟納旗)出發(fā)北伐匈奴。李廣利在這次作戰(zhàn)中,俘殺敵人萬余,自己損失兩萬,付出的犧牲為二比一;李陵在這次作戰(zhàn)失敗后,逃回來四百余人,損失數(shù)為四千六百,而殺敵累計也在萬余人,取得的戰(zhàn)果為一比二。以戰(zhàn)績而論,是李廣利的四倍。從這個角度看,司馬遷說李陵的“摧敗功亦可以暴于天下”,說他“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也實在不能算過分。但問題是司馬遷一味地稱說李陵的實際戰(zhàn)功,這就在客觀上明顯地貶低了李廣利,更何況李陵畢竟是兵敗投降了,其“喪師辱國”的事實在明處,無所藏掩。真正打損仗的是李廣利,但他畢竟“勝利”而歸,他的“喪師辱國”在暗處,可以用“勝利”作掩蓋。而漢武帝又是一個好大喜功,是個只要“勝利”而不計算犧牲多少士卒、付出多少代價的人,于是這“沮貳師”的罪名便這樣成立了。既然李陵如此忠勇,既然他孤軍戰(zhàn)斗得如此艱苦,甚至連他的兵敗投降也不應該受到指責,那么究竟應該由誰來負李陵這次失敗的責任呢?問題自然就轉到朝廷方面來了,這就是“誣上”。拋開李陵兵敗投降的個人行為,應該說,司馬遷的這種“沮貳師”與“誣上”,都是有理由的、正確的。
漢武帝的發(fā)怒,也許還有著更早的原因,這就是司馬遷所寫的《史記》。《史記》中有許多進步的觀點,有一種“不虛美、不隱惡”,敢于堅持真理,秉筆直書的精神,這些都是不能被漢武帝及其所寵用的將相們所容的。據(jù)史書記載:
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遷蠶室。
總之,漢武帝這次對司馬遷的動怒,是一種新舊矛盾的總爆發(fā)。
話又說回來,漢武帝既然如此怒不可遏地處置了司馬遷,為什么又要任用他為中書令呢?中書令任職于宮中,它雖然不像班固所說的那么“尊寵任職”,但也絕不像司馬遷所說的那樣是“為掃除之吏”。他為皇帝掌管文書、起草詔書,品級不高,但位置還是相當重要的。漢武帝為什么要把一個受過處置的人放在身邊,難道他就不怕出什么事嗎?分析起來大概原因有四:一、強大的封建帝國,正處在極盛時期,統(tǒng)治鞏固,不怕一個小文人造反。二、司馬遷兩世為史官,具有一定名聲,處以嚴刑,警告他要老實點;再示優(yōu)遇,正可以顯示雄主的博大胸懷。三、司馬遷富有才華,可供驅使,受過宮刑,正合出入宮苑,兩者兼?zhèn)涞娜苏噪y找。四、將司馬遷放在身邊,便于監(jiān)督考察。這恐怕是漢武帝為其他一切孱弱皇帝所永遠不可企及的一種“雄才大略”吧!
三、司馬遷自請受宮刑
司馬遷的罪名是“沮貳師”與“誣上”,“沮貳師”罪不輕,但總不至死;而“誣上”(誣蔑皇上)則是“大不敬”,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我認為,司馬遷開始被判的是死刑,后來是經過他自己的請求才改為宮刑的。
大概正因為受宮刑是司馬遷自己請求或是用錢贖來的,所以這件事在當時很為社會輿論所不齒。例如桑弘羊就曾說過:“今無行之人,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禮義,恒于茍生。何者?一日下蠶室,瘡未瘳,宿衛(wèi)人主,出入宮殿由得(按:當為“得由”)受俸祿,食大官享賜,身以尊榮,妻子獲其饒。”(《鹽鐵論·周秦》)這大概就是指司馬遷。不僅桑弘羊,很可能任安在給司馬遷的信中也觸及了這個問題,說了些什么應該“不辱”呀、應該“守節(jié)”呀的話,表現(xiàn)了他對司馬遷的誤解。所以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中才用了那么大的篇幅引古說今、比物連類地反復講這個辱與不辱的問題。
附帶再說明一點,最早的宮刑,可能是用于懲辦“淫亂”罪的,《漢書》顏師古注:“宮,淫刑,男子腐勢,婦人幽閉?!钡胶髞?,尤其是到了漢代,就只是作為一種懲罰等級,而與犯什么罪沒有關系了。至于漢景帝與漢武帝為什么允許死刑犯人改為宮刑,大概不是因為他們心善好生,或者是缺少那點錢用,而是隨著漢帝國的逐漸強大,皇家的離宮別殿、宗廟園陵日漸其多,而這些地方是需要大量太監(jiān)的,改死刑為宮刑正是一個獲得太監(jiān)的來源。司馬遷受過宮刑之后,立即當了中書令,到皇帝的“阘茸”之中去當“掃除之吏”,正是一個很好的說明。
四、忍辱著書動力的來源
受宮刑對司馬遷來說是一種難以忍受的侮辱,是對司馬遷精神和肉體無以復加的折磨與摧殘。他在《報任少卿書》中說:
仆以口語遇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
但是,他終于硬挺著活下來了。他是從哪里來的這種動力呢?他說:“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彩不表于后世也?!比绻宦?lián)系其他資料進行全面的分析,便會很容易片面地理解為這是為了他個人的立身揚名,但這顯然是太表面了。司馬遷是個有血性的人,他贊成那種有作為、有骨氣的漢子,而瞧不起那種渾渾噩噩、庸庸碌碌的人物?!蛾惿媸兰摇分杏校骸敖裢鲆嗨溃e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廉頗藺相如列傳》有:“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fā)。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痹谶@種生死問題的抉擇上,司馬遷是有其理論的:“或重于太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标惿妗⑻A相如這樣的抉擇,即使自己死了也是光彩的、有價值的。至于韓信受辱于惡少年,伍子胥面對楚王的緝吏,則不宜斗毆致死或束手就擒,因為那樣的死輕如鴻毛。大丈夫抱有命世之才,自當暫忍一時之困辱,以圖后日之功效?!跋蛄钗樽玉銖纳菥闼?,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非烈丈夫孰能至此哉?”(《伍子胥列傳》)他是用這個尺度來衡量古人的,也是用這個思想來指導自己的行動的。司馬遷的這種生死觀,無疑是推動他忍辱著書的巨大動力。這是其一。
同時,我們還要看到,司馬遷對于自己事業(yè)的正義性是充滿自信的。他不是政治家,不可能提出改革社會的方案,并使之付諸實行。他是個歷史家,他只能通過寫歷史的方法,寓褒貶、別善惡,從《史記》中來顯示自己的社會理想,顯示自己對那些不同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愛憎。司馬遷是維護封建制度的,但他對于大漢帝國那些黑暗面、那些非常腐朽的東西,是極力鞭撻的。他要用寫歷史的手段來達到自己改良社會、實現(xiàn)理想的目的。他的書受到了漢武帝的忌恨,人也遭到了漢王朝的摧殘,在當時“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整個茫茫的天地間,他沒有一個知音,沒有一個同情者。但是他相信自己事業(yè)的正義性,而正義的事業(yè)終究是會勝利的。他的《史記》暫時或者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可能被摧抑、被禁止,但是他深信總有一天它將大行于人世,它將像日月一樣地發(fā)出光華,像大山一樣地高出于歷代皇帝的陵墓之上。正是由于他對自己的事業(yè)有如此的自信,才促使他如此堅定地“述往事、思來者”,才使他如此急切地渴望著“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如果一個人缺乏明確的理想,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沒有堅定的信念,那他還會有什么行動的力量呢?這是其二。
司馬遷的這種生死觀和這種堅定信念的形成,原因也是多方面的。這里有父親的臨終囑托,有古人困厄著書的榜樣,也有他個人遭禍后的發(fā)憤,這些都是不可忽視的。受宮刑對司馬遷的肉體和精神是一種莫大的摧殘,但是對于司馬遷思想的升華,卻是一種莫大的促進。這個事件使他更加清楚地認識到統(tǒng)治者的兇殘,使他更加看透了那種趨炎附勢、蠅營狗茍的仕途官場的惡濁,這就讓他的眼睛更加向下,從而看到了下層人民的精神和力量,也更加增強了他與黑暗邪惡勢力進行抗爭的毅力和決心。這是主觀方面的原因。同時,我們還應該看到當時的時代因素對司馬遷的影響。當時的大漢帝國盡管有它腐朽黑暗的一面,但它畢竟是強大的。開國以來,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各方面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在這種局面下,“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太史公自序》)。強大的國勢給文人士大夫們展示了廣闊的遠景,使他們充滿了建功立業(yè)的抱負與自信。這不是產生阮籍、劉伶那種酒徒的時代,也不是產生陶淵明那種隱士的時代。這時期的文人士大夫盡管在個人的仕途上遭到不幸,但它仍不可能抵消整個時代氣氛對他們的積極影響。他們仍在充滿信心地想為國家、為社會做一份自己應做的貢獻。在這種情況下,司馬遷以著述《史記》為己任,是很自然的。應當看到,這種時代因素既關系著司馬遷思想信念的形成,又是直接呼喚司馬遷忍辱含垢、發(fā)憤著書的最強音。